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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疼

2023-10-07 00:06
都市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世民饅頭

文 李 敏

老式鐘表的指針發(fā)出噠噠噠的聲音,蘇世民倚在床頭,看著窗外灰蒙蒙的黎明,突然濕了眼眶。他最近老想哭,真是越老越?jīng)]出息了。

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迷糊中似乎剛睡著,就被樓下的摩托聲吵醒了,嗡隆隆,嗡隆隆隆隆……這種摩托車的發(fā)動機聲音渾厚,透著低沉,像個老人在喘氣。不用看,款式應(yīng)該和蘇小由的一樣,年輕人喜歡的帥酷樣子。蘇小由的那輛杜卡迪怪獸797,寬輪,低把,翹尾雙排管,像頭弓背的小公牛。那時蘇小由的媽媽還在,她堅決反對蘇小由買摩托車。蘇世民卻站在蘇小由這邊,和蘇小由一邊一個搖她的手,最終,她還是笑著答應(yīng)了,那情景像極了媽媽對兩個撒嬌孩子的妥協(xié)。蘇小由很自豪,他不止一次地對朋友炫耀:“我爸老蘇同志,就是和其他老頭不一樣,思想先進,一點兒也不油膩。”

蘇世民與兒子蘇小由相處得不錯,像朋友一樣無話不談??勺罱?,兩人因為那事較上勁了,誰也不肯讓步。簡直像樹根與樹枝,流水與蒸汽,方向總是無法一致。不知是不是身體的原因,他對蘇小由越來越?jīng)]耐心了,只要一看見他,心立馬像插了一把刀,揉進一把沙子,澆進一勺熱油,抽抽地疼。

蘇小由在紀王崮風景區(qū)當情景劇演員,專門演紀王,有紀王拜天、紀王娶親、紀王狩獵等劇目。蘇小由個子隨蘇世民,高高瘦瘦的,鼻眼隨了母親,模樣周正,為了演好紀王,他專門留了胡須,長發(fā),看上去有些古意,很像那么回事。媳婦同是舞蹈演員。風景區(qū)人流不錯,天天有演出,若是趕上節(jié)假日,還要加演,倆人天天活在熱鬧里。蘇小由長得帥,媳婦也好看,騎上杜卡迪,到哪里目光都追著他倆。一對孩子長得養(yǎng)眼,蘇世民也滿是自豪??涩F(xiàn)在,看著他倆,蘇世民心里卻泛出了難受,那滋味,就像看著書桌上那副存了四十年的紅紙春聯(lián),棄掉,不舍,放在那里,又老是勾他想起去世的老伴兒,一想起老伴兒,蘇世民心里就很是難受。

他常記起那年春天,杏花將開未開時,他突然成了最幸福的人,校長家的漂亮千金看上了他,后來,就成了蘇小由的媽媽。他問她為什么會看上他,她只笑不答,問緊了,羞答答拿出卷成圓筒的對聯(lián),展抹開,紅紙黑字:“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币桓逼胀ù郝?lián),他寫的。蘇世民明白了,她先是相中了他的字。蘇世民喜歡書法,年終節(jié)慶總會寫些春聯(lián)送給辦公室的同事,這副不知怎么讓校長帶回了家。那副春聯(lián)用的是羲之行楷,瀟灑俊逸中透著張揚的激情,一如他們的青春歲月。

老伴兒溫柔,蘇世民體貼,攜手相伴三十四年。三年前,老伴兒撒手扔下他們走了,蘇世民成了落單的鴛鴦。也真是奇怪,緊接著,他生了場和老伴兒一樣的病,幸好發(fā)現(xiàn)得早,及時做了手術(shù),免去了生命危險。但胃被切除了大部分,人瘦得似乎也快縮小了一半,心肺緊跟著也出了毛病,不得不臥床兩個月,再下地走路時,膝蓋已經(jīng)疼得不能直立了,醫(yī)生診斷說是半月板問題。當然,手術(shù)可以幫他換一個人造半月板,但蘇世民身體太弱,暫時不適合再動手術(shù)了,只能先這樣。于是,曾經(jīng)玉樹臨風的蘇世民,像窗臺上那盆梔子花一樣漸漸干枯下去。他現(xiàn)在只能拄著拐杖,屈膝撅著屁股走路了。

蘇世民確定,人的衰老是從一瞬間開始的,至少他是如此。老伴兒驟然離世,他突然對生活失去了興趣。山珍海味對于他,不如一碗粥熨帖,老年大學書畫班的朋友不少,但老李的假牙、老張的白發(fā)根、老孫的救心丸、老王皺紋褶子里的脂粉,都讓他覺得難受。最喜歡的書法也不想練了,覺得沒了練習的意義,就算寫死,也寫不過歐顏柳趙蘇黃米蔡,地方書法主席他都比不過,還寫什么寫。盒里的墨早已風干成龜殼,宣紙上落了厚厚的塵埃。蘇小由夫妻賠了小心,買保養(yǎng)品,雇保姆,但蘇世民統(tǒng)統(tǒng)不要,還是郁郁寡歡。

兩個月前,下身那個地方疼,蘇小由陪他去醫(yī)院,結(jié)果又查出一個小腫瘤,真是屋破又逢連陰雨,身體弱了啥病都會來。沒辦法,又住院,截去一小段,在醫(yī)院待了二十多天。這地方的病,兒媳婦不方便護理,只能蘇小由陪護。而且蘇世民也不希望兒媳婦來,兒媳婦好看得扎眼,在她面前,他總是會為自己的衰老感到慚愧。

晚上,蘇世民倚在病床上,蘇小由躺在病床邊的折疊躺椅上看手機,蘇世民說:“回家睡吧,明天還要上班,不用陪我?!?/p>

蘇小由說:“在這里兒睡踏實?!?/p>

蘇世民把一個紫色靠墊遞給蘇小由,說:“爸老了,拖累人了?!?/p>

蘇小由說:“別說這話,誰不老。”

蘇世民說:“還好,爸有你,可你老了誰照顧,還是要個孩子吧?!?/p>

蘇小由說:“爸,你又說這個,我倆都不愿意要,等我們老了,一塊住養(yǎng)老機構(gòu)。”蘇小由一邊說,一邊彈站起身,拖著鞋往外走,說:“我去廁所?!?/p>

“一說這事,你就去廁所,不知好歹的東西?!碧K世民氣得滿臉通紅,沖著蘇小由的后背扔了一卷衛(wèi)生紙過去。

周六,同病房老李的兒媳領(lǐng)著一雙兒女到醫(yī)院看爺爺,小子七歲,丫頭四歲,臉蛋都紅紅的,小子進門就撲到爺爺身上,向爺爺顯擺新買的玩具手槍,丫頭則把棒棒糖往爺爺嘴里送。丫頭小手胖乎乎的,手背上有幾個小窩窩,老李握住,湊過下巴,不時用胡子扎一下,小丫頭被逗得咯咯咯咯地笑。

“爺爺吃糖?!?/p>

“爺爺不吃,好丫丫吃?!?/p>

蘇世民朝里躺著,害牙疼似的摸著自己的左臉。

蘇小由買了飯菜提過來。笑嘻嘻地喊:“爸,吃飯嘍,今天有你愛吃的紅燒茄子呢。”

蘇世民突然很惱怒,說:“這里有護士,不用你來,滾吧,我看著你就來氣?!?/p>

蘇小由還是笑嘻嘻的,繞到他背后,給蘇世民捶背。蘇世民在病床上躺久了,后背早僵成了一塊石板,說不出的酸痛。蘇小由這么捶,還能舒服點,但他又不想泄掉心里的那口氣,便把頭扭到一邊,任蘇小由捶捏。

老李牽著丫頭的小手,對蘇小由說:“病房不是人待的地方,都煩躁?!?/p>

蘇小由說:“叔,我知道,我不和他計較,這老青年平時挺好的?!?/p>

“好個屁,滾?!碧K世民突然轉(zhuǎn)身打掉蘇小由的手,眉頭堆成核桃。

蘇小由當然知道蘇世民為啥生氣。從口袋里摸出煙,塞進嘴里,又抽出來,說:“爸,干涉到我的生活了哈,你管好自己就行?!?/p>

“屁,都像你一樣,人怎么發(fā)展?!碧K世民說。

蘇小由說:“地球人口這么多,咱沒家財萬貫,也沒優(yōu)秀基因,發(fā)展不差我一個,蒼蠅鮭魚都產(chǎn)得多,也沒啥用不是?!?/p>

“滾,看見你就煩。”

“行,不想看見我,我走就是,反正你好得差不多了,有事打電話?!?/p>

蘇小由真的走了。晚上蘇小由沒來陪床,蘇世民躺病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不住地嘆氣。老李對他說:“老兄,這事不能著急上火啊,慢慢和他聊才行,現(xiàn)在的年輕人和我們不一樣呀?!?/p>

蘇世民說:“又懶又滑的一群小東西,要是把皮揭下來能輕快些,他們早就掲皮了。老伴在的時候,想起這事就嘆氣,我那會兒還勸她別急,可現(xiàn)在,他都三十七了呀。”

兩天后,蘇小由過來,陪蘇世民辦理出院,兩人都沒說話。出院后,蘇世民似乎又瘦了一些,臉頰刀刻一樣凹下去,整個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天氣才剛剛變冷,他就已經(jīng)穿上了棉襖。

小區(qū)門口有個小廣場,五角涼亭連著爬滿紫藤的回廊,藤下擺了一溜木凳,老人小孩都喜歡在那里扎堆。老徐孫子又白又胖,臉蛋肉乎乎的;青光眼的魯嬸孫女兩歲多,細軟的羊角辮像兩根豆芽菜;老王八點前要把外孫送到幼兒園,他媳婦手里閑不住,總是有鞋墊要縫。蘇世民最近不想去他們中間,上次過去,老王又問他兒媳婦懷上沒,這讓他很氣惱。

老人都有大把時間,蘇世民也是。蘇世民不再練字,他更多的時候是在考慮怎么才能說服蘇小由夫妻:別太直接,要潤物無聲,要像康有為寫字,看如一堆亂草繩,實則藏奇崛于稚拙之中。要錐畫沙、屋漏痕,綿里藏針使暗勁。至于用什么理論說服,蘇世民也煞費苦心想過,什么民族傳統(tǒng),孟子孝道,他都想了個遍。

蘇小由最近被提成了副團長,忙演出還忙著拍攝微電影,夫妻倆都忙,偶爾過來,看看蘇世民,扔下些東西就走,蘇世民想好的話根本沒機會說。

這幾天,他那里又不舒服,他不想告訴蘇小由,胡亂找了點藥吃,他怕再住院。住院不是好滋味,還要耽誤蘇小由上班,更重要的是上次住院期間,他和蘇小由吵架,到現(xiàn)在氣還不順。

睡不著,睡眠成了一種折磨。蘇世民整晚都翻來覆去,如架在火上烤燒餅,每次翻身,蘇世民都能聽見骨頭咔咔作響,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散成粉末。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蘇世民動動腿,又動動胳膊,再試著動一動腰,像條冬眠后剛醒來的蛇。他艱難地爬起身,慢慢走進廚房,他想喝點小米粥,就是老伴以前熬的那種,稀,卻黏黏的那種。昨晚多吃了一次消炎止疼藥,胃已經(jīng)發(fā)出了嚴重抗議。

他扶著櫥柜,慢慢彎下腰,拽出小米袋子,再站起來,倒進鍋里一點米。小米看上去結(jié)了塊,有些黑點。他捏起一點聞了聞,沒聞出什么味道。自從半年前開始喝中藥,他的鼻子就像是失去了功能似的,聞什么都是中藥味,不然就要么像隔了層玻璃,啥味道都聞不出。他扶著墻出去,找來老花鏡,又扶著墻回來,盯著小米看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小米上有些黑色的小蟲子,他連同米和袋子一起扔進了垃圾桶,氣憤地蓋上了鍋蓋。也是,他已經(jīng)很久不做小米粥了。一個人似乎不配熬小米粥,要熬那么久,米少了不值當,米多了又喝不掉,剩下的不好喝,倒掉又舍不得,每次都讓人糾結(jié)。但總得吃點東西才有力氣。蘇世民找到了一罐看起來放了很久的八寶粥,看不清保質(zhì)期也懶得去看,弄了點熱水泡上了,不溫不涼地喝了下去。

打開冰箱,他非常清楚聞到了發(fā)霉的味道。一側(cè)是半玻璃瓶豆瓣醬,上面生了一層白毛,幾棵發(fā)黃的油菜散放著,最上層放了兩個饅頭。他拿出饅頭聞了聞。他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饅頭方方正正的,這讓他很吃驚,扶正眼鏡仔細看,饅頭有了裂口,是方方正正的。蘇世民從來不記得買過這樣的饅頭,饅頭不都是圓頂?shù)膯幔还苁琴I的,還是以前老伴兒做的,都是圓頂?shù)?,可今天,為啥是方方正正的?蘇世民想不清楚。腦子里似乎有迷霧,怎么也撥不開。他把兩個奇怪的饅頭扔進垃圾桶,坐在沙發(fā)上想了一會兒。為什么會出現(xiàn)兩個方饅頭?他很生氣也很難過,氣得心臟突突地跳,他不知道是生饅頭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最近老愛生氣。他想出去一趟,省得一個人在家生氣。也該去趟超市了,冰箱里食物沒了。出門后,他又想起那兩個方形饅頭,重新摸出鑰匙,打開門,拎起垃圾桶里那兩個饅頭。他要把這兩個該死的方形饅頭扔掉。

富源超市的老板娘是個體型高大的女人,笑起來嘎嘎響。蘇世民原來覺得她很漂亮,今天卻發(fā)現(xiàn),她竟然文有兩條藍色的粗眉毛,像兩條大青蟲趴在額頭,上唇很短,嘴唇外翻,露著青紫色的牙齦,看起來有點兇。

蘇世民挑了面包,還挑了一截蓮藕,想到蓮藕難嚼碎,又放了回去,改挑了四個西紅柿。他把面包和西紅柿拎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問老板娘:“咱,有沒有方形的饅頭?”

老板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手一指:“饅頭,在那兒,過去拿就是?!?/p>

蘇世民走過去看了一遍,沒有方形饅頭,只有圓頂?shù)摹?/p>

他又問老板娘:“我說,方形饅頭,有沒有方方正正的饅頭?”

老板娘正在為別人結(jié)賬,她停下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禿頂男顧客也張著嘴巴看他。老板娘剜了他一眼,重新給禿頂男算錢結(jié)賬。結(jié)完賬,她對蘇世民喊:“鬧事呢?方形饅頭,蹊蹺啊,你咋不要方形雞蛋,方形皮球?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呀。”

蘇世民被嚇了一跳,他后退了一步。老板娘嗓門很大,周圍人都看向了他。瞬間,他恨不得縮進鞋子里去。他不鬧事,只是想確認一下,有沒有那種方方正正的饅頭。他記得上次是在這個超市買的。但他不敢再問了,逃也似的離開了。

蘇世民從沒吃過水泥,這時,嗓子里卻突然涌上了一股水泥味兒,簡直要把人噎死。

他急急地往回走。他要去垃圾桶里找回那兩個饅頭,讓她看一看是不是方形的,讓她知道自己不是無理取鬧,也不是老糊涂了。

垃圾桶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了,黑洞洞像張開的大嘴巴。收垃圾的人簡直是和他對著干,這么一會兒就收走了。他嘆著氣回家,拽著欄桿爬上二樓,卻發(fā)現(xiàn)自家的門洞開著,這么說,他根本沒關(guān)門。他狠狠地關(guān)上門。今天是怎么了,難道真是老糊涂了,還是最近吃藥太多,腦子出現(xiàn)了問題,把方形面包看成了饅頭?但他明明記得是饅頭的。他氣呼呼地躺在沙發(fā)上,輕輕抽泣起來。

天氣越來越冷,連續(xù)幾天陰雨后,大風起,氣溫驟降。窗門緊閉讓室內(nèi)的空氣稀薄而渾濁,蘇世民窩在家,混混沌沌,簡直要喘不過氣來。他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問題,感覺像是把頭伸進了空缸里,耳朵里安裝了個放大器似的,轟轟作響。心情也像窗外的天氣,陰郁寒冷。他本想找對門老孫坐一坐,和他說一下方形饅頭的事,還有,明明是冬天,為啥他會聽見蟬叫,為啥廚房那個紅褐色老櫥柜突然變了顏色?但他又怕老孫像超市老板娘一樣,嘲笑他老糊涂了,只好忍住,這些迷霧一直堵在他心里。

蘇小由夫妻兩個過來,買了蛋白粉、鈣片、蜂蜜等食品,一股腦塞進了冰箱。蘇小由看他冷清,心里不忍,想再雇個保姆照顧他。蘇世民扭頭,不搭理他,卻拿眼睛蜇他。蘇小由當然知道為什么,可他偏要裝作不知道的樣子,這讓蘇世民更憤怒。

臘月二十三這天,太陽出來了,蘇世民下了樓。小區(qū)的人都忙著打掃衛(wèi)生。本地人都習慣小年這一天大清掃。對門老孫的媳婦很愛干凈,花窗簾和花床單都洗了,曬在樓下,兩樹之間牽了繩,在風里輕輕搖。蘇世民看她正在擦窗戶,玻璃透明亮堂,貼上窗花應(yīng)該會很好看。

自從老伴走后,家里的窗戶就沒好好擦洗過,黃色小碎花窗簾灰突突的,玻璃也灰突突的,真像主人死了很久,沒有人居住的房子一樣。這種想法讓蘇世民嚇了一跳。他開始收拾東西。他把沙發(fā)上散亂的衣服收到了衣櫥里,把墻角的紙盒子踩扁,碼在門口,把八寶粥的空罐子、啤酒瓶子、空茶盒、破舊相框、掉了把手的鍋蓋、沾滿污垢的塑料筐,通通歸攏進一個廢棄的紅色塑料大澡盆里,另外還裝了滿滿一大塑料袋。家里怎么堆了這么多無用的東西。他把一塊舊毛巾蘸上水,擦了電視柜,擦了茶幾,厚厚的塵土被抹掉,家具重新散發(fā)出光澤,屋里變得亮堂起來。蘇世民有點興奮,他強烈希望改變些什么,具體是什么地方他也說不上來,但他就是覺得要改變一些什么才好。

蘇世民把一把椅子搬到窗邊,又搬了一個方凳摞上,他想把窗簾摘下來洗洗,上面的灰塵實在是太多了。老伴在的時候,每年都會洗一下。那時,他還健康,不用小凳子,一步就能踩到椅子上,再一步踩到窗臺,解下窗簾,遞給老伴,老伴接過放進洗衣機,洗干凈后,喊自己再掛回去。窗簾是不用晾曬的,洗完直接掛上去,開著窗,風一吹,屋里還會有洗衣粉的香味,半晌工夫,窗簾就干了。

蘇世民剛登上椅子,腳一滑,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屁股著了地,疼痛從腰傳上來的一剎那,他以為自己的腰桿斷了。他默默躺在地上,地面冰涼。他絕望極了,不知該怎么和蘇小由交代,恨不得就這樣死去算了。

過了一會兒,他試著動了一下,再動一下,最后竟然慢慢地站了起來,雖然腰椎還很疼,但已經(jīng)讓他很滿意了,這樣就不用麻煩去醫(yī)院了。他知道蘇小由牽掛他,明明愁眉不展,卻總在他面前裝出一副輕松的樣子。他也疼蘇小由,只要能自理,慢慢地身體會好起來的,最重要的是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大年。

陽光不知疲倦地破窗而入,有點霸道,也有點不管不顧,他的狼狽和衰老似乎被它秋毫明察。他突然就對刺眼的陽光充滿了厭倦,他要遁逃到黑暗里去。他最近格外想念老伴,老是夢見她。

臘月二十六這天,蘇小由過來,帶了些炸肉丸子,丸子太過整齊,一看就知道是外面買的。丸子的香氣幾乎催出他的老淚。老伴在的時候,過年總要炸很多丸子,茴香肉的、蘿卜的、豆腐的,一個個圓滾滾油汪汪的,像一群可愛的小娃娃,盛到鋪好草紙的竹筐里,滿滿一竹筐。

蘇世民坐在沙發(fā)上沒敢動,怕蘇小由看出他的腰痛。蘇小由看他有些憔悴,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說:“哼,我舒服得很?!?/p>

蘇小由說:“年三十下午我倆過來,年夜飯在飯店定好了,到時候取了帶回來,你不要操心弄,安心等著就行。”

蘇世民把頭扭到一邊。

大年三十,天氣陰沉沉的,要落雪的樣子。蘇世民還是腰桿疼,一夜沒睡好。起床后,吃了片布洛芬止痛,懨懨地吃過飯,在門口貼上春聯(lián):“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左邊一條,右邊一條,還是紅紙黑字。這次他用寬博穩(wěn)重的魏碑字體,筆畫藏了鋒,顯得有些暮氣沉沉。這副對聯(lián)他寫了無數(shù)次,門口貼了三十八年??w、行書、草書、大篆小篆甚至甲骨體,他都寫過,每個字的筋、骨、肉,氣息,他摸索過無數(shù)遍,但還是摸不夠,還是親不夠。

“天增歲月人增壽。”他說。

“春滿乾坤福滿門?!崩习閮簩?。兩人相視而笑,仿佛是永遠玩不厭的游戲。

蘇世民找出老伴的照片,捏在手里看了一會兒,心里亂得很。

偶爾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傳來,空氣中彌漫著香噴噴的火藥味、松香味兒。蘇世民拄著拐棍,去了遠一點的萬圣隆大超市,準備買些年貨,沒有年貨,家里就一點都不像過年的樣子。每逢節(jié)假日,景區(qū)游人增多,兒子兒媳婦越要加演節(jié)目,忙得很,所以他們從不費心年貨。他給兒媳準備了一個大紅包,做壓歲錢,是一張卡,里面是自己的全部積蓄。這是他的一個小心機,兒媳婦是個好孩子,會明白他的心意的,當然,前提是她得愿意。他買了一大包香腸,王香堂家的香腸茴香多,味兒特別香,蘇小由從小就喜歡吃。蘇小由小時候吃香腸,總是不舍得吃快,用門牙咬下一點點,吧唧吧唧嚼半天,一副小饞貓的樣子。蘇世民買了牛奶、饅頭、雞肉、香菇、蔥、姜,還有一包鼓鼓的干木耳,還挑了兩瓶五糧液,這酒貴,他還是買了。很久不喝酒了,今天,他想喝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真說不清,但就這么做了。

棉絮樣的雪花開始飄下來。蘇世民屈著膝蓋,艱難地挪回家,疼出一身汗。他找出兩片止疼藥吞下,又拿出一盒頭孢克肟膠囊放在桌上,這藥消炎有效果?,F(xiàn)在他吃藥不是一天兩次或者三次,而是完全隨了自己的感覺。

無論如何,今晚要喝一杯。

對面老孫家的炒菜香味飄過來,有孩子的嬉笑聲,大人的交談聲。老孫兒子孫孝俊一家回來過年了。

雪紛紛揚揚地飄,天一點一點地暗下來,蘇小由倆人還沒回來。蘇世民覺得他快要回來了,便給蘇小由泡了杯紅茶,蘇小由總是進門就找水喝,像個小牛犢,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半肚子。他一會兒摸一下玻璃杯,一會兒再摸一下,覺得有點涼,后悔沖泡早了。他倒掉一半,又添了些熱水,然后走到去窗前向外眺望,時不時看幾眼。

他到小區(qū)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雪還在落,地上已鋪了厚厚一層。孩子們在家藏不住,在雪地里尖叫著撒歡。本地人吃年夜飯前,有放鞭炮的習慣,說用鞭炮聲請老祖宗和神仙一起來過大年,雖然社區(qū)通知里說禁止放鞭炮,但還是有人偷偷拿著鞭炮,找個無人的角落點著放,噼噼啪啪中,孩子們笑著跑回家吃飯了。鞭炮的碎屑紅紅的,散落在雪地上,像盛開的花瓣,滿地歡喜。

回家后,他把涼了的茶水倒掉,重新泡了一杯,繼續(xù)等蘇小由。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蘇小由打電話過來,告訴蘇世民他們在打針,臨時加了一袋,如果餓了,先找點東西吃著。

掛了電話,蘇世民望著窗外簌簌下落的雪花,又有點想哭。

兒子兒媳大概不會過來了,啥大病非得這個點打針,借口罷了。去年兒媳婦曾提議去錦繡華府吃年夜飯,說那里有川劇變臉的演出,年輕人喜歡熱鬧沒錯,他也不喜歡他倆遷就他。蘇世民不怨他倆,他們兩個除了不想要孩子,其他方面真的不錯。蘇世民拿了相框放到餐桌上,感覺臉上有股溫熱流下來。

蘇小由夫妻倆的照片在他左手邊。畫面中蘇小由坐在沙灘上,媳婦趴在他肩頭,兩人用手比著心形,牙齒潔白,肌膚發(fā)亮,一對健康飽滿的俊男靚女。

老伴兒的照片在右手邊,溫柔地看著他,似乎在說:“老頭子,你可越老越?jīng)]出息了,老是哭,我活的時候,可沒見你哭,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看看孩子們,比我們會享受生活,多快樂呀,你還要他們怎樣呢?”

是啊,作為他們的父親,他還要求什么呢?

眼前是五糧液酒,酒旁邊是頭孢克肟膠囊,香腸。會發(fā)生什么,他真的不知道。他怕給蘇小由添麻煩。那瓶酒讓他心跳加速,簡直要透不過氣來。

蘇世民突然感覺頭皮一緊,沒錯,蘇小由好像說在打針,他們是生病了嗎?不然是摔著了?他總是把摩托車騎得飛快,今天地上下了雪,路滑,他有沒有戴頭盔,有沒有和媳婦一起呢?蘇世民腦海里全是摩托車翻滾的樣子……

樓下空無一人,路燈下,簌簌的雪花下得緊,正是忙碌晚飯的時候,一年中最隆重的一頓飯——年夜飯。

蘇世民握著手機,他沒有勇氣打電話詢問。他不能著急求證一個不想知道的答案,絕對不能。屋里憋悶得很,他點上一支煙,打開門,站在門口吸,他很久不吸煙了。煙抽到一半,對面的門打開了,孫孝俊提著垃圾出來,見蘇世民,問:“蘇大爺,小由弟呢?”

蘇世民說:“本來說好早過來的,可剛剛又打電話說正在掛針。”

孫孝俊說:“哦,那您過來一塊吃,和我爸喝一杯?!睂O孝俊小時候在路上玩,差點讓車撞飛,幸好蘇世民及時拽了一把才沒傷著,故而兩家很要好。孫孝俊沒正經(jīng)工作,出去拜師學了推拿,剛和媳婦開了家按摩店。

蘇世民說:“不用了,我一會兒煮餃子?!?/p>

孫孝俊說:“過來吧,熱鬧,我喝酒過敏,您陪我爸喝一杯,老哥倆拉呱拉呱,小由回來也讓他過來,我媽和媳婦弄了不少菜,咱一塊熱鬧。”

兩家向來實在,蘇世民無法拒絕,只好答應(yīng),可心里還掛念著蘇小由夫妻。他回屋抱上那瓶五糧液,走進對門。

五糧液把老孫嚇了一跳,他帶起老花鏡,使勁兒盯著看。蘇世民知道他疑慮真假,便編了個謊話說:“小由工作干得好,老板發(fā)的年終獎,還有一瓶呢?!?/p>

這么一說,老孫立馬露出了羨慕的神色,說:“老板獎的呀,今晚我沾蘇大哥光,嘗嘗五糧液什么味兒?!庇只仡^對孫孝俊說:“看小由,能掙得五糧液給他爸喝,你這小子,我是不指望了?!?/p>

孫孝俊說:“你不能怨我呀,蘇大爺是當老師的,寫一手好字,您是掄大錘的,大字不識一籮筐,還想喝五糧液,種豆還想得瓜啊。”大家哈哈大笑。

孫孝俊看蘇世民腰不得勁兒,問他怎么了,蘇世民就和他說了擦窗戶摔倒的事。

孫孝俊讓他坐到凳子上,脫下粗絨線馬甲,又脫下絨衣,他順著蘇世民的腰椎摸了一會兒,讓蘇世民趴到他家沙發(fā)上去。孫孝俊讓他側(cè)臥著,一手枕在耳朵下,一手放在腹部。蘇世民照做,孫孝俊一手摁在蘇世民的肩部朝里,一手摁在他臀部朝外,猛一使勁,咔吧一聲響,蘇世民心頭一緊,身體一松。如此再翻身,還是這個動作,又是咔吧一聲響。蘇世民覺得自己的腰桿似乎被掰斷了。孫孝俊把蘇世民擺正,啪啪啪敲打了一會兒,讓他站起來試試。蘇世民慢慢站起來,左右扭了扭,腰椎竟然不那么鉆心地疼了。

孫孝俊說:“腰椎扭錯位了,早找我就好了,我學正骨推拿,正兒八經(jīng)學了好久呢,回頭再給您按摩幾次就好了。不過,大爺您太瘦了,要好好保養(yǎng)一下身體啊?!?/p>

“老了,沒用了。”

“可不能這么說,小由弟哪天添了娃,您還得幫著帶,我媽身體不好,我這倆不都是我爸帶的,像我爸說的,自從帶開孩子,什么毛病也沒了,哈哈,沒空生病了?!?/p>

蘇世民又一陣難過,他摸出口袋里的電話看,還是沒有新的消息。

老孫媳婦和兒媳婦忙著上菜。老孫找出孫子寫的毛筆字讓老蘇看,說從年輕就饞老蘇的毛筆字。他花了三千塊錢,給孫子報學習班學書法,想讓老蘇看看花三千塊錢買的字怎么樣。

蘇世民想說學不學無所謂,自己寫了一輩子也沒學出什么名堂,但終究沒說出口。他給小孫子說了些寫字要領(lǐng),小孫子聽得很認真,說:“蘇爺爺,要是我們老師這么教我的話,我早就是我們班最厲害的啦?!?/p>

蘇世民說:“得空回來,我教你呀,你肯定能成你們班最厲害的?!?/p>

“歐耶,那咱們拉鉤鉤。”說著,小孫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

孫孝俊說:“麻煩您老人家了。”

蘇世民說:“不麻煩,他跟著學習班,該怎么練怎么練,回來時捎幾張我看看,就知道他問題出在哪里了?!?/p>

菜上齊后,大家圍桌坐下。因為給蘇世民治好了腰,孫孝俊一家也都很開心。孫孝俊讓媳婦也倒半杯五糧液嘗嘗,老孫也給老伴兒倒了幾滴,老伴抿一口,兩頰立馬生出兩朵紅暈,老孫又用筷子沾了沾,逗著孫子舔一下,孫子舔后伸著小舌頭,一邊跳著腳,一邊呀呀地叫,大家都笑了起來。

蘇世民看著面前的滿杯酒走神。不知蘇小由傷得怎么樣,有沒有被醫(yī)生把腿高高吊起來。剛剛和老孫的孫子拉鉤鉤,那肉乎乎、溫軟軟的感覺還停留在小手指上。

老蘇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好日子》的鈴聲很大。老蘇接起來,電話里蘇小由喊:“爸,你在哪呢?我們回來了。”

蘇世民覺得自己頭頂有股熱流。

孫孝俊去開門,樓道里站著蘇小由夫妻倆。蘇小由一手提著大包小包,一手抱著一只棕色京巴。媳婦包著紅圍巾,穿著棉大衣,站在蘇小由身后。

“誰病了,咋還掛上針了?”孫孝俊問蘇小由。

蘇小由咧著嘴笑,一臉討好地看向媳婦說:“沒病,營養(yǎng)針,了不得啦,她現(xiàn)在比熊貓還珍貴,這么瘦,還懷了倆,這狗臨時不能養(yǎng)了,得辛苦老蘇同志……”

蘇世民一聽,眼眶一酸,他把臉扭向一側(cè),一股溫熱溢出眼眶。寫有雄健魏碑字體的紅春聯(lián),在水汽中無限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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