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毓海
毛澤東出生時,中國正遭逢“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當時中國遭逢的是雙重困境,非但在“實力”上打不過西方列強,而且面對“世界大勢,浩浩蕩蕩”,古老的中華文明在“道理”上也陷入了理屈詞窮,在“道路”上似乎已日暮途窮。非但“實力”不足,而且“道理”不通,這是中國文明自周秦奠基成熟以來,從未遇到過的全面挑戰(zhàn)。
在24歲的毛澤東看來,中國固然面臨著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但此不足畏也,不足嘆也,不足悲觀喪氣也。
恰恰相反,這種變局,正為青年一代提供了煥發(fā)斗爭意志和“抵抗力”的千載難逢的大舞臺。
面對大廈將傾,面對江河日下,毛澤東呼喚他的學友們站起來,“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當時的新學堂流行社會達爾文主義,它把達爾文《物種起源》中對生物學的研究移植到人類社會,“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據說,在這樣的世界里,人與動物沒有什么區(qū)別。
然而,這種把人等同于“動物”的思想,與毛澤東所受到的深刻的中國傳統(tǒng)教育相抵觸,這造成了青年時代毛澤東第一次思想和精神的危機。毛澤東第一次對西方思想產生了懷疑,其實就是自他從湖南全省高等中學校退學開始的。
退學后,毛澤東為自己制訂了一個嚴格的自修計劃。他每天到湖南省立圖書館去讀書,早上圖書館一開門就進去,中午只是買兩塊米糕充饑,算作午餐,直到圖書館關門才出來。就這樣,毛澤東的自修持續(xù)了半年之久。1936年毛澤東同斯諾談話回顧這段經歷時說:“每天到湖南省立圖書館去看書。我非常認真地執(zhí)行,持之以恒。我這樣度過的半年時間,我認為對我極有價值?!?/p>
毛澤東在自修時苦苦思索的問題是,如果說宇宙的本質就是“物質”,那么,“人類文明”的地位究竟何在呢?如果人是一種生命的存在,那么人這種生命的存在,又與動物有何區(qū)別呢?后來,毛澤東在《矛盾論》中這樣回答說:雞蛋在一定溫度下能變雞子,而石頭則不行,這說明“自然選擇”只是外因,事物變化的根本原因在內部不在外部,而人與猿之有內在本質的不同,這正如雞蛋與石頭。
1917年秋天,24歲的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讀書,他一面聽楊昌濟老師的修身課,一面在教材《倫理學原理》上做了大量的批注。毛澤東的批注,結合這部作品,系統(tǒng)地闡述了自己的人生觀和宇宙觀。
宇宙的本質是什么呢?毛澤東回答說,宇宙的本質就是變化。
什么是人的意志呢?毛澤東說,意志,就是人對于變化所懷抱的積極態(tài)度,就是改造世界的“抵抗力”。
毛澤東還極為獨異地說,意志起源于“好奇心”?!绑@奇者,人類之生涯也”,毛澤東立志追求波瀾壯闊的人生。
為什么鄭和的大航海突然停止?為什么乾隆時代中國知道了歐洲在科學技術方面的突破,卻無動于衷?這是因為古老的中國對于這個變化的世界喪失了好奇心與驚奇感。
毛澤東認為,中國人之麻木,就在于其缺乏意志力,而所謂缺乏意志力,就是指中國人缺乏面對變化的勇氣,喪失了對變化著的世界的“好奇心”和“驚奇感”。
在毛澤東看來,當下之中國并非缺乏讀書人,中國的問題在于讀書人頭腦保守僵化,他們沉溺于固定的知識范式中不能自拔。中國缺乏的也不是一般的知識,而是批判地對待知識的態(tài)度和求變的勇氣。
《倫理學原理》說:“科學有二別:一主理論者,二主實踐者。”“前者屬于知識而已,后者又示人利用其能力以舉措事物”。知識的使命是解釋世界,問題是改變世界。什么是實踐呢?實踐就是斗爭,人類社會與動物世界之不同,就在于人能夠通過生產斗爭、階級斗爭和科學實驗來改造世界和自己。
1965年,毛澤東又這樣說:“單講自由是必然的認識就自由了?沒有實踐證明嘛,必須在實踐中證明?!?/p>
湖南省立圖書館門廳里,掛著一幅《世界坤輿大地圖》。毛澤東每天走到地圖前,總要駐足良久。世界如此之大,如果這只是一個奉行叢林法則的動物世界,它能夠存在下去嗎?如果世界上的人生活得如動物一樣,這種人生有意義嗎?這樣的世界難道不應該改造嗎?
1951年,已經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的毛澤東,在北京與新民學會成員周世釗等人談到這一幕時,依然感慨萬千:
說來也是笑話,我讀過小學、中學,也當過兵,卻不曾見過世界地圖,因此就不知道世界有多大。湖南圖書館的墻壁上,掛有一張世界大地圖,我每天經過那里,總是站著看一看。
世界既大,人就一定特別多,這樣多的人怎樣過生活,難道不值得我們注意嗎?從韶山沖的情形來看,那里的人大都過著痛苦的生活,不是挨餓,就是挨凍。
我真懷疑,人生在世間,難道注定要過痛苦的生活嗎?
決不!這種不合理的現(xiàn)象,是不應該永遠存在的,是應該徹底推翻、徹底改造的!總有一天,世界會起變化,一切痛苦的人,都會變成快活的人,幸福的人!我因此想到,我們青年的責任真是重大,我們應該做的事情真多,要走的道路真長。從那時候起,我就決心要為全中國痛苦的人,全世界痛苦的人貢獻自己的全部力量。
從上述決絕的語氣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充塞在青年毛澤東心靈里的那種巨大的痛苦和抱負。在那個時候,母親的信仰或許再次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只不過,當這個20歲的青年凝視這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動物世界時,他的心不是寂滅、消沉下去,而是一日日地澎湃、長大起來。
(摘自《偉大也要有人懂:一起來讀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