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成
幫子叫孫明亮。意義明顯,父母希冀他有個光明的前途。家里姊妹五個,就他一個男孩。父母對他極為寵溺。孫明亮胖頭虎腦,有些憨,老受比他小的同學(xué)欺負(fù)。一二年級各留一級,十二歲讀到三年級。和他一般大的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而他剛學(xué)會寫自己的名字,也會算幾個數(shù)了,愣是逃學(xué)。家人買好衣裳、好吃的,哄著他去了幾次學(xué)校。一次,他搶先舉手,以為老師不會叫自己??汕?,看他舉手踴躍,老師破例叫他回答問題。結(jié)果讓他和師生尷尬無比。老師沒用小竹竿敲他的腦瓜,而是讓他到教室外站著去。
課后,老師沒看到他的影子。找他回來的同學(xué)說,他沒回家里。老師課不上了,和同學(xué)還有趕來的他的父母,村子里外、水井旁、河溝邊尋遍了,也不見他的影子。人們慌了,心想,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這一折騰,天黑下來了。父母姐妹高聲大嗓跟老師要孩子,聲稱孩子有個死活的,讓老師對命。老師急得快要找根繩子上吊時,卻見孫明亮拿著羊鏟,跟在鄰居羊倌高老漢的屁股后面,趕著一群咩咩叫的羊,進了村子。
趕不進校門,父母也沒法,怕攆急了孩子離家出走,跳井墜河,失去這根傳宗接代的獨苗。父親對母親說,孩子正在長力氣的階段,會寫自己名字,認(rèn)識男女二字,去城里上廁所走不錯門,也就夠用了。土地已經(jīng)分田到戶,不用隨著社員上地里干活,莊稼活他也干不動!母親說,可是,不能這樣放羊哦?孫明亮順著說,讓我跟著高老漢放羊吧!無奈,父母買了高老漢幾只羊羔,拴根鞭子,讓他跟著高老漢放起了羊。高老漢稀罕他,樂得有個伴兒呢,有個瓜果也給他留著。三只小羊一公二母,收了一只羊的錢。上學(xué)念書不行,孫明亮卻把小羊放得膘肥體壯,當(dāng)年生了小羊羔。三只羊,慢慢養(yǎng)成了一群羊。
家里分的耕地種著麥子、棉花,有吃有花,日子過得殷實。家里的土平房翻蓋成磚石地基的紅瓦房。只是,孫明亮年歲漸大,他的婚事讓父母發(fā)愁,因?qū)O明亮沒文化沒技能,又生得黑大胖粗而擱了淺。當(dāng)?shù)鼗虮敬骞媚铮瑳]誰愿意嫁給他。
渡過長江,復(fù)原回家三十幾年的父親,養(yǎng)大了五個孩子。四個妮子出嫁后,他身體累垮了,又讓孫明亮的婚事給急出病來,下不了床。孫明亮孝順,母親年紀(jì)大,三天兩頭生病吃藥,給父親翻身擦洗、端屎倒尿的活,孫明亮默默承擔(dān)下來。父親臥床三年,沒生褥瘡,但還是因病重沒有撐過去,撒手人寰。次年,母親也跟隨父親去了。一個充滿歡笑聲的大家庭,剩他光桿一個人。
失去依靠和精神寄托的他,天天喝得醉醺醺的,蹲在家門口碾砣子上,抽煙打發(fā)時光。有人勸過,說你這樣下去不行,日子長著呢,得出去打工掙錢養(yǎng)活自己!他也不是破罐破摔,沒錢買煙酒時,他也跟著村里人蓋個民房,去縣城工地打工。掙夠一陣子,他又不干了。
手頭再緊,他也不會偷一把,摸一把。去誰家玩,桌上放著成沓的錢,不背他、防他。村里誰家蓋屋打墻、紅白喜事,第一個到達(dá)現(xiàn)場的準(zhǔn)是他。這兩點,讓村里人喜歡得不行。有時,村里人也嫌棄他邋遢,胡子不刮,頭發(fā)不剃,常年不洗澡,家里臟亂下不去腳。父母蓋下的四間大瓦房,地基下陷,墻皮脫落,窟窿眼子灌風(fēng),老鼠亂竄。他睡床上,雞在床下打窩,狗和雞搭伙,成了一家。沖鼻子的氣味,進門把人熏個跟頭。
大門院墻倒了就倒了,他也不修。村里人有事,隔墻喊他一聲,誰也不愿去他家里。幾個姐姐有時回來一趟,送吃的喝的,幫著翻拆被褥,打掃衛(wèi)生。姐姐一走,臟亂差又回來了。
一個響亮的名字,孫明亮,沒人叫了。人們送他個外號,浪蕩幫子。時間長了,浪蕩省去了,喊他幫子。他也不反感,誰喊他一聲幫子,他還答應(yīng)一聲。
政府每月給低保戶發(fā)幾百元,一根筋的幫子轉(zhuǎn)過彎來了。后悔不該和村書記事事對著干。村民家有事他搶著幫忙。村書記家有事他躲著走。對村書記溜須拍馬的村民,他嗤之以鼻。村里有什么好事,也落不到他頭上。同是四十幾歲的寡婦韓玉秀和兩個孩子領(lǐng)著低保。幫子頭兩趟空手,第三趟拿著煙酒,讓村書記給他辦低保。說韓寡婦和我一般年紀(jì),她能辦,我為啥不能?她有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你有啥?幫子說,我有病,哮喘病,俺娘遺傳給我的,村里人都知道。這是真的。嗜煙酗酒,加之遺傳,落下病根。末了,還是被村書記說他條件不夠,被打發(fā)出來。不偷雞摸狗的幫子破了例。書記家的雞狗,讓他偷出來。雞燉了、狗賣了。半夜還往書記家里扔磚頭。
一次,他扔進村書記家的磚頭砸破窗玻璃,砸到村書記兩口子躺著睡覺的床頭上。媳婦勸說丈夫,給幫子辦個低保吧!丈夫沒吭聲,算是答應(yīng)下來。幫子還三次去鎮(zhèn)民政所鬧,要辦低保。最后一次,鎮(zhèn)長拍桌子說,你村書記怕你,我不怕你!一個電話,叫來鎮(zhèn)派出所的人,把幫子哄回家。
說是這樣說,鎮(zhèn)長還是聯(lián)系了幫子所在村的村書記,說如果夠條件,給幫子辦個低保吧。
村書記發(fā)通牢騷,他不是殘寡孤老。梁檁大漢,不干活,該喝西北風(fēng)。他老往我家扔磚頭,不是老婆受不了,擔(dān)驚受怕,我才不慣著他這樣的。
過后,縣、鎮(zhèn)民政局工作人員,來幫子家考察家庭成員和收入情況??疾斓脚鷾?zhǔn),要有個過程。過些日子,幫子看著沒啥動靜,低保戶、困難戶,一個也沒批下來。
他在村里散布謠言說,他趴在韓寡婦家院墻外柳樹上,偷窺韓寡婦洗澡時,錄下過村書記和韓寡婦在透明玻璃窗后弄景的視頻。揚言,要把小視頻發(fā)村微信群里,讓村民們看小電影。
都傳村書記和韓寡婦有一腿。韓寡婦年紀(jì)輕輕不嫁人,也是村書記攔著??墒嵌紱]抓到把柄。垂涎韓寡婦,幫子也不是一天兩天。替韓寡婦掰棒子,刨地瓜、花生。韓寡婦不領(lǐng)情,還說有人看見不好,把他罵跑了。韓寡婦手他也沒撈著摸一下,頭發(fā)也沒撩一下。私下里,他認(rèn)為,是村書記威嚴(yán),讓韓寡婦不敢接近自己。為此,他對村書記的記恨又多出一層。
韓寡婦哭著找到幫子,求他把手機里的錄像刪除。幫子說我沒爬你家樹,也沒錄小視頻。別聽人瞎說,沒有的事。村書記聽了卻當(dāng)了真,他認(rèn)為幫子越不承認(rèn),越說明幫子心里有鬼??砂汛鍟洑庹耍彩前褞妥拥牡捅?,給改成個困難戶批下來。
這里面差距大了。低保戶每月有幾百元,困難戶一季度才有幾百元可拿。但是,縣、鎮(zhèn)民政部門需要對困難戶、低保戶和五保戶關(guān)心慰問,安排縣、鎮(zhèn)干部作為聯(lián)系人,每月上門家訪,問寒問暖是一樣對待的,也都安排個本村黨員,作為幫扶聯(lián)系人。建檔立卡,每家墻上貼的紙板上,聯(lián)系人照片姓名手機號,一樣不少,為的是低保戶、五保戶和困難戶有困難可以隨時聯(lián)絡(luò)他們。
幫子的縣里扶貧聯(lián)系人是個女的,沒結(jié)婚,叫徐倩,縣科委的。鎮(zhèn)聯(lián)系人是包村干部,男的,財政所的,叫曹波。村黨員聯(lián)系人就是村書記。
頭一個月家訪,就讓縣里女干部徐倩尷尬成了大紅臉。九點了幫子還沒起床。徐倩敲門沒人應(yīng)答,趴窗玻璃上往里一瞧,幫子一掀被單子,光著黑不溜秋的身子,下床滿地找衣服。開門后,斜衣拉胯,趿拉著鞋子。
徐倩回去找領(lǐng)導(dǎo)哭鼻子,央求領(lǐng)導(dǎo)給她換個扶貧戶。
領(lǐng)導(dǎo)嚴(yán)肅地說,工作沒有高低貴賤,扶貧對象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全民奔小康的道路上,不能讓一個人掉隊。他父親還是個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老兵。他本人也有病。工作中,對這樣的人,要多一分理解,多一分愛心。
原來是這樣。徐倩給曹波打電話,要他想法子,讓幫子來縣溫泉泡澡、理發(fā)。澡票和會員我給他辦。曹波回答干脆,保證完成任務(wù)。
叫上村書記,開車?yán)蠋妥樱_進縣維納斯溫泉。二人把幫子推到淋浴間,一人拿毛巾、一人拿香皂,好一陣搓洗。后又把幫子推進溫泉池子泡。出水后,幫子成了一根干凈的“胡蘿卜”。三個人走出澡堂子。出來后,徐倩已抱著一大堆衣服鞋子,等在那兒。說這是我哥哥的衣服,讓幫子換穿在身上。換下的臟衣服鞋子,裝在方便袋里,出來扔進垃圾箱。又拉幫子進了理發(fā)店,給幫子理成了寸頭。幫子看著鏡中的自己,嘿嘿笑出聲,末了,笑出一臉淚水,兩手一抹,放聲大哭起來。把女理發(fā)員整蒙了。
再回到村里的幫子,走路帶風(fēng),說話鏗鏘,說自己縣里有當(dāng)官的妹妹,鎮(zhèn)里有當(dāng)官的弟弟,是有人關(guān)心和惦記的人。他看著村書記也恨不起來了,和村書記稱兄道弟。說以前自己真混蛋,做了些對不住你和嫂子的事。村書記說,你得找個事做,不能閑著,會閑出毛病來的。幫子答應(yīng)挺爽快。嘴里又瞎嘟囔著,我能干啥,病懨懨的。
一天,曹波給他拉來一只黑山羊。聽村民說,你打小放過羊。這是我山區(qū)哥哥家的羊,當(dāng)?shù)赜忻暮谏窖?,長得快,肉鮮嫩,賣價好。揣著羔子、很快能由一個變一窩。
幫子一看到山羊,肚子大懷著羔子,兩眼放光。疑惑地說,我知道羊挺貴的,一只沒一千五百元下不來。曹波說,好好放吧,放好了看看能否帶動一方百姓,共同致富?
你放心,小曹兄弟,我保證把羊放好。幫子對黑毛發(fā)亮的山羊,真是喜愛呀。村里人站著看看山羊行,誰想上前摸一把,他是不讓的。
村里人和他開玩笑,看把你喜歡的,黑山羊和你媳婦似的,別人摸一把還不行!
沒出一年,這一只羊變成四只,又變成十二只,成一群羊了。幫子則手執(zhí)鞭子,跟著牧羊犬,儼然成了羊司令。一只羊能賣一千多元。一年后,幫子成了萬元戶。
每月徐倩和曹波家訪,問他還有啥困難時,他摸著頭皮,看看漏風(fēng)的屋頂,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也找過村書記,說,我也有幾個錢了,你幫著問問上邊,我的危房能不能改造一下?
村書記說給你改造了房,是否再讓我和你嫂子給說個媳婦?隨口問幫子,小視頻咋回事?
幫子發(fā)誓說,沒有的事,要不天打雷轟。
村書記還不放心,拿過幫子手機翻看了微信收藏、手機相冊和私密相冊后才放心把手機給了幫子。又說,好好干,都愿幫你,慢慢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
其實,小視頻的事,我知情。一天,幫子說要給我好看的視頻。讓我答應(yīng)幫他存電腦里。打開手機讓我看。夜里一個人影走進屋里,在窗玻璃后,一團白霧,影影綽綽,認(rèn)不清誰是誰。只看清房子是韓寡婦家的。我說,這不能證明什么,傳出去,對你不利。以后,可不能這么干。
夏天,涼東西吃多了,夜里,幫子的肚子疼起來,翻到床下打著滾。找出止疼藥吃了不管事,要死的樣子。摸出手機,看看墻板上幾個人的聯(lián)系電話。給誰打呢?小曹波幫忙買羊,不好再麻煩他。可是肚子疼得要命,想想,還是打了徐倩手機。幫子說自己肚子疼得不行,可能要死。徐倩說,我離你遠(yuǎn),我讓曹波先去你那看看。
很快曹波開車趕到,看幫子躺地上冷汗直冒,背起他塞進車?yán)?,直奔縣城。徐倩說,我在縣醫(yī)院門口等著。掛了急診,一查,急性闌尾炎。得做手術(shù)。曹波代家屬簽了字,又和徐倩湊了兩千元,墊付了醫(yī)療費。
這次,幫子的命是保住了。緊接著夜里下大雨,一根檁條塌下來,瓦片泥土合著雨水在屋里落了一地。沒法,幫子傷口剛愈合,也怕涼,又打了曹波電話。曹波喊來村書記,兩人上房給蓋上塑料布,用磚塊壓好,兩人也淋成了落湯雞。之后,兩人去了村書記家。曹波說,咋樣,不想受兩遍罪,把他的危房改造了吧!
這樣,天晴后,緊接著又給幫子蓋新屋。幫子出一萬元,縣民政局批下來兩萬多元,幫子的大姐搬遷進城,一個蓋了不久的新院拆下的磚石、鋁合金門窗,都給拉來了。這樣,四間北屋,二間偏房,大門、院墻、廁所,一個大院立起來了。
再后來,徐倩和曹波家訪時,問幫子還有啥困難?幫子摸著頭皮,欲言又止。
一日,曹波說,韓玉秀也是我的扶貧聯(lián)系人,給桃樹打藥,電三輪開進溝里,小腿腓骨摔斷。我去醫(yī)院里看過。聽說她地里農(nóng)活,幫子正幫忙干著。村書記問,咋不讓他去醫(yī)院照顧韓玉秀?這樣,村書記讓幫子去照顧韓玉秀了。
韓玉秀聽村書記電話說,是幫子幫她把小麥、桃樹、花生、地瓜打藥,還給農(nóng)作物滅蟲、除草。看到平頭正臉的明亮,韓玉秀心熱感動。半個月來,幫子給她上街買飯,背她上廁所,樓下曬陽光。
回家后,曹波撮合,幫子和韓玉秀領(lǐng)了證。結(jié)婚時,幫子放羊撿回來的牽?;ǚN子圍著新大門院墻撒種一圈。藍(lán)紅兩種顏色的牽?;ㄊ㈤_,成了自然的拱門和花墻。喜慶色彩愈濃,幫子擺了酒席,小曹小徐和村人都隨了禮。
人們似乎又想起幫子有個響亮的名字,又叫他孫明亮了。有人說,人家成家了,不能再喊他幫子了。
次年,幫子家添了個大胖小子,希字輩,起名叫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