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樹
我躺在院子后面的草坡上望星空
一個人——可不是什么浪漫
父親把我扔在那里
就像(許多年后我看到)卡夫卡
被他父親趕到陽臺上
門在身后砰一聲
我哇哇大哭。四野無人
哭累了躺下去:星空,如此靈動
星星密密麻麻布滿一片瓦藍
一顆星子飛過銀河,曳著一條長尾巴
至今牽掛著我
低洼的殘雪,隨地賦形
邊界微微透明
那散布野地的一小團又一團
回鄉(xiāng)路上,在車窗外一晃而過
我幼年在后院觀賞它:在一片弧形的瓦上
或一只殘破的壇子里
羅伯特·瓦爾澤不忍弄壞欄桿上的積雪
摔倒在臺階上……死訊傳到我耳里
滯后半個多世紀
一團寂靜的寒意。堅守的熱烈
柳公釣寒江雪。我現(xiàn)在更愿將它寫作
幸福的消融:白朗寧夫人在佛羅倫薩的陽光
和情人懷抱中
消除了生死界限
馬路上積雪腳印和車轍縱橫
轎車停院前沒有孩童相迎
曾住黃泥街多年的殘雪無人懂
我今吟哦誰會意?從散發(fā)香水味的奧迪
下來,脫下外套看見自己滿身泥點
這么多年才看見殘雪干凈、隱忍,在低地閃爍
鐵條在火焰中心漸漸柔軟
在鐵墩上來回翻動
迎來大小錘子鏗鏘的錘打
東坡先生在烏臺獄中
一顆詩心遭到絕望和恐懼錘打
柔韌,而舒展開來
在苗寨,一個老銀匠
輕輕錘打銀子。轉眼化作
苗女身上的窸窣,頭頂銀色的閃爍
父親在屋檐下輕輕催緊水桶的箍
它終止四面飛花。再次守住一個至柔的
平面,或保持動蕩的平衡
大伯在樅樹林里
一個長揖:兩只手合拱,伸長
微微俯下身去
那時鑼鼓已偃息
爺爺?shù)墓啄痉€(wěn)穩(wěn)落在黃土堆里
送葬的人群如潮水退去
一條謙卑的攔河壩送別滔滔江水
它的上游,“先周君制周禮”
而后“子路拱而立”
那人群中的回眸
獲得一個遠超紅包所值的紅包
額頭閃現(xiàn)古老的光輝
東山上夕照明亮,月亮升起
站在直搭檐口的長梯上
一個小小的閃動
讓我頓覺懸空的恐懼
上面長輩談笑自如地傳遞
喜鵲在樹枝上跳躍
一只手到另一只手
按下綠色的開關,一陣呼呼后
到咔嚓一聲停住
一個表情哈哈到另一個
從水中豎起大拇指
從雪峰山綿延到祝融風急
從望云山的云霧繚繞
到大嶺山的亂石坡
中間廣闊的平疇
只是一個短暫休憩
沒有樹林。魏源前輩說
“山以石為毛”。
船山先生無論晴雨
出門戴一頂斗笠
一個炸雷在大地傳遞
一鍋豬油黃銅般透亮
激烈的刺刺聲以后,歸于平靜
一夜之間凝固。一片白
窗外是無風的雪天,樹枝積雪,低垂
母親煎油的時候眼睛一動不動
盯著油鍋,偶爾用手上套袖
抹一下滑落的劉海
一滴水在鍋里尖叫,油濺起來
她迅速后仰,轉動腰身
專注如雪枝,柔軟如柳
不單是因為她那時候年輕
一片白凝聚著無數(shù)卡路里的愛
·創(chuàng)作談·
詩是存在之道
當過去大半生再回到童年某個望星空的時刻,這個時刻由那扇同樣的門砰的一聲,也就從歷史時間或現(xiàn)實的線性時間中逸出,純屬于一首詩的時間,一個純粹的時刻。在這個時刻里我父親和卡夫卡父親因為某種類似的氣息和內在相似性同時出場,在這個時刻里獲得意義——它不是給予的而是內在生長的。不論是我父親還是卡夫卡父親,由于貧困或者猶太人的特定處境,受到實用主義的裹挾和驅使,從而成為某種專制力量的象征,而童年的卡夫卡和我一樣處于這種專制力量的統(tǒng)治之下,而不是作為一個純粹的被愛的對象,這就使得這種特殊的存在有了更為深遠的社會、歷史和文化的指涉。我能夠獲取星空的慰藉只是因為那時候還保有人類的天真,因此彗星的尾巴對我來說不存在比如不祥預兆一類的陳舊意義,而是一種清新渺遠的美,也不妨說,星空之美那一刻拯救了那個內心充滿恐懼和沮喪的孩子。
現(xiàn)代詩歌美學格外關心寫作主體的位置:在會議室的主席臺、講壇上,還是在客廳的沙發(fā)、臥室的床榻上。作為一個詩人,如果不能從觀念中清除全知全能的先知姿態(tài),在主客之間堅持民主的、親切的對話,就很可能只在詩中留下一種類似于砰的一聲的聲音,它蘊含的粗暴、專制和唯我主義勢必遮蔽存在,而不是在語言里敞開,呈現(xiàn)。詩是一種對話性的存在,是一種溝通方式。它源于理解——沒有尊重就沒有理解,一個詩人如果不能保持對詞語和萬物的敬畏之心,就很難達成理解,更遑論接近詩——真實或真理。
寫作主體的主體性彰顯,旨在啟蒙,在黑暗中獨自舉著一個火把去喚醒沉睡的四野。當主客之間出現(xiàn)二元對立的危機,也許我們更多應該保持沉默,讓語言自身言說,最大限度的客觀性可以說是詩性正義的根本保障——盡管對于詩或者任何形式的藝術,沒有絕對的客觀性可言。當我專注于低洼的一團殘雪,不是在某個現(xiàn)實的時刻,而是在一個孤寂的時刻,“殘雪”作為一個詞,它獲得了不同時刻的語言形象的涌現(xiàn),無論是殘破的壇子里的,還是坡道的欄桿上的,與它關聯(lián)的人和事,也自然而然出現(xiàn),成為一種關聯(lián)性的存在,它們并置在一個共時性的語境里,出現(xiàn)語言的意外、可能和多義性,從而使得存在之道蘊含其中。
詩不是簡單的分行。詩關乎存在。詩是存在之道。中國古代有詩教之說,對于一個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宗教的詩人來說,詩和宗教都在信仰的緯度上,只是二者分屬不同的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