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通惠河開通,漕糧北運到積水潭,客商出京的船只也從積水潭出發(fā)南行。元末明初,由于戰(zhàn)亂和自然災害,通惠河日漸荒廢。到了明中期,南來的漕糧都在張家灣卸載,再經(jīng)車運轉(zhuǎn)至北京。明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經(jīng)政府疏浚,通惠河重新開通,南來的漕船無須經(jīng)張家灣中轉(zhuǎn),而是一路暢通直達大通橋和北京城,但客運和貨物還要途經(jīng)張家灣。因此,自明代以來,位于通州的張家灣就是“水陸要會”“漕運襟喉之地”,是北運河、通惠河、蕭太后河(溫榆河)、涼水河四河的匯集之地。直至清末,由于河道改變,張家灣的優(yōu)勢才逐漸喪失。但由于張家灣特殊的地理位置、優(yōu)越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以及豐富的人文景觀,明清小說多會敘及此地,如明代馮夢龍的“三言”、凌濛初的“二拍”,明末清初西周生的《醒世姻緣傳》,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歸鋤子的白話長篇世情小說《紅樓夢補》等。雖然作家創(chuàng)作小說的最初目的并非是記錄歷史,但在無意中還是留存了大量歷史信息。通過這些小說,我們可以從文學的角度領(lǐng)略當時“大運河第一碼頭”的自然風光、風土人情和歷史變遷。這不僅為我們研究當時的社會生活提供了參考資料,還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幅生動鮮活的運河畫卷。
南北水陸要會地
張家灣位于京杭大運河北端,在通州南十五里,距北京僅四十里,是大運河進京的必經(jīng)之路。當時南行的船只以張家灣為起點,北往的船只都泊于此,張家灣成為名副其實的南北水陸要會地。
明清時期官員出京不管目的地在哪里,只要是沿運河出行,都需要從張家灣坐船。明末清初,西周生在小說《醒世姻緣傳》中多次記述不同人物的運河行程,如寶光被發(fā)回原籍時,帶著家眷財寶在“張家灣上了船,回他常州府原籍”。他從張家灣上船,順河南下,過山東,經(jīng)宿遷、淮安、揚州,最后到常州故鄉(xiāng)。主人公狄希陳自通州赴巴蜀上任,也是從張家灣上船,幾年后當他從四川返回時,依舊坐船到張家灣,登岸后進京。在明代馮夢龍話本小說《警世通言》中,蘇知縣是涿州人,欲往浙江金華府蘭溪縣赴任,也是從張家灣上船,沿運河一路向南。
不只是官員,其他人員包括各地的學子、客商、平民也都沿著這樣的軌跡從京城前往各地。明代凌濛初在《二刻拍案驚奇》中講述了徽州商人程宰出京的過程。他坐船由潞河進入大運河,潞河在今天的通州,是大運河的北運河段,然后一路到淮安府。在明代擬話本小說《古今小說》中,沈小霞為了將弟弟的靈柩運回故鄉(xiāng)紹興入土為安,也是由張家灣坐船沿運河到故鄉(xiāng)。長途跋涉殊為不易,需要雇請百余名工人幫忙,但由于運河暢通,整個行程還算順利。此外,清代《野叟曝言》《金云翹傳》等很多作品都提到離開京城,若走水路,需要在張家灣乘船南下。
同樣,如果沿著運河坐船進京,也需要在張家灣停留,再轉(zhuǎn)換車馬走陸路進入京城。清代順治年間的小說《平山冷燕》記述到,女主人公冷絳雪被小人設(shè)計陷害,被迫進京,官府為她安排的行程就是坐船由揚州出發(fā)直達張家灣。《野叟曝言》的主人公文素臣游學京師選擇的路線是從蘇州出發(fā),先坐船到揚州,然后一路沿著運河,經(jīng)臨清到張家灣,最后一段路程是坐轎子進京城。曹雪芹的族人當年往返于北京與南京兩地之間,若走水路進京,也是在張家灣登岸。如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于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從江寧攜家眷扶父柩北歸,五月上船,由鎮(zhèn)江渡長江,九月重陽日到張家灣碼頭下船。雖然由于時代的緣故,曹雪芹有意采用“不寫之寫”的辦法,隱匿了具體地名,但讀者按照書中的蛛絲馬跡,還是能判斷出賈家成員南北往來多走運河,而且張家灣就是他們進出京城的轉(zhuǎn)換停留之處?!都t樓夢》第三回中,林黛玉進京上岸的地方就在張家灣,下船時榮國府接待的車輛早已等候多時。當時從通州到京城的道路有兩條,一條是從張家灣城西到廣渠門的土路;另外一條是經(jīng)過張家灣通往朝陽門的土路,后來改為石道并成為御道。林黛玉在張家灣下船后坐車進入京城,走的應該是這條進京御道。
百貨匯集商貿(mào)盛
《醒世姻緣傳》的作者西周生對運河城市非常熟悉。小說中晁知縣在考慮升遷時選擇了任職通州:“那遠處咱是去不得的,一來俺北方人離不得家。第二我也有年紀了,這太倉、高郵、南通州倒好,又就近;但地方忒大,近來有了年紀,那精神也照管不來。況近來聞?wù)f錢糧也多逋欠,常被參罰,考不的滿。不然還是北直,其次是河南,兩處離俺山東不甚相遠。若是北通州,我倒甚喜。離北京只四十里路,離俺山東又通著河路。又算京官,覃恩考滿,差不多就遇著了。你到京再看,若得此缺方好。”這段話逐一列舉了南北運河城市并進行了對比。作為山東人士的晁知縣覺得太倉、高郵、南通州這三個南方城市不太適合自己,還是北方城市因為生活習慣相通,更好一些。當然最理想的當屬北通州(今通州地區(qū)),不僅離家近,離京城也近,關(guān)鍵是官場考評還相對容易過關(guān)。
晁知縣通過戲子胡旦、梁生牽線,花費2000兩白銀謀取到北直隸通州知州的美差。任職之后,短短兩年他就撈了20萬兩白銀,對比之前在“南直隸華亭縣”任職三載贓私10多萬兩白銀,這次來錢的速度更快,貪得更多,真是一本萬利。連晁夫人都感慨自家貪污的不義之財太多了,一方面勸說兒子安分守己,只要不過分揮霍,用兩三輩子都用不完;另一方面她自己盡量多做好事,把錢財散給有需要的平民百姓。
為何當時的官員大多期望在通州任職?與當?shù)氐慕?jīng)濟基礎(chǔ)優(yōu)越不無關(guān)系。特別是張家灣,它是當時最繁華的城鎮(zhèn)之一。通州地區(qū)曾流傳一首民謠:“通州城,好大的船,燃燈寶塔做桅桿。鐘鼓樓的艙,玉帶河的纜,鐵錨落在張家灣?!泵裰{形象生動地反映了當時通州城與漕運的聯(lián)系,描摹了張家灣的特殊位置和繁盛景象。明代蔣一葵在《長安客話》中詳細描述了大大小小的官船客舫、漕運舟航,紛紛駢集于張家灣,即著名的通州八景之一——“萬舟駢集”的宏大盛況。這絕對不是夸張,根據(jù)《通漕類編》所載,明代的船只基本都在萬數(shù)之上,清代前期還遠超明代,只是雍正之后盛況不再,但還能保持在6000艘之上。明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蒙古騎兵攻入京城近郊,劫掠順義、三河、密云等地,京師戒嚴。鑒于京城附近缺少攻守兼?zhèn)涞耐捅攸c,次年春,順天府尹劉畿開始修建張家灣城。大臣徐階作《張家灣城記》,詳細敘述了建城的背景與過程,指出不論是商賈人士還是文人官員進京,坐船也好,行車也罷,都要在此停留。由于是水陸交匯之處,這里匯聚了天下貨物。據(jù)統(tǒng)計,明永樂以后每年抵達張家灣的各類船只達3萬多艘,漕船之外,商船民船貨運量更是大得難以估計,使得這里商業(yè)繁榮,城內(nèi)一街兩巷店鋪林立,商號櫛比,絲竹悠揚,夜不罷市。加之張家灣寺廟眾多,四面八方的游客、商家紛至沓來,旅游觀光,投資興業(yè)。朝鮮使臣李海應路經(jīng)張家灣,曾經(jīng)稱贊這里“舟楫之盛可抵長城之雄”。他在日記中寫道:“從州北門入,……入內(nèi)城門,十字街口,建一座牌樓,上面書‘日下沖繁第一州’,蓋第一要沖繁華處也。城內(nèi)通衢皆甕石為道,直抵朝陽門外。凡四十里,左右旗亭酒樓,丹碧連天,簾幕臨江。城東門內(nèi)一亭,亭獨出,影臥江面?!辈苎┣鄣暮糜?、詩人愛新覺羅·敦誠描述這里道:“耳聽船夫吳歌軟語,眼觀岸邊貨物堆積如山?!摈煊裨趶埣覟诚麓瑩Q乘轎子進京時,僅僅透過轎子的紗簾向外張望了一下,就發(fā)現(xiàn)街道兩邊店鋪林立、人流擁擠,遠勝于其他地方。黛玉是從南方而來,一路經(jīng)過許多運河城市,多為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而僅在短短一瞥間,她就斷定張家灣比別處繁華,可以想見張家灣當時的繁盛景象非一般城市可以比擬。
舟泊漷州河水邊
張家灣河渠縱橫,岸柳垂波,小橋流水,船上人家,有江南水鄉(xiāng)之景。據(jù)史載,自張家灣至揚州數(shù)千里河岸上,植楊柳七十余萬株,“柳蔭龍舟”為通州八景之一。很多文人騷客在經(jīng)過張家灣時描述了這一美景,留下了動人詩篇。如元代著名學者吳萊進京不第后,在張家灣坐船南下時寫下《過漷州詩》:“數(shù)株楊柳弄輕煙,舟泊漷州河水邊?!痹鷱埨^恕在《張家灣》一詩中描摹了當?shù)氐木吧骸傲嗍?,鶯聲散晚霞。微茫連水國,迢遞見村家?!边@些詩篇都贊嘆了張家灣一帶充滿詩情畫意的水鄉(xiāng)景色——兩岸綠柳婆娑,青煙裊裊,鶯歌燕舞,還有那若隱若現(xiàn)的槳聲帆影,皆不遜于江南春色。
對此,明清小說也多有記載?!缎咽酪鼍墏鳌分校酥h的兒子晁大舍第二次到通州,見到運河沿線風光旖旎、美不勝收——夏初沿河兩岸的嫩柳叢中,不時有茅屋和酒館出現(xiàn)。岸邊洗菜的、洗衣的、淘米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享受這安靜宜人的田園生活。這樣美麗的村野風光無疑是北運河自然風光的真實寫照,散發(fā)出濃郁、古樸的鄉(xiāng)土氣息和水鄉(xiāng)兒女獨有的精神氣質(zhì)。作家通過這些充滿濃郁運河氣息的文字,向世人展現(xiàn)了一幅北運河沿岸色彩明麗的自然風俗畫卷。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寫香菱讀詩所感、《紅樓夢補》第二十四回寫黛玉觸景所想都飽含對張家灣美麗景色的贊美之情。香菱學詩時讀到王維的詩句“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深有感觸,聯(lián)想起當年坐船進京時沿途見過的一處美景。盡管香菱沒有具體指明美景在何處,但許多紅學專家通過考證發(fā)現(xiàn),應該就在張家灣運河一帶?!都t樓夢補》中完整記述了黛玉由揚州進京完婚的行程。在經(jīng)過山東進入河北之后,黛玉望見岸邊夕陽晚照的美景,想起當年香菱的感慨,不由得生出“詩中有畫”的體會。根據(jù)黛玉的描述,這個地方應該在張家灣附近。
明清小說以它獨特的視角對張家灣作了立體的全景式呈現(xiàn),不僅描繪出張家灣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形象展現(xiàn)了張家灣在京杭大運河中的地理優(yōu)勢,還記錄了發(fā)生在張家灣的歷史故事和其特有的風土人情,讓人們在文化想象中回溯歷史,喚醒共同的地方記憶。因此,張家灣在明清小說中成為承載京杭大運河文化的一個重要歷史載體。
(作者簡介:陳清茹,北京社科院歷史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 / 金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