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飛
夜深了,白尚平給管工馬強寫了張條子,說家里有急事,他得坐火車趕回去,就不打攪他睡覺了。寫畢,被褥也沒拿,提了包,悄悄出了沙廠。
這是一處丘巒起伏的沙包,有個響亮的名字——金沙梁。白尚平聽本地工友說,這里本來要綠化植樹的,沙廠老板趙長發(fā)能耐大,將這片沙包承包采沙,三月初才開的工。
夜色黏稠,寂靜如水。白尚平上了沙包下的公路,一陣急奔,來到岔路口,這時已是凌晨四點了,大約一刻鐘,有趟開往銀川的夜班車經(jīng)過這里。
塞上三月,夜晚寒氣還很逼人,天空一片朦朧的青灰色,青色很薄,灰色很厚;寒風(fēng)幽幽地晃蕩著,那冷猶如刀子般凜冽。星兒瑟縮地打著寒噤,那枚瘦骨嶙峋的月牙,也被凍成了青白色。有犬吠的聲音從遠處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起,尾聲澀澀的,像是嗓眼里也結(jié)了冰。
白尚平佝僂著身子,不停地跺著腳,緊張地四處張望,他怕有人會出現(xiàn),更怕那個人是馬強。
終于,一束燈光刺破夜空,客車來了,白尚平上車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
沙廠離汽車站有一百多公里路,天剛亮?xí)r客車進了站,白尚平下車后沒有去火車站,而是在汽車站里買了張六點半途經(jīng)塬上的長途客車。一會兒,客車就發(fā)車了,白尚平拉下帽檐,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一路上再沒動過。
日頭升上東天時,車子進入陜北的地面,連綿不盡的土山、溝壑,隱隱約約的羊群等一幕幕熟悉的景象,真切地展現(xiàn)在眼前,白尚平心里才踏實了些。
半晌時,客車上了土塬,先入眼的是黃石堡上的那個亭子,六角,黃色琉璃瓦,顯得古色古香,在黃褐色的塬上甚是顯眼。亭子下面是座古墓,叫黃石堡古墓。當年,白尚平和村里青壯年被招去發(fā)掘,墓里發(fā)現(xiàn)一方殘缺的玉印,上面有一個商字,文管所的人推測墓主人是明代總兵商震。
晌時,客車在一處廟宇旁的站點停下。廟宇叫積善寺,有些年頭了,據(jù)說當年李自成起兵前,到此寺求過簽。寺里兩年前來的道信和尚,是白尚平要好的朋友。道信自到了積善寺那天起,就成了塬上的傳說。有說他是因了外遇,被婆姨掃地出門;有說他是生意破產(chǎn),心灰意冷;還有說他是看破紅塵,要學(xué)什么李叔同,做個世外之人。白尚平和道信結(jié)緣,是因了一場大水。
那是道信剛進寺不久,心性還沒磨煉好,去響水溝里散步;響水溝雖是條干溝,卻是個兇險之處。每當塬上下了大雨,滿塬的雨水就經(jīng)過數(shù)不清的溝壑,匯集到響水溝里,轟隆而來,又轟隆而去。其勢之疾,如萬馬奔騰,傷了不少人。那天上游下了場暴雨,咆哮的洪水瞬間就沒過了在溝里悠哉的道信腰身?;琶χ?,道信抓住溝沿上一根枯樹根,才沒被洪水卷走。正在那根樹根搖搖欲墜時,白尚平路過這里,脫下衣褲結(jié)繩,把道信拉了上來。
白尚平望了望積善寺,想去和道信說說話,轉(zhuǎn)念一想,說啥呢?把見不得人的事說出來?讓人家看輕了不說,走漏了風(fēng)聲就麻煩了。就嘆了口氣,從一旁的小路繞過積善寺,轉(zhuǎn)到上塬的土路上。白尚平的家,就在塬畔里。
路上行人稀少,白尚平的前頭,有個老漢牽著一頭黃牛在默默地行走。土塬三月,天氣比川區(qū)冷了許多,黃牛拉下的糞便,看得見徐徐上升的熱氣。翻過兩個小山梁,就到了前塬溝壩,一側(cè)臥著一個廢棄的村子,一孔孔窯洞和零散的土房棋子般散落著,白尚平家原先就住在這里。有條小澗傍村繞過,很是豐富了鄉(xiāng)親們的生活。不知何時起,那澗里的細流沒了,卻常常竄來一股漫天蓋地的洪水,不但卷了牛羊,還卷走了兩個玩耍的小娃。前年,政府把村里人遷移到了后塬上。因前后塬相距不遠,加之田地還在周邊,有些人家把閑置的農(nóng)具和草料還放在這里。
白尚平家的窯洞外面,用樹枝圈著一個院子。這兩年少人照管,窯洞的墻壁泥巴經(jīng)過風(fēng)雨沖刷,豁豁套著豁豁;倒是門前的那棵沙棗,枝丫已然躥上了窯頂,一群麻雀在樹上嘰喳地跳躍著,像是在歡迎主人的到來。
白尚平見四周沒人,從門頭上方的小洞里,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門鎖,推開門,進了窯洞,隨手“咣”地把門關(guān)了。
唉!終于平安到達了。白尚平靠在門上,長出了一口氣。
窯洞里,放著幾件農(nóng)具,炕頭一側(cè),立著一個敞門的柜子,里面放著兩床舊網(wǎng)套。白尚平放下包,急忙把手探向胸口那個貼身口袋里,那里面裝著兩個寶貝,這可是拿人品名聲換來的呀。當白尚平的手伸進口袋里時,他的臉色一下變得緊張起來,像是掘井似的在巴掌大的口袋里探了又探,摸索又摸索,最終哆嗦著摸出一只晶瑩剔透的玉佛來。怎會只有玉佛呢?玉佩咋沒了?白尚平頭上的汗水唰地冒了出來,心驚肉跳地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到落在哪里了,這要是掉在沙廠就麻煩了。忐忑了一會兒,白尚平找了塊塑料布,把玉佛藏到坑洞里,又覺著不妥,起身到了院里,將玉佛埋在院角老羊圈里。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日頭西斜了,提心吊膽地走了大半天,白尚平累得渾身好似散了架,感到?jīng)]有力氣去新家了,決定在老窖里補補覺,從柜子里拿出一床網(wǎng)套,裹了呼呼睡了。
剛睡沒多久,一伙兇神惡煞般的漢子闖了進來,為首的胖子叼著煙斗,手里攥著一根鐵棍。此人,正是沙廠老板趙長發(fā)。
白尚平知道大禍臨頭了,絕望地大叫一聲,睜眼一看,窗戶外面,亮著燦燦陽光,原來是個噩夢。
白尚平心有余悸,沒了睡意,想該回家了。
白尚平不想多見人,舍了大路,走了羊腸小路。家在小路斜對面,抬眼望去,似乎近在眼前,但中間隔著好幾條溝溝壑壑,七拐八彎的卻也耗時。白尚平新家就在村頭,進村就到了家。進了院子,白尚平看到父親蹴在向陽的墻根下打盹,焦黃的陽光散散地照著父親,父親的臉如漫上炭焰的黃銅老壺,不見了光澤;頭發(fā)更是白多黑少,如稀疏的茅草,瑟瑟地沾在頭頂上。
白尚平澀澀地叫了聲:大。
父親收了瞌睡,驚喜地問:咋回了?
白尚平說:打工的那個廠子遇事歇工,工友說城里人喜歡發(fā)菜,讓我回來看看能不能弄一些。
父親不信,疑惑地盯著白尚平說:弄發(fā)菜,政府管著呢。再說,這也不是季節(jié),你這時回來能干啥?
白尚平不敢與父親的目光對視,也不忍哄騙父親,但理智又告訴他,那事不能說,說了父親準得氣死。當年,父親是塬上的護林員,林場領(lǐng)導(dǎo)親戚偷樹,被父親抓了,后來領(lǐng)導(dǎo)找個借口把父親辭退了。白尚平抱怨父親做事太死板,太認真。父親瞪眼說你娃娃家知道個啥?那是公家的東西,我咋能不管!后來,那個領(lǐng)導(dǎo)因私自伐樹偷賣,被開除公職。父親常因此事教導(dǎo)白尚平,為人不能有孬心,做事要敞亮,做了虧心事心里會不安生呢。
白尚平傍著父親蹴下來,掏出香煙,給父親點上,又哄父親說:這次出去看了一下,覺得在外打工也不易,現(xiàn)在城里人都稀罕農(nóng)村的土特產(chǎn),我打算回來邊種地邊尋摸點事情做。
父親聽了連連點頭,說:這么打算好。咱莊稼人丟了田地,跑到城里去,沒根沒基的,連一塊茅坑板板都是人家的,那日子能活得舒心?再說,國家說過幾年全國都要脫貧呢,到時日子比眼下就更好過了。
父親的話在白尚平意料之中。他知道,土塬是父親的根,是父親的血脈所在,老幾輩都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辛勤勞作,這方水土已經(jīng)滲透到父親的血液中了。
說了會兒話,不見玉蓉出來,白尚平問:玉蓉呢?
父親說:玉蓉帶著小寶找你姨去了。
姨咋了?
別提了,你姨爹前天開農(nóng)用車去城里拉化肥,半道搭了個背著一袋土豆的人,那人給你姨爹二百塊錢,讓把他送到城東一個什么養(yǎng)殖場,剛到就給公安逮住了。那人是毒販子,他那個袋子里還裝著毒品。你說你姨爹真不長個腦子,搭個車就給二百塊錢,去城里車票才多少錢?為人莫貪心?。±咸炜墒怯醒哿?!
白尚平聽了,心里大動了一下,可不是嗎,貪心生禍呢。自己不就是見財起意,生了貪念,才落了個不得安生嗎?糊涂?。“咨衅叫睦锷嘶谝?。
說話間,玉蓉和小寶回來了,玉蓉也驚訝地問白尚平:咋回來了?
白尚平抱起小寶,親了一口,把剛才給父親說的那番話又說了一遍。又問:姨爹的事咋弄了?
玉蓉說:聽村長說,姨爹給關(guān)起來了,事大著呢!
父親聽了,憤憤地說:老話說逼良為娼,販大煙,刨絕戶墳,是三大惡事,要遭天譴,下十八層地獄的!
父親的話,聽得白尚平心里發(fā)緊,臉色都變了,趕忙抱著小寶進了屋。
晚上,白尚平繞著彎子,給玉蓉說了半夜知冷知熱的話,讓她注意身子,買身好衣服穿,買瓶好護膚油搽臉搽手;還讓她孝敬父親,一定把兒子帶好,讓他念書走正道。玉蓉感動得睜著一雙淚眼說:你一人在外,也要好好的,現(xiàn)在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的,莫為了幾個錢累壞了身子。平平安安地做工,比什么都好。清明那天寺上有廟會,我和小寶去寺里上炷香,求菩薩保佑我們一家人無病無災(zāi),順順當當。
玉蓉的話,溫柔體貼,卻讓白尚平品出了一層深意。白尚平一把將玉蓉摟到懷里,嘴張了一次又一次,卻不知說什么好。
接下來的日子,白尚平整日憂心忡忡,提心吊膽。他唯一祈求的就是時間走得快一點,能一下子就過了三個月、三年最好。這樣,那件事就過去了??墒?,白尚平家里炕墻上掛的那只鐘表,卻不解人意,始終不急不躁,按部就班地走著,一秒一秒地煎熬著白尚平的神經(jīng)。白尚平嘴上的火皰也就不知疲倦地此消彼長,亮得像鑲了一串葡萄。而他的心里,擁擠著驚恐、擔(dān)憂、焦慮、悔恨,已容不下半點兒寧靜和歡喜了。
這天晚上,電視臺播出一條犯罪團伙盜賣佛頭,主犯和從犯分別被判了3~6年刑期的新聞,看得白尚平心驚膽戰(zhàn)。夜里,他就看到幾個似乎面熟的人,在他家舊宅尋找玉佛,嚇得他從驚駭中醒來。早上,白尚平惦記玉佛,吃了早飯就奔了老宅。
驚蟄已過多時了,沿途的田地里,細細的沙眼隨處可見。在鄉(xiāng)下,真正的春天,應(yīng)該從驚蟄算起。因為此時,地氣已動,該忙農(nóng)活了。
路上,手機響了,是后塬高中同學(xué)來的,說他剛打了一只野兔,肥得很。聽說白尚平回來了,約白尚平去家里喝兩杯。白尚平聽了,心里暖暖的,連聲謝了。掛了電話,白尚平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惆悵。以往,日子雖說不怎么富有,倒也過得無憂無慮,有滋有味??涩F(xiàn)在,唉!白尚平忽然悟到,錢多錢少,吃好吃孬,都沒有好心情舒坦??墒亲约阂粫r鬼迷心竅,把好心情弄丟了,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到了前溝溝口了,白尚平住了腳,四處望望沒見個人影,就拐了進去,到了自家院門前,白尚平果真看見了兩行腳印,心不由得揪了起來,忙打開院門,落了一層黃土的地面上干干凈凈,蟋蟀爬過的痕跡都清晰可見,這才放下心來,掏出一根香煙,點了,蹲在門口,沖著院子前面的峁梁默默地吸了起來。
峁梁上,是母親安息的地方。
母親得的不是重病,只要到大醫(yī)院里是能治好的??赡菚r家里日子過得艱難,沒有錢去大醫(yī)院。也正是從母親去世那時起,錢在白尚平心里的分量就重了起來,他辛苦勞作,省吃儉用,就是為了多攢幾個錢,以備急需。
玉佛安然無事,白尚平便起身回家。他怕遇到熟人問長問短的,沒有上路,而是下到通向新村的小溝往家走。在一處鍋臺大小的凹坑里,白尚平看到一只被泥沙裹住的棕色靴子,靴筒里,探出一株纖弱的山榆苗,在風(fēng)中不停地擺動著,像是在展示頑強的生存本能。白尚平受到了觸動,山榆都能在靴筒里生長,世界這么大,還能沒有我白尚平的活路嗎?這種提心吊膽、躲躲藏藏的日子實在不是人受的!要是那事不出來,那就該自己發(fā)財;要是出來了,那就老老實實認罪,爭取政府寬大處理。想到這里,白尚平的心里便有了幾分輕松感。
可是,這種輕松感似乎在瞬間就消失了,就在這時,白尚平突然看到眼前出現(xiàn)一雙暗紅色皮鞋,這雙鞋白尚平很熟悉。接著,白尚平心里電擊似的顫抖了一下,驚駭?shù)靥痤^,看到面前站著一個他最不愿看見的人。
白尚平驚懼得眼珠都鼓了出來,瞠目結(jié)舌地說:馬……馬管工,你……你咋來了?
來人正是沙廠管工馬強。不遠處,還站著一個戴著墨鏡的壯漢。
馬強似笑非笑,答非所問地說:老白,你連個電話都不留,要不是趙老板在汽車站有朋友,我到哪里找你?。?/p>
原來,那天白尚平去銀川找工作,剛出汽車站,就碰到沙廠招工,說管吃管住,工資四千,大伙都爭著去,那人點了白尚平幾個年輕人,記了名字,也沒登記身份證什么的。離開沙廠那天,白尚平留的條子上說去坐火車,趙長發(fā)托人去火車站沒查到,后來,趙長發(fā)又托朋友去汽車站售票處查,這才通過登記的身份證查到白尚平的住址。
白尚平故作不知地說:馬管工你找我干啥?
干啥?我是來救你!
救我?我好好的,救我啥?
別裝了,把你拿的那些東西給我。
啥東西?我沒拿啥呀!我被子都還在沙廠呢。
馬強不悅了:沒拿?那只玉佩咋在你床上!實話跟你說吧,趙老板在那臺挖掘機頭上裝了監(jiān)控,你怎么進去的,怎么出來的,手里拿著什么,看得一清二楚。你拿的那鼎香爐說不定是宣德爐,那可是國寶。幸好那晚趙老板不在,要是在了,說不定就把你悶里邊了。趙老板說,那些東西你要是出手了,那你就惹大麻煩了。公安就會查到,那就要坐牢,殺頭。要是東西還在,你交出來,就當啥事也沒發(fā)生,趙老板也不會虧待你。否則,你知道趙老板那人的手段,要是擰了他,后果我不說你也猜得到。說著馬強從懷里掏出一把锃亮的匕首,在手掌上啪啪啪地擊打著。
完了,人家啥事都知道了,瞞不住了??纯撮W著寒光的匕首,白尚平頭腦嗡的一聲,兩條腿顫抖起來,臉色一下變成了死魚肚皮。
原來,三月十二日那天下午,趙長發(fā)說挖掘機壞了,歇工半天,讓面包車把工人拉到城里澡堂洗澡。也是該白尚平出事,進澡堂時發(fā)現(xiàn)手機落在工棚里了,就攔了個車返回沙廠,拿了手機后,發(fā)現(xiàn)坡上隱約有燈光,便想走過去看看,半道上駭然發(fā)現(xiàn)那個沙包上出現(xiàn)了一個半人高的洞口,趙長發(fā)、馬強他們拉著電燈,正在洞里忙活著。白尚平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座古墓,自己撞見了趙老板的秘密了。原來,當年白尚平發(fā)掘過黃石堡古墓,對這件事很敏感。白尚平想這墓里肯定有寶貝,不然趙老板也不會歇工,讓工人去洗澡,這是為了避人耳目。便悄悄躲到一邊,盯著洞口,果真,一會兒趙長發(fā)和馬強、挖掘機司機小馮手里拿著一些東西出來了。接著,馬強用擋板遮住洞口,小馮把挖掘機頭頂在擋板上。
古墓里的東西是值錢的,當年黃石堡古墓挖出一對瓷瓶,說值好幾百萬元。這墓里的東西隨便拿一件出來,怕是都抵得上幾年工錢呢。頓時,白尚平對古墓里的寶貝起了意。心想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反正又不是我挖的,我拿了也沒人知道。也是他膽大,發(fā)掘過古墓,貪念一生,便立即行動起來,摸到洞口,掀開擋板鉆了進去。
借著手機燈光,白尚平發(fā)現(xiàn)這個古墓是磚砌的,挖掘機損壞的洞口在墓壁一側(cè)。墓室中間,有一具棺木,還很完整,棺蓋也沒被打開,四周散落著一些壇子、瓶子、罐子。無意間,白尚平發(fā)現(xiàn)墓壁上方有一排壁龕,伸手一摸,摸到一只冰涼的物件,是一只精巧的玉佛,約有兩寸高。在另一個壁龕里,取出一只銅香爐,接著又找到一只鑲金的半月形玉佩。白尚平將玉佛、玉佩裝進口袋里,拿著香爐和一只色彩鮮艷的方口瓶子出了古墓。遮蔽好洞口后,把香爐和瓶子埋在沙包西面的沙窩里,人躲在沙廠門前半坡上,待洗澡的工友回了,這才走過去,裝作無事人似的,和大伙一起回到工棚。
口袋里裝著玉佛、玉佩,白尚平心跳如鼓,一夜無眠,生怕趙長發(fā)他們發(fā)現(xiàn),惹出禍事來。
第二天早上,趙長發(fā)說機子壞了,沙廠暫時停工,把本地工人都辭退了,留了白尚平和一個姓李的外地人,和馬強、小馮一起,給沙廠架帶刺的鐵絲網(wǎng),自己開著小車,帶著兩個大包走了。白尚平知道,那兩個包里裝的是古董。
趙長發(fā)走了,馬強、小馮忙著架鐵絲網(wǎng),沒再進古墓,白尚平心里暗自慶幸。心想這沙廠不能留,留下要出事,當天夜里就找了借口離了沙廠。沒想到那塊玉佩從口袋里滑落出來,惹出了禍事。
唉!人算不如天算哪!馬強這次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應(yīng)該是昨天就找到這里了,只等著機會來收拾自己。大禍臨頭,白尚平了,用乞求的口氣說:我也沒拿啥東西,就是那塊玉覺得好玩,留在了身上。那兩樣?xùn)|西埋了,我把地方告訴你,你回去挖出來吧。
馬強不樂意了,沉著臉說:老白,你這說的啥話?一人藏物,千人難尋。你讓我到哪里挖?我告訴你,趙老板那人,特恨不仗義的人,這匕首就是他給我的。說著馬強望了壯漢一眼,又說:趙老板讓張彪和我一起來找你,這意思你該明白吧。做我們這生意的,有時心不狠就栽了。好在那些東西還在,還神不知鬼不覺,你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么做。
白尚平膽怯地望了張彪一眼,說:馬管工,東西埋在坡下沙窩里,那地方好找,你去了就能挖出來了。眼下農(nóng)忙了,家里地多,我實在走不開。
馬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老白,我知道你是怕出事,所以不想去。其實,你多慮了,咱們碰巧挖到的這座墓,年頭不長,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墓主人頂多是個大富人家;古書上沒有記載,政府也不會過問。這幾天,趙老板把墓里東西都清理了,說變現(xiàn)了有你一份。哦,對了,那口棺材還沒打開,里面可能有值錢的東西,等你去了,我們幾個一起開棺,一起發(fā)財。
白尚平哀求地說:馬管工,我實在走不……
哼!馬強打斷了白尚平的話,陰森森地說,老白,趙老板讓我倆來找你去開棺,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這事由不得你!
白尚平明白了,趙長發(fā)為了封他的口,要讓他掀棺材板,毀死人尸骨,是要把他拉上賊船。本想拒絕,又想這伙人什么壞事都能做出來,硬拒的話自己怕是命就沒了。再說,自己做的實在是個見財起意的犯法事,要是傳出去,人老幾輩子的臉都給丟盡了,還咋活人嘛!罷罷罷,就去把那些東西刨出來給他們,再給趙老板說說好話,放自己一馬。要是能不顯山不露水地把事了結(jié)了,自己也好再重新寬心寬肺、堂堂皇皇地做人。于是帶著哭聲說:馬管工,我跟你倆回去,把事情做了,我就回來,你們也就不要再為難我了。
馬強收起匕首,拍著胸脯說:老白,你盡管放心,絕不為難你。咱們現(xiàn)在就走,塬下寺旁邊有個過路站,我和張彪來時就在那里下的車。我們?nèi)ツ抢镒嚒?/p>
白尚平猶豫了一下,說:我給家里打個電話知會一聲。便給玉蓉打了電話,說去沙廠領(lǐng)工錢,過兩天就回來。掛了電話,就和馬強、張彪上了路。
這時,日頭已當頂了,塬上灑滿了暖暖的春意。遠處,響起了一聲聲悠揚有力的趕牛號子,這是鄉(xiāng)親們在犁地呢。父親也該開犁了,家里有近十畝的地,夠父親忙的了。以往,都是自己和父親換著扶犁的。但自己犁的地沒有父親犁得直、犁得深,父親開犁時,先是一個響鞭,接著便亮起了號子,雖說就那么幾個簡單的詞語,竟被父親吼唱得那么高亢、悠揚、自然、流暢!現(xiàn)在,父親年近花甲,干不了幾年重活了。這回把這虧心事給了了,就哪兒也不去了,一家人親親熱熱在一起過日子,只是不知這事能不能平安地完了,萬一出事,不但自己毀了,還把父親、玉蓉和娃都害了,叫他們咋見人嘛!唉!好好的日子不過,咋就糊里糊涂地走上這條絕路呢?
一時,白尚平眼淚汪汪。
土路在塬畔上繞了幾個彎,被一條大溝截斷了,這溝正是道信和尚差點被卷走的響水溝,積善寺矗在眼前。但是要過去,卻不容易,白尚平找到一處工坡,三個人順著一排腳窩下了溝,又順著一排腳窩,手腳并用好不容易才爬上了溝坎,到了積善寺,寺一側(cè)路邊,立著一塊牌子,塬上人叫招手停。
積善寺像是一位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顯得滄桑、斑駁,大門兩旁,嵌著一副核桃木制作的綠地金字對聯(lián):有罪必須求化解,無惡當亦存戒心。往常,白尚平覺得這副對聯(lián),就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大白話,沒多大學(xué)問。今天見了,覺得這對聯(lián)就是為他寫的,心里不由得大跳了一下,走過了寺門,還回頭望了幾眼。
站牌下,已有幾個人在等車了,馬強問了,說車沒來,還得等一會兒。這時白尚平想起那天玉蓉說清明要去寺里上香,想自己這次去了兇多吉少,當即動了去上炷香,求菩薩保佑的念頭,便對馬強說:馬管工,我去給菩薩上炷香,求菩薩保佑我們平平安安。
馬強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這世上哪有什么菩薩?菩薩是廟里那些和尚用來哄人的。
白尚平紅著臉說:可不敢這么說,褻瀆神靈要遭……報應(yīng)呢。
報應(yīng)?馬強不屑地說,據(jù)我所知,當年這寺里菩薩頭都給砸了,他連自己都保佑不了,還能保佑你!
馬強這番話,說得白尚平張口結(jié)舌,無言以對。他心想,菩薩要是不能保佑人,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去求神拜佛呢?就對馬強說:老話說菩薩的事,信則有,信則靈,我還是去上炷香吧。
進了寺內(nèi),白尚平花了十五元錢,請了炷香,怕遇見道信,低著頭匆忙進了正殿,上了香,跪在佛前磕了頭,虔誠地自語道:菩薩,我現(xiàn)在遇到禍事了,望菩薩念我是一念之差,饒恕我的罪過,保佑我躲過這場災(zāi)難吧。也是白尚平太虔誠了,不知不覺說出了聲。施過禮,白尚平心里稍感安慰。起身時卻又驚了一跳,發(fā)現(xiàn)道信和尚就立在身后。
阿彌陀佛!施主近來可好?
白尚平忙回禮道:道信師父,我還好。
道信說:施主請隨我來。
兩人移步到了大佛后面,道信換了語氣,問:尚平,你沒去打工?遇上煩心事了?
白尚平說:去打工了。沒啥煩心事,就是回來拿點兒東西。
道信說:我剛才聽你求菩薩饒恕你的罪過,要菩薩保佑你。
白尚平紅了臉:你聽錯了,我能有啥罪過求菩薩饒?。?/p>
道信說:沒有就好。好人不用求佛,壞人求佛也無用。佛是懲惡揚善的,知道你做了壞事、惡事,還為你開脫,那還叫菩薩嗎?
道信這番話,聽得白尚平心驚肉跳,連連點頭。是呀,菩薩保佑的是好人。如果人做了壞事,就去求菩薩保佑,菩薩就饒恕了他,那菩薩豈不成了壞人的保護神了?
道信又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跟你說說我的故事,你想聽嗎?
白尚平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道信是有來頭的人,自己一個種地的,要知道人家私事干啥呢?說:我這人管不住嘴,你還是別說了。
道信頷首說:尚平,你有悟了。不過我還得告訴你,我要回城里做我的事業(yè)了。這兩年在寺廟生活,我看到那么多的人來燒香拜佛,其中不乏奸惡之人,期望佛能保佑自己躲過懲罰。其實,世間并無佛,佛只是我們的一種心靈寄托、心理安慰。你寄予它善,就會走向一條善路;你寄予它惡,就會走向一條惡路。求佛不如求己。佛就在你心中,你就是自己的佛!
道信這番言語,聽得白尚平醍醐灌頂,如夢初醒,似乎在溺水之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伸手緊緊抓住道信的雙手,剛欲開口,殿門口傳來馬強的喊聲:老白,快!車來了。
白尚平打了個激靈,松開了道信的手,把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地咽了回去。
白尚平的舉動,讓道信更加認定他一定是遇著什么大事了,說:尚平,你是有智慧的人,你能救我,你就能救你自己!又叮囑道,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白尚平心里一熱,感動地給道信鞠了躬,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一會兒,客車到了,馬強買了票,三人上了車,后面兩排座位是空的,馬強說:張彪,我迷糊一會兒,你和老白坐一起吧。張彪也沒吭聲,胳膊一抬,把白尚平推到靠車窗的座位上,自己坐在靠外的座位上,馬強則在后面的座位上躺了下來。
春三月,塬上景物單調(diào),眼前空曠的田野,凸起的峁梁,寂寥的樹木,星星點點的羊群,散落的房子,顯得那么坦蕩,那么安詳而有定力。
在一座過水橋旁,白尚平看到一個臉色黝黑頗顯老相的婦女坐在路邊歇息,白尚平知道,她的年紀并不大。人和莊稼一個理,莊稼少了雨水滋養(yǎng),就會焦黃枯萎。塬上農(nóng)家婦女,長年累月地勞作,又舍不得花汗水換來的錢美容護膚,咋能不顯老呢?白尚平不由得想到玉蓉,這個塬上的俊俏女子,和城里同歲的女子相比,好像大了十多歲。玉蓉是多么孝順、賢惠的女子啊,上服侍老,下侍候小,再苦再累,從沒半點兒怨言。自己上輩子究竟做了什么善事,娶到這么好的女人??!想到玉蓉,白尚平不由得想到父親,城里像父親這樣年紀的,大都退休,或含飴弄孫,或養(yǎng)花遛鳥,頤養(yǎng)天年了。而父親偌大的年紀還要面朝黃土背朝天地辛苦。一時間,白尚平心里立馬像壓了只秤砣,墜得他生疼。
客車下塬時,時辰已是午后了,車廂里暖融融的,乘客們大都來了睡意,說話的人也都低聲細語,怕擾了別人。張彪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身子斜斜地靠在白尚平身上,硌得他肋骨生疼。白尚平下意識地用手一摸,張彪的腰上,竟也別著一把刀子。
這是些什么人啊,出門都帶著兇器,分明就是政府嚴打的黑惡勢力。馬強說得沒錯,他倆這次來,是準備殺人滅口的。真是萬幸啊,那兩件東西還在,要是賣了,自己怕是在過水溝那里就沒命了。這伙人心辣手狠,和他們在一起,肯定不會有好下場,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不能一錯再錯了。道信和尚說得對,我能救他,也一定能夠救自己。
真可謂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之間,白尚平做出了他人生路上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決定:向政府自首,交出玉佛。他看了眼呼呼入睡的張彪、馬強,經(jīng)過一番緊張的思考,白尚平?jīng)Q定請道信代他舉報趙長發(fā)、馬強,讓公安去沙廠抓人。拿出手機,找出道信手機號碼,點開了短信。因事情過于復(fù)雜,要說的話很多,又怕張彪、馬強隨時醒來,這條短信費時不過兩分鐘,當短信成功發(fā)出后,白尚平感覺他的精力、心血都耗盡了,成串的汗水從額頭落下,把胸襟都打濕了。
收起手機,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讓白尚平心里的巨大壓力和許多天來的恐慌、疲憊,得到了突然釋放,對著車窗外鮮嫩的陽光,白尚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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