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堂 李國
內(nèi)容摘要:通過對敦煌研究院館藏莫高窟第108窟所存2首五代題壁詩真跡的考察,利用紅外線照片對以往2首詩文字的誤錄、漏錄進行了校正,考證第2首詩的作者為五代敦煌僧人靈俊,闡釋了張盈潤、靈俊2首題壁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思想內(nèi)涵,揭示了敦煌五代文人、僧人題壁詩創(chuàng)作情況,為古代文學史研究提供了原生態(tài)的珍貴史料。
關(guān)鍵詞:莫高窟;題記;題壁詩;文學史料
中圖分類號:K87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3)04-0144-12
A New Study on the Poems Written on the Walls in Mogao Cave 108
—Serial Research on Dunhuang Cave Inscriptions(Ⅰ)
ZHANG Xiantang1 LI Guo2
(1. Division of Humanities Research,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730030, Gansu;
2. Research Center of the Silk Road and Dunhuang, Dunhuang Academy, Dunhuang 736200, Gansu)
Abstract:Based on an investigation of the authenticity of two poems from the Five Dynasties written on the walls in Mogao cave 108 and collected by the Dunhuang Academy, this paper uses infrared photography to correct mistakes that were made when the poems were initially recorded and fills in missing content that was overlooked in previous transcriptions. Analysis of this newly available content confirms that the second poem was written by Dunhuang monk Ling Jun of the Five Dynasties, and also serves to explicate the creative background that motivated the creation of two other poems in cave 108 by Zhang Yingrun and Ling Jun. Finally, the authors go on to explore the topic of poems being written on cave temple walls by the literati and monks at Dunhuang during the Five Dynasties. Clarification and analysis of the texts written on cave walls provides precious first-hand historical material for the study of ancient literature.
Keywords:Mogao Grottoes; inscription; poems written on walls; historical literary material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莫高窟作為佛教文化圣地,自古以來就吸引著無數(shù)本地或外來的僧俗信徒來此巡禮參拜,也吸引著大量過往游客來此觀光游覽。許多人在巡禮、游覽心有感動之際,不禁興之所至,創(chuàng)作了一些題壁詩。莫高窟的一些洞窟墻壁上保存了許多不同時期的題壁詩。
以往很少有學者對這些題壁詩進行專題的考察、研究,僅見有個別學者在考察敦煌詩歌創(chuàng)作時連帶論及(詳見下文)。
近年來,筆者對莫高窟的游人題記做了全面系統(tǒng)的調(diào)查、輯錄,在此基礎(chǔ)上對莫高窟第108窟所存2首五代題壁詩做了新的校錄、考證,確認一首據(jù)原壁題記可知作者為歸義軍節(jié)度押衙張盈潤,最新考證第2首詩作者為敦煌釋門僧政兼闡揚三教大法師賜紫沙門靈俊。通過考察此2首題壁詩,我們可以了解五代敦煌地區(qū)的題壁詩創(chuàng)作活動,并為古代題壁詩研究提供了珍貴史料。
一 莫高窟第108窟保存了千余年前
題壁詩的真跡
莫高窟第108窟窟檐南山墻外側(cè)墻壁上所存2首五代題壁詩,是敦煌題壁詩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據(jù)學者們研究,第108窟是曹氏歸義軍第四任節(jié)度使曹元德執(zhí)政時期(936—940)曹議金的妹夫、歸義軍應管內(nèi)衙前都押衙張淮慶所建造的洞窟,在《臘八燃燈分配窟龕名數(shù)》中稱為“張都衙窟”{1}。此窟是莫高窟的一個中型洞窟,前室、甬道和主室面積合計112.22平方米[1]。位居北大像(第96窟)與南大像(第130窟)之間崖面的底層,位置較佳,便于游客進入游覽。該窟前有土木結(jié)構(gòu)的窟檐建筑,便于游人即興題壁。在該窟墻壁上,特別是窟檐南山墻壁面上保存了五代、西夏、元代、清代的諸多游人題記(圖1)。敦煌研究院編《敦煌莫高窟供養(yǎng)人題記》輯錄了13則[2],李國《敦煌石窟歷代游人題記調(diào)查整理與研究》輯錄了18則(其中根據(jù)《伯希和敦煌石窟筆記》補充輯錄了5則){2}。其中有五代張盈潤、靈俊2首七言題壁詩,為我們研究五代敦煌的題壁詩創(chuàng)作活動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1954年,敦煌文物研究所在整修第108窟時將窟檐南山墻的題記揭取下來[3]。
1963—1966年間,國家對莫高窟實施了危險崖體加固工程,為配合此工程,敦煌文物研究所考古人員對包括第108窟窟檐在內(nèi)的一批窟前殿堂遺址進行了考古發(fā)掘(圖2),后來出版了由潘玉閃、馬世長編撰的考古報告《莫高窟窟前殿堂遺址》。經(jīng)過崖體加固工程,解決了莫高窟崖體的穩(wěn)定性問題,使石窟建筑和藝術(shù)脫離了崩塌損毀的危險。同時也部分改變了莫高窟崖面的歷史面貌,其中包括第108窟的窟檐被拆除(圖3)。
近年內(nèi)筆者調(diào)查了本院數(shù)字化所檔案室保存的第108窟歷史照片,考察了陳列中心文物庫房內(nèi)收藏的由第108窟窟檐南山墻外側(cè)墻壁上揭取下來的題記實物,獲得了一些新的資料。
1955年,敦煌文物研究所攝影專家李貞伯先生拍攝了第108窟窟檐南山墻外側(cè)墻壁上5方題記{1}。其中有張盈潤題壁詩(圖4)、靈俊題壁詩(圖5,關(guān)于此詩詳見作者下文論述)。
從以上2幅照片可見,抄寫題記的壁面白灰層已經(jīng)部分與草泥地仗層脫離,出現(xiàn)裂縫、脫位的情況,若不采取保護措施將面臨脫落、損毀的危險??赡苷怯需b于此,敦煌文物研究所的專業(yè)人員將這些題記從原壁剝離揭取后保存在文物庫房。
后來,專業(yè)人員將這些題記加固在石膏地仗層上,以便長久保存(圖6、7)。
上述可見,莫高窟第108窟保存的2首五代泥壁題壁詩真跡,是我國罕見的由公元10世紀保存至今具有一千余年歷史的石窟寺泥壁題壁詩,為我們提供了具有原生態(tài)性質(zhì)的珍貴文學史料。
二 莫高窟第108窟2首題壁詩
重新校錄和研究
莫高窟第108窟所存2首題壁詩,最早于1986年在敦煌研究院編《敦煌莫高窟供養(yǎng)人題記》(下文簡稱為《供養(yǎng)人題記》)中刊布了錄文[2]。由于大多數(shù)學者見不到題壁詩真跡,無法進行校錄。之后許多唐代詩歌集、敦煌詩歌集著作只能被動地轉(zhuǎn)錄《供養(yǎng)人題記》刊布的錄文。對于此2首題壁詩的作者和內(nèi)容,僅有個別學者在相關(guān)論著中簡單論及。
近年來,筆者對第108窟的題壁詩進行了深入細致研究,取得了三方面新的進展:一是2019年請本院多光譜攝影專家對院藏第108窟題壁詩真跡拍攝了紅外線照片(圖7、8),對題壁詩文字獲得了更加完整清晰的識讀,對2首詩重新做了校錄,校正了一些以往學者的誤錄、漏錄;二是首次明確考證出第2首題壁詩作者為敦煌僧人靈??;三是考證了2首詩創(chuàng)作的背景,揭示出其內(nèi)容和價值。
(一)張盈潤題壁詩校錄和研究
張盈潤題壁詩原壁書寫工整,保存完整,是敦煌本地文人有代表性的詩作,引起學者們重視。陳尚君主編《全唐詩補編·續(xù)拾》[4]、徐俊纂輯《敦煌詩集殘卷輯考》[5]、張錫厚主編《全敦煌詩》[6]均轉(zhuǎn)錄此詩,并擬題作《題敦煌千龕窟并序》。項楚著《敦煌詩歌導論》第四章“鄉(xiāng)土詩歌”中作為“莫高窟詩”的代表作之一予以引錄[7]。王志鵬《敦煌釋門詩偈內(nèi)容綜論》中作為“歌詠佛教寺院石窟”的代表作之一予以引錄,并指出:“序中‘今見我佛難量,擬將肝腦涂地,雖則未可碎體,誓歸釋教等句,以及詩歌內(nèi)容都表達出皈依佛教的堅定決心?!保?]首次論述此詩的主題。
1. 錄文
筆者按照原壁抄寫款式錄文(僅將豎行改為橫排),繁體、簡體、異體、俗體字均照錄,以存其歷史原貌。
潤忝事
臺輩,戟佐駈馳(1),登峻嶺而驟
謁靈巖,下深谷而(2)欽禮聖跡。
傍通閣道,巡萬像如同仏(3)國;
重開石室,禮千尊似到蓬
萊。遂聞音樂梵響,清麗以徹
碧霄;香煙滿鼻,拯濟(4)幽?(5)罪
苦。更乃遊翫祥花,誰不割捨
煩諠;觀看珎菓,豈戀世間恩
愛。潤前因有果,此身得凢(6)類之
身,伏(7)爲色利無端,牽徙於火
宅之內(nèi)。今見我仏難量,擬
將肝腦塗地,雖則未可碎骵(8),
誓歸釋教。偶因?(9)從,輒題淺句:
久事公門奉駈馳,累沐
鴻恩納効微。昨登長坡上大坂,
走下深谷覩花池。傍通重開千龕窟,
此谷昔聞萬仏輝。瑞草芬芳(10)而錦繡,
祥鳥每常遶樹飛。愚情從今歸真教,
世間濁濫誓不歸。
軋祐二年六月廿三日節(jié)度押衙張盈潤題
2. 校訂、考證
(1)“馳”,在1955年拍攝的照片中還保存此字下半部分,在2019年拍攝的可見光、紅外線照片中此字已經(jīng)滅失無存。
(2)“而”,在1955年拍攝的照片中還保存此字下半部分,在2019年拍攝的可見光、紅外線照片中此字已經(jīng)滅失無存。
(3)“仏”,“佛”之俗體字。
(5)“?”,“冥”之異體字?!坝内ぁ睘橛纳钪?。
(6)“凢”,“凡”之異體字。
(8)“骵”,“體”之異體字。
(9)“?”,“沿”之異體字。
3. 作者、詩作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價值探考
張盈潤是敦煌本地有代表性的文人,關(guān)于其生平履歷、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情況,李正宇先生已做過比較全面的考察和論述{1}。據(jù)此可知,張盈潤之父為歸義軍應管內(nèi)衙前都押衙張淮慶,其母為曹議金第十六妹,與曹元德、曹元深、曹元忠三節(jié)度使為表兄弟,可謂是敦煌當?shù)馗唛T世族子弟。他于后唐天成二年(927)前后在靈圖寺學就讀為學士郎,受過良好的教育,于清泰元年(934)任莫高鄉(xiāng)判官,后漢乾祐年間(948—950)任歸義軍節(jié)度押衙。
張盈潤的家族虔誠奉佛,熱衷于參與佛教供養(yǎng)活動。其父張淮慶于曹元德執(zhí)政時期(936—940)主持在莫高窟營造了家族功德窟“張都衙窟”(第108窟)。P.3390《孟授上祖莊浮圖功德記并序》記載:“厥有弟子節(jié)度押衙張盈潤,奉為故和尚在日造浮圖壹所。雖則泥壘已就,彩畫未圓……侄釋門法律德榮……因以割舍珍財,抽減絲帛,謹于當莊佛堂內(nèi)添繪功德圓就已畢。外瞻靈剎,新擬彌勒之宮;內(nèi)禮真容,創(chuàng)似育王之塔……于時大漢乾祐三年歲次閹茂仲呂之月蓂生三葉題記。”可知張盈潤本人主持在其祖莊孟授莊造浮圖(佛塔)一座,雖完成塔的土建,但塔內(nèi)佛堂的佛像繪制并未完成。之后由其侄子釋門法律德榮主持完成繪制佛像,時在五代后漢乾祐三年(950)。據(jù)上述可知,張盈潤家族祖孫幾代均熱衷從事佛窟營造、佛塔建筑和佛像繪制的功德供養(yǎng)活動,相沿不絕。浸淫于具有如此濃厚佛教信仰的家族環(huán)境氛圍中,其思想觀念和行事風格深受佛教文化影響當是自然而然的了。
P.3616卷背有多條涉及張盈潤的雜寫題記,是考察其人其事可資利用的史料。鄭炳林先生《敦煌碑銘贊輯釋》中已引錄為附錄資料[10],但尚未接橥其意涵。該卷背開頭部分有一條雜寫“都頭張后曹使張盈潤”,后一行雜寫“節(jié)度押衙知上司孔目官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兼御史中丞上柱國”。這當是張盈潤具體官職的記載??啄抗?,吏名,唐置,諸州府及方鎮(zhèn)置孔目院,設都孔目一員,下設孔目若干,掌文書簿籍之事[11]。據(jù)此可知張盈潤是在節(jié)度使衙府從事文書管理的官吏。在張盈潤官職題記之前有一條雜寫:“張盈潤便粟三碩,秋五碩;便麥三碩,秋五碩?!敝笥钟幸粭l重復雜寫:“張盈潤便粟三碩,秋五碩?!薄氨闼冢湥笔侵附栀J粟、麥。莫高窟藏經(jīng)洞中保存了許多唐宋時期敦煌民間借貸麥、粟等物的文獻。此處雜寫當是抄自張盈潤借貸粟、麥記載的雜寫。借貸粟、麥三碩,在秋后要歸還五碩,利率高達67%。張盈潤作為敦煌地方衙府官員,不惜冒著高利率借貸糧食,表明他日子過得比較拮據(jù),被迫借貸度日。
從張盈潤的生平來看,他以敦煌高門世家子弟的身份,清泰元年即任判官,10余年后還是節(jié)度使衙府押衙,從事文書管理工作,在官場并不得意。而且他在經(jīng)濟上也不寬裕,日子過得比較拮據(jù)。于是他在乾祐二年六月間來莫高窟巡禮時,不禁感慨系之,遂在家窟“張都衙窟”窟檐南山墻外壁上題詩抒懷。
詩序首句“忝事臺輩,戟佐驅(qū)馳”喟嘆自己忝列官府之中,任人支遣驅(qū)使。接著以整飭對仗的駢體文句描繪贊美莫高窟的環(huán)境:“旁通閣道,巡萬象如同佛國;重開石室,禮千尊似到蓬萊?!卑涯呖弑扔髯鞣饑鴥敉?、蓬萊仙境,表達出高度贊美之情。接著描繪了作者在莫高窟游覽所見之景象、所發(fā)之感思:“聞音樂梵響,清麗以徹碧霄;香煙滿鼻,拯濟幽冥罪苦。更乃游玩祥花,誰不割舍煩喧;觀看珍果,豈戀世間恩愛?!弊髡呗牭绞咚路饦疯箜?,清新雅麗,上達云霄;禮佛供養(yǎng)的香煙氤氳,滿鼻繚繞,覺得可以救濟幽深的罪惡苦惱;再加玩賞這里的祥瑞鮮花,誰不想著要割舍世間的煩擾;觀覽這里的珍奇果實,誰還會留戀人間的恩愛之情?這是以極端理想化的筆調(diào)描繪、贊嘆莫高窟佛教圣地的優(yōu)美神奇。接著說“潤前因有果,此身得凡類之身,伏為色利無端,牽徙于火宅之內(nèi)”,感嘆自己由于前世因緣,此身成為平凡之人,又因各種現(xiàn)實利益無端牽絆而轉(zhuǎn)徙于充滿眾苦的塵世之中。尾二句“今見我佛難量,擬將肝腦涂地,雖則未可碎體,誓歸釋教”表達了敬仰佛祖,誓要皈依佛教的心愿。
詩文以七言古體詩的形式重復吟詠表達了作者的情思感懷。首二句“久事公門奉驅(qū)馳,累沐鴻恩納效微”,喟嘆自己多年在官府任人驅(qū)使,雖然長久承受了君上的鴻恩,但功績微小。次二句“昨登長坡上大坂,走下深谷睹花池”,敘述昨天從敦煌城出發(fā)經(jīng)過沙漠戈壁長路,走下山谷來到莫高窟,看到花池樹林的優(yōu)美環(huán)境。第五至八句“旁通重開千龕窟,此谷昔聞萬佛輝。瑞草芳芬而錦繡,祥鳥每常繞樹飛”,是描繪贊嘆莫高窟壯美奇麗的景觀?!按斯任袈勅f佛輝”當是借用了武周圣歷元年(698)立于莫高窟的《李克讓修莫高窟佛龕碑》中 “有沙門樂僔,戒行清虛,執(zhí)心恬靜。嘗杖錫林野行至此山,忽見金光,狀有千佛”所記載的典故。最后二句“愚情從此歸真教,世間濁濫誓不歸”表達了厭倦濁濫俗世、誓要皈依佛教的愿望。
一位出身高門世族的衙府官員,因為官場不得意,生活不如意,遂借來莫高窟巡禮之機一展其文才,在第108窟窟檐墻壁上題詩抒懷。詩序、詩文中以理想化的筆調(diào)贊美了莫高窟佛教圣地優(yōu)美奇絕的景觀,表達了希望遠離俗世、皈依佛教的心愿。這就是張盈潤題壁詩的創(chuàng)作緣由和思想蘊涵。因此,筆者認為此詩的準確擬題當為《題莫高窟并序》。
詩序、詩文中多處采用平闕式,如在“臺輩”前采用平式,在“佛國”“佛”“公門”“鴻恩”等處采用闕式,顯示作者熟稔官場公文禮儀規(guī)范,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
平心而論,張盈潤詩序的文學水平高于詩文。其詩序熟練運用駢文,文句整飭,對仗精工,寫景抒懷,流暢自如,顯示了作者較高的駢文水平,也體現(xiàn)了唐宋時期敦煌盛行駢文的風氣。而觀其七言古體詩則一味直白陳述,平淡無奇,不僅與唐宋時期中原詩人高水平詩作相去甚遠,即使與敦煌本地高水平文士悟真、張球、杜太初等人的詩作也難以比肩。
(二)靈俊題壁詩校錄和研究
第108窟靈俊題壁詩在原壁書寫潦草,字跡漫漶不清,較難識讀?!豆B(yǎng)人題記》刊布的錄文闕字、誤字較多,以致詩序、詩文的涵義難以完整準確顯示。此詩尚未引起學者們充分關(guān)注,僅有個別詩歌集著作轉(zhuǎn)錄。如陳尚君輯?!度圃娧a編·續(xù)拾》轉(zhuǎn)錄此詩,擬題為《題三危圣王寺》[4]1648;李正宇先生《敦煌遺書宋人詩輯校》輯錄此詩,并將其歸為道真之作[12];徐俊先生纂輯《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中轉(zhuǎn)錄此詩,并擬題為“巡禮莫高窟題壁”,署名“釋道真”[5]118。
1. 錄文
2. 校訂、考證
(1)“俊”,《供養(yǎng)人題記》未識讀出此字,錄作闕文“□”。李貞伯先生1955年拍攝的照片中未拍完整此詩,漏掉開頭幾字。筆者憑借2019年柴勃隆拍攝的字跡比較清晰的紅外線照片識讀出此字為“俊”。這當是作者以名自稱,如同張盈潤詩序中自稱“潤”。筆者考證,此自稱“俊”的作者為五代敦煌僧人靈俊。靈俊為敦煌五代高僧,又擅長詩文,藏經(jīng)洞中保存其10多篇詩文。其所撰多篇邈真贊中均自稱“俊”,據(jù)筆者調(diào)查至少有以下8例:(1)“俊以乖虧智性,難違固邀。孤陋之聞,聊為贊頌”(P.3718《范海印和尚寫真贊并序》);(2)“俊以忝為宗沠(派),元睽槐市之音。枉(狂)簡美(斐)然,聊表瑣陋之頌”(P.3718《張良真生前寫真贊并序》);(3)“俊以不才之器,謬當金石之言。頻邀固辭,終不獲免”“俊以孤陋,聊題鄙言”(P.3718《閻子悅生前寫真贊并序》);(4)“俊以忝為時儻,難免固邀。?申鄙詞,聊題陋句”(P.3718《劉慶力和尚生前邈真贊并序》);(5)“俊乃久蒙師訓,無懷答教誨之恩。枉(狂)簡美(斐)然,聊題贊頌”(P.3718《馬靈佺和尚邈真贊并序》);(6)“俊忝時友,聊陳數(shù)行”(P.3718《程政信和尚邈真贊并序》);(7)“俊以不才之器,實慚提獎之名。頻邀固詞(辭),粗申輕塵之頌”(P.3718《梁幸德邈真贊并序》);(8)“俊以不才之器,粗當金石之言。孤陋無誠,酬為贊曰”(P.3718《張明德邈真贊并序》)。據(jù)此斷定,此題壁詩序中自稱“俊”的作者當為靈俊。李正宇、徐俊二先生將此詩作者系為道真,當為誤斷。
(2)“隨侍僧政□(道)□(舍)□道真等七人”一句是將“道真等七人”作為第三人稱表述,此系判斷此詩作者非“道真”之內(nèi)證。
(3)“圣寺”,《供養(yǎng)人題記》錄作“圣王寺”。陳尚君先生據(jù)此擬詩題為《題三危圣王寺》。李正宇先生將“圣王寺”收錄于《敦煌地區(qū)古代祠觀寺廟簡志》[13],唯一的依據(jù)即《供養(yǎng)人題記》中此條題記。筆者仔細識讀題壁詩真跡和多種照片,斷定“圣王寺”為誤錄。原壁題詩無“王”字,可能是以往學者將“聖”字下半部“壬”字重復識讀又誤錄作“王”。此處準確錄文當作“圣寺”。據(jù)此可知,陳尚君先生擬題《題三危圣王寺》,李正宇先生收錄“圣王寺”也隨之有誤。
筆者認為,此處“圣寺”當為簡稱,根據(jù)有二:一是靈俊本人有使用簡稱的習慣;二是古代敦煌本地寺廟(特別是大寺)有使用簡稱的習慣,即選擇寺名中有代表性的一字作為簡稱,如靈圖寺、龍興寺、顯德寺、凈土寺、永安寺、乾元寺分別簡稱為“圖”“龍”“顯”“土”“永”“乾”等。那么,此處“圣寺”是哪個寺的簡稱呢?在敦煌佛寺名稱中帶有“圣”字者有大圣仙巖寺、圣光寺、圣壽寺三寺,此三寺可以簡稱為“圣”。但據(jù)李正宇先生研究,圣光寺位居敦煌城里[13]80,圣壽寺在沙州城西[13]82。根據(jù)莫高窟第156窟前室北壁,P.3720卷背抄寫的《莫高窟記》中“晉司空索靖題壁號仙巖寺”的記載,學者們多認為大圣仙巖寺在莫高窟。馬德先生進而將大圣仙巖寺比定為莫高窟大泉河谷成城灣的古代寺院遺址[14]??梢姶巳戮c詩序中所指“圣寺”不合。既然詩序明言“三危圣寺”,詩中又云“三危山內(nèi)”、“圣寺山谷”,可以確知此“圣寺”當在三危山谷中。但此寺完整、準確的名稱為何?在敦煌文獻中有無記載?尚待后考。劉玉權(quán)先生曾發(fā)表有關(guān)莫高窟附近三危山和尚溝內(nèi)保存的疑似晚唐、五代古佛寺遺址的調(diào)查報告,認為:“莫高窟第108窟題記中提到的這座‘三危圣王寺,很有可能即三危山中和尚溝這座廢寺?!保?5]筆者認為,根據(jù)該報告記錄和尚溝古佛寺地處三危山山谷內(nèi)的位置,寺門外東南角不遠處有一眼水泉,從寺院建筑布局和殘存壁畫的特征及風格來判斷,大體可劃到晚唐、五代時期等證據(jù)來看,劉玉權(quán)先生將第108窟題記中提到的“三危圣寺”推斷為三危山中和尚溝的古寺,是合理可信的。
(6)“集”,《供養(yǎng)人題記》錄作“枲”。但錄作此字使句意滯礙不通。迫使學者們另做他解以求達詁。李正宇先生錄作:“枲(疑當作某)?!保?2]但仍然講不通。筆者根據(jù)紫外線照片仔細識讀,此字行草
(7)“寺”,《供養(yǎng)人題記》錄作“是”。但錄作此字使句意滯礙不通。筆者仔細識讀,此字當錄作“寺”。
(8)“□□”,《供養(yǎng)人題記》錄作“霜樹”。但“樹”字作為偶句尾韻字失韻,顯然有誤錄。筆者根據(jù)多種照片仔細識讀此二字,漫漶難辨,隱約似為“霞煙”二字,但不敢自是,留待后考?!案袆由缴褓n□□”當是詠嘆山神賜以神跡。
3. 作者、詩作內(nèi)容考探
據(jù)李正宇先生研究,靈俊俗姓張,幼年出家于靈圖寺,金山國時任沙州釋門都法律、福田司都判官;曹議金時升都僧政加紫授,63歲病故。曾撰有啟狀2道、碑銘傳贊11篇、七言口號1首?!八鲈娢?,題年最早者為景福二年(893),最晚者為清泰二年(935),筆墨生涯40余年,為五代時期敦煌之重要作者”{1}。
靈俊題壁詩作于五代后晉天福十五年(實為后漢乾祐三年,950)[3]。在寫作此詩之前靈俊早已位居僧政多年。他寫于清泰元年(934)的P.3720《河西都僧統(tǒng)陰海晏墓志銘并序》、寫于清泰二年(935)的P.3718《梁幸德邈真贊并序》均已題名“釋門僧政闡揚三教大法師賜紫沙門靈俊”。此年五月間靈俊隨從“臺駕”(可能是敦煌僧團都僧統(tǒng)之類高級僧官),并伴隨僧政道真等七人至三危圣寺“安下霸道場”,并住一旬。他們在此安排的法會活動可能與夏安居有關(guān)。
據(jù)學者們研究,夏安居是敦煌僧尼在都司的組織、監(jiān)督下每年都從事的修習活動。要求出家五眾(指比丘、比丘尼、式叉摩那、沙彌、沙彌尼)在夏三月(四月十五至七月十五日)集中在寺內(nèi)致力于坐禪念經(jīng)修學{2}。此詩中所詠靈俊與僧政道真等幾人在三危圣寺的活動可能反映了敦煌僧團夏安居活動的情景。
首聯(lián)“三危山內(nèi)集世賢,結(jié)此道場下停閑”,敘述眾多敦煌高僧齊集三危山內(nèi)圣寺,在此結(jié)道場,安住修行。夏安居要求普通僧尼在本人所屬的寺院安住修行,而屬于敦煌僧團高管的靈俊、道真等諸位僧政則在此年選擇在幽靜的三危圣寺結(jié)夏。頷聯(lián)敘述寺院生活物資供應狀況。結(jié)夏安居的僧人需要生活物資的供養(yǎng),故P.2807《七月十五日夏終設齋文》云:“罄房資于三寶,施衣缽以供僧”,即需要給結(jié)夏僧人提供屋舍、衣服、飲食等生活物資以保障其安居。“侍送門人往不絕,圣寺山谷水未寬”敘述諸位高僧的門人往來不絕地送來生活物資,但是三危圣寺位于山谷,本就缺水,又因一時居住多位高僧,導致更加缺水(“水未寬”)。頸聯(lián)“一旬之間僧久住,感動山神賜□□”,以夸張的筆調(diào)贊嘆諸位高僧在此居住十天,以致感動山神顯示神跡。如果按照佛教律制夏安居要求安住九旬,靈俊和道真諸人在三危圣寺不過安住一旬即離開,可能是因為生活物資不便,特別是水的供應緊張之故。所謂“山神賜□□”的神跡,可能是作者借某種自然的景觀來神化高僧。正如《李克讓修莫高窟佛龕碑》敘述樂僔“忽見金光,狀有千佛”的神跡,可能是以三危山夏季常見的雨后夕陽映照,山峰顯出金紅色光芒的自然景觀來神化圣僧。尾聯(lián)“□(蒙?)彼牟尼威力重,此山本□住僊□(巌?)”以贊嘆佛祖威力、贊嘆三危神山結(jié)束全詩。
總之,靈俊題壁詩詠述了五代時敦煌高僧在三危山內(nèi)佛寺清修生活的情景,表達了對高僧、佛祖、神山的贊美之情。據(jù)此可將此詩擬題作《題三危圣寺并序》。
此詩從藝術(shù)表現(xiàn)來看,平鋪直敘,雖然形式上七言八句,似為七律,但未嚴格對仗,不甚合律,詩藝水平一般。與張盈潤的情況相類,靈俊詩歌創(chuàng)作的水平不及其所撰邈真贊一類文章水平之高。
結(jié) 語
筆者基于以往學者的研究成果,并借助現(xiàn)代的多光譜攝影技術(shù)手段,對張盈潤、靈俊二人在莫高窟第108窟的2首題壁詩重新予以識讀、校錄,校正了以往的一些誤錄、漏錄,提供了更加完整、準確的文本。
本文糾正了以往學者關(guān)于第2首題壁詩作者為道真的誤判,重新考證該詩作者為敦煌五代僧人靈俊。
本文論述了2首題壁詩的創(chuàng)作緣由和思想蘊涵。張盈潤作為一位出身高門世族的衙府官員,由于官場失意、生活不如意,遂借巡禮莫高窟之機題壁抒懷,抒發(fā)了對佛教圣地莫高窟理想化境界的贊美,表達了希冀遠離俗世、皈依佛教的心愿。靈俊作為敦煌地方高僧,借其與多位高僧在三危圣寺清修途經(jīng)莫高窟之機題壁詠詩,詠述了敦煌高僧在山中佛寺安居清修生活的情景,表達了對高僧、佛祖、神山的贊美之情。
從詩歌藝術(shù)的視角來看,張盈潤、靈俊題壁詩均平淡無奇,屬于平平之作。但從文學史的視角來看,它們提供了五代敦煌地方題壁詩創(chuàng)作的一個鮮活樣本,表明當時西陲邊地的敦煌文士、僧人也一如內(nèi)地文士、僧人進行著題壁詩創(chuàng)作活動,具有珍貴的文學史料價值。
還值得一提的是,正是由于張盈潤于乾祐二年(949)在本家族新建成不久的功德窟“張都衙窟”外墻壁上題詩,吸引靈俊于次年即天福十五年(實為后漢乾祐三年,950)也在此窟墻壁題詩,并引發(fā)此后歷代諸多游人在此窟墻壁上題記,遂使第108窟成為題記最為集中的一個洞窟,成為莫高窟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線。
我國古代寺院是承載宗教信仰和文化藝術(shù)的重要平臺,古代文人具有在寺院題詩創(chuàng)作的悠久傳統(tǒng),特別是在佛教繁榮的唐宋時代盛行創(chuàng)作寺院題壁詩,流傳了許多寺院題壁詩的佳話和佳作。如唐代嚴武作《題龍日寺西龕石壁》,杜甫作《題忠州龍興寺所居院壁》,朱慶馀作《題青龍寺》、《題開元寺》,宋代蘇軾作《題西林壁》、蘇舜欽作《題花山寺壁》、楊萬里作《題龍歸寺壁》等等,都是寺院題壁詩的杰作。對于古代寺院題壁詩,已經(jīng)有諸多現(xiàn)代學者進行了專題考察研究{1}。
但古代題壁詩中除了一些在各地石窟寺石壁、摩崖題刻的詩作真跡有幸得以保存外,古代寺院泥壁題詩真跡可惜大都湮滅無存,僅見錄于古代文史著作中。莫高窟第108窟保存了五代石窟寺的2首泥壁題壁詩真跡,是罕見的原生態(tài)的珍貴文學史料,值得古代文學史研究者予以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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