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藝馨[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南京 211800]
作為日本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家,川端康成其文夢幻朦朧、心象紛呈,本文以《秋雨》為例,借助“火影——山茶花——秋雨”這一意象結構,將其獨特的人生觀借極具象征性的語言表現出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
在搭乘快速列車途經紅葉山的川端康成心中,主人公眼前仿佛出現了一片幻影——“天空還是一片蔚藍,卻已微微現出了暮色……紅葉的寂靜,從高處籠罩著我,滲透我的身心。莫非要讓我早早地感受到日暮之將至?”不難發(fā)現,這片暮色可能是親眼所見,但更可能是眾多凋零的紅葉從天而降,使得衰颯哀戚的紅棕色自上而下地感染人的心境。這一切可能是暮色,但更可能是紅葉的幻影。而凋零的秋葉也在意義上成為暮色的象征物,是一切即將衰敗的代表。
而在這樣悲哀的情境下,在漫天凋零的生命中,作家又看到一群閃閃爍爍的火團,毋庸懷疑,這更是幻象,“我的眼睛深處,映出火團降落在紅葉山上的幻影”,這“仿佛不是在降落火雨或火粉,只是小小的火團在溪面上閃閃爍爍”。同樣,這些火影也是紅葉的幻影,是紅楓葉快速閃動后在作家眼中彌留時殘留下來的幻影,造就了這火團的模樣。他們是極悲哀的,降落時太過渺小,連痕跡都不被人發(fā)現,結束時也杳無蹤跡——“那小團的火球落在藍色的溪面上旋即就消失了”。但也有過剎那光華,以幻想的形式出現的火苗,也會在溪面上綻放出微弱的火光,它們正恰似一個個即將凋零的生命倔強地發(fā)出瀕死前片刻的光芒,終于在狹窄的天際間“流淌出了一條火河”,一條被無數卑微的悲劇拼盡全力綻放光芒所攢成的河,即使最終以死亡為代價,以湮滅不聞為最終歸宿。
這毫無疑問是一場幻影。但為何明明火車只經過漫山遍野的紅楓葉,在“我”眼里卻平白生出衰凄的暮色和渺小而倔強的小火球的幻象呢?這就不得不提到川端康成的重要身份——日本新感覺派的探索者。新感覺派在文學觀念上,以主觀為錨,以感覺為線;在表現手法上,采用自由聯想,使用“心象的羅列”,縈繞著一種朦朧縹緲、難以捉摸的氣息。所以川端康成多運用比喻象征的手法將人物的意識流動展現出來,更將人物心靈與客觀外界的交流互動呈現出來,而《秋雨》正是將個體潛意識泄露出來,將“火影”和“暮色”的幻象呈現出來。但《秋雨》在半夢半醒之間潛意識的泄露絕不是毫無依據的,而是一種真實情感的表達,是在現實中偶有所感才生發(fā)出的想象。那這如“小火球”般渺小而不屈的命運在現實生活中真的存在嗎?結果又究竟如何呢?后文隨即就從幻象引入現實世界,揭開幻影生成的原因。
在十五六年前的“我”做手術的醫(yī)院里,先天心臟病的孩子們很多,孩子們總在東奔西跑、嬉戲喧鬧,仿佛病癥是虛假的想象,但現實總有噩耗來臨——一個生來就沒有膽液輸送管的女孩子,那個穿山茶花和服躺在媽媽懷里的小姑娘,在手術后靜靜地入夢了。
她身上穿著的山茶花是很特別的,在日本文化里,意蘊特別豐富?!吧讲杌?,在古代日語里,經常被寫作‘椿’。‘椿’就是山茶花,‘椿’正如其字形所示是春之木,乃宣告春天來臨之木。在大地萬物歸于沉寂的冬季,傲然開放的山茶象征著春天的新生活力,將帶來春天的氣息。”①據方愛萍在《論日本的山茶花文化及審美意識》一文中所說,山茶花凋落的姿態(tài),并非落英繽紛、鋪滿一地,而是毅然決然墜落枝下,毫無貪生之念,這又正象征著日本人一種豁達無畏的生死觀。而綜合來看,一個悲哀美學盛行的國度,一個以“死亡作為最高的藝術”并當作“絕美的意境”來描繪的作者,面對美妙卻衰敗的山茶花,面對“即便鮮活如此,也要死去的‘死亡之美’”,是多么的欣賞和偏愛。但在《秋雨》中,山茶花的內涵絕不僅是這樣,小姑娘穿著山茶花的和服離去了,但是多年后的頑強不屈的律子卻依舊穿上了。我想這絕不是暗示律子的死亡,而是生命的延續(xù)和繼承,律子以昂揚不屈的神色穿上和服,就像穿上一種“新生的意味,一種面對與抗爭死亡的勇氣”。
因為律子一直以來就是一個脆弱不堪卻奮起掙扎,最終才得以擺脫痛苦命運不斷生存下來的姑娘。正如上文那個離去的小姑娘一樣,生命就是這般無常而虛無,轉瞬就可以消失。這樣的悲哀是普遍存在的,正如蜿蜒在峽谷的火河,微小而悲劇的生命體數不勝數。每一個患先天心臟病的孩童,正如那一株株小小的火球,隨時都可能消逝,隨時都要在薄薄的暮靄中被“藍色的水面”吞噬。但是這位女孩子,倔強不屈的臉龐,和著迸發(fā)著強烈光芒的雙眸,默默抗爭著命運,仍然存活的現實證明了她迸發(fā)著的頑強的生命力。律子作為一個異質化的存在,在搖搖欲墜的生活面前,擺脫了只能在臨行前迸發(fā)光芒的命運,最終竟真的爭得一線生機。在聽聞小姑娘手術死去后,律子就展現出一股執(zhí)拗的態(tài)度,“不愿做手術,要回家,不愿做手術,要回家。誰勸說她都不聽”,這種態(tài)度不是律子的膽怯與逃避,而是她面對不幸命運時的堅決抗爭和求生的決心。所以幻影中的暮色和小火球的出現也就理所當然了,正是“我”前往京都去探望這個與眾不同的生命體,所以眼前才不由自主地營造出暮色中苦苦掙扎而不得的小火苗,才幻想出渺小卻不屈服的重重幻象。而在山茶花的串聯下,抗爭性更強的物象“秋雨”隨機接替幻象“團火”再次出現。這種物象與幻象、眼前之景與意識之流交織的筆法,正是新感覺派表現力的重要來源。
在幻想與往日回憶的交織中,“我”徘徊沉浸于朦朧的夢境,忽然,“雨敲打在客車車窗上的聲音,把我驚醒了”,幻影隨即消失了,一片風雨交加的秋雨把“我”的心緒引向新的思考。
單看這一場敲擊車窗的秋雨,不難發(fā)現所有的雨點都有著相似的命運安排——雨點被命運裹挾著,一次又一次地敲擊著車窗,所有的“打在窗玻璃上的雨點”,都“一滴滴地順著窗玻璃斜斜地流落下來”,恰如生老病死般,是人的宿命,無法抗拒,難以掙脫。但細看來,有的雨點總是“流著流著,短暫停住,接著又流動起來。流流停停,停停流流,顯得很有節(jié)奏”,它在流動與停息間交替,正像極了生命的進程,時而得意快走,時而失意停滯。而有的雨點們“后面的趕超前面的,上面的低低地落到下面,畫出一道道交錯的線”,也像極了人世間起起伏伏的浮生百相。在短暫的停滯與長久的流動中,在交錯的線條與流動的節(jié)奏中,秋雨在視聽上共同奏響生命的樂章。
而秋雨和前文幻象中的團火絕不是孤立存在的,在幻象與現實的交叉口,“我覺得火降在紅葉盡染的山上的幻影,是靜謐無聲的。然而,敲打在車窗玻璃上流動著的一滴滴雨點的音樂,卻又變成了那降火的幻影”,可見二者實際是相互交融的一物。將秋雨和團火比照來看,如果說團火的幻影是生命力的贊歌,那眼前秋雨叮當作響的姿態(tài)便是生命力的交響。他們共同為壓抑痛苦的命運所籠罩,小火球周遭是壓抑凄清的暮色和隨時吞噬火焰的冰藍水面;而秋雨中交雜的是乒乓作響的狂風和命運的枷鎖一般的“車窗”,生命周圍總是困苦而絕望的。
而“小火球”與“秋雨滴”又一同構成微弱生命的象征。他們以極為對立的身份——現實與虛構、有聲與無聲、冰藍與火紅、冰冷與熾熱,共同肩負起渺小生命力的頑強抗爭。而相悖的含義系于一體構成極大的張力,以火團的絢爛易逝與秋雨的凄冷頑強,暗示著當年正處在童稚時光,卻又身患疾病的律子,也暗示著每一個本該光芒萬丈的時光里備受折磨,卻苦苦支撐的人們。
但秋雨又是不同的,它有著更頑強的韻味。作為生命的交響樂,它是有聲的,它更是抗爭的,她為不屈的生命而高唱,它為不屈的命運而擊打著車窗,而并非如“小火球”一般轉瞬便被吞沒在水面。那二者的轉變點是什么呢?我想就是律子頑強地活著,律子以“不和悅”的眼眸射出“強烈的光芒”,她為生存大膽放棄手術,這種種的一切,都使得她的命運不再像火苗般無聲無息地消逝,而是像秋雨一般,擺脫轉瞬消逝的命運,擊打出命運的破陣曲。同時,這場秋雨也接續(xù)起當下律子的心境——“翌日,依然秋雨綿綿……原來律子正用不和悅的目光,凝望著站在被秋雨打得朦朦朧朧的玻璃窗前拍紀念照的新郎新娘?!睌[脫當年生存的困境,現在的律子依舊保持著“不和悅的目光”,依然對生活報以抗爭的態(tài)度,以倔強和不屈服面對著種種不幸??梢哉f律子的命運自少時便呈現出一以貫之的特色——痛苦與抗爭交織而生,但又時刻反抗著,掙扎著擺脫火苗的命運,表現出與天意抗爭到底的態(tài)度,這種獨特的生死觀在川端康成的筆下是極為少見的。
在文學創(chuàng)作技法上,川端康成作為日本新感覺派的代表人物,擺脫了西式現代派晦澀難懂的時空錯雜的意識流技巧,而將意識流與日本傳統文學相結合——借助自然物象深入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又將自身與自然合一,進而將人物感情世界寄托于自然之上,將傳統的自然描寫與現代的心理刻畫緊密融合。
《秋雨》延續(xù)“火影——山茶花——秋雨”這一思維脈絡,將流動的思緒展現出來,既表現了人物豐富而深刻的內心世界,又使小說結構工整,毫無時空錯亂之感。同時,川端康成更明晰地表達出內心世界對于外界萬物的感動,用極具象征的語言來表現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用“火影”與“秋雨”共同展現渺小而抗爭的生命體,再以“山茶花”這一絢麗而脆弱的意象進行串聯,將真正意義上擺脫不幸命運的“秋雨”承接出來,構思精巧,以景物式的象征傳遞出作者對于人事無常、生命璀璨的理解,極具新感覺派的美學韻味。
在文本美學思維上,川端康成沒有陷入“二戰(zhàn)”之后普遍存在的價值觀崩塌的狂潮,而是借助古老的東方禪宗文化對人類心靈進行叩問,表現為一種人生無常、命運難以把握的感傷與無奈,是一種東方式的禪宗的傳承,但《秋雨》的價值觀并不止于此。
作為“物哀美學”的繼承者,“虛無與無常”的美學思想貫穿川端康成創(chuàng)作的始終。②同時作者在童年時期多次目睹親人離世,甚至被稱為“葬禮上的名人”,題材上也格外傾向于虛無與死亡,在作品中往往展現出“死生循環(huán)”“將死亡變形成一種美的化身”,甚至是一份“最高的藝術”的特征。如此看來,一種悲觀式的死亡在川端康成的作品里出現仿佛是理所當然的。那我們不妨回到物哀美本身去看《秋雨》的生死觀?!拔锇А本褪侨毡久褡鍖ψ匀伙L物與人的情感之間的同形關系、感應關系的一種審美概括。③“物”就是自然風景、自然風物;“哀”則指由自然景物誘發(fā),或因長期審美積淀而凝結在自然景物中的人的情思?!按_切來說,是多半傾向于感傷、孤寂、空漠而又有所希冀的一種朦朧的情感、意趣和心緒?!雹芩赃@份“哀”并非中國式的悲哀與凄慘,而更多是由心底生發(fā)出的一份哀憐、一份凄美和一份朦朧的希望。繼承物哀美的精神傳統,《秋雨》一文不僅將眾多渺小脆弱的生命體普遍性的悲劇展現出來,一種無法與命運抗衡的世事無常的宿命感呈現出來。更重要的是,他將一個即將隕落的生命因抗爭而迸發(fā)出奇跡的光芒的故事講述出來,將生命生生不息、掙扎中存活下來的溫情呈現出來。《秋雨》在生死面前,不像《雪國》中葉子的死,被認為是一種生命的延續(xù),是“內在生命在變形,在轉變成另一種東西”;更不是《千只鶴》中太田夫人死后,菊治和文子都認為她變得更美,真正成為“美的化身”;而是對面對死亡始終“繃著臉”“不和悅的眼睛射出強烈的光芒”的律子時赤誠地贊揚她“這孩子很有出息”。這份對年輕生命隕落的悲傷和頑強生命力的贊美敬畏互相交融,共同組成日本“物哀美學”的傳承與新變。所以我想《秋雨》是川端康成作品家族中的一篇異類,但也許更是“物哀美學”的傳承。
《秋雨》借助“火影——山茶花——秋雨”這一結構,將心靈幻象與自然物象結合起來,將過往經歷與當下現實融合起來,用極具象征性的語言表現出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用“火影”與“秋雨”共同展現渺小而抗爭的生命體,再以“山茶花”這一絢麗而脆弱的意象進行串聯,將真正意義上擺脫不幸命運的“秋雨”承接出來,體現出對脆弱的生命只能在瀕死前以凄美的姿態(tài)綻放光芒這一行為的感傷與贊頌,更表現出對渺小而虛幻的生命頑強地與命運抗爭這一行為的感動與敬畏,非常有代表性地展示出川端康成新感覺派和日本物哀美學的雙重文學身份。
①方愛萍:《論日本的山茶花文化及審美意識》,《四川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
②④ 吳舜立:《自然審美:川端康成的文學世界》,陜西師范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
③吳梅芳:《論川端康成筆下的自然意象》,《寧德師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