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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經(jīng)門

2023-09-26 03:00:11馬一莎
青海湖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蘇丹母親

馬一莎

你見過“鐵樹開花”嗎?

蘇丹見過。當她摁下接聽鍵,耳膜像接收器一樣,捕捉到父親那熟悉而陌生的男中音時,恍若看到,一棵千百年來緘默不語、針葉堅硬的鐵樹,樹冠中心,緩緩長出一個金色寶塔樣的花球,那些海藻狀的花瓣,層層疊疊,一片片,一葉葉,不情不愿地緩慢舒展開……電磁波將父親的蒼老、猶疑、威嚴、游離準確無誤地傳遞給她,她心底帶有揶揄地暗呼:稀奇了。

上一次接到父親主動打來的電話是什么時候?十年前。

哈巴雪山的白和依拉草原的綠在她眼里瘋長,這些天然的色彩,滌蕩著她的血管,讓她身心豐富了起來,不敢飛身打馬,仍讓馬夫牽馬溜達了很大一圈兒,那是匹棕紅色的高頭大馬,很有威儀,每走一步,坐骨在馬背活動著,飛翔的感覺。三歲的兒子安寶坐在她前面,同她一起緊抓著馬鬃,小小的人兒,被她懷抱著,如同當初蜷縮在她子宮里一樣,這讓她安心。馬汗的潮熱氣息蒸騰在空氣里,咸咸的,還伴有馬糞的甜腥,粗獷、原生。城市遠了,她喜歡這種遠離,像是將自己藏了起來。

許巍的《旅行》還是將她從藏身之處揪了出來,她停頓了幾秒鐘,將準備好的臺詞迅速整理了一遍。摁下接聽鍵的感受有些復(fù)雜,厭煩、期待、得逞、愧疚……那種大事小情必報備的束縛感,凡有節(jié)假日必報到的壓迫感,長久讓她難以呼吸。我們還能不能做自己了?一次次的妥協(xié)就是答案,直到那一次的“十·一”黃金周。起初的計劃也是回去做“乖乖女”的,直到最后一秒鐘的“絕地反戈”,她選擇了香格里拉。其實選擇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做出了選擇。如今回想起來,報告行蹤時的忐忑仍心有余悸,惡作劇般得逞的小快感仍讓她身臨其境,不同的是,父親同以往每一次喊她們回去不同,聽她說完話,沉默了半晌,只說了一句:“那就這樣吧。”便掛了電話。

那個時候,她只感到打了一場勝仗的激動與得意,完全沒有想到,那樣先斬后奏,且是等到“興師問罪”的最后一刻才奏,對父親會有什么樣的打擊。直到后來一年又一年,父親再也沒有主動給她打過一次電話,甚而她偶爾給父親打一次電話,他也急促著草草掛斷,她才意識到,沉郁的后遺癥還是來了。她挑戰(zhàn)的或許是父親的尊嚴。他如國王一樣,代表王權(quán)的權(quán)杖被她涂抹上了不敬的鬼畫符,對王者而言,這樣的始作俑者,就是不可原諒的。

這之后,她好像為自己爭奪回了一些原本屬于她的東西,比如自由,如果有五次節(jié)假日,她會任性地給自己分配三次,去放牧心靈、接觸高山河流草原大自然,采集山野純凈的氧氣,給俗世中掏空的自己續(xù)命。父親沒再要求她們休假必須回家,卻不代表,原來強扭的麻繩松弛開了,而是,這邊松開了,或許那邊擰得更緊了。

“我的老房子已經(jīng)挖好了,要關(guān)經(jīng)門。照規(guī)矩,兒女都必須在場一下。但是,這只是我的意思。來不來,你們看你們的方便?!边@就是十年后,父親第一次主動通話的所有內(nèi)容。說完,也不等她這邊反應(yīng),便先掛了。直到忙音響起,她才仔細回味,父親在“但是”以后加重的語氣,這或許才是他想要強調(diào)的內(nèi)容,或者說是態(tài)度,暗中的那股勁,他又較了一回。

父親說的“老房子”,指的是墳?zāi)梗瑝災(zāi)乖谌诉€健在時修好,安心、踏實?!瓣P(guān)經(jīng)門”是竣工后的一個儀式,在老家那個地方,“老房子”才是一個人最后、也是最永久最妥當?shù)木铀?/p>

與父親的擰巴由來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她記事始。兩個黃燦燦的煎蛋,先伸出手去挑的,必是弟弟;兩個筆筒,她的必是選剩下的;進門先喊的是弟弟的乳名,關(guān)懷也一定是他占有多半……這是一種特權(quán)、一種寵溺,相反地,如果比擬氧氣陽光與雨露,在既定的空間里,對另一個,得到的就是剝奪與冷落。

童年,在那個男娃比女娃多的農(nóng)業(yè)單位,她漸漸喜歡上了一個人待著。從角落里翻出的半本蒙塵“小畫書”、一條蓋在方塊被褥上的粉色紗巾,足以讓她躲在草谷堆邊虛度一個午后。秋后的莊稼地枯萎了,東一個西一個草谷堆,它們是燃料、飼料與漚地的肥料,她喜歡它們,不僅是它們的樣子它們安全的顏色,還有它們接近土壤的干草香。它們已經(jīng)定格成標本,靜默著,不再狂野生長與具有侵犯性。坐在草把子上,背靠著草谷堆,極目所視,稻田空曠、生命止戈,總有種替谷子完成了一生的感慨與凄美感受,時光是閑的,半空中,盤桓著稻飛虱、蜻蜓、蝗蟲,不知它們是否也在尋找?不遠處的打谷場,回旋著梿枷有規(guī)律地抽打谷穗的聲音,那是父母一左一右,在給摜斗摜不干凈的谷粒脫穗。她從草谷堆后悄悄探出頭,能辨出黑點一樣的父母親,也能辨出像半個黑點的弟弟。此刻,他一定像個跟屁蟲,拎個小系籮,在父母勞作后的一小塊場地旁,將谷稈掀開,把脫穗的谷粒一捧捧拾掇到籮里,她不知道弟弟是否真心?只看到他樂此不疲,因為他想得到父母的褒獎:“我家小弟是最勤快的,懂得分擔父母的辛苦?!被蛟S他想得到的不只是這句表面的,而是隱藏著的那句:“比你姐姐勤快多了,你姐姐太懶惰了,不會體諒父母……”成人都喜歡比較,喜歡高人一頭,更何況他們是小孩子。

她縮回頭,輕輕冷哼一聲。她不想長成他們說的樣子,又偏偏想讓他們認為她長成了那個樣子。有的時候,她會想著先回家淘個米、擇好菜,不為夸獎,只為抵消父母的惱怒。更多的時候,她會打消這樣的想法,因為她想到了“迎合”與“討好”這些她厭惡的詞,這讓她“簌”地一驚,有種差點折了自己的后怕。有一次,她想著讓一步,確實這樣做了,卻因為過程中,被“小畫書”分了心,煮了一鍋糊飯。父母循著味進了廚房,接下來,她遭受到與之前多次一樣的責罵……還有一次,父親幫澡盆子里的弟弟洗澡,屋里錄音機播放著那個年代的情歌,她無所事事地在旁邊看,父親板著臉,似乎嫌她在旁邊攔手絆腳,又不好發(fā)作。錄音機一面播完了,父親甩著手上的肥皂泡沫,有點為難的樣子,她突然自告奮勇說,“我去”。

“你去?好,好。”父親明顯有些意外,難得露個笑臉給她。她挺著單薄的胸脯,回味著父親平常對她不多見的和顏悅色,快步走進屋里。她自信自己是能勝任的,平時偷偷看父親操作過多次?;蛟S父親又在后面追加了一句什么的,只是她已被邀功請賞的虛榮心沖昏了頭腦,對后面這關(guān)鍵性的一句充耳不聞。她踩著小板凳關(guān)了錄音機。父親等了半晌,又豎起耳朵,仍沒聽到另一面情歌響起,在咒罵她“不懂裝懂”時,愚笨的她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父親是讓她給磁帶翻面,不是關(guān)機。她想要補救的請求沒得到允許,父親已經(jīng)給過她機會了。父親擦凈手親自去給磁帶翻面,回來卻更是鋪天蓋地的咒罵,只差動手了。磁帶攪帶了,說是她在關(guān)停時沒按到底。父親讓她站在錄音機旁,看著他從錄音機肚子里,抽拉出一大卷黑色反光的塑料帶子,父親的手勁強悍憤怒,她咬著嘴唇垂著手,想象著自己的腸子被拉扯著,身心空空的。

像是專門為了考驗她,三年級時,突發(fā)了一個事件:一同去上學的弟弟,不小心摔倒了,腹部抵在一塊尖利的石頭上,半天起不來。與母親同單位的林孃正好上街,碰上了,先觀察了一下,就差她火速跑回去趕母親來。記得當時她是權(quán)衡過的,只是到今天,她也鬧不清為何做出那樣的選擇。記憶像磷火,大部分都隱于黑暗,只將最扎心的事實閃現(xiàn)出來,她面容平靜心臟卻狂跳著對林孃說:“我快遲到了,我還要趕著去上學呢。”說完,便走了,走得事不關(guān)己。

那些磷火繼續(xù)一路地閃現(xiàn)了出來,不管不顧,玻璃碴一樣生生扎著她的心。烈日下,她低垂著頭顱,盯住露出小趾頭的碎花布鞋,小趾頭掙扎著想往洞里躲,父親的大道理與咒罵,像一座比山還沉的山,壓迫著她的頭顱,使她無法抬起頭來。她在父親的怒火與失望里,變成了“世上最自私自利的人”“不負責任的鬼”“不配為人的妖”“差點害死親弟弟的無良心”……這些尚不能讓她完全理解的“頭銜”,狠狠鉗制著九歲的她。

四十天后,弟弟出院了,穿著醫(yī)院的條紋服,和小伙伴玩彈珠。她一點點湊近,喉頭被熱和緊鎖死了,還是擠出不成形的問候,是愧悔,而非討好,她非常清楚。弟弟住院的那漫長四十天,她偷偷哭過無數(shù)次,腦補出,如果弟弟真的因為她不在了,她會不會哭死?那雙純凈的黑眼睛非常淡漠,失去了先前的信任無間。她默默想著“回不去了”,嘴唇哆嗦著,憋紅了臉。

前頭無路了,卻也不愿回頭,她想打個地洞鉆過去。青春期里,她左突右沖,活得警惕、狼狽、敏感、感傷,那一路追逐的錘子,想把她打出原形,她一路躲避,存著僥幸與執(zhí)拗。

“就是個賠錢貨,蘇黧還能考上一中,她偏不能……”興沖沖趕回家,氣還沒喘勻,這句話就擊穿了她的耳膜,有夸耀,有貶損,涇渭分明。耳朵里強勁的氣流在鬼叫,柔軟處在溢血,汗珠從額角倉皇滾下。背景是母親下菜的“哧啦”聲,母親的話在騰起的油煙里模糊了,應(yīng)該是勸解,還夾雜著弟弟興奮的說話聲,十分明晰,這才想起弟弟小升初今天張榜了。父親還在數(shù)落著她的不是,那些絲毫不留情面的話像根尖針,尖銳地扎進了她的眼里,汩汩往外冒出熱熱的液體,她不知道是淚,還是血。直到感覺手心被刺得疼痛,才發(fā)現(xiàn),那張獎狀已經(jīng)被團成一個棱角分明的多面體,每一面的尖角,都毫不留情地扎著她的手心,滿手心快要出血的粉紅深印。這是她參加一中組織的征文獲得的獎狀,一等獎。此刻,她覺得獎狀就是個大嘴巴子,這一響,就會讓人記起來,她是一中自費生。

中考后她上了技校,無路可走得退了又退。這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她總會做同一個噩夢:陰雨的天氣里,父親帶著母親、姐弟倆,參加村里一個又一個飯局,每次在人最多的時候,父親就要開始他的表演,無非是把她的失敗與不堪一次次展示給眾人,這讓她有一次次被脫光衣服示眾的羞恥感。父親卻振振有詞:“我就是要當眾罵你羞你,這樣你才會記住羞恥?!彼怯涀×耍选靶邜u”兩個字,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刻在了心尖上,二十幾年過去了,這兩個字陪著她在塵世摸爬滾打、歷練遭劫,救過她,也差點害死了她。因為這兩個字滋生了倔犟與執(zhí)著,也滋生了敏感與脆弱。她沒有長成他希望的樣子,也沒有長成他討厭的樣子。她長成了自己。

還是夢里的場景,父親攬著弟弟,撐傘走在前面,母親穿雨衣走在中間,她不知用什么雨具,記不清了。只記得每一口飯都吞下了哽咽,似乎飯就是這個妙用。遠山有霧,將人間的一切遮一半露一半;院子里有雨,大顆大顆,像淚珠子,倉皇地墜落。墻角倒豎著父親的黑傘,雨滴從傘柄流向傘尖,在地上漫流成一小灣。后來她想到一個詞:揭竿而起。她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眼睛不敢定焦,卻沖著空氣喊:“別再說了?!彼暗靡曀廊鐨w,父親有一瞬間的愣怔,可能想不到膽怯的小兔子也會呲牙齒。不過父親就是父親,同樣瞬間便扭轉(zhuǎn)了乾坤,扭轉(zhuǎn)乾坤后的父親更加來勢洶洶,現(xiàn)在又多加了一項嘲弄她的把柄……

開學后,她去了唯一能收容自己的技校。十五歲的少女,單槍匹馬,被流放在那個頹敗的黃土包之上,殘破的教室、老舊的校園、刻板的老師、不友好的同學……因為飲食習慣不同,條件有限無法給她開小灶,她吃了兩年的咸菜下飯和泡面,十五歲生日,她奢侈地買了一個牛肉罐頭,卻被同宿舍女生惡意藏起來,怎么要都不還,那晚她吃的是開水泡飯。晚上下自習,趁著還未關(guān)大門,她會沿著南邊那條國道往外走,一直走一直走,那是通往家的方向。只要多接近一分,她就多安心一分。無論有無月光。月光缺席的那晚,國道一片黑漆麻乎,她只憑感覺走,像個橫沖直撞的瞎子。恐懼中又期盼撞上點兒什么,好的壞的,只要能把她的死水攪出波瀾,她不在乎是同天使還是魔鬼做交易。路兩旁種滿了桉樹,氣息約等于父親咸餅似的浹汗味。嗅到此種氣息,她頓有抵達的安全感。那個階段她也做噩夢,牛頭馬面、鬼怪橫行,但更會重復(fù)做另一個慰藉她的夢。夢里有一位三十幾歲的年輕父親,走在月光的清輝下,走得腳不沾地、兩肋生風,他背上趴著一個九歲的女孩,女孩打針傷到了坐骨神經(jīng),臀部一直發(fā)麻酸脹,走不了路,那半個月,都被男人馱著去上學。女孩被馱著,有乘直升機的飄逸感,耳旁風聲呼呼,那種汗味與煙味混合出的咸餅味縈繞口鼻,有著十足的安撫作用。很多次,她就偏著頭,半張著嘴,有時還流出涎水,在晨風中昏昏欲睡,直到父親叫醒她放她在校門口。有時想想她又覺得不太可能,九歲,正是她存著壞心眼,冷酷地將跌倒的弟弟留在原地,自己獨自逃離的“羞恥歷史”發(fā)生的時候,夢中慈愛待她的父親,真的可信嗎?直到兩年前,她才自圓其說地給出了一個解釋?!逗谔禊Z》的作者塔勒布在其小說中,提出了“敘事謬誤”的觀點,他說:我們無法在不編造理由和強加一種邏輯關(guān)系的前提下,去觀察一切事物。這就造成了,事情的解釋會與事情混淆在一起,真假難辨。

到家的時候,空中飄灑著綿密的雨絲。

罩了碩大的太陽傘,幾個親戚和街坊在院里炸油香,雨水在空中與香味相遇,被香味潤澤了,淋在身上的細雨都是油香味。母親在一邊兒剝毛豆,準備午飯。

“一宗八千,兩宗一萬六,頭一次見他這么大方?!蹦赣H神神秘秘,壓低聲音,撇了撇嘴,不過沒撇完就笑了,這是難得一次對父親的褒贊。父母久已不和,近二十幾年來,大戰(zhàn)小戰(zhàn)明戰(zhàn)暗戰(zhàn)從未停歇,兩人都已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各自積累了大量的經(jīng)驗和教訓。不同的是,母親總喜歡找外援,父親一直孤軍作戰(zhàn)。

“他早已不是以前那個蘇善義了。”說完了父親的好,母親又覺得抬舉了父親,便要將這二十幾年來,對父親的定義強調(diào)一遍,生怕別人忘了,就像將一副被打亂的牌,重新收進牌盒里。母親口中“以前那個蘇善義”,是個懂得心疼老婆的有情人,下班路過母親管理的田地,見母親在忙活,自行車沒停穩(wěn)人已漩到田里;有時夫妻倆鬧口角,母親跑來跟蘇丹睡,父親便厚臉皮求母親回去,不行直接上手抱,弄得母親的臉,從未繃到底過……“以前那個蘇善義”,還是姐弟倆眼中無所不能的人,他會農(nóng)活、林活、機械、廚藝、木工活……家里第一張長沙發(fā),就是他的作品。那個“無所不能的蘇善義”,壯年時揮斥方遒、指點江山,干過所長、主任、鄉(xiāng)長、鎮(zhèn)長、書記、局長,像一匹一路狂飆的千里馬,奔馳到哪里,就要將哪里踏出一片跑馬場,哪怕是懸崖絕壁、泥潭深淵,如果好話與認可能夠豎成塔,幾十年來,他已累積成了一座豐碑。直到退休后,這種“余熱”還綿綿不斷地燃燒,溫暖著街坊和鄉(xiāng)親。

“對哪個外人都好,對哪個自家人都壞?!北疽呀Y(jié)束了的話題,母親偏要不服地又加上一句,就如結(jié)完賬,硬扯上一把蔥。

“老秋家和他兄弟為房子滴水的問題,扯得不可開交,差點動了手,見我過去,兩個都蔫了。幫他們處理了,一人讓一步,簽了字畫了押,以后再不能扯皮。”一抬眼,見父親攆著母親的話音進了門,他進門就說剛處理完的街坊事務(wù),像是匯報行蹤,也像自證不是個閑人,隱微處也顯出些能耐。母親撇撇嘴,“忽啦”將坐姿調(diào)整了個方向,不置一言。

“忙不贏么就不用回來了,就是個儀式?!备赣H瞥了蘇丹一眼,說了句輕描淡寫的話。蘇丹喊了聲爸,迎上去接了父親脫下來的外套。父親沒打傘,薄黑呢上全是糖霜一樣的細雨,蘇丹取了毛巾擦干凈,說單位這兩天恰好不忙,只是安寶學校請不了假,回不來。

“唔,讓他好好學,讀不好書今后能干什么……我去洗個頭,淋濕了……”父親邊說話邊往樓上走,還是老樣子,父親與家人閑談的場景已是回憶里才有的事,吃飯時他說“食不言”,看電視他說“觀不語”,平時除了與母親斗嘴吵架,和家里人說話都是有一句說一句,沒有就不說。

“你慌什么,還有話?!蹦赣H將剛才轉(zhuǎn)往側(cè)面,半個后背對著父親的姿勢,又調(diào)整了一個面兒,仰臉沖父親喊了一句。

“有什么?你說嘛。”父親話音里明顯地不耐煩,幾個月不見,他看上去又陳舊了一些,深陷的法令紋下,積滿了塵埃一樣的疲憊,張口時,能看到一個空落的牙槽,一顆門牙已失守。蘇丹暗里嘆口氣,真擔心他們一言不合又吵起來,對收效甚微的勸架,她也很疲憊。

“明天請五個阿訇開經(jīng),新嶄嶄的經(jīng)錢我已去銀行換好,油香也在炸,都不用你操心,就是告訴你一聲。”母親又是一副高姿態(tài)的樣子,好事要做,做了也要宣布,最后光等著別人感她的恩。這偏是父親憎惡的。

“得了得了……”父親朝后擺擺手,繼續(xù)上樓。他這話既表示知道了,不用再說,也表示這樣就夠了,禮數(shù)已經(jīng)周到。母親先住了口,又低聲嘀咕了幾句,像油漏子最后滴下的那兩滴油,這才拉著蘇丹說其他的話。

晚飯后跟著母親包香氣,阿訇的五份,分別包一支香蕉、一個蘋果、一個桔子、一盒牛奶、兩支油香和十塊經(jīng)錢,都是未拆封條的連號一元面值,泛著油墨香的挺括身板,抖起來唰啦響。還有一種只包一支香蕉、一個蘋果和兩支油香的,無數(shù)份,是給請去聽經(jīng)的鄉(xiāng)老。一百歲的阿奶坐在床邊,幫蘇丹和母親捻袋子,歲月的鑿刀只在她的面容與身體上鑿下痕跡,卻對記憶力與表述力絲毫未損。

“還記得你爸爸去州府參加工作,十四歲,給他新打了一雙草鞋舍不得穿,一根麻繩捆著舊草鞋走路,后來嫌礙事,干脆光腳板走路……這路啊,足足從黑走到黑,到城邊了,才在河邊洗了腳,穿上新草鞋……”阿奶停下捻帶子的手,停下來喘氣,她的手抖得像風中的衰草,但從不影響她做事情。阿奶感嘆時間是催命的伊布利斯(鬼),才記得她大兒子是個小娃娃呢,竟也挖“老房子”,為身后事奔忙了。

“咳,她奶,誰的時間又經(jīng)磨?光感嘆你兒子呢。”母親偏過臉,對蘇丹使眼色。平時她就總計較“她奶”眼里只有兒子,“她奶”的兒子才是兒子。

“咳,就這么說呢,你們都是,我的‘老房子’挖了有半輩子了吧?還閑著呢,幸得不收房租……”阿奶笑著,豁開沒牙的嘴,白膩的舌頭抖索著,舌尖上臥著一片西洋參,她總說自己“濕火重”,讓蘇丹買消火的中藥材。老人家幽默了一輩子,面對生死也不例外,蘇丹與母親都跟著笑起來。

人在笑,魂已遠。她心底一直有一片濃霧,不時便將她攜了去,讓她像局外人一樣地看見過往。此時,濃霧像水墨畫一樣,從中間洇散,露出鏡子一樣的畫面:十四歲的農(nóng)村少年,赤腳走了一天,去州府工廠當學徒工。那是一個草棵碰草棵都會著火的江湖,是江湖就有拉幫結(jié)派,就有山頭與階層,壓迫與被壓迫,那些出身與年齡比別人矮一頭的,理所當然地處于了欺壓鏈最底層。宿舍住最差的、打飯被插隊、活計最累最苦,被欺負打壓更是如同呼吸一樣正常。少年一一看在眼里,不動聲色。一天,這個少年眼見與他對床的少年莫名被打。四個牛高馬大的老男人,露出痞子惡心的壞笑,就那么肆意妄為,欺負一個十七歲孩子,三兩拳少年就趴到了地上,鼻口都是血,鼻子里只剩出的氣,旁邊層疊圍著三層人,沒有誰敢管。十四歲的少年眼里噴出了火。他瞥見墻根放了兩個苞谷酒瓶,抓起瓶頸就往鐵窗欄桿猛砸,酒瓶“唰啦”碎裂,參差不齊的鋒利刺口像鯊魚的牙齒,猙獰著閃著令人膽寒的光,少年攔在被打少年前面,石頭般陰沉的臉死盯著四個男人,肇事男人蒙了,發(fā)狠的丑臉松成了一攤稀泥,相互對視一眼,朝十四歲少年抱個拳:“小子,算你狠?!笔崂怼⒈F,結(jié)成牢不可摧的命運共同體,三天時間不到,十四歲少年就將五百人的大工廠,人員情況摸了個遍,團結(jié)了二百多個農(nóng)村娃。從此,這支大旗算是豎起來了,往后再沒城市工人敢無故找碴。這個少年是統(tǒng)領(lǐng),這個統(tǒng)領(lǐng)是蘇丹的父親。

小鎮(zhèn)的時光靜謐。路燈亮起來的時候,倦鳥歸巢,街上已少行人與車輛。晚上八點來鐘,正翻看兒時相冊,接到老條的電話,說正往南詔趕,問她有沒空回趟老家,上次錄的節(jié)目得補幾個鏡頭。蘇丹說她就在老家啊,急嗎?可以再等他們一天。老條說的“節(jié)目”,是去年六七月份,替央視農(nóng)業(yè)頻道做的關(guān)于“鄉(xiāng)村振興”的專題,州里選了幾個點,其中一個就是她的家鄉(xiāng),初選文案,是由村里走出去的“本土文化名人”作“引線”,將珍珠串起來,成為項鏈,她是“引線”中的一截。只是由于疫情,補錄鏡頭的事又耽擱了近一年。

“行啊還是你最夠哥們兒,老叔在嗎?順帶看看他,你爸那人,嗨,真不錯,純爺們兒!”老條是個多年的文友,北漂,據(jù)她從各方面正規(guī)非正規(guī)渠道了解,策展人、網(wǎng)店老板、攝影家、畫家、導演、編劇、監(jiān)制、廚師、詩人都做,是個雜家,所以具體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不過無論他做什么,都驚不到看遍平湖煙雨、歷經(jīng)刀劍風霜,已然四十不惑的中年女人了,想不到的是,接下來老條這幾句漫不經(jīng)心的話,仍是讓她嚇了一跳,半天魂魄歸不了位。

“嗨,你知道上次采訪老叔,他對你怎么評價的?”

“哈,我怎么知道,就那樣說唄?!碧K丹的心臟,像手動發(fā)條青蛙,被這句話的力量驅(qū)動,由慢到快地跳動了起來。上次她就顯得無所謂,不聽,也不問。現(xiàn)在突然聽到老條扯到這個問題,就如同一幅被遮掩的畫,被人吹去了風沙,露出了實質(zhì)。才明白,其實自己一直都在意父親對她的評價,就如兒時自告奮勇去關(guān)錄音機,想得到父親的認可一樣。

老條嘲弄地怯笑一聲:“聽好啰,別太驕傲哦。他說一直覺得有愧于你,在你的工作問題上,從沒幫過實質(zhì)性的忙,你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得到的……”

“喂,你在聽嗎?蘇丹?”

“……”

蘇丹無法再聽,老條的話是狂風,在她耳邊“簌簌”地刮著,她的思緒,像那棵被狂風刮遠的蒲公英種子,一下被帶往回憶的秘境。她跟著長著白色絨毛的種子,走了很遠霧氣彌漫的路,濃霧散開,種子落下,她看到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坐在軍綠色的吉普車后排。今天,她技校畢業(yè)了,她就像一只被流放在孤島上的蹩腳旱鴨子,再怎么艱難,還是泅渡上岸了,從此后,她不必因為放學時間晚,飯?zhí)么虿坏桨罪?,乞求門口小攤販給打點白飯,而遭拒絕與白眼,理由是人家必須飯菜一起賣;不必被人在床鋪潑了骯臟的肥皂水,晚上只能蓋半張被子,另一半鋪在身下;不必讓人把母親精心準備的蠶絲被,惡意撕個粉碎;不必因為搶不到水龍頭,天寒地凍里,將長滿凍瘡的手,浸在冰僵的河水里,搓洗染著經(jīng)血的內(nèi)褲……同樣的,她也永遠忘不了,幫她一起乞求攤販老板,給她打二兩白飯的陌生男同學,雖然改變不了,她嚼一包五毛錢方便面果腹的事實;忘不了女同學父親,趕了一千多公里路,特意來學校,請她們?nèi)ワ堭^吃的那一頓好飯……不過,這些都屬于歷史了,眼前的她真的畢業(yè)了。

滿桌的美味、從未如此和藹親切的父親、一眾笑臉以對的陪客,飯桌上,父親的談笑像席卷春天的風,枯木被吹拂都會發(fā)芽抽枝。他頻繁往女兒碗里夾菜,勸她多吃點,改善下寡黃的臉色。父親不知道兩年來,她在學校的境遇,她從來也沒提過。這是她兩年來,吃得最舒心的一次飯。吃完飯,大家并未離去,而是坐著喝茶、閑聊,約摸半壺茶的工夫,父親突然對她說,要給她說個事,讓她做好思想準備。

一聽到這話,全身的血液立馬上涌,她的整張臉紅得像塊紅紗巾。終于還是要說了,她想。她知道,父親要說的是她的工作問題。對于一個十七歲不諳世事的少女,能不激動嗎?她將左右手互捏在一起,左手抓緊右手,右手抓緊左手,就像兩個相互打氣的盟友。她不知道父親讓她做好什么“思想準備”,只是在想:兩年的罪終于沒有白受。

父親開口了,只說了一句話她就感覺失去了知覺。之后,只聽到父親一直說一直說,音量時大時小,身旁人的面影,搖搖晃晃,有時搖近有時搖遠,近的時候雙眼只容得下對方的一個大鼻子,遠的時候,就像十萬八千里外一團不成形的青煙……

“囡,你記住了。今后即便你沒工作,老爸都可以養(yǎng)你一輩子……重要的是,這點小屁事千萬別放心上。這社會上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哪稀罕他們安排……”這話響在她耳邊時,她總算又像溺水者被撈上了岸。之前父親講的這許多話,就像躍出水面的一個個符號,她順手抓住幾個,大體串連出一個信息:政策變了,林業(yè)系統(tǒng)從她們這屆開始,不再給委培生安排就業(yè),當初簽下的合同不算數(shù)了。

蒲公英種子一飄一蕩,繼續(xù)帶領(lǐng)她走在回憶之路上……十七歲開始上班,往后是漫長的臨時工生涯,無論如何努力與出色,身份的低人一等,注定了無論有多大的勁,都躥不出那條人為劃定的紅線。那時候,她才懂,這種潛藏在生活之下的規(guī)則無所不在,任誰也逃脫不了被律條化。不甘、氣惱,無休止地換工作,只想得到公平與認可……在這期間,無論父親駐扎在什么崗位,只要幫得上忙使得上勁,都心甘情愿將自己鋪成一座穩(wěn)妥的橋,將每一個弱小和找上他的鄉(xiāng)親父老安全渡過去。在他手上,從招聘工轉(zhuǎn)成正式工的人不下五十多人,那些大到拆遷和修高速路引發(fā)的矛盾與械斗、小到家庭夫妻鄰里之間的糾紛與摩擦,也只有他才有魄力壓得下來。他是文房第五寶鎮(zhèn)紙,無論多大的狂風巨浪,他都有能耐鎮(zhèn)住……那些得了他善意的人,更是不計其數(shù)。

“這次小城鎮(zhèn)辦招聘辦公室文員,讓囡去吧,她能勝任。聽說只要表現(xiàn)好,一年后就能轉(zhuǎn)正?!膘F氣裊裊娜娜,緩緩散開,飯桌上,母親給父親碗里挾了一塊他愛吃的臘鵝肉,為蘇丹求情。

“自己的人,就算了,莫讓外人戳脊梁骨?!备赣H將臘鵝肉輕輕放回盤子,看了埋頭吃飯的蘇丹一眼,幽幽嘆出口氣。

“自己的人自己的人,每次你都這么說。你好好算算,從十七歲上班,你囡都干了十幾年臨時工了,凡有好機會你都讓給外人。你是想讓她干一輩子臨時工嗎?她到底是哪里不如人了?”母親“噔”一聲,將碗撂在飯桌上,“簌”一下側(cè)過身,雙臂交抱,胸脯起伏,把個后背賣給父親。

“說一千道一萬,自己的人就是不行?!备赣H雙眉倒豎、擲地有聲。

“是了是了,今后給你立塊功德碑,就把你的大公無私記載上去,八竿子打不到的人你都幫到了,一兒一女落得個沒工作,你有臉了!”

“你……你這蠻不講理的婆娘。”

“我是不講理了,可總比你有人情味?!?/p>

“我難道就沒人情味?”

“你有,你的人情味都給了外人……”

……

蘇丹閉上了眼睛,霧簾關(guān)上,她迅速將自己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蘇丹還記得,后來小城鎮(zhèn)辦的兩名招聘工中,有一名是父親的資助對象,她的雙親在一次大型車禍中不幸喪生,女孩與高齡奶奶相伴過活,中專畢業(yè)的她考得了這個崗位,意味著今后她與奶奶的生活都有了著落。這件事,她一直認為父親做對了。

早晨起來的時候,昨夜一直纏綿不休的毛毛雨已經(jīng)止歇,空氣中的灰塵,像被雨水清洗干凈了,每一口呼吸都清新舒適,母親望著依舊陰沉的天氣,祈禱雨別再下。

主家周到地備下了早點:牛肉醬餌絲,吃完后上山。蘇丹剛挑了一口,兒子的電話就來了,說要找“外公”,蘇丹將電話遞給父親。這個電話是蘇丹提前交代兒子打的,無非就是問個好,解釋一下回不來的原因。兒子同樣怵外公,并沒出現(xiàn)傳說中神奇的“隔代親”,不知是不是遺傳了她?父親在電話里三言兩語,都是總結(jié)式與口號式的句式,一分鐘不到就掛了電話。盡顯長輩的威嚴與寬容。

蘇丹收了電話,心不在焉地挑吃著餌絲,太陽像芭蕾舞演員,踮著腳尖一晃而過,又將云彩重新披蓋在身上。一忽兒閃現(xiàn)的光亮,讓她突然想到兒子小時候?qū)Ω赣H的稱呼。最初,兒子也是跟著一對侄女喊父親“阿巴”(爺爺)的。

“喊什么都可以,能喊答應(yīng)就行?!备赣H原本是這樣說的,那時候他喜歡抱安寶,兩個侄女分別大兒子兩歲和四歲,似乎他最小也是個理由。直到十年前,她不打招呼在香格里拉放飛自我后,父親突然改變了看法。

“你喊誰呢?阿巴就是阿巴,外公就是外公,還是要分清楚,不要瞎喊,以免人家笑話。”就是那次,她讓兒子將買給父親的雪山藥材遞過去時,他突然板起臉兇兒子。兒子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子,撇撇嘴,“哇啦”一聲就哭了。

從此以后:外公就是外公。兒子一次也沒再喊錯。

雖然天氣不太好,請到的阿訇和鄉(xiāng)老還是都到齊了,四十多人,帶好工具和香氣物品,小聲交談著,往附近墳山走去。其實早些年,父母就選過一次“老房子”的址,起頭是母親找了挖墳人,都開始了,父親也就不好說什么了。兩宗才四千,當然不只是便宜,關(guān)鍵是“遠”,“遠”有時不只是距離,還代表境界。比如“心遠地自偏”“孤帆遠影碧空盡”,“遠”還跟“高”是連襟關(guān)系,比如“手可摘星辰”、再比如“欲與天公試比高”,所以世人都用“高遠”來形容志向與理想。對于在意她的至親,卻又是經(jīng)歷九曲十八彎的久尋不遇,再到終于抵達的哀凄和感動。母親是那種不管多少歲,都會被浪漫主義左右的女人。還在她年輕時,每次與家庭成員發(fā)生別扭,她都會說:“真想遠遠地去一個地方……”至于遠遠地去一個地方干什么,她沒說。辦了那兩宗“老房子”后,她會在適當?shù)臅r候憧憬:“以后呀,你們也不用經(jīng)常去,一年一度就行了?!边@話似乎說早了點,但她總說不早,誰都不敢預(yù)言下一刻的事的走向。無論如何,話說得明情懂理,又透出說不清的委屈與哀婉,似是被拋棄與冷落的無奈之舉。

不久后,聽聞遭了一場暴雨,因地形陡峭、山體滑坡,剛竣工的“老房子”被淹了,這事就此作罷。一年前父親重新找了師傅,他想將“最后的居所”安在附近的家族墳山。

墳山占地規(guī)模挺大,四周圍了青磚墻,修了大門,專門有守山人把守。打過招呼,守山人開了大門,一行人魚貫而入。好幾年沒來,格局幾乎還是記憶里的樣子,或者只是數(shù)量增多了。無數(shù)灰白色“最后的居所”點綴在云南松、野山茶和大樹杜鵑之間,沉寂與欣欣向榮,似是互補,也是調(diào)劑與平衡。亙古如此,生生不息。一位八十來歲的鄉(xiāng)老,站在她旁邊,感嘆了一句:“人到頓亞(人間)只是趕趟集,老房子才是實在的。”蘇丹恍惚了幾秒鐘,像被人短暫地念了個咒語。緩過神后,她四處搜尋父親的身影。阿訇已經(jīng)帶領(lǐng)大部隊,沿著緩坡去目的地了,只有腳力慢的幾位年長鄉(xiāng)老邊走邊歇,前面的人回頭,安慰老人家慢慢走,不用急,小心腳下。

蘇丹眼光轉(zhuǎn)了一圈,看到了父親。他戴著黑底金邊小帽,半弓著身子,站在西南方向的一棵金美花旁邊,手握一把小鋤頭,輕輕將腳邊的棘刺和雜草摟了摟,突然放下小鋤頭,蹲在地上查看起來。蘇丹挪不動腳了,她知道父親在找什么。

那個時候,母親單位的舊宿舍要拆遷,職工搬過一次家。收雜物時,蘇丹撿到一只淡青色的斜挎小布包,邊角還繡了兩朵小雛菊,十分別致。掂著有點分量,應(yīng)該裝著東西。蘇丹想占為己有,又怕弟弟發(fā)現(xiàn)來爭,等不及細看,便匆匆收了。晚上住到新宿舍的小單間里,打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封信函。那是一封充滿濃情蜜意又凄婉悲傷的信函,一位年輕的男人給他愛妻寫的。蘇丹從里面認識了一個年僅半歲便不幸夭折的男孩,他叫蘇赤。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她總做一個夢,夢中的她站在鏡頭外,看著一個年輕的男人,痛苦地質(zhì)問妻子:“為什么不等我回來?好歹讓我親手葬了他。”畫面一轉(zhuǎn),以后凡有蘇丹在場的開齋節(jié),走墳環(huán)節(jié),總能看到那個年輕男人,在一棵金美花附近反復(fù)尋找。當時母親休克,不能上山,兩個鄉(xiāng)老抱著孩子遺體,趕在太陽下山之前,匆忙安葬了。因沒個標記,幾場大雨后,連缽頭那么大的土堆也散成了平地,只依稀記得附近有一棵花枝繁碩的金美花。

“這地勢好,風景好?!蹦赣H感嘆了一句,忙開了。是近山頂?shù)木徠?,修葺平整的平臺上,南北向的兩個深坑并列著,這就是父母“最后的居所”。站在這里,視野開闊,不僅能將整座墳山后世的居所一覽無余,也能將這個鎮(zhèn)子今生的居所盡收眼底,人世熙熙攘攘,山林靜默不語。錯眼的工夫,天色似乎暗了一個色比,抬頭看,一直密布的陰云,在不動聲色中越壓越厚、越壓越低,終于像一把篩面粉的細篩,均勻地篩下些絲狀的毛毛雨。仍與昨天一樣,下不大,止不住。開始了,阿訇念經(jīng),鄉(xiāng)老們佇立著,靜默聽經(jīng)。要試墳,父母順著木板制成的簡易“樓梯”下到俗稱的“牛吃水”,蹲身經(jīng)過“開經(jīng)門”,一路朝北邊過去了。父母一晃身隱于黑暗,蘇丹又恍惚了,莊嚴肅穆的經(jīng)聲離她遠了,像一條朝遠方奔流而去的小河,偶爾的嘆息與啜泣,是小河在行進中叮咚冒出的水泡。時間在蘇丹這里已失去了概念,再眨一下眼時,她看到母親已在親戚的幫助下爬了上來,只有父親那邊沒有動靜。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不僅失去了呼吸,連心跳也丟失了。直到看見父親,披掛著一身灰土,循著原路被墳坑重新“生出”,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被做了心肺復(fù)蘇搶救的病人,心臟重新激烈地跳動起來,之前身體里凝結(jié)成的那個氣塊,化成一股來勢兇猛的熱浪,從她眼里瀑流而出,她背過了身子。

插門石從開經(jīng)門處插下去,算是“關(guān)經(jīng)門”。

下山了。頭頂那把宇宙之篩,仍然不緊不慢地細細篩著,多數(shù)人沒打傘,坦然地頂著一頭一身的細白“糖霜”往山下走去,他們的臉色平靜安詳,甚而,還有些從內(nèi)心溢出的喜色,像焦糖一樣涂抹在眉梢眼底。蘇丹不知道,之前聽到的嘆息與啜泣,是否真的存在過。

“要是還過得去,就把婚復(fù)了吧。人生沒幾天,為賭氣,劃不來……”

轉(zhuǎn)頭,父親荷鋤從身旁過去了,剛才那句話,不知是不是對她說的。從背后看,父親似乎有些不同了。又似乎仍是那個父親,只是又陳舊了一些,腰背和腿腳都能看出被歲月打壓后的遲滯感。這讓她無端想起家門口那張篾制躺椅,叱咤風云的時代已經(jīng)永遠過去了,退休前不許任實職,那兩年,父親經(jīng)常躺在它上面發(fā)愣,昏昏欲睡時突然猛一下立起,被驚到般,眼光茫然四顧,又幽然黯淡下去。那兩年,能言四方的父親,好像一下喪失了語言與情感表達能力。唯一可以陪伴他的只有躺椅,它與父親一樣陳舊,一樣無人問津……

追隨著父親的身影,她看著他追上了母親,伸手要從母親手里接背籃,母親不讓,他賠笑著,打著哈哈,母親嘴里沒停止嘟喃,像被寵壞的小女孩,知道尺度可以在父親這里得到寬松,所以肆意。卻已松了手。

雨仍在下,不依不饒,又下得隱忍。蘇丹卻感覺,光線突然像被擰亮的臺燈,讓四周都敞亮了起來,每一片綠葉都光鮮水亮。抬眼處,綿柔的雨絲傾斜著在空中交織、發(fā)亮。一道拱形彩虹橫跨東西山頭,萬物都被籠罩其中。

父母相依相伴的背影越走越遠,蘇丹牽了下唇角,輕快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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