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俊男
且不去看一旁蛙鳴的肥田,沿著淡灰微微泛白的水泥薄路面,或平或陡,都沒關(guān)系,只管向上向前。
且拋卻路旁最后一戶人家,拐進(jìn)一路向上的竹林,提防著某些已砍剩一半、齜著尖牙的竹梗,不一會兒,你將看到鄉(xiāng)溪汩汩的源頭,輕吐著股股水泡,那是她在傾吐著回憶……
她才剛滿月,是這片土地包容了她。
出了竹林再爬向上,又是好一片紅磚黑瓦的矮居。踩幾步形狀各異的石階,穿一條窄巷再拐個彎,便臨了外公外婆家。家中靠里墻的正中央是一張木桌,它看上去更像是燒了一半的黑黢黢的炭,桌上方的墻上,可能有一幅毛澤東畫像,畫像下突出的一塊木板是供臺,上有紅色的蠟燭,抑或是沒有;桌兩邊是幾張同樣黢黑的“面”字凳;桌前便是堂房,左側(cè)是臥室,右側(cè)是灶房。地上本是硬實(shí)的黑棕色泥土,而她總是不爭氣地把便便拉在地上,外公外婆總依著她,還笑盈盈地鋪層炭灰上去,再拿鏟鏟掉,惹得這地面落得個坑坑洼洼,像是田里新翻的土。
雖是冬天,小孩子又不能不洗澡,外婆就燒起一大盆火,把整個堂屋染得溫暖金黃,那火勢大的如獅子饑餓地吐著舌頭,連塑料澡盆的邊都給燒焦了。
她興奮地看著小狗般熱情的火,還有彎著腰添炭的外婆,外婆的臉上被一個叫歲月的東西暈開了,而她依舊笑著,任憑她拿谷耙在臉上輕柔地留下?lián)岷?;門外的遠(yuǎn)山上,外公的身影模糊在林間;隱隱嗅到苔香,聽到鄉(xiāng)溪潺潺的流淌……
原來這就是“湘”,是我的鄉(xiāng)。
后來離了鄉(xiāng),去了上海。很多都成了渺遠(yuǎn)的過去或已被遺忘。竹林上面的人家,基本全都搬了下來。老房子全都拆了,如今早已不剩一磚一瓦,取而代之以農(nóng)田或是一片雜草肆意生長的荒地。唯有那鄉(xiāng)溪依舊,一路追趕,恰從外公新家不遠(yuǎn)的對山下經(jīng)過。
而鄉(xiāng)溪一旁,是一道搬來的啞巴家,啞巴是天生便不能說話。小時候,我的長輩們談到他,總是咧嘴笑著夸能干,卻又總是突然黯然神傷,道一句可惜,總忘不了外婆說的:“啞巴這輩子苦嘞……下輩子一定會好,一定能投個富貴人家!”媽媽曾回憶道,啞巴比她大一點(diǎn),但從小就很能干。小時候幫父母砍柴,我媽捆不好,不結(jié)實(shí),常是同行的啞巴幫她捆,啞巴捆的柴很緊實(shí)還整齊。啞巴從小干什么都干得好,甚至還能自己做些木工,學(xué)什么也是一下子就會了;啞巴是個老實(shí)人,干什么都像鉆進(jìn)去似的認(rèn)真,做完了還要幫別人做……以至于這么多年數(shù)下來,早已沒有人把他當(dāng)成啞巴,因?yàn)樗热魏我话闳硕寄芨伞?/p>
小時候的印象中,他常是咿咿呀呀的,還一邊拿手比劃著啞語。他那時已經(jīng)有兩個兒子了,還跟我一起玩過。而時間總能把人隔得遠(yuǎn)遠(yuǎn)兒的。最后長大了些,便連招呼也不打了。直到有次回去,發(fā)現(xiàn)啞巴的小兒子不見了,一問才知道前幾年得病死了。那時的我是恍惚的,命運(yùn)總是這樣,在不經(jīng)意間帶來一個人,也會帶走一個人。
一聲不響的,卻又振聾發(fā)聵……
后來我自己也有好多年不見啞巴了,每年回家他總在外地打工。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在土里長出的純粹的人,如何在城市中無聲地生活。他會孤獨(dú)嗎?會想家嗎?不知道,但他一定會想念家門前潺潺的鄉(xiāng)溪,那個幼時在我耳邊歌唱的鄉(xiāng)溪——跨越10多年的記憶,它依舊在這里,流淌著它的悅耳,又流淌著它的寂靜。它終在那里,任憑歲月婆娑、人遷物逝,它根源不移,只管書寫著自己永恒的故事。
……
每逢春節(jié),不出意外,我都會回湖南,和外公外婆一起過年,順便看看故友鄉(xiāng)溪,聽它講講故事。
能回老家的年,總是年味極濃的。
那年味兒是年前的糯米滿街飄香。這是所有娃兒們最期待的儀式——打糍粑。灶上蒸了大木桶裝的糯米,這糯香沁人心脾,令在場的每個人貪婪地大口呼吸著。外公搬出昨天洗凈的石盆,等糯米熟了就倒進(jìn)去。那石盆看著十分夯實(shí),一般人還難以端起,但外公卻有這般“神力”。不僅如此,還得有兩個捶手,外公就是其中之一。這錘可不是一般的錘,它的頭部有長板凳那么長,而柄卻只兩個手臂那么長,還是木制的,更何況兩人要交替配合,可不是個容易活兒。每每看到外公高舉起大木錘,在空中劃破一條弧線,我總隱隱擔(dān)憂。但后來才知是我多慮了,外公始終是那么硬朗,正如鄉(xiāng)溪始終不停地流淌。
等到一顆糯米也看不到了,兩個錘插入糯米團(tuán),捶手繞著石盆轉(zhuǎn)幾圈,然后“喝”的一聲將其抬起,這時得有人從下面托住糯米團(tuán),以防其掉下來。一到這個環(huán)節(jié),我這站在一旁看的,也不禁憋住氣、使上一股子勁兒來。
這邊兒瓷桌已準(zhǔn)備好,外婆、舅媽和媽媽早已兩手涂好油等待(防止粘手)。面團(tuán)一上,好幾只手一齊伸上來揪,揪下不大不小的面團(tuán),再搓圓、輕輕一壓,不一會兒便搓出不少糍粑。而我們早已端好紅糖水或一碗白砂糖在旁候著。剛做好的糍粑余熱正好、糯香正盛,蘸些糖水,咬上一口,軟糯在齒間輕彈,米香在舌尖盛放。于是每說起回家過年,我總不由自主咂咂嘴,想念糍粑那濃香,想念那忙碌人群中獨(dú)享美食的愜意,更想念那些打糍粑、捏糍粑的人……
那年味兒是外公種的滿山冰糖橙的橙香,是全家人圍坐烤火時的炭火香,是面向東面天以酒祭祖時的酒香,是舉家團(tuán)圓共享年夜飯的菜香,是外婆在家門前種的桂樹的桂花香……這些香味都融進(jìn)了鄉(xiāng)溪的水,和著那些故事,在鄉(xiāng)溪中流淌……
(指導(dǎo)教師:朱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