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彥良
很久很久以前,孩提的我經(jīng)常在暴風(fēng)雨來臨之際,站上自家的窗臺,踮起腳尖,向烏云滾滾的天際尋找龍,覺得神圣。
“你看,龍出現(xiàn)了,所以大雨要來了?!备赣H孫福指著云間,鄭重其事地說。
我使勁尋找,覺得從烏云中衍生出的薄霰,像龍的胡須;覺得孤立的云樹結(jié),就是龍的犄角……我左看右看,卻越看越覺得不像,就懷疑自己的智商,垂頭喪氣。
做小學(xué)校長的父親便哈哈笑道:“你看得太慢了,這么做事怎么能跟上趟兒?龍已經(jīng)在云端,興完雨,作完妖,找地方歇著了。你看那道雨幕了沒有?龍已經(jīng)順著雨幕瀑布,潛入到松花江了?!?/p>
我傻傻地問父親:“龍入江中,就成了無所不能的蛟龍?”
“也可能是水怪?!备赣H說得很認真。
水怪的概念,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腦際,就根深蒂固,一直誘發(fā)我的創(chuàng)作欲,在幼小的心靈中,多了種探險。
于是,我背著父親,經(jīng)常到松花江邊去偷偷地尋找水怪。
江水對于人的吸引,和對其他生物是一樣的。父親發(fā)現(xiàn)我真去了江邊,就嚇唬我:“江里的水怪比蛇還能纏人,把人能拖死?!?/p>
受過龍的騙,這次并不全信,半信半疑也稱不上。但由來已久的好奇心,驅(qū)使我經(jīng)常逃學(xué)到江邊,呆呆地望著滔滔江水,像羊群一樣冒出無數(shù)的棱角,一波波地洶涌而過,覺得真有水怪,天馬行空,無拘無束,在水面下,興風(fēng)作浪。尤其每到洪水泛濫,那混濁的江水,就猶如無骨的野獸,無情地把江堤淹沒,吞噬屋舍,連江北的金沙灘濕地也淹沒大半,只有些灌木、蘆葦、蒿草之類的土地之精靈,倔強地標識著洪水下的地勢……
那時還沒有濕地的概念,只有澇洼塘子、河泡子、江汊子什么的。
龍不在天上待著,跑到水里,猶如被玉皇大帝貶入凡塵,本身就不會舒心,能不囂張跋扈嗎?這次,我還真相信了——水里確實有水怪。
然后,我就像個小斗士一樣,帶著木頭槍和彈弓子,學(xué)著小兵張嘎的樣子,雄赳赳地要到水里,去捉水怪。
我跟著洶涌的波濤,在岸上跑,希望追上最大的那個浪頭??苫仡^,還有更多更大更猛的濁浪,洶涌而至。便撿石頭,向江里打,希望一擊就敲碎水怪的腦袋,從水下浮出綠色尸體,中止災(zāi)難……
所有的這些努力,其實只是預(yù)演,還明顯摻雜著我內(nèi)心的畏懼。當(dāng)我拋出的石頭被水怪吞進肚里,無聲無息,一切宣告無效后,我鼓足勇氣,脫得赤條條,跳進江水,決心與水怪進行肉搏……
我家同院的鄰居老李,經(jīng)常到江邊釣魚,就把我逃學(xué)洗澡的情況“報告”給父親。父親打了我,繼續(xù)嚇唬我說:
“江里有水怪,遲早吃了你!”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這么憤怒,是他告訴我江中有水怪,卻不讓我去捉??晌移絺€究竟,就偷偷地鉆到江北淺水灘里去。
我喜歡一個人在草叢中耍,可以輕易找到鳥蛋,敲開就喝了充饑。那時的淺灘,灌木簇簇,水草青青;江清如鏡,魚蝦怡然;鳥棲其間,啁鳴低囀,盤旋嬉戲。我突然大叫起來,因為當(dāng)真找到一條水蛇,在寧靜的水面上,快速地游過來,劃出一道可怕的刀痕!
我認定它就是水怪!
我抽出柳條子,一頓撲打,蒿葦?shù)狗黄?,驚起鳥鸛,嚇走鵝鶴,險些掉進沼澤里。我的鞋被扎破,傷了腳掌,齜牙咧嘴,苦不堪言。不承想,水聲把附近的釣魚者引了來。老李虎著臉,拿出長輩的威風(fēng),訓(xùn)斥我:
“不讓你洗澡,你偏轉(zhuǎn)磨磨洗,溜到這旮旯,不怕淹死!”
我這才知道,父親編排了水怪的故事,無非是嚇唬我,把我嚇破膽,好斷了我到江里玩的念頭。我也后怕,自己降伏不了水怪,就容易做了水鬼。但我還是懷恨在心,偷偷將老李下的網(wǎng)掛用刀子剪破,或者把他的魚放掉,竟然一時未被發(fā)現(xiàn)……
他見我頑皮,水性也好,赤條條地往水里鉆,就嚇唬我:“你爸說得對呀,你就是水怪!”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我的惡作劇,也不找我,卻直接告狀到我父親那,得了道歉和賠償,還看著我被敲打。是的,父親打我從來都是不痛不癢地敲打。而我再見到老李在水邊洗澡,我就把他的魚竿上壓的磚塊兒之類,一腳踢開,任魚竿被水沖走,我還特意告訴他:
“你的魚竿,被水怪牽走了?!?/p>
他報復(fù)我:“不用你總光腚洗澡!水怪專抓小小子,水怪最喜歡吃小小子的小雀雀!讓你尿不了尿,打不了種!”
經(jīng)他這一嚇,我還真有了心理障礙。再在水里,就覺得腳趾癢,疑有水怪撕扯??粗笕藗兂鄺l條地下水,覺得下身緊張,便把小褲衩裹得緊緊的,唯恐水怪會鉆進來,把小雀雀叼了去。打那時起,我開始暈水。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我又回到松花江邊工作,像魚洄游,猛然就想起了孩童時記憶中的水怪。
江邊還是那么幽靜,只是跟高樓大廈比肩長起來的文明,拉大了人與自然的距離,擠壓掉太多濕地的寧靜,卻難掠奪去童年的記憶,愈顯珍貴和清晰。江水還是那樣,匆匆忙忙,不斷地被水里的怪獸驅(qū)趕著,不知要流向哪里。
而九站還在,江橋還在,偷偷洗澡的灘頭洼汊還在,只是空間場地小了許多,顯得猥瑣。令我驚訝的是,那個讓我不悅的老李還在,和九曲十八彎的航道一樣,我們都蒼老了許多。
老李早不認識我了,但他精神矍鑠,面膛紅潤,額頭上的疤也在。我向他提起我的童年,提起水怪,他卻一臉茫然,根本不記得,更不記得我這個頑皮的小小子。他談起釣魚,倒口若懸河,而說起水怪,卻面露憂郁的神色。
“這個水怪呀,就躲在魚腹中?!彼f。
見我不甚明了,又問:“你會釣魚嗎?”
我當(dāng)然釣過魚,在魚塘里不費勁的那種,算起來也釣過幾條,便說:“會釣?!?/p>
他馬上露出師父的神情,問:“你有魚竿嗎?”
我比畫一下租來的魚竿:“這不是嗎?”
他搖頭,滿臉壞笑,和三十年前沒兩樣兒:“有專門的魚竿嗎?”
輪到我搖頭。
他開心地笑著問:“懂得什么樣的魚竿釣什么魚嗎?”
“不懂?!蔽业男判脑谙陆怠?/p>
“知道什么鉤釣什么魚下什么食兒嗎?”
“不懂……”
“看水面目測水深,什么地方下面有什么魚,什么魚在什么時辰聚集到什么位置,知道不?”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一概不知。”
“那你怎么能說會釣魚呢?”他這尖刻的反問,令我很是難堪。他似乎看出來了,不再理睬我。
我臣服于他。或許他就是想要這個結(jié)果。
我遞給他煙,為他點火,他才勉強地搭理我,好像我耽擱了他寶貴的時間。好久,他才勉強站起來,用毛巾擦額頭上的汗珠,用太陽帽扇著風(fēng),笨笨磕磕地來到一旁水邊,扯起一條尼龍繩,帶起一大網(wǎng)兜兒,里面真就有幾條活魚,配合著他的炫耀,跳躍起來。
“瞧,都是野生的。”說著,露出鄙夷的神色。
我也架起魚竿,模仿他的樣子,在江邊一上午,顆粒無收。我不無自嘲地對他說:“老哥,許這魚呀,都被水里怪物給叼走了。”
我的這句話,自我覺得很幽默。再看他,卻暗下臉,不再理我,給他煙也不接。
我以為,他一定是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的熱情充滿戒備。換位想想,也是,無功不受祿,哪有沒有目的的付出?現(xiàn)在的人都務(wù)實,以友誼掩蓋了自私,以熱情掩飾了功利。所以他的戒備,也很自然。
第二天,我又早早地來到濕地的汊口,向早來的他打了招呼。他又恢復(fù)了開朗。我便借遞煙之機,提起了我童年被他告狀一事。他矢口否認,眼神里有些渾濁,但不陌生。他的防備是很明顯的,又加了一重。
我不再提逃學(xué)的事兒,就嘮家常。他說他從小就逃學(xué),用麻繩做魚線,用別針做魚鉤,用蚯蚓做魚餌。老師把他的漁具扔了,他就把老師的教鞭折了。還說他打小就過繼給姑父,只聽姑父的,但要是姑父也不允許他釣魚,那就誰也不聽。
“看得出,你是個犟老頭。”
“天下我最犟?!彼院赖毓ζ饋怼h黑的頭發(fā),濃密而閃亮。
我們原來住的地兒,早拆遷,建起了板樓。樓道里陰暗陳舊,還不如原來的大院寬敞明亮。我?guī)退褲O具送到家,參觀他的用具系列,陳列了大半個屋子。他老伴無奈地說他:“老李天天長在了濕地。離開濕地,就活不成了。”
他瞪眼說:“離開,我就得死!”
老年人間說話,總是有一種殺氣。
我請他吃飯,他仍然不肯。我以為他還是處處戒備著,便也罷了。想起童年時他告狀的事兒,倒覺得有趣兒。他現(xiàn)在的慈祥相,怎么會讓人相信他年輕時,做過那么多不地道的事兒呢?其實生活中,許多道理也確實如此,表面現(xiàn)象既能迷惑過去,也能迷惑現(xiàn)在和將來。
他主動約我去釣魚,要收我做徒弟。我求之不得,就拉他去了濕地。當(dāng)時下了陣雨,但很快就停了。雨后的濕地,濕潤鮮亮,好像剛出生的娃娃。
我望著天空還在翻滾的烏云,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個找龍的下午,忽然來了興致,指著天邊的云霞,說:“老李大爺,我看到龍王了!”
“長什么樣?”他也有興致。
“長髯麟角,張牙舞爪?!?/p>
“像我一樣?”他做出兇神惡煞的樣子。
“差不多?!?/p>
我見他高興,就提起水怪一事,說:“我父親怕我到河里游泳,就編出水怪來,說這水里有水怪。您說有水怪嗎?”
老李聞聽,臉色陰郁下來。我再問他啥,他只是打哈哈,情緒顯然受了大影響。我不再敢說太多,唯恐哪句話惹他不滿。我?guī)У某缘模粯硬粍?,只說不餓。又說此處江汊子沒魚,就移到另外一個汊口垂釣。
不久,我覺得汊口那邊有些不對勁兒,隱約有人在呻吟,就跑過去,果然見他委著身子,漲紅著臉,汗流滿面,卻咬緊牙關(guān),不肯大聲呻吟。我連忙把他背上車,緊急送往醫(yī)院。大家夸我做得好,要不是我送得及時,他可能就扔在濕地了。他卻說:“我倒希望扔在濕地……”
“你還不感謝我?”我調(diào)侃道。
“當(dāng)然感謝你。但為什么要說出來呢?”
他見我不解,又莫名其妙地說:“愛一人,可能會害一個人?!?/p>
我更是摸不著頭腦,以為他真是病了。
他稍好一些,才告訴我,他有哮喘病。童年時,姑父領(lǐng)養(yǎng)了他、給了他一個充滿愛的童年,卻把自己的哮喘傳染給了他。姑父愛他如掌上明珠,卻不經(jīng)意傷害到他,到死也在后悔。那時的人并不懂,但現(xiàn)在懂了,這也是他一直拒絕和我同餐的一個原因。
“你怨姑父嗎?”我問他。
我以為他會說不怨,不承想他卻說:“當(dāng)然怨。怨那時的人只知道愛,卻不知道怎么愛。只知道恨,卻不會恨……”
我想不透。我越是這樣,他越是得意,癥狀也緩解不少。
他一好,在家只待了幾天,就又急著去釣魚。他老伴不讓,又管不了他,就打電話給我。作為交換條件,他告訴我一個秘密:“我記得你!”
我驚得瞪大眼睛:“那你為什么佯裝不記得?”
他露出憨態(tài):“你沒記恨我?”
“記恨什么?”
“我做了回小人,告了你的狀。”
“如果沒有你告狀,我可能早被水怪拉到江里,現(xiàn)在沒人和你在這聊天了。”
我的這句隨便說的話,卻又引起他的不快。都說天氣是娃娃的臉,說變就變。我覺得老年人的臉,也是如此。
我們還是正常地交往,但絕口不提水怪的事兒。只要一提,他就會有變化,至少不理睬我。我忽然有個感覺,覺得他就是一個水怪……
在釣魚之余,忽發(fā)奇想,就把我在濕地釣魚的相片,發(fā)到微博上,竟然與北京一老總一拍即合,初步達成了投資開發(fā)濕地旅游項目的意向。
因為忙,許久沒有和老李聯(lián)系。這天,老李突然來到我的辦公室,令我驚訝不已。因為他按我送給他的我寫的長篇小說上有關(guān)我的介紹,按圖索驥,竟然找到我單位,盡管花了他小半天的時間。他遠道而來,卻只為了告訴我一件小事:“我也記得你父親。”
“我也記得,只是他走得早?!?/p>
“你父親是愛你的。對你那么嚴,那么狠,是怕你學(xué)壞,怕你有危險。”
“我知道。”
“當(dāng)初就知道?”
“當(dāng)初不懂?!?/p>
“這就對了。當(dāng)初不懂現(xiàn)在懂,一樣,不晚?!?/p>
“可是他老人家早成仙了,連讓我孝順的機會都沒給?!?/p>
“可是,你還繼續(xù)活下去,享受著生活的美好,這就是你父親最希望看到的。”
“我知道?!?/p>
“你當(dāng)真知道他的嚴厲是一種愛嗎?”
“知道?!?/p>
“那么,你真理解了我告你狀,沒有惡意?”
繞了一圈兒,我才聽明白他的意思。我真誠地說,對他沒有意見。他便高興了,對我表示感謝的同時,邀請我和他一起到野外濕地夜釣。
我雖有興趣,但不專業(yè),沒想去。但一想到他的身體,一個人在野外會有危險,就同意了。
我們早早來到濕地,扎下營池。下好魚竿,支好燈盞,做好相關(guān)準備,就開始驅(qū)蚊蠅。夜晚的濕地格外活躍,夜鷹、蛙鳴及不知名的動物行動頻繁,好不熱鬧。老李說一個人來夜釣的話,也從來不覺得寂寞,野外朋友多。我問他:
“水里呢?”
他顯然被我潑了涼水:“什么水里?”
顯然我倆都知道我指的是水怪。
午夜是魚上鉤的高峰期,他釣得開心,便忽然問我:“你的項目,真要干嗎?”
我對他提起過濕地旅游項目的事兒,沒想到他還真記下了,還當(dāng)回事兒的思索,眉毛好像要擰斷了。他從魚袋里掏出一沓紙,替我打著手電筒,讓我瀏覽。
我一看,是繪制的旅游項目圖,竟然有那么點專業(yè),卻是他自己繪制的,濕地的犄角旮旯都標得一清二楚。我不得不佩服他,因為他退休前是個國有公司的車隊隊長,沒上過大學(xué),也不會什么繪圖制作。
“你搞的項目,我可以給你當(dāng)參謀。”
“當(dāng)然可以?!?/p>
“這里的每一寸水域,每一塊濕地,都在我的心呢。”
我相信他,充分相信他,就在合作伙伴來考察的時候,請他作陪。他一直聽著我們的設(shè)想,卻越聽越皺眉,后來就一聲不吭了。
我們的設(shè)想很宏大,要將整個濕地進行重新規(guī)劃,然后上五個組合配套項目,年利潤要達上千萬,利用五年時間,打造成全國知名項目。
規(guī)劃開始做了,項目也開始申請了,沒有時間再陪老李釣魚。這天,老李卻提著瓶酒,要請我喝酒。
我知道他自從得了哮喘病,就把酒戒了,今天主動約酒,說明有了冒死的雅興。我們找了家小酒館,第一次端杯,都很高興。但是他的眼神告訴我,他有事兒要和我談,但我就是不問,佯裝不知。酒到酣處,他就忍不住了,問我:“你的這個項目,能不能不建?”
我愕然。他一開始那么熱心,現(xiàn)在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
“你放心,項目上了,你不但可以免費釣魚,還可以幫助管理……”
他搖著頭,打斷我的話:“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用我,我不會求你。你這里變成經(jīng)營場所,我就再換個地方,離遠點唄,沒什么。”
“你覺得哪不妥嗎?”
“我覺得這個項目,會對這里的環(huán)境造成危害。”
“放心,我們已經(jīng)請專家,對這里進行了綜合評估……”
一聽說專家,他的臉色驟變:“你那么相信狗屁專家!什么專家?就是考了個文憑,晉了個職稱,就成了狗屁專家?對實際情況的了解,還不如我呢!誰對這里有感情?我們江邊人才有!”
我點頭:“我承認,您才是專家。所以我想聽聽您的意思?!?/p>
“我的意見不是說了嗎?這個項目會對環(huán)境產(chǎn)生影響?!?/p>
“為什么?”
“不為什么!”
老李說完,把酒喝光,又加了瓶啤酒。他七十了,擔(dān)心他的毛病會犯,我就搶下來喝了。
老李酒上八成,突然老淚縱橫,告訴我又一件秘密事兒,已經(jīng)在他心里壓了幾十年。他說在大躍進期間,全國上下,人心浮躁,這里開山造梯田,那里毀林造農(nóng)田,他就帶著個小隊,面對著濕地,提出“向沼澤地里要良田”。他帶領(lǐng)青年突擊隊,日夜奮戰(zhàn),把濕地里的塔頭甸子,統(tǒng)統(tǒng)翻過來,曬干些,挑土鋪在上面,硬是在濕地澇洼塘,建成了一個江邊澇洼塘莊稼試驗田,上了報紙廣播,得到了上級表揚??墒菦]多久,一場雨水就把河堤沖垮,所謂澇洼塘塔頭甸上的奇跡,變成了洪水泛濫的悲劇,幾十戶農(nóng)戶被淹,死亡……
老李講述的時候,口氣里充滿著自責(zé)和懊悔,仿佛是剮了他的肉。
第二天,我請他把這段故事,對我的合作伙伴講了,我們都覺得這是個沉重而關(guān)鍵的問題,便將項目暫時擱淺了。
面對這個結(jié)果,老李向我道歉,也向我道謝。他說他是這濕地上的一棵蘆葦,隨風(fēng)搖擺,根卻不會離開。
“你是水怪?!?/p>
我說。以為他會生氣。不承想他憨笑道:“對,我就是這里的水怪?!?/p>
我從來沒有見過水怪,也相信松花江不曾存在過什么水怪,但至少父親的水怪存在過,不是在天上,也不是在江里,而在我的心靈深處……
老李照例還會讓我拉他到濕地汊口釣魚,除了他光彩的好手氣,野生魚爭著上他的鉤,小曲秧歌調(diào)悠揚,也時不時地從他的嘴里出來,哼哼呀呀,像掉牙似的。但那沙啞的嗓音里所傳達出的愉悅,是不言而喻的。
“老李大爺,你怎么對水怪那么敏感?”我問?;焓炝瞬胚@樣直白地問。
“你這臭小子,知道我不喜歡提,你卻偏偏提!”
他這么說,說明他此時是高興的。否則,他會一言不發(fā)。
“一定有故事吧?”
他嘆了口氣,望著茫茫濕地,眼里閃過一絲陰霾。
“怎么說呢?你還記得我告你狀的事吧?“
“當(dāng)然記得?!蔽裔炆弦粭l小魚,這是我釣上來的有數(shù)的幾條魚。
“也記得你父親揍你的事兒吧?”
“記得。這有什么關(guān)系?”
“說有關(guān)系,就有關(guān)系。說沒關(guān)系,就沒關(guān)系。這樣說來,你不應(yīng)該恨我,而是應(yīng)該感謝我?!?/p>
“我從來不恨你?!?/p>
“扯淡。不可能?!?/p>
“恨也是一時的?!?/p>
“這我信?!彼~漂兒,悠悠地說,“我的二兒子,在你挨揍之前,就是在那江里死了,被淹死了……”
我愣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把這個話題提起,會對一個老人造成什么傷害,心里沒數(shù),便干咳道:“對不起……”
“我的老二水性好著呢——”他的口吻不無自豪,“總逃課,跟我一小一個樣兒。中了那句話,淹死會水的。他帶著他的表哥去江邊摸蛤蜊,一去就是一小天。傍晚,有人發(fā)現(xiàn)江汊子浮上來兩具尸體,我跑去一看,我兒子就抱著他哥哥,做著游的動作。而他哥哥根本就不會游泳——想必是救他哥哥一同死的?!?/p>
我緘默,因無法安慰他而難過。只是靠近他,抱一下他,說:“謝謝你!謝謝你的告狀。否則,我可能也沉在這江里,做了水鬼……”
“沒事兒。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把我當(dāng)你的老二吧?!?/p>
他苦笑道:“扯淡,他已經(jīng)變成了水怪……”
我還經(jīng)常去看望老李。他還是那么執(zhí)著地坐在江邊、坐在汊口垂釣,聚精會神。自從我知道了他的全部故事,他也不避諱了,指著水面說:“你看著吧,一會兒我就把那些水怪釣上來。”
一條魚就在水面上跳躍著,在他溫柔的牽引下,進入他的網(wǎng)兜兒。
“有那么多水怪呀,你能釣光嗎?”
他認真地說:“一定能。我相信一定有那么一天,我能把水里所有的怪獸釣光。到了那一天,我就可以把我的兒子釣回來?!?/p>
此語一出,他的眼睛濕潤了。
我也哽咽了。我盼望著可以有一天,他將他的兒子釣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