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武
我在水庫釣魚,一條魚兒已經咬鉤了,我拼命往上拉的時候,二軍打來了電話說:“喜則死了,摔死的,你馬上來殯儀館!”說完就掛了電話。我腦袋發(fā)懵,一時反應不過來,匆匆收拾起漁具,驅車直奔殯儀館。
到了殯儀館,靈棚已經搭起,二軍正吆喝著擺放花圈。喜則老婆穿著孝衫,蓬松著頭發(fā),哭喪著臉過來對我說:“喜則死得真是太慘了,從水庫觀測塔上摔下來,連個囫圇尸首也沒落下……”
我安慰她要想開點,為了老人和孩子要堅強地活著……
隨后我就過去和二軍幫忙,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我才知道:喜則自從當上水庫管理員之后總是勤勤懇懇,這段時間雨水多,管理部門又查得緊,為防止?jié)?,他每天都要到水庫觀看水位,不慎從二十多米高的觀測塔上摔下來,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斷了氣,并且血肉模糊不成人樣。
辦完喜則的喪事,我好多天都無法從悲傷的陰影中走出來。喜則是我們小時的玩伴中最敏捷最機靈的,而且攀高登低更是他的強項,他怎么能摔死呢?真是“善游者溺,善騎者墮”一點不假。
我和喜則是兩小無猜的好朋友。我們出生在一個叫大召的小鎮(zhèn)。我們的父親都是大召糧站的職工,我們又同歲,只不過他的生月比我大兩個月,我們從光屁股時就一起玩耍。二軍的父親是鎮(zhèn)上的干部。我們仨那時就是鎮(zhèn)上出名的搗蛋鬼。喜則很小就表現(xiàn)出了攀登方面的天賦,他八歲第一次爬上了糧站二層樓高的糧庫曬糧臺,并把他哥的紅領巾綁了根木棍插在了上面,紅領巾像一面微縮的紅旗在迎風飄揚,他在旁邊一臉的傻笑。
冬季的日子是寂靜而且漫長的,對于我們這群孩子來說,外面的世界總是有說不盡的樂趣??粗饷媛祜w舞的雪花,就知道雪霽天晴該我們套麻雀了,我們在雪地中離糧庫不遠的距離掃開一片空地,然后在一根木棍中央栓一根繩子,找一個篩子,用木棍支起,在篩子下撒一些玉米粒,再把繩子放線到糧庫旁的隱蔽角落,我們躲藏在這里,等麻雀飛過來,它們起初在空地周圍啄食,警惕地觀察四周的情況,然后它們就慢慢地踱到支起的篩子下面啄食,我們用力一拉繩子,麻雀就被罩在篩子里了。對于這些被俘的麻雀,我們也不知道如何處理,還是喜則他哥有辦法,他把它們弄死,然后用泥巴包起來,在野外點燃一堆篝火,把裹了泥巴的麻雀扔在火堆里烤,等到泥巴被烤得焦干皸裂,我們就把這些泥巴從火堆里扒拉出來,扒掉泥巴和麻雀的內臟,僅剩一小口肉,芳香四溢,再撒點鹽就更可口了。
等到天晴,消融的雪水就在糧庫房頂曬糧臺前的出檐上形成長長的冰掛,我們就用彈弓往下打比賽誰射得準。
在晴朗的冬季我們成群結隊地到糧站南面的小河邊滑冰。喜則的溜冰車是用角鋼焊接的,比我和二軍的鋼筋冰車要快,他用冰錐在冰面上用力一點就滑到了最前面。附近山上有個泉眼,泉水漫流,在山溝里形成一段緩緩的冰坡,我們艱難地爬上冰坡的頂端,然后順著冰坡往下滑,膽小的孩子是不敢的,溜冰車飛快向下俯沖,只覺得耳邊呼呼生風,在有水的冰面上濺起大片的水花,滑冰的人要眼疾手快地用手中的兩根冰錐把握方向,不然就會沖到水溝邊的泥地上,在冰凍三尺的地面,定會摔個鼻青臉腫,當平安抵達坡下的冰面,回想剛才的刺激還讓人心有余悸。
沿著小河往西滑就有兩股支流,一條寬闊的一直向西匯入窟野河,一條相對狹窄的就進入解放后興修水利而人工修筑的共產壩。壩內水深,這里是家長嚴禁我們涉足的地方。在我剛記事時,我們鎮(zhèn)上的張三因和老婆吵架,想不開就跳了共產壩,壩深不見底,張三家人沒辦法打撈尸體,就去鎮(zhèn)政府求助,政府協(xié)調當?shù)伛v扎的解放軍,綁了木筏,在壩里撈了七天才把張三的尸體撈上來。那天母親帶著我看了那個場面,至今難忘。我們去時堤岸上已經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擠到岸邊,向下望去,只見壩的中央有一只木筏,木筏的前后有兩個像是人的黑點,他們潛入水中,打撈片刻后上木筏休息,然后再潛入水中,如此循環(huán)往復,岸上的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等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終于把張三的尸體撈了上來。
張三死亡事件持續(xù)發(fā)酵,據(jù)說張三致死的原因不是和老婆吵架,而是碰到了勾人魂魄的黑白無常的白無常。張三晚上去廁所碰到一個渾身縞素的白人,拄著喪棒,沖張三招手,張三嚇得撒腿就往回跑,跑回家中鉆到被窩里大氣也不敢出。老婆揭了一下他的被窩,他就大吵大嚷,聲稱:活夠了要去尋死。老婆看到他六神無主的樣子就每天照看著,一不留神,他就跳了共產壩,老婆在后面喊都喊不住。這當然是訛傳。
有天傍晚我和哥去糧站挑水,哥邊用轆轤往上提水,邊緊張地注視著糧站的伙房,我也看到伙房內火光沖天,還以為有人在做飯,哥匆忙挑上水往回走,氣喘吁吁非常緊張的樣子,回到家他才告訴家人他剛才在糧站伙房看到那個渾身縞素的白無常了,我聽后才有點后怕,天黑后就不去糧站玩了。過了不久,糧站新分配來住宿舍的女職工小麗就莫名其妙地瘋了,蓬頭垢面還一個勁兒沖著人傻笑,于是謠言四起,甚囂塵上,小鎮(zhèn)一時人心惶惶。
趁著天氣晴好,我們會滑著溜冰車,沿著窟野河的支流到柏樹山去折柏葉。柏葉在夏天可以驅除蚊蠅,有時大召廟的老和尚也會收一些敬神時用。柏樹山離我們鎮(zhèn)有二十多里路,我們得趕早啟程,帶上中午的干糧,滑著冰車沿河向西。冬日的太陽暖融融地照耀著大地,給原本蕭瑟的原野注入了一絲活力,河床上到處能看到裸露在外的樹根,田野里枯枝敗葉隨處可見,偶爾在光禿禿的樹干上能看到一只喜鵲,只有遠處山脊上的積雪,反射著耀眼的白光。喜則的冰車快,他忽而沖上寬闊河面上泉眼形成的凸起的冰坡,忽而又深入冰面上積水的凹地,激起兩股水花,歡快得像一只撒歡的小狗。中午時分,我們到了柏葉山,柏葉山是由赤褐色的砒砂巖形成的山峰,在山峰的峭壁上長著幾棵柏樹,它們盤根錯節(jié)、虬枝纏繞,仍頑強地挺立在懸崖上,柏葉濃綠,枝干稀疏,容易攀登的地方的葉子已被折完了。我、喜則、二軍齊心協(xié)力,相互配合攀上一棵枝葉較為繁茂的柏樹,從上面折下夠我們三個人拿的柏葉,又去附近的酸棗林折了一些酸棗枝,上面結的酸棗令我們垂涎欲滴,手上被針刺銳利的酸棗枝劃出了許多道血痕,讓父母看到免不了要受責罵。我們吃完帶的干糧,就滿載而歸地往回返。
冬季孩子們最盼望的是過年,我其實臨近年關就開始期待了,因為快過年了,鎮(zhèn)政府就會指派鎮(zhèn)上的楊平事給鎮(zhèn)上發(fā)電,發(fā)電設備是當?shù)伛v軍捐助的一個柴油汽輪機,在這一個月的夜晚,小鎮(zhèn)的人們就不用在煤油燈的昏暗環(huán)境下苦惱了,那時因為電壓不穩(wěn),電燈忽明忽暗,但比起昏暗的煤油燈不知要強多少倍。汽輪機安放的位置離我家很近,發(fā)出的聲音震耳欲聾。楊平事總是弄得黑糊畫臉來到我家,說:拿臉盆,我洗一洗。我把早就準備好的放了熱水的臉盆給他端過來,他洗完后,我又把在火爐上咝咝冒著熱氣的熬好的紅磚茶給他倒一杯遞過去,他笑嘻嘻地說:機靈鬼,又想聽書了,今天是聽《楊家將》還是《呼延慶打擂》?
楊平事小時候聰慧過人,從小就和村里的私塾先生學會了說書,是小鎮(zhèn)最受歡迎的人。他呷一口茶,說上回書講道:呼延慶學藝下山,得知家族受奸人所害,已被滿門抄斬,只有老娘還在人世,他四處打聽,終于在一座破敗的土地廟前找到娘親,只見她雙目失明,手里拄著一根打狗棍,端著一個破瓷碗,里面是乞討來的半碗菜湯,上面還漂浮著一層蛆蟲,娘斷喝道,你把這碗湯喝了,我就認你這兒,呼延慶看著鬢發(fā)斑白的娘,眼一閉,把湯全部喝下……
我記得那時聽得入神,連上廁所都顧不上,有一次還尿在了褲子里,直到子時將至,楊平事說完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我們全家才意猶未盡地目送著楊平事關了柴油發(fā)電機迤邐而去。
過了臘八就是年。整個臘月我們這群野慣了的孩子都沉浸在幸福中,隔三差五就能吃到美食。爆竹聲中一歲除。在我們嗶哩叭啦的鞭炮聲中,迎來了新的一年。我們走親訪友,寄托著彼此的祝福。
轉眼間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我們這里元宵節(jié)會用酥油燈擺九曲黃河陣,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燈油會”。九曲黃河陣傳說為《封神演義》中三霄娘娘為報姜子牙殺害其兄趙公明之仇,擺下的極為厲害的陣法。后來經過民間演化,以燈代兵列陣,再用木桿和繩索,按八卦九宮擺布,九曲一十八折,燈應周天之數(shù)插列,三百六十五盞,燈陣占地一般在十畝左右,為四方形狀。
這一天傍晚,大召鎮(zhèn)四面八方的人群擁到大召廟前,這里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廟前的空地上已用木桿和繩索擺成了四方形的九曲黃河陣,天一擦黑,和尚點燃了酥油燈,在星星點點的燈光和皎潔的月光下,人們爭相擁入,沿著繩索九曲十八彎地往出轉著,祈求新的一年通順大吉。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微笑,心中充滿著期盼。已經逛完燈油會的拿出裝在兜里的炮仗放了起來,我們這群孩子圍著篝火放起了鞭炮,月上中天,人們相繼散去,在這闌珊的夜色中,我們又跑入燈油會,迅速轉了一圈,以圖喜上加喜,才意猶未盡地回了家。
春暖花開,嫩綠的草芽沖破冰封的凍土,挺立起來,院外的桃花也綻開了粉紅色的花蕊,窟野河開始消融,嘩嘩的水聲歡快地響個不停。我們的野外活動也開始頻繁起來,白天整日拿著彈弓打鳥,到了夜晚玩捉迷藏也不早歸家。
喜則有天晚上玩捉迷藏時竟然藏在了祠堂里,所有的孩子都找不到他,他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述了他在祠堂內的經歷:夜晚的祠堂內闃寂無聲,陰風在耳邊颼颼吹過,使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塑像猙獰的表情在夜晚更覺得恐怖。喜則開始害怕了,他往出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檐梁上棲息著許多野鴿子,他大聲地驅趕它們,它們竟然一動不動。喜則就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驚喜地給我們出主意:“我們晚上帶上手電筒,用手電光罩住鴿子,再由我攀到梁上,保證能逮許多鴿子!”我們也覺得可行,以前也用類似的辦法逮過麻雀。
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喜則和二軍悄悄地翻過祠堂的圍墻,來到后殿,用手電筒往梁上一照,果然發(fā)現(xiàn)上面棲息著許多黑灰色的野鴿子,我用手電筒照住鴿子,喜則踩著二軍的肩膀攀上廟梁,起初用手電光照住的鴿子確實一動不動,任由喜則俘虜,但逮了幾只以后,有一只鴿子帶頭撲棱棱地飛走了,其余的也跟著飛走。我們清理了一下戰(zhàn)果,一共逮了五只鴿子,我們就像吃麻雀那樣,把鴿子燒著吃了,感覺鴿子肉除了黑,味道確實鮮美,應該比雞肉還好吃。
捉鴿子事件后,喜則突然對攀爬召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和二軍害怕那么高不小心掉下來摔殘廢,喜則不以為然,看著他在琉璃瓦上健步如飛的敏捷樣子,我們真替他捏一把汗,同時又充滿了羨慕。
糧站新蓋的客房竣工后,要添置一些被褥,我和喜則的母親都去幫忙,又請了一個鎮(zhèn)上針線活兒好的婦女,她經常帶著她的閨女二丫來,二丫梳著兩條小辮,眉清目秀,眼神里都透著機靈。她和我們相仿的年紀,膽子很大,也不怯生,一來就敢和我們說話,嘰嘰喳喳,像只百靈鳥。喜則看二丫的眼神炯炯放光。通過幾天揣摩,我發(fā)現(xiàn)喜則的表情有點反常,過去他總是第一個來找我們,慫恿我們去玩,現(xiàn)在他懶得來找我們,每天跟在他母親身后,到糧站縫被褥,而且也變得勤快了,我?guī)状慰吹剿投咎еZ站的大土盤子倒爐灰,這些活兒他過去是碰都不碰的。有次我還在場,二丫母親嗲聲嗲氣地對喜則開玩笑,“喜則找我們二丫嗎?你要找上我們二丫,我們就能吃白面大米了!”羞得兩個孩子滿臉通紅地跑開了。好在被褥沒過幾天就縫完了。我們仨又恢復了過去的生活,只不過喜則偶爾會發(fā)一會兒呆。但事情沒有到此結束,幾年后,當我們上了初中,喜則就早戀了,而且是和二丫,弄得小鎮(zhèn)滿城風雨,不知是誰編了一句順口溜:大召廟,琉璃瓦,喜則愛上了二丫。我們那時還傳閱過二丫給喜則的情書,其中有這么一句:夜深了,怎么也睡不著,我還在想著我們的友誼永遠永遠不能分!但最終他們也沒能走到一塊兒。
不知不覺盛夏悄然來臨,天氣燠熱難耐,連家里養(yǎng)的狗也整日躲在樹陰下,伸著長長的舌頭。我們身上的衣服每天被汗水浸濕,溻在身上磨得皮膚生疼。我們就悄悄地背著父母到西面的專業(yè)隊水壩上游泳。專業(yè)隊是鎮(zhèn)福利院所在地,生活著一群孤寡老人,鎮(zhèn)上專門為他們修了水壩,在川畔上種著上百畝水利地,還在坡道上種著桃梨杏等水果樹。水壩在一個狹長的水溝內,因為有泉眼的緣故,河水清澈見底,另一端長著茂密的蘆葦,郁郁蔥蔥地蔓延了半個河面,喜則拿起一塊扁平的小石子奮力擲向河面,立即激起了一串串漣漪,驚起了一只黑色的野鴨子,振著翅膀,貼著水面,撲棱棱地滑到河的對岸去了。我們把衣服脫下放在河邊的柳樹杈上,來到河邊,水壩呈鍋底狀,中間深、邊緣淺,喜則水性好,挑選了堤岸邊一處高臺奮力向河中跳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他像一只青蛙一樣兩腿一蹬,手臂向前一伸就游了出去,動作干凈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我不會游泳,躡手躡腳地慢慢沿著淺水區(qū)域踱到一個小水池里。水還淹不住我的屁股,我就躺下用雙肘支在水底,在水上撲騰著,擺出酷似游泳的架勢,惹得喜則他們哄堂大笑。我上次游泳就是沒經受住喜則他們的誘惑,隨他們往河中走,一下子就滑入水底,水沒過頭頂。我咕嚕嚕灌了幾口水后,就手忙腳亂地向上抓,可什么也沒抓住,我開始往下沉,還是喜則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我的頭發(fā),把我救出來,然后在沙灘上拍打擠壓出我肺腔內的積水,我咳嗽干噦了好多天,從此再沒涉足過深水區(qū),至今沒學會游泳。我們玩得筋疲力盡才從水里出來,在柳樹蔭下吹干濕潤的身體,穿上衣服看見太陽斜掛在上空,剛過后半晌。
我們一商量,決定去專業(yè)隊的坡道上偷摘些杏。我們躡手躡腳地走到專業(yè)隊半坡的杏樹林,看到滿坡的杏樹枝繁葉茂,樹上結著青澀的果實,杏子還沒成熟,但望一眼卻令人滿口生津,直咽唾沫,我們趕緊上樹,匆忙往下扯樹上的杏子,沒想到還是驚擾了在不遠處樹下睡覺的專業(yè)隊的護林員白禿子。白禿子是個老鰥夫,頭發(fā)早已謝頂,整日戴著一頂臟兮兮的白色瓜皮帽,他大吼一聲,“哪來這么一伙雜仔子,竟敢來這兒偷杏,看我收拾你們!”我們跳下樹撒腿就跑,慌亂中迷失了方向,本來是往東跑卻錯跑向了南面,過河時因慌不擇路,二軍踩在了一個破碎的玻璃瓶上,頓時血流如注,我和喜則就攙扶著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跑,最后二軍實在堅持不住了,我就背著他往前走。天很快黑透了,我們仍然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樹林里傳來貓頭鷹凄厲的尖叫。我們又餓又怕,最后還是喜則機靈,讓我們在天空中找到北極星的位置,我們根據(jù)北極星所指的方向,沿著一條荒無人煙的小路,才疲憊不堪地回到家。父母在家里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打聽我們的行蹤,在他們的逼問下,我老實交代了當天的行蹤,經歷了一頓嚴厲的責罵。
幾年以后,二軍的父親辭職下海,起初購買了一輛破舊的解放卡車跑運輸,最后依托當?shù)刎S厚的煤炭資源開辦了煤礦,成立了鼎鼎大名的“大召運銷公司”,成了當?shù)睾蘸沼忻氖赘?。記得有一次和二軍見面,他十個手指上戴的全是金戒指,脖子上還掛著一條拴狗鏈子一般粗細的金項鏈,提起小時候那次去專業(yè)隊偷杏事件,他還深有感觸地對我說:那次要不是你把我背回家,及時治療,我可能就廢了。
白禿子也在我們的詛咒聲中,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在我們偷杏二軍劃傷腳那年的秋天,小鎮(zhèn)的很多婦女領著孩子涌到專業(yè)隊的果樹林,她們仗著人多勢眾、肆無忌憚地在樹上摘著剛熟的果子,白禿子一會兒跑到這棵樹下、一會兒又跑到另一棵樹下,到處阻攔,可沒人聽他的,他就耍賴,脫下他的褲子,想把這群婦女羞辱走,卻引來婦女們的陣陣嘲笑。二軍她媽更是鄙夷地說:你把你的褲子脫下有什么了不起,你把你的帽子抹下我們也不怕!白禿子最后無奈地跪下說:娘娘們不能再摘了,我們這群孤寡老人的生活全指望這些果子了!但他的舉動仍然沒有博得人們的同情。也就是在這次群體事件之后,白禿子就一病不起,不久就一命嗚呼了。
秋天是我們這群孩子最喜歡的季節(jié)。田野里到處都是累累碩果,還有的人家在高大的玉米林里套種著西瓜、香瓜等。我們這群孩子就變成了“土匪”,我們整日思謀著不是偷張家的西瓜、就是掰李家的玉米棒子,到處禍害、到處被人喊打驅趕。還時常被告狀到父母那里,責罵挨打成了常態(tài)化。
在我們的期盼中,迎來了七夕節(jié),我們本身對這個節(jié)日興趣不濃,只知道那一天很少看到喜鵲,偶爾遇到一只總是光禿著尾巴,傳說那一天是天上的牛郎和織女相聚的日子,所有的喜鵲都要飛到天河,用自己尾巴上的羽毛搭起鵲橋,讓牛郎和織女在鵲橋中間相會。而我們期盼的是每年的七夕節(jié)這一天開始,我們大召鎮(zhèn)都要舉辦物資交流大會,會期八天,到時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人們都會聚集在此趕交流會。大會期間,還要跳查木舞。
查木一詞的原意是征服了自己的敵人而歡騰跳躍,載歌載舞的意思。查木舞是一種原始的化裝舞蹈?;旧峡煞譃槿悾阂皇琴濏炍瑁桧灥弁鯇⑾嗉耙恍┯⑿廴宋锇賾?zhàn)百勝,威震四方的舞;二是歡樂舞,為民眾降吉祥;第三種是鳥獸舞,是表現(xiàn)鳥獸形態(tài)舞蹈,如獅子舞、龍舞、鳳凰舞、鹿舞等。
物資交流大會提前半個月就招募跳查木舞的志愿者,喜則光榮入選了,這樣他不僅能在趕會期間在大眾面前展示自己的光輝形象,更重要的是他在這半個月可以免費吃到廟上的齋飯和瑪尼餅子。廟里的齋飯是用酥油、糯米、紅棗、葡萄干等熬制而成,我們只有在廟會施粥時才能吃到。至于瑪尼餅子有家中的烙餅大小,里面的餡是紅糖和芝麻就更好吃了。于是喜則領到一個大頭娃娃面具,跟著一群人每天在寺廟長號和大鼓的伴奏下無聲地伸腿扭腰,動作舒緩,就像公園里老人們打的太極拳。
七夕節(jié)這一天如期而至,天將破曉,我就起床,看到外面的大路上涌動著從鄉(xiāng)下來趕交流會的人流,他們有趕著騾車、馬車、牛車或者毛驢車的,車上載著農村自產的瓜、果、桃、杏等土特產及牲口停留這幾天的飼料。也有穿著壓箱底的新衣服步行而來純粹為看紅火熱鬧的人們。
我匆匆地吃完早飯,就趕往交流會的主會場。在大召廟東北方向的空地上已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為顯眼的是會場居中的戲臺剛剛搭建完成,在今后的幾天里傳統(tǒng)的京劇與地方二人臺將輪番在此上演,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演繹不完的人情冷暖、傾訴不盡的世態(tài)炎涼。會場的四周是用帳篷支撐起來的一個緊挨一個的小飯館,經營著地方小吃。在當?shù)厝羰钦l家剛定下新媳婦,在會場請著吃上一碗燉羊肉是最有面子的。我路過小飯館看到那些從鄉(xiāng)下趕來穿著體面衣裳的農家小媳婦吃著大塊的羊肉,上面的油順著嘴角直往下流,我的哈喇子往往也不由自主地順著嘴角流出來。直到成年以后,我才在趕會時在會場買著吃了一碗羊肉,發(fā)現(xiàn)其實會場買的羊肉根本沒有家里燉的羊肉好吃,肉太硬咬不爛而且膻味太大,所以我們生活中經常被不明真相的表象所欺騙,而忽略了事物的本質。
在會場的東南角是活畜交易市場,有騾、馬、牛、毛驢等牲畜和鄉(xiāng)下打扮的莊稼漢子,他們此行的目的不僅是趕會看紅火熱鬧,而且更重要的是要更換一頭心儀的牲畜,好在以后的農忙時節(jié)派上大用場。要知道一頭好使喚的牲畜在農民家里起的作用是相當大的。做活畜交易講價錢俗稱“捏碼子”,他們不明說牲畜價格多少,而是把手伸到對方衣襟下面通過捏手指比畫的數(shù)字來討價還價。大多是以自家的牲畜交換別人家的牲畜,再根據(jù)牲畜的種類、身體的強壯程度尋找差價,經過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最終成交。我們看到鎮(zhèn)上的老光棍劉寶肩上扛著一個半大山羊羯子也來湊熱鬧,他因年老體衰,不能干體力活兒,經常不是牽著就是扛著羊販賣,他終日邋里邋遢,穿著已經臟得分不清顏色的褲褂,戴著一頂臟兮兮的前進帽。我們這群野孩子就湊在劉寶身后齊聲吶喊:劉寶,吃不飽,背著老婆滿院跑??吹剿D身要追打我們的架勢,我們就一哄而散。
母親是戲迷,不管是京劇還是地方二人臺都看得津津有味,趁著這次趕交流會的空閑,她拿著家里的杌子,每場不誤地在炎炎烈日下去聽戲。人們常說唱戲的是個瘋子、聽戲的是個傻子。往往是臺上唱得如癡如醉,臺下聽得癲狂不已。我至今還記得地方二人臺《王成賣碗》的唱段:我名就叫薛稱心,薛家坡上有名聲,家有良田七八頃,還有金銀元寶翡翠錢,早晨黃酒沖雞蛋,中午離油不吃飯,七碗八碟子,一擺一桌子……
那時幼小,不能理解戲中的妙詞警句和深刻道理,聽不完就去玩耍了。
趕交流會期間,家長對我們管理得比較寬松,通常會給幾塊零花錢,可以買電影票或是一些時令瓜果,這幾天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光。我們整日徘徊在交流會場、流連忘返。偶爾也會去大召廟前看喜則戴著大頭面具跳“查木舞”,對于這種無聲的假面舞蹈我們確實不喜歡,但為了等喜則我們還是硬著頭皮看完。喜則是我們仨中比較成熟的男孩,他的一些想法總是令我們興奮與激動。他認為趕會就是看人,會場上尤其顯眼的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姑娘好像花一樣,我們總是追著那些漂亮的姑娘們,看得她們一臉厭惡地沖我們直翻白眼。
時光荏苒、歲月蹉跎。轉瞬間我們仨都長大成人,世事難料,曾經無所不能的喜則考場失利,沒能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學校;與二丫如火如荼的戀愛也無疾而終。喜則頂替他父親的班去糧站當了一名保管,后經人介紹和一個比他年齡大的老姑娘結了婚??蓻]幾年,由于市場經濟的大潮洶涌而至,計劃經濟的產物——糧站——已不能適應經濟的發(fā)展,紛紛倒閉,喜則跟著也下崗了。拖家?guī)Э诘南矂t去求已經混得風生水起的二軍,為他找一份工作。
其時,二軍家的私營企業(yè)“大召運銷公司”經過幾年的市場打拼,已經發(fā)展壯大成為擁有多個煤礦、煤炭運輸、酒店餐飲、旅游及水利等為一體的“大召集團公司”。二軍自任總經理。二軍見喜則走投無路,就把他安置在柏樹灣水庫當了一名水庫管理員。
柏樹灣水庫就在我們小時候折柏葉的柏樹山的坡底,二軍家的“大召集團公司”把這里的村民整體搬遷后,興修了一座水庫,整條溝里種了幾百畝的莊稼還有為集團公司育的松樹苗。喜則就負責種這些莊稼還有看護水庫的安全。我趁著回老家時,順便來這里看望喜則。柏樹灣坐落在一條幾字彎的山溝里,遠離村鎮(zhèn)與外界幾乎隔絕,而且在溝里,手機也沒有信號,水質含堿量高,非常難喝,條件艱苦,喜則一個人待不慣,就把老婆孩子也搬到溝里,喂一些豬羊補貼家用。通過一家人的辛勤勞動,喜則家的生活逐漸好轉,因為他離得遠,我們已經很久沒在一起聚會了,沒想到竟然陰陽兩隔,再也無法相見。
喜則出殯那天,天空陰暗并飄著蒙蒙的雨絲,我和二軍去墓地送他最后一程,場面莊嚴肅穆,風聲嗚咽,像是訴說著什么,還是要帶走什么。不經意間雨停了,云破處,一道彩虹橫亙在天際,發(fā)出耀眼的七彩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