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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頭顱之燈照亮大海(組詩)

2023-09-26 03:45巴音博羅
草堂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德格羅茨大地

◎巴音博羅

[也許是布羅茨基,也許不是]

他死于數(shù)十年前的某個寒冷的一月

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的悲傷

悼詞說:隨著他的離世,一個時代——

俄羅斯詩人們的殉難史也結(jié)束了……

他是在睡夢中死去的。我不知道他的睡姿

是否也是俄羅斯的睡姿?

但他的鼾聲卻拉近了茫茫大地上一場持續(xù)到來的

暴風(fēng)雪的腳步

而流亡,是他的身份和象征

像一列火車呼嘯著穿過西伯利亞的沉沉暗夜

一個出生于列寧格勒的猶太人的兒子

一個受盡歧視的少年和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大街……

他七歲時,就不得不說謊

他十七歲時,彎腰把烏黑的煤一鍬鍬投入烈火爐膛

而當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干起太平間的搬尸工時

死亡之重是不是那硬邦邦的尸體的重量?

是不是俄羅斯苦難的重量?

他出沒于偏遠的荒灘沙漠:

“前途就是黑夜的代名詞”

就是他無以言說的悲傷

“請告訴我,靈魂,什么是生活的真諦?”

“請告訴大眾,他們應(yīng)該怎樣用詩的語言說話?!?/p>

也許俄羅斯天才詩人的偉大之處就在于此

他滿面愴然的后面,是那直指真實的人類的良知

是二十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的殘酷歷史和無上榮光

當祖國拋棄了她的兒子

整個西伯利亞的風(fēng)雪瞬間席卷了一頁白紙上的靜謐

我在他長眠的二十年后寫下這鋒利的文字

像一種神奇的暗示,一種力量

大地在漫漫長夜中迎來黎明

真理在青銅麥穗的汁液中展翅奮飛

我能否像布羅茨基一樣低低飛翔?

事實上我也在寒冷中長大。我也把細長的手指

纏繞在鋼筆的四周。常年累月讓我過早衰老

墻壁、床、厚重的窗簾、干涸的酒杯、磨鈍的菜刀以及

鏡子后面那無窮無盡的夜色。當潔白的雪片無聲無息地

撲擊向黑沉沉的大海,雪花的白能否撲滅那海水的黑?

也許整個世界都感到了疼痛。鳥、燭盞、狼嚎和死神

也許整個世界只剩下這睡眠:“黑色的地獄之火出現(xiàn)了,”

而詩人的靈魂在安息。如果一首詩進行了三分之二時

還沒明確前進的方向,那就是大地上人們的痛苦熬煎

得到了保留與安慰

我用愛鋪展著漸行漸暗的道路

冰雪用描繪裝點出整個北中國寒冬的肅穆和莊嚴

生命像海浪蘊含著巨大的能量

我不知道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訴說能否

像綿長的細線穿上一枚針的心口

這彼得堡的瓦西里島,這人類偉大的游手好閑者

他的詩歌成了我對自己最好的紀念

成了我可以在其間小憩的溫暖的客棧

我也有些累了,真的。在長達三十余年的寫作生涯中

我第一次感受到無言的疲倦

布羅茨基是在1996 年1 月28 日這天猝然死去的

我仿佛也是。在2020 年1 月28 日這天我仿佛也死過一次

當詩人們的殉難史結(jié)束時

人類痛苦的歷史,才剛剛開始!

[秋天的金鉚釘正釘在河的馬鞍上]

秋天的金鉚釘正釘在河的馬鞍上

村莊的倒影比天空還清澈

我要代替死去的父親溯流而上

像大馬哈魚回到故鄉(xiāng)和埋葬地

秋天收留我們,煙收留亡魂和歌謠

我父親的河因此把一片葉子的脈絡(luò)梳理、清洗

而大地正在懷孕,稻谷的芳香繚繞自號音

就像母親,此刻她老人家正彎下身子傾瀉那光

金質(zhì)的光,正把一節(jié)節(jié)詩句運送到

我要描繪的那些閃耀于路口的影子上……

[肺結(jié)核與索德格朗]

1923 年,索德格朗死于芬蘭東部的一個偏僻小村莊

“她的眼睛又灰又大,像幽暗水面上的月光……”

肺葉上的結(jié)核正開出病態(tài)的、蒼白的花

而那一腔沸血熊熊燃燒,在冰冷

且又寂寞的北歐的仲夏夜

一封信、長椅、秋天漫長的等待

一個靠親眷們的善意生活的病女孩

坐在沙沙響的樹下,獨自品嘗男人的謊言

像揀拾枝頭熟落并腐爛的果子

她的肉體剛剛拒絕了渴望,她的靈魂

微微戰(zhàn)栗……當冰涼的膝蓋上

有了風(fēng)的足跡,她瞥見死去多日的

春天的種子,正與她的心跳一起停駐

哦,她是靠屈辱地賣掉自己的內(nèi)衣與香水

過活的,而眼下她正靠饑餓充饑……

終于,在雪白的稿紙上

她觸摸到月光

而月光也是貧窮的,像她的失眠

到處都是無病呻吟的詩人

到處都是格律和韻腳。當人們開始挨餓

當滿載軍隊和難民的火車穿過黑黝黝的大地

她青春最后的焚燒來自于她的雙頰

來自于窗臺上的燭盞,那赤裸裸的獻祭之舞

像風(fēng)中一棵云杉無聲地佇立

當死亡之門豁然洞開,那是星光璀璨的絢爛之夜!

索德格朗,索德格朗

你是憂傷的杜鵑鳥的一聲悠長啼喚

暗示一樣起自寧靜鋪展的湖面……

[一點點格什溫,外加一部分勛伯格]

一群人,向大路上聚攏

又鏗鏘著走向遠方

我是故意落后的那一個

一群人,放開喉嚨一起歌唱

合唱團正慢慢升入半空

我是故意唱錯音節(jié)的那一個

一群人,要穿一樣的衣服,說一樣的話語

我是故意把紐扣系錯

咬緊牙關(guān)裝啞巴的那個

我有一塊巨大的石塊

我是將它緩慢推上山巔

又將其推下懸崖的那個

·創(chuàng)作談·

在有雪的荒野中漫步

詩從何時何處開始,完全在寫作者的意料之外。就如同向池塘中投入一顆石子:投入者、石頭、塘水以及泛起的一圈圈漣漪,是心靈在時光中的反映。而詞是那塊命定的小小石塊。當回聲如風(fēng)蕩漾在時間的水面,那個天才的靈光乍現(xiàn)的人早已消失在大地深處。

也就是說,詩人在詩歌出現(xiàn)之后就該隱藏起來。但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詩人卻頻頻從塵埃中現(xiàn)身,以其蒼白、臃腫的軀體遮擋住了詩歌的光芒,這是詩的不幸,亦是詩人的羞恥。

我要說,我確定該說:在一個虛妄的念頭進入腦海之前,那位頂著晨光或暮色寫作的人,正在詩歌的斜坡上打滑,他在還沒開始之前,其實即已結(jié)束。

好多時候,我剛剛在這座雄奇的語言山巔上安放好一塊石頭——那千挑萬選的漢字之詞,卻因為另一塊石頭的跟隨而引來更加密集的石陣……這是搬運者的幸運呢?還是詞語的魔力?

如果一顆雨點確定會喚來雷鳴電閃的一場豪雨,那就索性接受這至高的洗禮吧!在狂風(fēng)暴雨式的宣泄中,人躁動的靈魂才能漸漸安定下來。

面對他所崇敬的詩人,布羅茨基曾這樣說:“在最好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他們的總和——但是小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個體?!?這話說得多好??!當一棵栗樹站在一群栗樹中間時,隱喻在后退,詞根在燃燒,人類賴以棲息的這片土地正慢慢浮升起來,使詞語搭建的屋舍、村莊和石塔皆投下了濃重的陰影。

關(guān)鍵是,我們?nèi)绾文軌蚋兄⒉蹲降侥菈邀惖奶靻愕墓馐?/p>

有時我想,雨落在蒼茫的海里,會不會把海面抬升?就像在北方,當大雪覆蓋這遼闊寂寥的大地,一瞬間仿佛大地被隱蔽了,道路被修改了,詩歌的馬車迷失了方向,而鳥也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被丟棄在荒野中的詞語。

所以墨西哥詩人帕斯說:“詞語經(jīng)過我們的耳朵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又在我們的冥思中消失,對詩的每一次閱讀卻導(dǎo)致了沉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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