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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賽克

2023-10-06 23:21
都市 2023年8期

文 雨 部

1

“大姐你覺得我黑嗎?”曹笛貓著腰趴在電動車后視鏡前,左搖右轉(zhuǎn)照著自己的臉,忽然扒下了被水汽呵濕的一次性口罩。許圓嚇了一跳,自打她們相識幾個月以來,曹笛的臉一直被口罩覆蓋著,今天竟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樣。

曹笛突然談起自己的隱私,本以為很順利的戀情以男友一句“我還是喜歡皮膚白的女孩”而告終。她在路邊另一輛電動車旁停下,貼近后視鏡,用指腹不停地摩挲臉頰和眼鏡片后面的眼尾。她再問,許圓又答:“你真的一點也不黑?!辈艿堰@才吃下定心丸。

不過許圓又補了一句:“就是你臉上的痘痘有點多,這個年紀不該有青春痘了呀。”

曹笛驚訝地張大嘴巴,幾乎要鉆進鏡子里去了。她問:“痘痘?我臉上有痘痘?!”

要說她們的相遇是緣分倒也算不上,不過是隨機選擇罷了。三個月前,曹笛因記憶模糊從公交車上早下了一站,她扛著兩床打包好的被子,拖著一個笨重的行李箱,沒走出兩米就認輸了。就在這時,慢悠悠騎著自行車的許圓出現(xiàn)了。

見有人騎著一輛嶄新的二十六寸女式自行車在大街上溜達,曹笛撇嘴笑笑,看清了車上人——長圓臉,發(fā)梢齊下巴,上身穿著一件米白色短襖,下身是闊腿牛仔褲,個子估計很高,因為這輛嬌小的自行車委屈了她的大長腿。

“哎!”她看準時機用指尖點了一下許圓的胳膊肘,急剎車停下了,仔細辨認面前戴口罩的女孩,顯然是被她的親密舉動搞糊涂了。

曹笛捏緊口罩上的鼻夾,向她打聽煙廠宿舍在哪兒。許圓明白過來她只是問路的,便往后一指,說往北走五分鐘就到了。問路只是幌子,曹笛求許圓能否將被子帶到煙廠宿舍樓下,她跟在后面跑過去就行。這是沒有風險的同性求助,許圓猶豫了一下,果然答應了。

曹笛眼見那團米白色緩緩向前,追著追著,口罩里的熱氣從邊沿冒上來,給眼鏡片蒙上了一層霧,她拉下黑框眼鏡用秋衣的袖口擦了兩下,再推到鼻梁上時那團米白色已經(jīng)從視線里消失了。

曹笛要找的煙廠宿舍是她小姑的房子,記憶里,城北這幢新奇的沿街樓被兩厘米見方的藍白雙色馬賽克覆蓋,走近看,小磚片內(nèi)部竟閃爍著星星點點的銀色顆粒。曹笛上初中時在這兒住過幾年,經(jīng)常能見到幾個小孩兒拿著小刀或鋼尺,專注地劃刻馬賽克之間的水泥縫,企圖成為第一個在馬賽克樓上摳下“寶石”的人。

這些年城北的變化并不大。一路走過去,老城區(qū)的標志物都還在:三喬巷附近的鐵路賓館、便民供奶亭、戚瘸子書報屋、長青澡堂、郵箱上掛著舊車胎當廣告招牌的老趙修車攤,它們歷經(jīng)風霜,身上有一種讓人不忍去毀壞的強大能量場??衫铣切枰腥菝阑@兒所有年代久遠、高矮不齊的沿街樓,每年都會被刷上一層灰白色外漆。它們還是它們,只是難以窺見原狀了。

八百度近視眼的曹笛在家鄉(xiāng)迷了路,她知道馬賽克樓就隱身于這片灰白色建筑中,偏此時倒霉,行李箱輪子不知在哪兒纏上了一團毛發(fā),拉動起來異常阻澀,當她氣喘吁吁毫無頭緒時,在灰白色樓下等候的許圓叫住了她。曹笛拎起行李箱跑到許圓面前,汗水不斷從毛線帽帽檐下涌出,滑過眼皮,墜入淺藍色的口罩里。許圓見她大汗淋漓,不忍先走,只好幫她把行李搬上了七樓。

自從曹笛的爺爺帶著精神不佳的小姑搬去新城區(qū)后,這兒已經(jīng)閑置多年。曹笛推開水電總閥,房門鑰匙靈活地在鎖眼里旋動,只是屋中景象令二人大為震驚。

這個帶細長過道的一室一廳仿佛一直囚禁著冬天,滿地的灰塵若說像雪,也不恰當,那令人直起雞皮疙瘩的景象更像是被遺忘的食物上長滿的細密霉菌。

曹笛捂緊口罩走了進去,過道顯現(xiàn)出一串內(nèi)八腳印。屋里的家具只剩一張雙人床,厚厚的灰白塵絮蓬在床板木條上,像鋪著一張病號服條紋的毛毯。

“還說屋里干凈讓我直接住進來,這可怎么辦啊?!辈艿颜B淞私廾系幕覊m。

她們費了好大勁兒才打開東西兩邊的窗戶,新鮮的微風涌進來,忙著清理多年存下的濁氣。許圓向外猛吸了兩口新鮮空氣:“幸虧窗戶能打開,不然肺里得灌半斤灰?!?/p>

曹笛“哼哼”笑了兩聲。她喜歡用這種笑聲作出回應,既表達了愉快、附和,又不像“哈哈”失了大體?!按蠼?,多虧你好心幫忙,要是我一個人干的話,今晚肯定住不上。”說著,曹笛已經(jīng)把舊掃帚和發(fā)硬的拖把拿過來了。

她掀起毛線帽,露出一片濕漉漉的頭發(fā),口罩里像裝了半袋水似的,可她仍是不摘下來,只是把口罩下沿拉開一條縫,汗水順著下巴洇濕了秋衣的領邊,她拼命呼吸了兩下,又把口罩妥帖地蓋在口鼻上。

樓下公交車站下班回來的嘈雜人聲傳上來時,她們才算打掃干凈。曹笛想請許圓吃飯表示感謝,許圓在泛著鐵銹紅的水里淘了兩把手婉拒了她。臨下樓時她們互加了微信,在無光的樓道中,手機屏幕的白光映在許圓的面頰上,曹笛看到關于她的個人信息正緩緩波動在許圓的瞳仁上,那一刻她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抑制的激動,她和一個“朋友”在無限地拉近距離,她的生活像一串串代碼被許圓讀入并加載到她的生活當中去了。

晚上,前公司的HR 打電話給曹笛,叫她來取留在員工宿舍的東西。曹笛說徐城正下雪,過幾天再說吧。HR 的語氣很不耐煩,說床下有她幾雙球鞋,床頭柜里還有內(nèi)褲,新員工要搬進來,這讓人家的東西往哪兒放?曹笛說她的新球鞋只穿了兩回,誰要是想要就給誰吧,其他的東西她就不去拿了。

HR 冷漠道:“我沒有時間幫你的鞋找家?!?/p>

“那就扔了吧?!辈艿言捯粑绰?,對方就把電話掛掉了。

她在那家汽配公司干了六年,入職時公司的新宿舍剛建好,這間四人宿舍里只有她和一位食堂阿姨同住。隨著公司規(guī)模逐漸擴大,宿舍里的女人們來來往往,有的住進來沒說過話就離職了。曹笛算是元老級的,只有這樣的員工才能擁有最好的床鋪位置——南窗邊日照最久的床是曹笛的,只有她一年四季不用晾曬被褥;衣柜和雜物柜的位置也是最得心應手的,先到先得嘛??墒亲詮慕衲陜蓚€女學徒搬進來后,曹笛在宿舍的地位開始不保,她們要求曹笛讓出一個雜物柜,要求她減少在淋浴室的個人用品,要求她不要在床底擺一長排的老爹鞋。這六年她已經(jīng)能聽懂當?shù)胤窖粤?,當女孩們在食堂里用當?shù)胤窖韵騂R 散布有關她個人衛(wèi)生的謠言時,忍無可忍的曹笛沖了上去。

老板找曹笛談話,說一個老員工不該那么沖動,把人家的臉都抓花了。他讓曹笛買些補品去道歉,快過年了,不要把麻煩帶到新年。

受排擠的人反抗后還要去道歉?這讓她這個老員工有什么臉面在公司繼續(xù)待下去?她回宿舍收拾了幾件衣服就去了火車站,上車前給HR 打了辭職電話,說還有一個半月的工資也不要了,給那兩個賤人買老母雞吃吧。這么多天過去了,HR 這通陰陽怪氣的電話,不就是為她的同黨來出氣的嗎?

回徐城后,她到新城區(qū)和爺爺、小姑一起住了幾天。爺爺外出買菜和做飯時就讓曹笛幫忙看著神志不清的小姑。然而實際恰好相反,更像是小姑看著曹笛。她直愣愣的目光經(jīng)常碾壓在曹笛戴口罩的臉上,不露一絲瘋癲地問:“誰?你是誰?”問多了,爺爺也沒好氣地說:“你就不能把那口罩摘了嗎?我們有什么病毒能傳染你?”曹笛說:“我這是自我隔離,怕傳染給你們。”

“你總是有理?!彼鲎∨畠旱募绨?qū)⑺囊暰€轉(zhuǎn)移回電視,嘟囔道,“這么大的姑娘了,讓你炒個菜也不會?!?/p>

“哼哼,公司食堂有現(xiàn)成的飯,盛好遞到我手里,吃完也不用刷碗,學做飯干嗎?再說,小姑以前也不會做呀?!?/p>

“呸!”小姑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自從她精神不正常后就有了這毛病。因服用激素類藥物致使體重飆到一百七十斤的小姑穿著嶄新厚實的珊瑚絨棉睡衣,雙手叉進兩邊口袋,坐在板凳上的雙腿撇得像符號“<>”。她反復用牙齒刮著舌面,然后面頰吸進顴骨,一塊滿是白色泡沫的唾沫“啪嗒”一聲落在水泥地上,她竟指著地上那塊白沫問:“誰弄的?真臟?!?/p>

誰能有她臟?和領導睡覺才分到的房子,被人家老婆堵在煙廠宿舍樓下,害得上學時的曹笛也跟著抬不起頭。要不是那場鬧劇,她能得精神???他們一家能扔下房子躲到新城區(qū)來?曹笛的臉上在口罩里盛滿了冷笑。

爺爺系好圍裙開始在案板上搟面,他的十根手指如老樹根般棕紅,和掌下的搟面杖渾然一體,它們在雪白的面片上忙碌著,曹笛真怕他的指間會漏下些許陳年土渣,被重重滾壓,最后融入將要飽腹的那碗素面中。

實在受不了日日青菜湯面,曹笛搬了出來,她決定住回曾經(jīng)的馬賽克樓。說是七樓,加上一樓高挺的商鋪,足有九樓那么高,沒有物業(yè),樓下車站噪聲擾民,頂樓又多有漏雨痕跡,所以馬賽克樓的頂層幾乎都空著。曾經(jīng)為分房資格吵到不可開交的老鄰居們?nèi)缃穸茧x開了馬賽克樓,要么升到火柴盒似的高層住宅樓去了,要么被裝在盒子里降到了地底下。

2

歷經(jīng)幾十年風雨的三喬巷在飛揚跋扈的購物中心對面悠哉地過著它的慢日子,由于老年居民過多,青鼓區(qū)政府一直在完善社區(qū)養(yǎng)老機制,在三喬巷周邊建立了兩家養(yǎng)老院、兩家日間照料站,還配有小時工上門服務,既能滿足對養(yǎng)老有各種需求的老人,又能滿足四十五歲以上人群再就業(yè)的需求。

傳達室廊下的馬賽克門柱上貼著一張粉紅色招聘信息,上寫著“三喬巷街道招聘:老年養(yǎng)生理療站站長一名、理療員三名,工資面議”,曹笛撕下那張紙,按上面的地址只走了十分鐘就到了。負責面試的是區(qū)域經(jīng)理,姓郭,親和又年輕。曹笛介紹自己是大專學歷,有車間組長的管理經(jīng)驗,又把她幫忙看護小姑的“幾小時”變成了“幾個月”,最后十分順利地應聘上了街道理療站站長職位。郭經(jīng)理特地將她送出門,讓曹笛先把家里安頓好,下周一正式上班。

沒想到被迫離職后這么快就找到了離家近、工資還高的體面工作,走回去的路上曹笛忍不住給爺爺打電話報喜,老人咳了幾聲囑咐道:“好,早睡覺,夜里把門鎖好。吃飯了沒有?”

“還沒吃,想吃點什么慶祝一下?!辈艿炎阶÷╋L的衣領往回走。

“哎呀,把錢掙到手再說吧。開火做點吃總比買的強,少吃肉,肉生痰,痰生火……”

“嗯嗯,爺爺,車太多先不說了,掛了啊?!毕似恋氖謾C滑進口袋,她頂著風眨了兩下眼,避免冷風吹落淚。

街道上有家板面店在稀落的雪花中早早亮起了傍晚的燈盞,掛在門上的軟玻璃門簾被飽腹的客人掀起,一團綿白蒸汽跟隨嘴角辣得通紅的客人擠了出來。曹笛掀開一片門簾進到店里,高滿足感的牛油味撲面而來,她叫了一碗面,老板娘戀戀不舍地拋下相親節(jié)目,走過來踢開吹風機開關,開水里翻滾著的面被她撈在大碗里,她站在料鍋前問:“美女,加什么菜?”

“雞蛋、花干……”曹笛突然想起在爺爺家那幾天,不是素餃子就是混合了各種蔬菜和菌類的面條,簡直吃了一肚子糨糊。她喜歡吃肉,但爺爺總說小姑不愛動,大魚大肉會讓她血脂高、血管栓塞,如果身體不幫她保養(yǎng)好,萬一他走在前面,小姑無兒無女該怎么辦呢?說這話的時候,他無助地望向曹笛:“下下狠心就好了,這不是個累贅嗎……”

她回過神來道:“阿姨,那兩個素的不要了?!?/p>

老板娘板著臉把夾起的花干又放回料鍋。

“要雞腿、肉丸、香腸,再來塊牛肉!”雖說加了那么多菜,但是老板娘的臉色并沒有多好看。她把這一碗極為豐盛的板面端到曹笛面前,抄著手又坐回電視機前。曹笛吸溜著寬面,聽著電視里一盞盞燈無情地熄滅,男人為了最后一盞面子燈在力挽狂瀾,女人們像商量好似的比賽誰跑得更快。

老板娘聽見她撂下筷子開始擤鼻涕,知道這位客人已經(jīng)吃好了,向她搭訕道:“剛下班呀?”

曹笛拿衛(wèi)生紙按壓鼻翼的浮油,從喉嚨里頂上來一個字:“嗯。”

“你看這些人多會演戲,哪是來找對象的啊?!崩习迥锖龅卣酒饋?,身上的皮夾克摩擦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曹笛回頭望了一眼,老板娘見狀趕忙炫耀:“這是真皮的,可抗風了,孩子爸追我時攢了幾個月工資給我買的,都穿六年了還跟新的一樣。”

曹笛哼哼一笑,從只剩下油湯的碗前站了起來,付款后,用指尖頂開油膩的門簾離開了。

十二月晝短夜長,五點半天就黑透了,可路燈卻是不到六點絕不點亮的死腦筋。馬賽克樓后的三喬巷一片漆黑,只有平房的小窗寬容地向行人們奉獻著光芒。行走在短暫的光和長久的暗之間,曹笛感覺自己就像她最喜歡的網(wǎng)紅作家青蔓,短發(fā)平胸,寡冷中卻帶著一絲性感。去年曹笛剪掉長發(fā),照著青蔓的發(fā)型去理發(fā)店修剪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短,一次比一次不像,要是再加上那副黑框眼鏡和翻紗長裙,倒像是處在更年期的阿姨。

曹笛是從十七歲后開始大變樣的。一向營養(yǎng)不良的尖臉開始發(fā)腮,單薄的背部迅速變得肥厚,原先撐不住衣服,現(xiàn)在著單衣都像塞了海綿墊肩。上大專時每回來一次就見她胖一圈,爺爺老叫她少吃,她卻認為都是之前上寄宿高中害的,一定是異鄉(xiāng)水土導致身體代謝不暢了。

為了掩飾身材缺點,她喜歡模仿女作家青蔓的穿衣打扮:穿寬短的上衣和暗色蓬松長裙,一條素色圍巾當披肩,手戴幾只碰得叮當響的銀鐲或是能繞手腕幾周的菩提手鏈,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各種帽子。曹笛的微信頭像是青蔓手握野花,個性簽名是她書中的名句,只是曹笛太忙,買的書都還沒看。

對面汽車的遠光從她身上一掃而過,曹笛感覺路邊有什么人在注視著自己,畢竟這條街上住著不知多少她的小學、初中同學,從今往后她每天都要經(jīng)過小街去街道理療站上班,免不了未來會遇到她想見的和不想見的人。

回到七樓,冷如冰窖。從平開窗漏進的風,挾著屋內(nèi)微弱的熱量從大門下的縫隙里無情地離開了。板面里攜帶的鹽分開始在喉嚨里渴求水的滋潤,曹笛裹著棉睡衣跑到狹窄的廚房,從壁柜里翻出一個臺灣產(chǎn)的電熱水壺,先煮了一遍水消毒,又煮了兩遍水用來洗漱和灌熱水袋,一個多小時后才喝下來之不易的溫水。她躺在被窩里開始想念習以為常的宿舍生活,從寄宿高中、大專再到工作,那些年的房間里一直四季如春,二十四小時熱水養(yǎng)成了曹笛一天兩澡甚至三澡的習慣,餓了就去食堂,吃完飯丟下餐盤便可大搖大擺走人。真沒想到獨居如此艱難,連喝口水都要耐心等待,更別提費工夫做飯了。好在她有可觀的積蓄,所以能用錢解決的事絕對不要費力氣。

她從被窩里抬起頭,拍了一張放在床頭柜上的玻璃水杯,選復古濾鏡,發(fā)出搬進七樓的第一條朋友圈:

開啟新家的美好生活,晚安,朋友們……

十幾秒后許圓點贊。曹笛立刻找她私聊,問哪兒有公共浴室,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洗澡了。許圓說有幾個,也不遠,明天可以帶她去看看。

現(xiàn)在的徐城已經(jīng)很難找到公共浴室了,唯獨青鼓區(qū)是老年人密集居住地,光是三喬巷周邊就有四家經(jīng)營了長達二十年之久的浴室,缺點是設施老化,衛(wèi)生條件不如意。她們逛了一圈,許圓給她算了一筆賬,若是一天一澡,那四個月的澡票錢就夠買一臺熱水器了。如果長期居住,還是裝一臺較為實惠方便。

“大姐你太心細了,我從來花錢都稀里糊涂的。”曹笛自責道。

“哪有,肯定是你家里比較呵護你,所以什么事都不用操心。”許圓單腿撐地,停在人行道邊等紅燈,三十五秒后她使勁蹬了兩下,載著曹笛騎到了路對面。

“我要去小叔家,你去哪兒?”許圓停住車問。

“沒地方去啊?!?/p>

“嗯……要不跟我去玩會兒?”

正巧這幾天曹笛無聊得很,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冬日下午又黑得早,一天算是打發(fā)過去了。況且她在徐城哪還有朋友?她熟識的人只有年邁的爺爺和瘋魔的小姑,像兩根布滿斑斑青苔的松樹樁,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活著的氣息。許圓的邀請令她喜出望外,兩人一起走進三喬巷一戶四合院里。

“小叔——”

“噢!圓圓來了!”一個光頭老頭單手端著飯碗從西屋走了出來,另一只捏著筷子的手朝后一揮,說:“冷!冷!快進屋!”筷頭上的米粒被他甩出老遠,嘴角還粘著未嚼碎的米飯,他只管一個勁兒地問許圓,似乎曹笛這個陌生人并未引起他的注意。得知許圓還沒吃午飯,他馬上撂下碗跑了出去。

“唉,這一來耽誤他吃飯了?!痹S圓拿了個海碗罩住桌上的燒茄子,她讓曹笛快坐,自己又去整理電視機前一堆藥瓶了。曹笛看了一眼靠背發(fā)黃的沙發(fā),直直地坐下。

這個兩開間有些年頭,堂屋正中央放著一張四角磨掉漆的大方桌,兩邊各有一把大方椅,桌后的墻上掛著毛主席畫像,一側(cè)的錦旗上別著一排毛主席像章。里間比較小,兩步就能到床跟前。

許圓的小叔拎著一包東西回來了:“圓圓,我買了半個油燙鴨,快,先吃個鴨翅膀!”他把鴨塊倒進空盤,哄小孩般捏了紅棕的鴨翅遞給她,然后嘬了一下手指頭,拉開棉襖拉鏈,掏出一袋熱燒餅,“快,趁熱?!?/p>

坐在沙發(fā)上的曹笛臉上發(fā)麻,自從進了院子,這老頭就沒多看她一眼,仿佛有什么屏蔽了她,甚至消除了一個初登私宅的陌生人所要引發(fā)的警惕。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一副模糊不清的形象,小時候爺爺對她很好的,自從小姑生病后他的心腸越變越硬,好好的城里學校不讓她上,非要把她送去周縣讀寄宿高中。月底她能回家一趟,那時候得了精神病的小姑脫了相,古靈精怪的杏核眼變成了死氣沉沉的三白眼。她還發(fā)現(xiàn)小姑床邊多了一個柜子,外面扣著一把小鎖,她拿手電從柜門縫朝里照過,里面有滿滿的營養(yǎng)品和零嘴,而自己吃的卻是爺爺嘴里的“蘿卜白菜保平安”。

許圓叫曹笛一起去院里洗手,曹笛站起來按了按臉上的口罩要先走,她說自己在街道找到了一份工作,一會兒要去街道養(yǎng)生站整理一下。

“還缺人不?有我們圓圓能干的嗎?”小叔終于看到曹笛了。

經(jīng)許圓強烈挽留,曹笛同意留下吃飯,她走到院里水池前等許圓過來洗手,可許圓一直沒出來,只聽見一老一少在屋里嗚嗚囔囔說著什么。

“你找誰?”一個端著鋁盆的老太太從院里另一間屋走出來,警惕地盯著曹笛,她將盆里混濁的熱水潑在下水道口,隨即泛上一股熱臊氣。老太太見她不答,垂著手里的盆,鍥而不舍地問:“你是誰???找哪家的?你找誰的?”那語氣喋喋不休,同她小姑一個模樣。

等許圓拿著一個夾滿鴨肉的熱燒餅走出來時,院里已悄無人影,只有一縷白煙從下水道口若有若無地飄上來。

3

郭經(jīng)理每隔兩天就來店里指導工作,中午他會請曹笛和店員紅姐吃飯,標準的三菜一湯絕不馬虎,用餐后就離開了,下午由她們自行安排。工作了一個星期曹笛才明白過來,她應聘的“三喬巷社區(qū)老年養(yǎng)生理療站”跟街道辦開設的日間照料站沒有任何關系,只是同街且店名相仿而已,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的理療站獲得了廣大老年人的高度信任。

三喬巷并非一條巷子,而是三條南北向的長巷和正中間一條橫向的細巷。細巷分割并連接了三條長巷,好像一個倒轉(zhuǎn)的“王”字。

午后,曹笛會安排紅姐去后巷的樓房區(qū)發(fā)傳單做宣傳,她自己去前、中巷平房區(qū)走訪,再到細巷與紅姐匯合,時間寬裕的話,二人會再去附近的福源購物廣場和街心公園尋找目標。如果能遇到行動不便、衣著整潔的老人那是天賜良機,完成五次免費上門理療后就能推銷出保健品套餐或是基礎機。

許圓的小叔家就在前巷。這個月曹笛每每經(jīng)過院外都會格外留意那間西屋——房門時常緊閉,院里也不見許圓的自行車。她想起上次站在院里等許圓出來洗手,恰巧風把屋門合上了,屋內(nèi)一老一少談論飯菜的聲音隱隱約約傳到曹笛耳邊,就像爺爺時常低下聲調(diào)同小姑講話,問她餓不餓、渴不渴、冷不冷,把他外出買菜的見聞繪聲繪色地講給小姑聽。只是外出一小時而已,倒好像他們父女被迫分離了十年,為什么她這個沒爹沒媽的孫女無論從寄宿學?;貋磉€是從外地公司回來,都沒有得到過這般關懷?

那天不告而別后,許圓曾發(fā)信息問她去哪兒了,她只回了句“走了”,兩人就再沒聊過天。有些無聊的深夜,曹笛點開許圓的朋友圈,沒有任何更新,“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這一行灰白色的小字如同小叔家厚矮的院墻,令人惱火地橫在她和許圓之間,不給她完全的拒絕,又包含了想讓人破除屏障的好奇。

“小曹,你過來!”是紅姐。曹笛和她各站在細巷兩端,中間的距離有兩個背靠背的院落那么深。她是紅姐的上司,無論如何也不能任其招之即來。曹笛推了推眼鏡低頭看手機,紅姐見她不動只好走過來一通抱怨:“小曹哇,一區(qū)十三幢樓我都爬遍了,我的膝蓋還有滑膜炎,哪禁得起天天這樣爬樓,快找個人吧?!?/p>

曹笛接過紅姐手里裝宣傳單的布包,重量已經(jīng)變輕了,她安慰道:“郭經(jīng)理會從別的店調(diào)人過來,正在協(xié)調(diào),咱們再堅持幾天,不會一直這樣的?!彼_記錄名單說,“中巷十七號的趙奶奶反映睡眠效果變好了,五十六號王爺爺昨天來做理療問了幾次價格應該有購買意向,一會兒咱們再去這兩家談談,談完你就先走,我回店收拾打掃?!?/p>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紅姐臉色緩和了些,“說實話,咱們就是賣嘴皮子的,干的就是這種巧活兒,爬樓發(fā)單子還是應該單找個人干?!奔t姐以前在建材市場幫人賣瓷磚,能說會道十分善談,開業(yè)才一個多月還沒到銷售期,她就賣出一臺六千元的經(jīng)顱磁刺激儀和四臺一千左右的腰帶脈沖器了,提成不僅算在她個人頭上,曹笛也能從店面總營業(yè)額里提到一些。雖然紅姐只認郭經(jīng)理一個頭頭,不過只要紅姐還在店里,曹笛就可以不費力氣多拿錢。

曹笛也有獨特法寶,那就是親和力。她的聲音天生軟糯,又整天害怕病毒戴著口罩,說出的話有一半含在嘴里,像塊軟綿綿的奶油蛋糕。而且她對人臉有出奇的記憶力,只要在店里見過一次面的老人,下回再見她準能叫出對方的姓氏。

在滿是租客和特殊店面的三喬巷,獨居老人占到了百分之九十,兒女都不常見到,更別提一年只回來兩趟的孫輩了。曹笛喚起了他們對一個近似自己孫輩年齡的女孩最大的憐愛和同情,而且能被人準確地喚出姓氏,無疑讓老人們認為自己才是女孩心中最獨特的那個。進了店,一杯滾燙的姜棗茶馬上遞到他們手中,老人們排隊劃簽到卡、領手牌,紅姐會先領十名老年人開機做腰腿理療,而曹笛只要坐在等待區(qū)給老人量量血壓聊聊天就好。郭經(jīng)理告訴過她一個秘訣——喜歡聽他們說,他們就會喜歡你;然后再讓他們喜歡聽你說,那就離成功不遠了。

老人們喜歡稱呼紅姐為紅老師,因為吧臺展示柜最明顯處擺著紅姐的一張營養(yǎng)師證書,是她在人力資源中心參加了一次再就業(yè)人員技能培訓后獲得的。老人們經(jīng)常向紅姐請教:“紅老師,我高血脂怎么吃法?”“紅老師,我家老頭就喜歡吃肉,醫(yī)生說他血脂高不讓他吃,你說他能不能吃肉?”“紅老師,昨天我一口氣吃了仨雞蛋,今天頭暈得很,是不是吃雞蛋造成的啊?”紅姐總能靈活解答并夾帶幾個專業(yè)名詞,曹笛也不知道是不是瞎編的,總之這些問答就像老人們最愛的蘿卜青菜,多吃亦無害。

今天,郭經(jīng)理從睿金城小區(qū)店調(diào)來一個與曹笛年齡相仿的店員姚婷婷,她介紹完自己后當著大家的面脫掉羽絨服,露出里面一身藏青色修身工作服。寬寬的金棕色腰帶墜著長穗子,斜尖領沿邊一條紫紅色細細繡花,胸前還別著工號牌。不知是衣服太合身還是身材圓潤,腰線往里剎,屁股往外翹,站在衣著臃腫的老年人中間十分的惹眼。

“你不冷嗎?”紅姐突然問了一句。

“不冷啊,在我們店必須穿工作服,你們沒有嗎?”姚婷婷一直保持著雙手交叉疊在腹部的姿勢,瞥了一眼角落里發(fā)黃的空調(diào)柜機說:“溫度開得太低了,我們店里都要調(diào)到二十九度,叔叔阿姨來做理療會脫掉外套,暖氣不到位,會影響他們的體驗度?!?/p>

曹笛眨眨眼睛,微笑道:“姐姐,把棉衣穿上吧,別著涼了。我們這兒的老人不習慣空調(diào),眼睛會干,也怕他們出汗回頭在路上著涼了。”

等待區(qū)一位老太太向曹笛伸出大拇指:“對嘍,還是小曹說得對,不能光憑你們年輕人冷啊熱啊的亂打空調(diào),要站在我們老年人這邊考慮?!绷硪晃淮髬岋@然也看不慣初來乍到的新人一副自作主張的樣子,向郭經(jīng)理夸獎道:“你們小曹最專業(yè),脾氣好又會招呼人,你可不要換人,換人我們可不來了!”

她感受到他投來嘉許的目光,卻不敢對望。

郭經(jīng)理轉(zhuǎn)而和老人們開起玩笑:“曹笛是站長,我在這兒都得聽她的?!彪S即有人接話:“那你準是個怕婆的!”所有人都笑起來,曹笛也笑得口罩里滿是熱氣。

氣氛到了,郭經(jīng)理拍拍手示意有話要講:“各位叔叔阿姨,婷婷是從總部借調(diào)過來的優(yōu)秀理療師,她具備出色的專業(yè)技能和服務質(zhì)量,以后加入咱們?nèi)龁滔镎灸転榇蠹姨峁└玫姆?!”幾聲稀稀落落的掌聲表達了姚婷婷給大家留下的第一印象。

郭經(jīng)理引著姚婷婷往開足了暖氣的理療間走去,半分鐘后他反手帶門一個人走了出來,對等候區(qū)像開茶話會的中老年們宣布了一個新項目:“有個好消息我一直沒有宣布,咱們站點來了新機器,叫子宮舒暖儀,對子宮恢復、優(yōu)化有特別明顯的效果!子宮是咱們女性的心臟,孕育兒女后并不是沒作用了,咱們阿姨一直忽略了這方面,具體知識一會兒讓婷婷給大家講解一下?!?/p>

曹笛知道會來新人,但沒想到會調(diào)來一個看上去比紅姐更難纏的人,姚婷婷的傲氣勁兒和前公司大胸蜂腰的HR 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如今自己已經(jīng)從基層變成了管理層,可還是甩不掉這些讓人上火的“妖精”。

不出所料,沒幾天紅姐就開始抱怨姚婷婷,說開業(yè)前自己連廣告板上摳薄膜的活兒都干了,這姚婷婷一來就吃現(xiàn)成的,小房間待著,暖氣吹著,小歌放著,一臺一萬二,算算能提多少!曹笛又何嘗不在心里抱怨郭經(jīng)理,她要的是幫手,誰知來了一位大小姐。

曹笛說:“沒辦法,總店過來的人嘛,聽說住在睿金城的都超有錢,前幾天有兩個七十多的老太太買了暖宮儀?!奔t姐聽了倒吸一口氣,感嘆三喬巷的消費水平連人家的腳后跟兒都追不上。

再往前走三戶就到許圓小叔家了,那天端著水盆的老太太正舉著木棍在院外拍打曬透的棉被。

紅姐噘著嘴邊走邊說:“現(xiàn)在個個都叫她‘婷婷老師’,不就那身花里胡哨的工作服給她襯的嘛?!彼煽宓牧酪吕K纏住了被子,紅姐看在眼里,幾步就跑到跟前抱住了老太太的棉被:“大娘,我給你抱屋里去吧?!彼滞弦幌?,被子另一頭正好落在懷里。老太太連聲感謝走在前面,將抱著蓬松被子的二人往屋里請。

許是正午陽光把地面曬得暖熱,院內(nèi)幾家大門都敞開通風,曹笛經(jīng)過許圓小叔家門外下意識地按了按口罩,眼角瞟到有人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她不好意思多看,就先進了老太太屋里。紅姐幫老太太疊好被,順手撣平了床單,只需稍稍留意生活用品便可了解她獨居于此。聊了十幾分鐘,順利邀請到老太太明天去店里做理療,臨走時還送了老太太兩把黑炭除菌牙刷。

老太太握著牙刷走到院里朝西屋喊:“二兒,在屋干嗎呢?給你一把?!?/p>

那人從沙發(fā)上彈起,走到檐下,是許圓的小叔。他笑盈盈道:“看電視,喲,嬸子你家來客了。”

“不年不節(jié)來什么客,你就嘲我吧,這是街道送溫暖的,請我這孤寡老人到街道做理療?!?/p>

他竟沒認出她是誰,曹笛猶豫著要不要拉下口罩表明她就是許圓的……朋友?她們算朋友嗎?朋友到底是怎樣的親密關系呢?上學時她一直被“人精”們排擠,說她小姑陪人睡覺轟動整個三喬巷,她們甚至動員所有女生都孤立她,只有一個暗戀她的男生默默跟在她身后,每天都目送曹笛走上馬賽克樓前的坡道才回去。后來“人精”們就派她們中間最漂亮的女生在放學時纏住他玩鬧,以此來報復曹笛。工作后,她又被同事陷害回到徐城,這么多年了,她還是連一個真心朋友也沒交到。

“哎?你是圓圓的朋友吧?”小叔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后腦勺問。

曹笛的臉一下紅了:“嗯嗯,小叔,是我,哼哼?!边@個身份的確定令她欣喜異常。她問許圓呢,小叔說她去拿藥了,又說起自己無兒無女,去年他住院做心臟支架手術都是許圓日夜陪護的。幾年前,許圓的爸爸就是突發(fā)心臟病離世的,所以許圓堅持要在他痊愈后再找工作。

“圓圓是個好孩子。”他望向天空,似乎是說給云朵后面什么人聽的。

“正好!咱們站里不是缺個人嘛!”紅姐的話提醒了曹笛,她告訴小叔,站里缺個干半天班的人,只要下午過來做宣傳,打掃打掃就能回去了,也不知許圓愿不愿意干。

“愿意!愿意!”小叔連連點頭替許圓答應下來。

4

臘月二十八,爺爺打電話叫曹笛回去過年,她說疫情還會反復,最好不要聚會。老人氣哼哼地罵:“放你姥姥個屁!咱這兒哪有過帶病毒的人?再說過年是天大的事,誰也阻擋不了!”他又說她總饞肉,要不然也不能這么胖。但是過年了,他已經(jīng)買好十斤小排和牛腩,到時候燉好吃不完統(tǒng)統(tǒng)讓她帶走。

大年三十那天曹笛磨蹭到下午兩點才到家,給爺爺買了兩瓶超市買一送一的白酒,給電視機前穿得像頭北極熊的小姑買了她最愛吃的開心果和腰果,畢竟小姑不發(fā)病的時候?qū)λ€不錯。

離開時爺爺給她打包了兩大袋肉,整整兩個星期才吃完。徐城的空氣干燥清爽,兩天一澡就夠了,如今要一天兩澡才能洗凈后背和前胸的油膩,難道真是肉吃太多往外冒油了?

洗完澡出來微信響了,她盯著十四秒的語音條一時不敢按下,郭經(jīng)理為求表達準確一向都是發(fā)文字傳達工作指示的,從沒發(fā)過語音,更何況是在深夜。發(fā)梢上的水珠滴在了手機屏幕上,忙亂擦干時還是將語音點開了:

曹笛,姚婷婷晚上給我打電話說想回總店,只說在這兒不習慣,我想問問你,她在店里表現(xiàn)怎么樣?

曹笛定定神向他解釋,姚婷婷和紅姐因為誰該外出宣傳發(fā)生了幾句口角,她已經(jīng)協(xié)調(diào)過了。

郭經(jīng)理說,姚婷婷回家有四十分鐘車程,做完項目比較勞累,如果宣傳完回家確實太晚了。他又問曹笛,兼職工招到?jīng)]有,如果還沒招到就再從睿金城店調(diào)個人過來幫幫忙,那邊的顧客大多是外地人,很多都回老家過年了,總店要到正月十五過后才能忙起來。

姚婷婷確實不討人喜歡,但是留下她就能制衡紅姐,如果再從睿金城店調(diào)個人過來就是幫姚婷婷助長威力,曹笛的敵人數(shù)量會從零變成三。曹笛硬著頭皮說,有個大姐有意向,正巧她家里有點事,一會兒打電話問問她明天是否能過來。郭經(jīng)理用文字回:好,你也辛苦了,改天我請大家一起吃飯。

她點開郭經(jīng)理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是大年初三在榴白湖邊拍的幾張風景照,配文:“累了一年,出來走走?!本退銘{他半年內(nèi)的朋友圈也分辨不出他的婚戀狀態(tài)。曹笛也曾留意過他的汽車,副駕駛前沒有裝飾品,后排沒有毛絨玩具,其實她只是想驗證郭經(jīng)理和姚婷婷之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關系。

曹笛給許圓打了語音電話,等了好久才接通。許圓說小叔跟她說過了,但她覺得自己干不了。曹笛有些著急:“怎么干不了?時間多寬松啊,而且天天都能路過你小叔家,也可以說照顧家人的同時順道領份工資。況且郭經(jīng)理隔三岔五才過來半天,我又是店長……話都說這么明了,你還有什么好顧慮的?”她感覺許圓吞吞吐吐無法作出決定,干脆直截了當?shù)卣f:“如果你是店里的員工,你小叔可以免費做理療,我也不給他劃卡,隨想隨來,你想想,能免費享受好幾種機子的理療服務,就跟買回家一樣?!?/p>

掛上電話,她打開了昨天在書城排了好長隊才買到的作家青蔓的簽名新書,翻了幾頁,密密麻麻的黑字如同蛛網(wǎng)撲在臉上。曹笛打了個呵欠拿起了手機,在豆瓣網(wǎng)搜索書名,幸好有人做了摘抄: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方僻壤,背光或是向陽,四周圍攏著光滑的欄桿或是密布尖刺的灌木。那里,有這個人存放的羽翼萌芽,故人哀傷、情人薄裳、今生執(zhí)念、來世癡妄。無論有多么委曲求全,他們都會用盡力量一躍而起擁護于它。

許圓怎么會不答應呢?她已經(jīng)找到許圓心里的小花園了,她清楚地知道那里面放了什么。

而她自己是否有軟肋?曹笛閉上眼睛感受內(nèi)心,她看到有一方萬物消亡的冰土,那兒什么活物都沒有,只有一幢有窗無門的高樓,外面鑲滿了冰塊般寒冷的馬賽克。

早上,曹笛將許圓的實際情況告知郭經(jīng)理,中午面試后,他認為許圓并不適合這份工作,但由于急缺人手,只好同意她入職。

自從許圓來老年理療站上班,紅姐和姚婷婷都不用出店了,各忙各的,誰也不搭理誰。曹笛先帶著許圓熟悉路線,把三喬巷所有顧客住址及附近老年人的聚集地都走了一遍。這幾天她倆走街串巷,遇到老人就搭兩句茬,年紀特別大的一般不會寫字,連自己的手機號也背不出來,只需提一句“街道辦旁邊的理療站免費做機子”他們保準忘不了。遇見騎三輪車賣砂糖橘的就稱上三斤,塑料袋一兜,走一路剝一路吃一路,一下午的時間就在女人們的嘴里跑得飛快。

冰窖似的嚴冬徹底從七樓撤離,春來時,無論多么苦悶的日子都感覺好過了許多。

現(xiàn)在店里開始實行四人輪休,一周只能見到郭經(jīng)理兩面。也就是說,曹笛沒法和許圓同天休息相約,也失去了更多見到郭經(jīng)理的機會。

大概從小受嘈雜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曹笛像個失眠的老人總是早早起床,休息日吃過早飯不過八點,她又躺回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天花板不知該想些什么。

一只剛在早春羽化成形的小蒼蠅大搖大擺地飛進來,落在床上方的玻璃花朵燈罩上,它不知道危險近在咫尺,曾經(jīng)有許多小蟲都困死在倒扣的玻璃燈罩里。它在那里停駐了許久,發(fā)呆、搓手、再發(fā)呆,曹笛抬起手揮了兩下,它那么多只眼睛是可以看到的,但它不怕,也許并不明白她的意圖,仍死皮賴臉地抓住那盞華麗的描金玻璃燈。

別死在里面惡心人啊。曹笛厭惡極了,甩出衣服將它趕走。

她躺著打開美顏相機,鏡頭下移,微露鎖骨,自拍了一張。又在窗邊攝下萬里晴空,配字發(fā)朋友圈:“春風十里,我在想你?!?/p>

過了中午,無人點贊,甚至連一向八卦的紅姐也沒有留言打聽一句。

曹笛像一頭困獸,在七樓的籠子里踱來踱去,這白日漫長無比,她無事可做,也無處可去。微信聯(lián)系人名單被她拉上拉下,竟找不到一個可以馬上聊天的人。年底她就三十歲了,那年她偷窺到小姑和男人擁抱時小姑也是這個年齡,可她比小姑慘多了,從沒有一段愛在她身上停留過。硬要說就是初中時暗戀過她的那個男生,放學后他總是推著平把山地跑車站在小路上,一直目送曹笛走上馬賽克樓的坡梯,當她走到轉(zhuǎn)角平臺與他相望時,他就立刻騎上跑車慌慌張張沖入三喬巷里去了。他家就在后巷原拆原建的樓房里,那兒住著許許多多的同學,他們知曉彼此的秘密,所以她總避免去那些樓里散傳單??伤男挠窒窨偙患埣馍χ斔┻^后巷上下班時,她多么希望那個長腿男生憑著多年沒有消失的執(zhí)著的愛仍可以辨出藍色口罩下的自己。

潮水漲了起來。吞沒了此刻揉皺的九點。

有電話打進來,她瞇著眼瞄見屏幕上的名字,立刻有鼻下飄過尿臊味的幻覺。

在一個人未跌下的迷亂中,她聽見尖銳的硬物叩響鋼管的聲響,縱向的、粗大的鋼管內(nèi)部發(fā)出的敲擊聲如高分貝的尖叫。開門,開門,是爺爺在拍門。

曹笛蜷起身體捂住嘴巴干嘔,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罪惡感。潮水迅速退去,筋疲力盡的岸邊結(jié)起冰。

“喂,干什么了?怎么這么久都不接電話?”

“沒……沒干嗎,爺爺,有啥事?”

“春節(jié)你來家時說,你們店里有個什么機子能治腦梗?”

“嗯,怎么了?”

“你在哪兒?”

“我在哪兒?”她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拉起毯子蓋住身體,“我今天休息,在家啦。”

“我說怎么這么安靜呢,我就是想問問那個機子還能治什么?”

曹笛下床翻開工作文件夾里的資料說明,照著念道:“治療小腦萎縮、中風、偏癱,緩解老年癡呆。問這個干嗎?”

“我買?!崩项^語氣堅定,“多少錢,你給我買一臺,休息的時候把它拿家來,我給你錢?!?/p>

曹笛疑惑地問:“一萬三!不是三百五百的東西。買它做什么?”

“我知道。哦,你手頭沒有這么多錢吧,明天我給你送去,你給我拿臺好的?!?/p>

曹笛沉不住氣了:“要是住得近,你天天來店里試用,一分錢也不用花的,浪費這錢干嗎!”

“我是給你小姑買的?!?/p>

短暫的沉默后,曹笛深吸一口氣說:“她是精神有問題,和那些病不一樣,機器沒法治?!?/p>

老人鼻孔里噴出的粗氣像暴雨打在瓦片上,他像一個行醫(yī)多年的老大夫嚴厲糾正著曹笛給他女兒誤判的病情:“她是腦子里的神經(jīng)生病了,這是一種病理現(xiàn)象。你不要瞧不起她,她要是好好的比你有能耐?!?/p>

“她有什么能耐?和領導睡覺換房子?爺爺你怎么老是偏向她!”她一直想不明白,去做理療的老人沒一個像她爺爺這樣刻薄,為了女兒一直奚落孫輩很好玩嗎?他為什么就不能和店里的老人們一樣和藹可親呢?就算說些暖人心的假話哄哄她也辦不到嗎?

“她真是做到那一步也是為了你,再說,她不會干的……”老人的語氣不再強硬,句尾的聲調(diào)像滑落天際的夕陽,無力地沉了下去。

5

下午開會時郭經(jīng)理告訴大家過幾天要搞大促,最近兩天預熱一下,放出去的網(wǎng)也該拉回來看看有多少條魚了。姚婷婷垮著臉抱怨道,三喬巷的老太太不是沒有錢,是不舍得花錢保養(yǎng),她這個月的工資加提成比在以前店里少了,她還是想在大促后調(diào)回總店。

紅姐勸她:“婷婷,你得堅持,干什么工作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咱店剛開業(yè)那兩個月,我和店長又要做機子又要賣貨還得去招人、發(fā)單子,晚上回來還要打掃衛(wèi)生。不是我吹牛皮,郭經(jīng)理知道我們大家是千辛萬苦才熬出來的?!奔t姐的眉心擰成一團,眼睛卻是笑的。

郭經(jīng)理說:“總店的業(yè)績不是一蹴而就的,每個店都需要時間和精力的考驗,你上崗時睿金城正處在熱賣期,路都是趙店長她們鋪好的。”他轉(zhuǎn)動著手里的筆,思量著還是不要把話說得太絕,“婷婷,你有足夠的銷售能力我才把你放在這個位置,三喬巷店還需要時間,如果不適合我會考慮調(diào)換機型。還有,曹店長的脾氣還是很好的,你在睿金城待得也挺久了,應該懂我的意思,團結(jié)非常有利于銷售曲線的長期上升?!边@話給了作為店長的曹笛十足的底氣。

散會后,郭經(jīng)理說車里放著東西,叫曹笛和他去取。他必是有事要講,不然這種出力的事他總是會叫紅姐的。曹笛有些激動地跟著他,往巷外走去。

后巷是三喬巷居住率最高、最擁擠的一條巷子,東面一排是幾十年房齡卻很扎實的瓦房,西面則是樓間距逼仄、陽臺如拼插積木般錯亂的安置樓。來做理療的老人抱怨過,老屋變爬樓,仍舊挨得那樣近,一個不小心能把衣服掛到對面人家的晾衣繩上。兒孫們買大房子都搬走了,只剩下像蹲監(jiān)獄的老人們。

此時已是午后兩點,從西面樓房里陸續(xù)走出拎著馬扎的老人,他們穿過八米寬的后巷,在東面瓦房外狹窄的人行道上撐開馬扎,成為曬太陽人群中的一員。那些身著灰色、黑色衣服的老人瞇著眼吊在困倦邊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有的沒接上話茬就晃著腦袋睡著了。

“小曹,上哪兒去?”一聲招呼驚醒了即將沉睡的人群。

曹笛推了推眼鏡,她心中有事,無心尋找聲音的具體來源,遂向人群應付著:“有事出去一下?!?/p>

“你男朋友來接你啦?”那人追問。

她望向郭經(jīng)理,連忙擺手解釋:“不是,他、他……”

“老孟你個糊涂蛋,這是人家街道的領導!”常去做理療的劉老太伸長了脖子朝南面喊。

雖然經(jīng)常有人誤會“三喬巷社區(qū)老年養(yǎng)生理療站”隸屬于三喬巷街道辦事處,但是曹笛和所有員工都是同樣的態(tài)度——不承認、不否認、不解釋。這個美麗的誤會給他們店里帶來了太多的好處和信任,而且被街坊們叫作“街道的”而產(chǎn)生的優(yōu)越感令曹笛無比享受。當然,最愉悅的還是短暫的“女朋友”身份。

到了三喬巷外的馬路邊,郭經(jīng)理從汽車后備箱拎出一個硬挺的時裝手提袋,曹笛心跳加速,接過來一看,里面裝的是銀離子抗菌毛巾。這是滿購發(fā)放的贈品,但不知這點小事為何叫她親自來拿。

“你一會兒去哪兒?”她這話不合邏輯,似犯困老人們的閑談。他們之間是從不談生活的。她知道自己的臉紅了,幸好有口罩遮擋著。

郭經(jīng)理的視線滑過她的耳郭,轉(zhuǎn)身又從車里拿了什么出來:“下星期區(qū)里來檢查,需要統(tǒng)一著裝。”他把幾套新工作服遞到曹笛手上,忽然問,“早上看到你撤回了兩條信息,沒什么事吧?”

她用無名指把打縷的劉海撥到耳邊按出難以回彈的弧度,說那是幫朋友寵物店打廣告不小心發(fā)錯了,所以才撤回的。

“沒事就好。”郭經(jīng)理轉(zhuǎn)動著腕上的手表帶說,“我還擔心是不是婷婷在店里給你找麻煩了?!?/p>

“沒有,不用擔心我,店里很好?!彼氖种疙樦鴿L燙的耳后撫過脖頸,“不過你睡得好早哦?!?/p>

“昨天陪女朋友逛了一下午萬達,走得腿疼,到家就睡了?!彼l(fā)現(xiàn)車輪上有新撒的狗尿,張著嘴無聲地罵了一句。

曹笛又把劉海撥到腦門前,恨不能蓋上整張臉,她說:“嗯嗯,郭經(jīng)理,我先回去了?!睕]想到他早就繞到車那邊去了。

昨晚她一時沖動發(fā)了一張吃草莓的自拍,想借草莓香甜和郭經(jīng)理聊天,誰知那張照片越看越出界,就趕緊撤回了。郭經(jīng)理說他沒看到信息,但曹笛猜他一定看到了。

回到店里,下午班的許圓已經(jīng)到了,不知怎的,今天這三個女人竟坐在沙發(fā)上聊天,往常紅姐和姚婷婷可是誰也不搭理誰的。

曹笛把袋子丟在許圓面前的桌上,說:“大姐,你數(shù)數(shù)有多少條?!奔t姐一聽樂了:“小曹,你天天‘大姐大姐’地叫,我們這一問,人家才比你大一歲?!币︽面昧⒖谈L:“對呀,要叫‘大姐’也得叫紅姐這個年齡段的。哎,紅姐,你有五十嗎?”紅姐被她氣得嘴都歪了。

曹笛真不知道許圓的年齡,當初看她騎自行車過來,還以為是送完孩子上學的家庭婦女。

大家把毛巾分成三份開始數(shù),最后一加得出總數(shù),速度還快。紅姐拿出一條說:“不錯呀,這回老板真是下本兒了?!币︽面秒x開沙發(fā),一抬腿又坐上桌角:“不下本兒行嗎?就上回送的免洗大棗,掰開里面都有蟲屎,也不知放了幾百年,我聽那幾個老太太嘟囔得我頭都快炸了?!辈艿汛蛄恐︽面脧淖澜寝抢聛淼膬蓷l長腿,在她眼里這跟螞蚱的大腿沒啥區(qū)別。

工作服發(fā)下去了,姚婷婷用食指勾起淡藍色大褂,嫌它太丑不想穿。曹笛不太高興地說:“過幾天區(qū)里來檢查,郭經(jīng)理要求大家統(tǒng)一著裝,到時候會給大家配發(fā)工作胸牌,顯得更專業(yè)些?!?/p>

一米七的紅姐穿上倒挺合適,九分喇叭褲露出半截高幫皮靴顯得高挑又冷峻。姚婷婷打趣:“喲,這下真像營養(yǎng)師了?!苯裉煲︽面玫闹S刺說進了紅姐心里,她懶得回懟,在衣帽鏡前驕傲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把小皮靴后跟兒跺得嗒嗒響。

下午曹笛帶許圓去給幾位臥病在床的購機老人量血壓,路上她怕許圓心存芥蒂,向她解釋為什么只給她配發(fā)了紅馬甲。她說不穿就是自由身,穿上工作服就要擔責任,萬一有人暗訪,就說自己是義務幫忙的志愿者,什么都不知道。許圓說她不會在意這些小事的。曹笛學紅姐那樣挽住許圓的胳膊,邊走邊說:“姚婷婷是個挑事精,遲早要和紅姐鬧一場,你還是和她倆保持距離的好。”

從最后一位老人家里出來時,路燈在疲憊的女人面前點亮了。曹笛想起郭經(jīng)理要她晚上上傳銷售表的微信消息。她哪敢說打開電腦只會上網(wǎng)這樣的傻話呀。她硬著頭皮用手機搜索教程后只獲得了迷茫,沒辦法,只好向許圓求助。

把單據(jù)輸入篩選好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雖說許圓只大她一歲,在工作中又是上下級關系,但她兩次將自己救于危難之際,可不就是一個體貼又可靠的大姐姐嗎?

自從晚上接到曹笛的第一通感謝電話后,許圓每天傍晚都會接到曹笛的問候電話,確認她是否平安到家,然后做簡單的工作交流。曹笛為了不耽誤許圓在她小叔家吃晚飯,把通話時間調(diào)整到晚上七點半,通話時長從一開始的十分鐘漲到半個小時,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半小時的女人夜話。電話都以曹笛的提問開始,這種引導性聊天方式無論在老年人身上還是在許圓身上都同樣適用。在提問拋出去后,注意力和話題得到了統(tǒng)一,之后自然會侃侃而談——猜猜對方今晚吃的什么菜,抱怨隔壁住的奇葩鄰居,分享熱椰奶配兩勺糖澆在咖啡里會更香甜。曹笛從未體驗過和朋友聊天帶來的歡悅,這巨大的滿足感勝過一切自我娛樂。

一定要聊到躺進被窩才算到達尾聲,她喜歡聽許圓講任何事,但任何事對于曹笛來說又都不重要。就像有人一定要等到電視開始播放夜間新聞才肯入睡,什么國際貿(mào)易、戰(zhàn)爭時事,不過是特殊的催眠小曲。有時,許圓的電話也會打不通,她就會因無法得知許圓在忙些什么而煩躁不安。

沒有許圓聲音陪伴的漫長夜晚只剩下一部手機,吵鬧的綜藝或是聲淚俱下的韓劇都是單向的,都不是交流,如同自慰,靠一幅幻想畫卷過度燃燒肉體。曹笛的畫卷里立著十幾年前因暗戀她而護衛(wèi)她回家的少年,他有著陶瓷般潔白結(jié)實的皮膚,她在畫卷中大膽地靠近他,扶住他撐在山地跑車上微顫的胳膊,踮起腳獻出意亂情迷的一吻。當她掙扎著從奶白色的海洋里爬到岸邊,畫卷消失,一切開在身體上的繁花都不復存在,到頭來她還是什么都沒有。于是,她更加渴望能和許圓膩在一起,她需要得到與交換,需要把空虛的時間都填滿。

第二天,紅姐一來就興奮地告訴曹笛,昨天她可是開了大“泡”了!快中午時,來了一個老頭兒,直接就買走一萬多的腦顱電磁理療儀。曹笛聽得心頭一驚,問那老頭兒是什么模樣。紅姐說,個頭不高,瘦巴巴的,穿著挺講究。曹笛趕緊找出票據(jù)查看,上面沒有留姓名,也沒有留電話。她快步走出店外,一直到無人的細巷才掏出手機給爺爺打電話。

“不知道你說的什么。我沒有買?!睜敔敺裾J道。

“你要是昨天買的趕緊拿過來!我給你退了,花這冤枉錢!你要是想做機子,就天天帶小姑過來做?!?/p>

“跟你說了沒有沒有,我離你那么遠,天天帶她去我不是沒事找事嗎。”

“爺爺,到底是不是你買的???”她捂住話筒,千萬個小心怕被人聽見,“我實話說了吧……那機子……根本不管用,就是騙人的?!?/p>

爺爺清了清嗓子:“嗯,知道了,不買。”

她認準了爺爺不肯說實話,卻也沒有他法,況且這筆銷售業(yè)績還算在紅姐頭上,曹笛越想氣越不順,三喬巷的老頭兒老太太每天只想過來免費蹭機子,有的甘愿排老長的隊,只為早上發(fā)放的一杯免費姜棗茶——一大塊拍爛的黃姜,十顆過期送不出去的大紅棗,煮開了再來幾勺結(jié)塊的紅糖,成就了這一杯去寒補血的滋養(yǎng)茶。她守著一店來占便宜的老人,而她爺爺卻親自送上門任人宰割,還把提成捧到別人名下。回到店里,曹笛裝作無事的樣子,聽紅姐夸張地向別人復述昨天老頭兒購萬元機的那一幕,她接待客人時是多么地巧舌如簧、反應機靈,曹笛越聽越覺得那冤大頭就是她爺爺。

下午許圓來上班,曹笛靠近她,問及昨晚打電話給她為何無人接聽。許圓眼神飄忽,只說睡得早,分明是心中有事在躲她。

一位面生的阿姨走進店里,問她們有沒有見到她老公上午落在這兒的老花鏡,幾個人找了半天,最后是曹笛在飲水機里側(cè)發(fā)現(xiàn)了它。她踏著小碎步送過去說:“奶奶,你看看是不是這個?”阿姨接過檢查了一番,說是的,就是它。然后回味了一下,斜睨著戴口罩的曹笛,說:“我五十五,你媽媽和我差不多大吧,你還叫我奶奶,我有這么老嗎?”等人走了,姚婷婷似笑非笑道:“呵呵,平時我們叫叔叔阿姨,你偏叫爺爺奶奶,不知道是近視又加深了還是和我們差著輩兒呢。”紅姐一時沒有領會她的意思,說:“小曹比你大兩個月哪,差什么輩兒?!币︽面醚b作一副吃驚的樣子,手指擋在紅唇間:“呀,那你可別再叫我姐了。”

“小曹你有男朋友嗎?”紅姐見曹笛點點頭,接著說,“讓他掏錢給你做個近視眼手術,戴這么厚的眼鏡親嘴兒都不方便,還難看?!?/p>

姚婷婷笑彎了腰,扶著紅姐的肩膀說:“要親嘴兒,那得她愿意摘口罩?!奔t姐一聽差點笑暈過去。

下午刮著大風,曹笛陪許圓去三喬巷對面的福源廣場做推廣,陰沉沉的天上往下滴著幾滴冷雨,沒有老人出來走動,兩個女人在廣告雨棚下哆哆嗦嗦站著,只能用閑聊打發(fā)寒冷的時間。

“我男朋友是我爸同事的兒子,看了我爸朋友圈的合照就決定追我了?!辈艿淹蝗幌蛟S圓談起了她的男朋友,很可惜,他們交往半年就分手了。

“他說喜歡皮膚白的女孩兒,那一定是我太黑了?!辈艿淹S圓的臉,無奈地眨了眨眼睛說,“真羨慕你啊,皮膚好白。”

“我可不白,不過你也不黑,真的,他怎么用這樣的謊話來搪塞你?!痹S圓見她黯然神傷,好一通溫柔相勸。

從福源廣場出來,過了馬路就是后巷巷口,一個斜背著書包的少年拎著奶茶從公交站臺走下來。曹笛忽然有些心驚,她突然拉下口罩停在路邊一輛電動車旁,從后視鏡里觀察著自己臉上的皮膚。真的黑嗎?

前幾天她在細巷給爺爺打完電話,一個雙手插在衛(wèi)衣兜里的男人從前巷走過來。那時,幾乎長在她臉上的口罩因為和爺爺爭吵而被她拉下,那男人經(jīng)過時目光被她吸引,畢竟她穿著西裝制服別著工作牌,幾乎和街道辦干部同樣的打扮。曹笛轉(zhuǎn)身躲開他,擔心他又像其他居民那樣,向她抱怨下水道堵塞或垃圾費憑啥那么貴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

他皺著眉,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問:“你是曹笛嗎?我看像。我是沈衛(wèi)啊,咱倆初中同學?!?/p>

是他,初中就已經(jīng)一米七多了,他一直貪戀著曹笛的背影,務必要目送她平安上樓才放心離開。如今他和她同樣發(fā)胖,衛(wèi)衣中段凸出一個半圓,下面套著厚睡褲,一雙藍色的棉拖因為經(jīng)常外出已經(jīng)變得和灰色沒什么區(qū)別了。

他說自己還住在后巷,曹笛說她也還住在馬賽克樓。

沈衛(wèi)說:“那時候我可羨慕住在馬賽克樓里的人了,咱們班的都住在破平房,只有你們馬賽克樓有傳達室,有院子,還有能推上自行車的大坡道。我經(jīng)常看你走上樓去,覺得你生活得太幸福了,馬賽克樓在當時就相當于別墅哇!”

曹笛低下頭,用手指快速梳了兩下起了油的劉海,問他從哪兒過來的。沈衛(wèi)回頭向前巷望了一眼,尷尬地說:“公廁,嘿嘿,習慣了?!彼砩系蔫贮S色衛(wèi)衣又厚又肥,還一直蒙著衛(wèi)衣上的帽子,看起來像只伸長了脖子的大肥鵝。曹笛往油膩的鼻梁上架了架眼鏡,拼命在他身上找尋當年那個少年的影子。沈衛(wèi)向前抖動了一下胳膊,示意道:“我走了啊,我奶奶還在家呢。”他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說,“你比以前黑啦,剛才差點兒沒認出來,走了啊?!?/p>

所以那天她不能說自己沒有男朋友,姚婷婷定會當場取笑她,但她沒想到的是許圓竟然也有男朋友。她當許圓是朋友,可許圓卻瞞著自己,甚至在她小叔家兩人也不露聲色。有男朋友算什么稀奇呢,不敢承認才奇怪吧,也難怪,許圓不像她這么愛打扮,還有自卑情緒,怕被人搶走男友也是正常的。

“我是真的很黑吧?”她摘下眼鏡摩挲著下眼周。

許圓借著霓虹燈光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臉。

寬圓的下巴,低塌的鼻梁,割得極不自然的雙眼皮。

“真不黑?!彼f,“就是你臉上的痘痘有點多,這個年紀不該有青春痘了呀?!?/p>

“我有痘痘?我臉上有痘痘嗎?!”

6

青鼓區(qū)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安排執(zhí)法大隊拆除了“三喬巷社區(qū)老年養(yǎng)生理療站”的牌匾,認為該門頭用字不規(guī)范且與營業(yè)執(zhí)照上登記的店名不相符,責令限期整改。再一查,店內(nèi)除了姚婷婷之外,紅姐和曹笛都沒有健康證。關門,歇業(yè)。老人們罵罵咧咧走出站點,埋怨這群人破壞了他們的養(yǎng)生大計。

晚上郭經(jīng)理在工作群里說,大家這幾天先歇一歇,避避風頭再重新開業(yè)。隨后人數(shù)從五變?yōu)樗模艿巡榭慈撼蓡T,少了姚婷婷。

馬賽克樓的二十四小時重新變得無比漫長。早上七點曹笛一準睜眼,白天除了三頓飯幾乎無事可做,后來她準備改變現(xiàn)狀,夜里刷韓劇聽鬼故事,那么睡大覺便可躲過乏味的白日。傍晚,她點了份外賣邊吃邊打電話給許圓,接通后電話那頭是洗涮鍋碗瓢盆的忙碌聲。曹笛說,你點外賣多好,就不用洗碗了。許圓說話的聲音被水流聲蓋住了,曹笛問她說的什么,許圓提高聲調(diào)說:“你得找點事做,有什么愛好嗎?可以做做手工什么的?!辈艿颜f她沒有什么愛好,只是感覺孤獨,家里太安靜她就會受不了。

電話就這樣通著,沒有人說話了。曹笛趴在床上,手機就放在臉前,她聽見電話那邊的碗盤依次擺放整齊,也許其中一個就是她第一次到許圓家裝油燙鴨的花邊盤。她還有機會去她小叔家嗎?當初她真應該加入他們,一起坐在油膩的飯桌前吃掉……也許是小叔專門為她而買的油燙鴨。啊,這事她后知后覺,不就是為了招待她買的嗎?她卻忽略這些,甚至對他們的親密埋有一絲嫉恨。

當初許圓決定去養(yǎng)生站面試之前,曹笛向郭經(jīng)理說明了許圓的個人情況,說她是一個照顧傻叔叔的中年大姐,她見許圓一直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看樣子連電動車也買不起,家庭比較困難,很可憐,她想幫助這個大姐,希望郭經(jīng)理給許圓一次工作的機會。郭經(jīng)理正是因為她百般求情才答應留下許圓的。后來紅姐和曹笛外出上公廁時也打聽過許圓的情況,紅姐問她,聽郭經(jīng)理說許圓在家伺候一個傻子?曹笛搖搖手說,可不要這樣講,就是她小叔的腦袋不太靈光。曹笛告訴紅姐,許大姐沒什么文化,也找不到工作,她有時住在她小叔家,那平房又老又破還特別小,一步就能撞到飯桌,再一個步子就到床了,屋里一股潮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紅姐皺著眉說,哎喲,怎么這么可憐啊。曹笛拉著紅姐的胳膊說,哎,紅姐,你可不要和別人說哦。紅姐拍了兩下曹笛的手背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放心。

曹笛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醒來時面前的手機因為沒電已經(jīng)關機了,曹笛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給手機充上電,等了一會兒,手機開機打開微信,工作群里郭經(jīng)理發(fā)了一條信息:“明早九點整,所有工作人員來店開會?!?/p>

曹笛到站點的時候紅姐和許圓正談笑風生,見她來了,紅姐一聲吆喝:“來了啊曹站長!”

“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站長?!辈艿颜f。

紅姐嘴角一提,笑道:“大結(jié)局了?!?/p>

“什么?”

郭經(jīng)理拿著兩張文件從摘掉VIP 標牌的小房間走出來,他把A4 紙放在三人面前的桌上說:“非常遺憾,從今天起,咱們站點就此關閉?!边@消息只有曹笛聽得愕然。

“客觀原因。我也不想?!惫?jīng)理拍拍曹笛的左肩,這一回,他的手沒有離開她的肩膀,“有人投訴,說我們欺騙老人,唉,我們一心為了老年人的健康努力,到頭來就這樣污蔑我們?!?/p>

紅姐為站點鳴不平,許圓沒有說話,曹笛走過去安慰她:“別難過,你還能領將近三千塊錢呢?!痹S圓冷笑著點點頭,曹笛看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簽字,結(jié)算工資,最后郭經(jīng)理把所有贈品和用剩的沖飲分給了她們?nèi)?。郭?jīng)理伸長手臂將卷簾門“嘩啦”一下拉上,門外的曹笛失落極了,像一場不太精彩的戲劇表演完后被迫拉上喝倒彩的幕布。

紅姐和郭經(jīng)理同路,兩人有說有笑地離開了,他們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后巷的石門頭下。剛才曹笛還安慰許圓,這會兒她自己卻難過起來了,拎著一大包贈品和許圓沿著后巷慢慢往細巷走去。袋子里的東西多,倒也不是很重,曹笛不愿張口求人,她見許圓車籃子里裝著她的保溫杯和雨傘,后車座夾著同樣的一大包贈品。曹笛想等許圓開口,但她目視前方緩緩推行,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手里的袋子,不然許圓一定會幫她再捎帶一程。

她們走到細巷,遠處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曹笛心里猛跳了幾下,難道是沈衛(wèi)?

那天她和沈衛(wèi)的聊天太過倉促,也許他還沒談戀愛,也許他們?nèi)栽谠厣钍亲⒍艘行碌陌l(fā)展。再說,人到中年怎么能不發(fā)福,發(fā)福的人穩(wěn)重不多情,好過腰身比她還細的郭經(jīng)理。

今天,她該停下和沈衛(wèi)打招呼嗎?還是讓許圓先走?或許有許圓在的話,她會一不小心道出今日失業(yè)的落魄。但她也有話和許圓傾訴,她怕今天是她們之間最后一次見面。

“大、大姐,你先走吧。”她結(jié)巴著作出決定。

“好,那我先走了?!痹S圓坐上米白色復古自行車。

“嗯,拜拜,晚上給你電話?!?/p>

“嗯?!彼^也不回地騎走了。

穿衛(wèi)衣的男人越來越近了,他擰開手里的飲料瓶舉起猛灌了一氣,曹笛想象著他咽下汽水時喉結(jié)上下波動的聲音,她開始出汗了,伸手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又側(cè)過身去整理那兩片厚重的劉海。

當她準備好時,他已經(jīng)來到曹笛面前了。

不。他不是沈衛(wèi)。他比沈衛(wèi)年輕多了,也比沈衛(wèi)瘦,他是一名真正的初中生。

這回曹笛沒有拉起口罩遮住臉,因為這夏木一般生機勃勃的陌生男孩和她一樣,也有一臉紫紅色的痘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