陳煒
辛勞了兩年,孫玉喜老漢作為工程總監(jiān)累倒了。一幢三層精致小洋樓,一個花木間著石子小徑的花園。中西合璧的鄉(xiāng)間別墅,全縣找不出第二家。別墅的出資人是孫老漢的獨子孫云輝,孫云輝不急著辦落成典禮,這讓孫老漢著急。
一個月后,孫云輝終于從大都市回到孫家村。大卡車運來一塊巨石,上刻“看云山房”四個遒勁大字,乃著名書法家所書。巨石安放在花園中間,整座別墅更顯氣韻非凡。
還沒辦落成慶典,孫老漢就安詳辭世了。生前監(jiān)造出一座如此不凡的別墅,他已心滿意足。
辦完喪事,孫云輝留在了看云山房。時間久了,村里人很奇怪,偌大的別墅,怎么就住了他一人?父母都過世了。但孫云輝這么個事業(yè)有成的中年人能沒家小?
除了十來天開車去鎮(zhèn)上買一次菜,村里人幾乎沒見孫云輝出過門。慢慢地,流言出來了——孫云輝破產(chǎn)后妻離子散,躲在老家避債;孫玉喜老漢看中這塊寶地,用舊房置換造新房,留給兒子挖寶……更有年輕人說,這么大而隱蔽的房子,孫云輝就算囚禁幾個女子在里邊也沒人知道。越說越玄,晚上別墅內(nèi)燈光一亮,照得花木一片幽綠。村里人都說看上去有種詭異的感覺。
流言多了終究不像話,不澄清會給村里帶來壞影響。幾個村干部和年長者一合計,借著集資修宗譜的由頭,去看云山房一探究竟。
孫云輝開了大鐵門,沒把來客讓進屋內(nèi),而是請到院里的亭子坐下。雖有好茶好煙,還是讓來客感覺怪怪的。孫云輝爽快地掏出一千元現(xiàn)金,交給主管修宗譜的退休老師孫玉國。
初探失敗,孫玉國等人又發(fā)起了幾次試探。村里的電工給別墅制造了一起小故障。但在電工趕到前,孫云輝已經(jīng)修好了;村主任想去參觀看云山房的內(nèi)部設(shè)計,用作建房參考。孫云輝直接給他一份設(shè)計圖紙。有人說,想進去看云山房,除非有人點一把火,村義務(wù)消防隊員沖進去便可一探究竟。但點火不是鬧著玩的,誰敢?
年關(guān)將近,村里好多人在村口看殺年豬。忽然間,人們看到孫云輝的車駛出村口,大感詫異。這一次,他的車是開往城里,而不是去鎮(zhèn)上。到了傍晚,這輛車也沒回來。
孫玉國他們終于等來了良機。但是,誰第一個進看云山房?進得了院子,誰又能保證進得去房子?就算進得去,那可是私闖民宅。
猶豫來猶豫去,一晃就到了大年初三。喝酒、打麻將,許多人將看云山房忘在腦后,只有孫玉國還記著。作為村里的長者和文化人,他比其他人更惦記著那里。孫家村是節(jié)節(jié)開花的芝麻,是越雕刻越顯出靈性的璞玉,不能因為不明不白、神秘詭異的看云山房壞了名聲。
初三下午,陽光幾乎把積雪融化干凈了。檐頭滴著雪水。孫玉國喝了兩杯濃烈的糧食燒,出門叫上了鄰居孫曉發(fā),一同去看云山房。孫曉發(fā)是城里最出色的鎖匠,只有過年才回村。
到了看云山房門口,孫玉國對孫曉發(fā)說:“你把門打開,有事我頂著。你二叔什么時候誑過你?”
開鎖對孫曉發(fā)來說不是難事,但他的手還是有點兒抖。開了院門,又打開屋子的正門,看云山房的一切秘密即將揭曉。孫玉國一聲咳嗽,踏進了屋子。孫曉發(fā)想了想,跟了進去。
屋里干凈、空蕩,就像剛剛裝修結(jié)束還沒搬進家具一樣。一樓如此,二樓同樣如此,只有三樓的書房有一張桌子、一個柜子、一張床。
孫曉發(fā)忽然說頭暈,退出了書房。孫玉國心有不甘,拉開抽屜,打開柜子,空無一物。
孫玉國覺得自己也有點兒頭暈。他沒在看云山房里發(fā)現(xiàn)異常,而這是不是另一種異常?他的腦子緩不過勁兒來,頭漲得發(fā)慌。
下到一樓,孫玉國腦子還沒有完全恢復(fù)。孫曉發(fā)說:“二叔,我看過廚房,里面也是空的,連冰箱的插頭都拔掉了?!?/p>
正想開門出去,孫玉國的手機響了。“孫老師嗎?我是云輝啊?!笔謾C里傳來的聲音差點兒讓孫玉國將手機脫手。
“大侄子?”孫玉國哆哆嗦嗦地說,“這幾天你去哪兒了?”
“我回家陪老婆孩子了?!睂O云輝說,“要是過年不和他們在一起,可對不住他們啊?!?/p>
“那是,那是?!睂O玉國不知說什么好。
“我爸走得太匆忙。這么多年,我都沒好好陪過他,只給了他造房子的錢?!睂O云輝說,“他太喜歡這房子了??伤谑赖臅r候一天也沒在這里住過。我以后每年都會回來陪他住一陣子,替他住一陣子。孫老師,你出去的時候把門關(guān)好,別讓閑人和野狗跑進去。”
孫玉國答應(yīng)著掛了電話,踉踉蹌蹌出了門。
“二叔,你別慌。云輝大概在屋里裝了攝像頭,看到了我們?!睂O曉發(fā)說。
孫玉國加快了腳步。他感覺走出看云山房才能透口氣。在這里呆久了,簡直有些失了魂。
零點四十五分
錢永猛地睜開眼。他的睡眠一直不佳,很容易醒來,且再難入睡。窗簾灰蒙蒙的,微微映著外面的光亮,讓他感受不到時間。他拿起枕邊的手機,凌晨一點半,距睡下不到兩小時。正想把手機放下,他看到手機屏幕顯示有個未接來電。
這通電話肯定是在他入睡后打進的。是誰在深夜來電?反正睡不著,錢永索性翻起手機。來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沒有被手機軟件打上騷擾或推銷的標(biāo)記。再看來電時間,錢永猛地坐起來,神經(jīng)緊繃。
零點四十五分。
來電是零點四十五分打入的,通話記錄顯示“未接,響鈴二十五秒”。這不是騷擾電話,也不是響一聲引人打過去的詐騙電話。錢永打開搜索引擎,把這個號碼輸進去,顯示這個號碼是本地的。
錢永恨自己睡得太死。平時的睡眠都很淺,偏偏這個電話打來的時候卻睡沉了。零點四十五分,從前多少個夜晚,這一刻是那樣煎熬。多少年后,在這個時刻,有了一個未接來電。
還有四天,就是整整三十年了。那天零點,錢永用自行車載著她去火車站。兩個人的行李都不多,到了深圳,他們會開啟一個新世界,他們相信會有更好的工作和更好的生活,會擁有更豐富的物質(zhì)。在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他們只要帶上信心、希望和愛就夠了。
錢永把自行車停在車站廣場一角,沒有上鎖。他不再需要它了,再說它已足夠破爛。他和她相依著進入候車室,半個小時后,零點四十五分,他們將登上開往深圳的列車。
零點四十分,他們通過了檢票處。站臺上人不少,靜靜地等待著列車從遠(yuǎn)處駛來。剛過了元宵節(jié),天還冷,寒風(fēng)吹來,錢永感覺手和脖子冷颼颼的。在候車室里,他倆把圍巾和手套都摘了,放在錢永的包里。錢永把包放在地上,蹲下來,想把她的圍巾和手套取出來給她戴上。等會兒上車了會暖和些,但這幾分鐘,可千萬不能著涼。
錢永把那套玫紅色的毛線圍巾和手套取出,側(cè)身遞過去,身旁卻是一位又瘦又矮的大媽。他轉(zhuǎn)頭四下看,不見她的身影。叫了幾聲她的名字,無人回應(yīng)。他只好問大媽和身邊其他候車的人,她去哪兒了。人人都說,沒看到,沒留意。
錢永抹抹額頭的汗,努力靜心想。她可能擔(dān)心上車后人多不方便,去衛(wèi)生間了。他拔腿飛奔,朝著站臺附近的衛(wèi)生間而去。他在那個大大的女字前站住,他大聲喊著她的名字。出來一個女人,穿著鐵路制服。他問,里面有一個女孩嗎?女人搖搖頭,警惕地看了看他,走了。
遠(yuǎn)處傳來隱隱的列車轟鳴聲。錢永顧不得許多,沖進了女衛(wèi)生間找了一番,沒人。他流著淚在站臺上奔跑、呼喊,在隆隆的列車聲中癱坐在地上。零點四十五分,列車??空九_。幾分鐘后,列車駛遠(yuǎn)了,站臺上只剩下錢永和他打開的包,玫紅色的圍巾和手套散落在包的邊上。
錢永先去了車站派出所。天亮后,他花錢雇了輛三輪車去她家。他的自行車在車站廣場丟了。他沒能進她家的門。她的哥哥說,不用再來了,自己去深圳吧。
在她家附近,錢永等了好幾天,沒有一點兒收獲。她應(yīng)該去了別處。他想,永遠(yuǎn)弄不清楚,到底是她主動離開了他,還是她的父兄迫使她離開了他。后來的許多個日夜,他都徘徊在這兩個可能性之間,有時想她,有時怨她。很多個夜晚的零點四十五分,他都睜著眼,聽著手表秒針的滴答聲。如果這時候已經(jīng)入睡,那么他大多會夢到零點四十五分的站臺,凜冽的寒風(fēng)、隆隆的列車聲、飄逝的玫紅色的圍巾和手套。
直到三十多歲后結(jié)婚生子,零點四十五分才在錢永的心里漸漸變淡。妻子生病去世,孩子去遠(yuǎn)方上大學(xué),在有些睡不好的夜晚,那個夢又回來了。
錢永的大拇指懸在那個號碼上方好久,猶豫著要不要打過去。
不能確定是她。但如果不是她,誰會在這個時間點打進電話,而且響鈴許久?他想,如果能擁有影視劇里的黑客那種本事就好了,敲打幾下鍵盤,就知道這個電話號碼是屬于誰的。
許久未操作,手機屏幕暗了下來。錢永想,如果是她,她是怎么知道我的號碼的?一定是暗暗關(guān)注我好久了,她一定知道我這些年過得不容易。她過得好不好?會不會真心和我說說三十年來的一切,從零點四十五分的站臺說起?
錢永把號碼存了起來,命名為“她”。他把手機塞在枕頭下,重新躺倒,準(zhǔn)備天亮后再回電,或者更久以后。又或者永遠(yuǎn)也不回,那么除了零點四十五分的站臺,零點四十五分的來電也會出現(xiàn)在以后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