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卓
初入職場,林小宇仗著初生牛犢的勇氣,公開和領導叫板。可當所謂的“真相”展露,他感覺到的是一種“黏稠的異物感”,那只是復雜人際關系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真相而已。
初涉職場:與“老油條”主任結(jié)下梁子
2007年,林小宇從北廣畢業(yè)后,順利考進外省一家電視臺做記者。當時,電視臺一共招了五個,只有林小宇一個是憑本事正兒八經(jīng)考進去的,而且還有編制。
進臺前半年,新人都要跟“師父”。跟到一個好師父,就等于卡住了一個好位置。臺里最吃香的幾個口,時政口、經(jīng)濟口、文體口、通聯(lián)部。
眼見跟林小宇一起進來的那四個,都被師父分別領走,唯獨林小宇落了單。林小宇琢磨了半天,跑去問侯主任。聽林小宇說明來意后,侯主任意味深長地笑了。
“這個事你就不能問我了。其他幾個新人怎么有人愿意帶,唯獨你沒有,得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臺里見習記者的分配,都是他一手安排。這明顯是話里有話??戳中∮畎胩鞗]反應,他看著手表問:“中午飯吃了嗎?”
這意思林小宇懂,是暗示要請吃飯。林小宇沒想慣著他,便說:“主任要請我吃飯?您太客氣了,下次吧,我還沒忙完。”
這顯然得罪了侯主任。下午,他就給林小宇安排了一個“師父”,但不是跑口的記者,而是后期聽打“同期聲”的師父,一個輔助工,老黃。
那個年代,采訪回來的“同期聲”都要人工聽打。通常,記者采訪回來,錄了半個小時的“同期聲”,聽打要耗費2-3個小時。而最后用到新聞里的話,可能只有一兩句。
新聞記者通常會自己聽打“同期聲”,或者交給徒弟、實習生去做。但專題部的訪談類節(jié)目,一期下來有幾個小時的內(nèi)容,就會丟給像老黃這樣的輔助工去做。
輔助工,就是臺里沒有正規(guī)編制的臨時工。雖說是臨時工,但老黃在臺里的時間比很多人都長,是因為卡在學歷和沒有“后臺”上,十幾年都沒有轉(zhuǎn)正。
“你是正規(guī)編制進來,卻跟著我干雜活,侯主任是在拿捏你呢!”老黃說了句實話。
林小宇回悟過來。剛?cè)肼毜臅r候,侯主任不相信林小宇沒背景,曾幾番試探,發(fā)現(xiàn)林小宇并沒有受到明顯優(yōu)待后,態(tài)度自然變得微妙。
現(xiàn)在,他是派林小宇干雜活來了。但林小宇并不在意,先從基本功練起,沒毛病。
林小宇認真跟著老黃練聽打“同期聲”,速度練到飛快,一個小時的素材,林小宇能做到1:1時間聽打完。
有一天,林小宇在幫老黃聽打一段素材的時候,發(fā)現(xiàn)個怪事。侯主任丟給老黃的一段素材,3個多小時,本不是老黃的活。那是一段市領導的講話錄音。原來,錄音是早上時政口記者去采的,結(jié)果跟組的新人見習記者把通稿給弄丟了。他們不敢再去問市新聞處的領導要,只能把會議錄音拿回來,整理內(nèi)容寫稿件。
這個見習記者就是和林小宇一起進來的齊明。齊明他爸是市里知名的企業(yè)家,侯主任巴結(jié)得要緊,就把這累活派給了老黃。
了解清楚后,林小宇拿起那兩盤帶子,一路帶風就去了辦公區(qū)。
“啪”的一聲,林小宇將兩盤帶子放在齊明的桌上,提高了嗓門:“齊明,這兩盤帶子3個多小時,我和老黃實在沒空聽。我們還有陳主編的節(jié)目,他趕著要。要不,你自己聽吧,別誤了晚上的直播?!?/p>
格子間里,一個個腦袋抬了起來。齊明臉囧得通紅,不吭聲。一旁的侯主任見林小宇搬出陳主編,也不好說什么。陳主編是臺里的首席編輯,論級別要比他高半級。
“林小宇,辦公室里這么大聲干嗎。你倆進來?!焙钪魅位⒅槪曇裘黠@弱下來。
林小宇看向齊明,心想,就他那聽打“同期聲”的速度,晚上直播肯定要開天窗。
在辦公室,侯主任撓了半天頭,十分為難地說:“算了,我給新聞處那邊打個電話,再要一份通稿,齊明你去拿吧?!饼R明一聽,立馬喜上眉梢,溜出去了。
然后,侯主任先給新聞處打電話,結(jié)果,電話那頭的處長把他說了一通。掛了電話,他抬頭發(fā)現(xiàn)林小宇還杵在那兒,更不爽了。
“林小宇,領導交代的事情,必然有其用意,你那么大聲嚷嚷,是要說給誰看???”要說給誰看?林小宇還真沒想過。他就是覺得這事不公平。
這時,陳主編敲門進來。他已經(jīng)從老黃那兒了解了事情經(jīng)過。陳主編拍拍林小宇的肩膀,沖侯主任說:“讓小林來幫我?guī)滋?,做那個非遺的專題片。剛巧我那個編導老婆生孩子,請了幾天假?!?/p>
侯主任不便再說什么。林小宇自然跟侯主任結(jié)了梁子。
林小宇跟著陳主編的團隊,拍了一個非遺傳人的專題片。剛做完成片,又被侯主任叫回去。畢竟,林小宇的編制在新聞部?;氐叫侣劜恐螅钪魅谓o林小宇安排了一個真正的師父,飛哥。
不是滋味:那些人盡皆知的潛規(guī)則
飛哥整天穿一身機車裝,騎著超酷的黑色雅馬哈來上班,是個侯主任都不太管得住的人,負責跑“突發(fā)新聞”。有傳言是侯主任為了整飛哥,專門給他設了這個崗。不過,飛哥并不抱怨,一干就是5年。市里面只要發(fā)生車禍、火災、食物中毒等突發(fā)事件,飛哥都要第一時間趕過去。
顯然,侯主任這是“合并同類項”,把林小宇和飛哥兩個刺頭綁在一起了。
一天夜里,林小宇在臺里值班,凌晨三點,飛哥的電話把林小宇驚醒。“你去我桌上拿兩塊電池,然后來濱江大橋橋口,快!”
林小宇拿上電池,打車來到濱江大橋,只見一片警燈閃爍。還沒緩過神來,就看見飛哥提著攝像機,小跑著來到林小宇面前,拿起林小宇手中的電池,嫻熟地換上,又沖回去。
林小宇跟過去,了解到一個小時前,一輛黑色轎車,沖出了大橋,墜入江底,現(xiàn)場正在打撈。
“出過鏡嗎?”飛哥問。
林小宇搖頭。只見,飛哥從背包里拿出一根話筒,套上防風罩,遞給林小宇?!耙粫闵先ィ匆娛裁淳驼f什么?!?/p>
那是林小宇工作后第一次采訪,第一次出鏡,整個過程都是蒙的?;嘏_里之后,為了趕《午間新聞》,他們只有2個小時的時間。
飛哥讓林小宇寫主播導語,他剪素材。因為林小宇錄了“現(xiàn)場口播”,所以這條新聞不用等播音員配音,可以直接上。
這一次,林小宇發(fā)現(xiàn)飛哥的剪輯手法十分了得。幾個小時,碎片化的素材,在他的剪輯之下,變成了一條緊張的突發(fā)新聞,如電影大片一般。
這條突發(fā)新聞,一下子成了全市的焦點。臺長在新聞部的例會上表揚了這條新聞,說他們反應很快,完成度很高,順帶也表揚了林小宇的出鏡。
作為見習記者,可能要一兩年才會有獨自出鏡的機會。林小宇第一次外出采訪,就攤上這么大個事,也算出了回“風頭”。
會后,有同事來向飛哥表示祝賀,他卻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斑@種事有什么好祝賀的!”
所有人都閉了嘴,悻悻地散去。確實,飛哥這5年,都在跑這類突發(fā)新聞,他見得太多了。
飛哥前后帶了林小宇小半年。后來林小宇才知道,他是從央視出來的,以前是金牌攝像。為了照顧老人,回老家工作,留了下來。
老黃跟林小宇說,要不是飛哥那性格,按照他的資歷,至少是個部門主任。看著坐在辦公室角落的飛哥,林小宇心里有點堵得慌。
很快,臺里的三季度評獎出來了,林小宇和飛哥的那條《轎車墜江》的新聞,獲得了一等獎。讓林小宇意外的是,當全臺表彰的時候,那條新聞的主創(chuàng),卻變成了侯主任,飛哥只是攝像。
飛哥反倒勸林小宇,“老侯要評正高,作品不夠,給他吧?!绷中∮钸@才搞清楚,飛哥的編制是攝像。雖然,很多新聞都是他獨立完成的,但是他都掛不上記者的名。遇到有獲得省獎或者國獎機會的新聞作品,侯主任就會把自己的名字掛上。
這在新聞部已經(jīng)是一個潛規(guī)則了。
半年后,全臺都在準備一年中最重要的“年終評獎”。對于新人,“年度新人獎”是分量最重的獎項。新聞部要在林小宇他們5個新人里,推選一個去參加全臺的評選。這半年里,林小宇跟著飛哥做了好幾條精彩的新聞,得到臺領導的多次表揚,所以他的呼聲最高。
可侯主任卻把林小宇叫到辦公室,讓他放棄參評。“新聞部歷來都是推時政口的新人,領導臉熟,這是老規(guī)矩了。”
林小宇終于明白了當時侯主任安排齊明到時政口的用意。
可林小宇并不打算理會他的“老規(guī)矩”,裝傻反問,“那這么說,只要一開始分到時政口,就鎖定年度最佳了?”
侯主任急了,“你給我出去,敬酒不吃吃罰酒!”
林小宇退了出去。飛哥教育林小宇,在臺里要低調(diào)做人。
“放心吧,師父!我們這半年拿了這么多季度獎,要論作品,我肯定比那齊明多!”
飛哥臉色一變,把林小宇打發(fā)走了。
第二天,新聞部例會的時候,林小宇才知道,飛哥為何對自己閃爍其詞。
例會上,侯主任宣布,今年“年度新人獎”,新聞部推選齊明參評,并提出,本次評選標準,在獲獎作品中,候選人至少是第二作者,才可以計分。林小宇蒙了。
他翻看參評材料,他和飛哥獲了兩次季度一等獎,但作者排名中,侯主任排第一、飛哥第二、林小宇第三。齊明雖然只有一個作品獲了季度三等獎,但作者排名中,他師父第一,他第二。
林小宇在會議室里尋找著飛哥,可他沒來參會,顯然是知道這個結(jié)果的,但是沒有告訴林小宇。周圍的同事都避開了林小宇的眼神,他們應該早已習慣了這種操作。
林小宇頓時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
會后,侯主任把林小宇一個人留在會議室里?!澳阒?,飛哥那么有個性,為何對我言聽計從嗎?”
林小宇疑惑地望向他?!八习稚∽≡盒枰X,我讓他去做突發(fā)新聞,一個月他可以多拿2000元的值班補貼。我是在幫他,懂嗎?”
林小宇一時語塞。當他和飛哥再次見面的時候,那種師徒的情分、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
一身反骨:買8張假黃牛票送領導
本來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意外的是,林小宇的名字竟出現(xiàn)在專題部“最佳新人”的候選人之中。原來,林小宇跟著陳主編做的那個非遺的專題片,在市里拿了獎。
這件事以后,林小宇進了文體組,跑文化口。
文體口主要是跑市里的文化節(jié)、運動會,采訪外來的演唱會和球賽。那段時間,林小宇采訪過不少來開演唱會的大牌明星。潘瑋柏、S·H·E、張韶涵、林俊杰、五月天……
每次遇到這樣的機會,侯主任都要給林小宇攤派兩個“特別重要”的任務:要簽名,要門票。侯主任自己不追星,那些都是用來給他打點關系鋪路用的。時間長了,林小宇覺得侯主任太過分了,決定反擊。
那是快過年的時候,周杰倫來市里開演唱會。主辦方能夠拿出來的媒體贈票并不多,只給了林小宇2張。
出來之前,侯主任交代,林小宇至少要給他弄到10張VIP票。林小宇知道,他已經(jīng)跟某些領導打了包票,那都是對他上正職,有發(fā)言權(quán)的領導。
當林小宇把僅有的兩張票交到他手上,他臉色一沉,不悅地看著林小宇。
“就2張?再去弄,至少要10張!”
“弄不到,主任,周董的演唱會太火爆了!”
“管他什么董!你今天必須再給我弄8張來。”
“主辦方又不是我親爹,我哪里去弄?”
“你爹要有這個本事就好嘍!”
這話讓林小宇氣得差點掀桌子。他看著林小宇有些慍怒,放緩了音調(diào)開始PUA林小宇,“這一點,你就不如人家齊明?!?/p>
“齊明弄到票了?”
“齊明這孩子很懂事,每次出差回來,都會自己掏錢給大家買伴手禮特產(chǎn)……”
林小宇懂了,侯主任在暗示林小宇,要林小宇自己掏錢去買??芍芙軅愌莩獣粡圴IP票能頂自己半個月工資啊。
侯主任看林小宇不接茬,又繼續(xù)打壓:“文體口你也干了一段時間了,可這資源怎么就沒有積累起來呢?我看你就是太內(nèi)向,要不給你調(diào)到通聯(lián)部去?”
面對威脅,林小宇勉強答應說再想想辦法。從辦公室出來,林小宇越想越生氣。想著這樣在侯主任下面做事,處處受壓制,也沒什么意思。
那一瞬,林小宇腦子里冒出一個“絕頂”思路。他跑去ATM取了錢,飛奔去體育場。當然,在做這些之前,林小宇想好了,大不了這份工作不干了。
周杰倫的演唱會在市體育場舉辦,這幾天體育場外都是“黃?!?。林小宇采訪的時候,聽主辦方說,黃牛手上很多票都是假票。主辦方還特地給他看了他們收繳上來的假票,那票面跟真的做得一模一樣,但是,一旦到了安檢口,機器一掃就能夠分辨出來。
林小宇到了體育場外,從黃牛手上低價收了8張VIP票,一共才花了200塊。
當林小宇把那8張票遞給侯主任的時候,他開心壞了,欣慰地對林小宇說:“小林,我就說嘛,努力努力,總是有辦法的嘛!”
周董的演唱會點燃了整座城市。第二天,同事們都在那激烈討論。
林小宇知道,侯主任那10張票,都是給領導家孩子去看的。當那些大少爺、大小姐們,被主辦方的保安攔在門口的時候,估計侯主任的電話也要被打爆了。
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下午,一臉衰樣的侯主任進來的時候,卻沒對自己發(fā)火,后來一直也沒找林小宇說這個事。
沒幾天,林小宇就被調(diào)到了陳主編的專題部,從記者轉(zhuǎn)為了編導。有時候在臺里碰面,侯主任還會對林小宇點點頭,但再也沒跟他說過什么話。
又過了幾個月,臺里公示,陳主編晉升做了副臺長,侯主任如愿以償?shù)剞D(zhuǎn)正,成了新聞部的正職,但是歸陳主編分管。
過了很久,林小宇才聽說,那天晚上,侯主任自己掏錢買了8張VIP票,花了好幾萬。但他為何第二天沒把氣撒在林小宇頭上,這事林小宇一直沒搞明白。
后來,還是老黃點醒林小宇。他說,那段時間,侯主任一直把陳主編當作他的“假想敵”,認為陳主編要跟他爭正職主任。
他這樣的人精,見林小宇敢這么懟他,肯定以為林小宇有過硬的后臺。他不會覺得這是林小宇對他的態(tài)度,而會揣測,那是某個更大的領導,借著林小宇在向他表達態(tài)度。所以,他很識趣地收起了尾巴。
不過,陳主編事事先他半步,早就鎖定了副臺長的位置。到頭來,雖然侯主任當上了正職,卻還是被陳主編壓住半個頭。
2012年,林小宇離開了那座城市。
后來聽老同事說,侯主任被人舉報,被查出個“不大不小”的問題,記過處分后,退居二線,默默退休;原來的電視臺改制為廣電集團,陳主編成了董事長;飛哥,離開臺里很多年,開了自己的傳媒公司,專門拍企業(yè)宣傳片和廣告,也賺到了錢。
至于老黃,還是輔助工,一直干到退休都沒轉(zhuǎn)正,但他根本不在意。林小宇聽說電視臺后門外的商業(yè)街,有兩間店面,都是老黃家的。這樣的說法也不知真假。
這么多年過去,林小宇已經(jīng)成了一家國企的高層。回憶起當年的那些人,他們的面孔早已模糊,不再黑白分明。
唯一清晰的,是那年林小宇硬著脖子和侯主任叫板的樣子,以及充斥在林小宇心頭,一種難以名狀,近乎黏稠的“異物感”。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