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
1
去了很長時間的新疆和田后,我登上了回上海的飛機。老冷是我的玉友,他說晚上有個席,都是朋友們,一起聚聚,他會讓小孔來接機。
飛機落地出艙后,我看到已是日落西山,暮色蒼茫。
“凌老師,上車,我們去吃大餐?!苯游业男】卓吹轿业牡谝痪湓捑褪沁@個。他是個地道的吃貨,他吃東西從來不覺得滿足。
我把行李箱放在了車子的后備箱里,發(fā)現(xiàn)肚子真的餓了。
車子開了一段時間后停在了一家餐廳門口,我看到老冷在餐廳門口迎接我。月光和城市的燈光照射在他的臉上,他笑意盈盈的臉被照得像閃閃發(fā)光的鑲嵌玉石,有明有暗。另外幾個人在一邊說笑,看到我來了,跟我打了聲招呼后,一窩蜂地進了餐廳。
包房內,好酒好菜,我們觥籌交錯。他們問我此次新疆行有沒有什么可以跟大伙說說的奇聞異事。發(fā)生的事情太多,想說的事情也太多,一窩蜂地涌出來,反而堵在了我的喉嚨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好了,我們不問了?!崩侠渫蝗幻俺鲆痪洌翱隙ㄊ怯星楦泄适?,不方便說?!?/p>
還沒等我反駁,他已經笑呵呵地說道:“我說個我跟玉結緣的事情,你們要不要聽?”
“要聽要聽!”其他人紛紛把矛頭從我身上轉向了老冷,“快說快說!”
我知道老冷家里有很多和田籽料大原石,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去看。我剛從和田回來,也知道大原石現(xiàn)在價格不菲,哪怕是品質不好的,也已經不便宜了。
“我是在十多年前偶爾路過一個玉石市場,看到一家店里有很多大石頭。這些大石頭看起來跟普通石頭好像有點不一樣。”老冷說道,“我跟店主一攀談,才知道這是和田籽料原石。不知道為什么,雖然我不懂這個,但是莫名其妙地就喜歡上了這些大家伙。聽說我要把這些石頭都買下來,店主樂壞了,給了我一個最低價,平均下來每塊都不到300元?!?/p>
“十多年前,和田籽料大原石才兩三百元一塊,可現(xiàn)在就算很差的,加一個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蔽野蛋蹈锌?。
“錢付了以后我犯了愁?!崩侠淅^續(xù)說道,“雖然我家房子也不小,但也放不下那么多大石頭啊。沒辦法,打了個電話給姐姐,她在郊區(qū)有個工廠。得到她的同意后,我就把大石頭統(tǒng)統(tǒng)運到姐姐廠子里的空地上,堆滿了一個角落。接下來我就把這件事情給忘了。但是一年后,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電話,說上海玉雕廠的人要跟我通話。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電話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說他們幾個是玉雕廠的職工,偶爾路過姐姐的工廠,看到了這些大原石,挑了幾塊,想向我買,讓我開個價。我一時不知所以,我從來沒想到過要賣,所以也無從開價。見我吞吞吐吐,玉雕廠的人說話了,說想以每塊8000元的價格收購,是否可以?我一聽,200多一塊,一年功夫就可以賣8000元,這生意也太劃算了,當即同意。玉雕廠的人買走了八九塊,剩下的我不放心再擺在姐姐那里了,統(tǒng)統(tǒng)搬回了家?!?/p>
“那你拿到那么多錢,繼續(xù)到那里再買呀。”我說。
“我也是這么想的,但是再次到那家店里去的時候,店主說他就那么一批石頭,嫌占地方,便宜賣給我了。如果我還想要,他再去看看能不能進到貨?!崩侠湔f,“后來那家店我又去了好幾次,老板說進不到了,沒有了。我不死心,又去其他的玉商那里看貨,都沒看到。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我再買大原石的心愿已經徹底泡湯,只有好好守住家里那些了。”
“有機會讓我看看你的大原石,我剛從和田回來,可以給你一個準確的估價?!蔽艺f。
老冷眼睛里放出光芒來:“太好了!擇日不如撞日,一會兒吃完飯,你就去我家看吧。”
“這也太著急了吧?我行李箱還沒放下呢。”
“沒關系,行李箱放在小孔的車上,看完石頭再讓小孔把你送回家不就得了嗎?”
小孔是老冷的手下,也在一邊附和著:“對對!一點也不會耽誤你的時間?!?/p>
看他們倆快活得滿臉通紅,我只好應允,同時覺得心里熱乎乎的,只有信任一個人,才會讓他去自己的家里欣賞價格不菲的收藏品。
因為老冷急著想讓我去看他的大原石,晚餐只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剩菜被兩個單身漢打包拿回了家。
走出餐廳,天已完全黑了,空氣干燥而明朗,路燈和周遭一家家餐廳的彩燈把夜景裝飾得整潔漂亮。上海是我的出生地,土生土長的地方。因為呆久了新疆和田,突然感覺上海陌生而又新奇起來。
“請上車。”老冷為我打開了后座車門,自己坐到了副駕駛座位。
小孔家和老冷家就距離兩條街,也算是鄰居了,但是他說今天還是托我的福,才能去冷總家看看和田玉大原石。開著車的小孔顯得異常興奮,我想這就是和田籽玉的魅力吧,無需出場,只要一個念想,就能讓人神魂顛倒。
老冷家是一套復式結構的房子,樓下是待客的客廳。但是他卻帶著我們徑直上了二樓,他說大原石及其他好東西都在樓上。
老冷的妻子聽到動靜,從臥室里走了出來,老冷讓她去泡茶并洗切一些水果上來。緊接著老冷就把我和小孔帶到樓頂?shù)穆杜_上。一到露臺,我們都露出了驚羨的表情。露臺上種著蔬菜和鮮花,許多塊和田玉大原石就穿梭在這些植物中。老冷說被和田玉的養(yǎng)分滋養(yǎng)過的植物長勢都非常喜人。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玩笑。
“來吧,專家,請幫我看看這些大石頭有沒有好的。”老冷嫌露臺的燈光太暗,又遞給我一支玉石專用手電筒。
我用手電筒把其中一塊大石頭照了一下,然后又仔細貼著石頭表面打著燈看,看完又換另外的看,全部看完不由大失所望。這些大石頭顏色白的都不是玉,是石英巖。是玉的,顏色又都是暗青色,即使是籽料也值不了大價錢,但它們不是籽料,全部是山料。如果是完整的山料,那顏色差點也沒事,可以做大件物品,比如爐瓶什么的。但是這些山料全都是滿裂,我真懷疑連珠子都車不出來??磥砝侠滟I的大原石良莠不齊,而品質好的那幾塊,全部給玉雕廠的人給挑走了。
“怎么樣啊,這些大原石值錢嗎?”小孔在一邊問出了老冷最想問的問題。
“還有別的嗎?”我咕噥著問,實在不忍心將實情告知老冷。
“這些是比較差的,好的我放在房間里了,請隨我來。”老冷對我們說。看來他還能分出好壞來,十多年前是盲目買玉,看來這十多年里雖然沒有再買玉,也是一直在學習玉知識的。
跟著老冷下樓的當口,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露臺。蔬菜、鮮花、玉石在月光的鬼斧神工下呈現(xiàn)它們的陰暗和形狀。
“平時閑暇時間在露臺上小棲片刻,很愜意吧?”我邊下樓邊問老冷。
“是啊,白天擺弄一下花草,摸摸大石頭,有多少煩惱都忘了;晚上植物們散發(fā)出陣陣清香,我坐在躺椅上,看天上星星群集?!?/p>
我腦補了一下這樣的場景,心中艷羨不已。
冷夫人在二樓已經給我們泡好了茶,擺了一盆水果拼盤,見我們下來,打了聲招呼后就進了臥室,關上了房門。
我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我們坐著品茶吃水果的地方原本應該是個大書房,但是老冷把它改為私密會客室了。
“不是讓我們看好寶貝嗎?快拿出來呀?!辈藕攘藘煽诓?,小孔已經急不可待了。
老冷神秘一笑,見我們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他又得意地一笑,起身走到正前方。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他把手伸到一個大櫥的背后,好像摁了個開關,好好的一面墻壁竟然變成了一扇門,自動打開來了,里面是一間密室。
“進來看吧,大石頭太重,搬出來不方便。”老冷招呼我。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進了密室,心中充滿著不真實感。見我進入了密室,小孔也趕緊跟進。
這是一間大約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間,除了有幾塊大原石,還有一些木頭箱子,想必箱子里都裝著寶貝。室內燈光很暗,我打著玉石專用燈才看清這里的大原石的品質比露臺上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其中一塊皮色很厚,但是油性極佳的大原石似曾相識。我想起來了,我曾在一家玉石店看到類似的這樣一塊幾十公斤的大家伙,不同的是那一塊切了個口子,里面露出細膩的高青白肉來,就算是明料了,開價800萬。老冷的這一塊雖然沒有開過口子,但是從皮色的油潤度判斷,里面的肉質也是潤且油的,不管是白玉還是青白玉,抑或是青玉青花,哪怕是糖玉,都是難能可貴的好料子。
聽我這么介紹,老冷顯得很開心,他問道:“那你判斷里面會不會是白玉呢?”
“這可判斷不出來,皮色太厚了,燈光打不進去??赡苁沁@個原因,當年上海玉雕廠的人才沒把它選走吧?!蔽谊P了手電回答道。
“不不不,”老冷搖著手說,“當年玉雕廠的人只看到工廠院子里的那些石頭,其實還有一部分我是放在家里的。當年我不懂,后來我懂了以后就把家里好的挑出來放在這間密室里,不好的連同被玉雕廠挑剩的那些放到了露臺上去養(yǎng)花?!?/p>
說到這里,老冷被自己的話逗笑了,笑完后說:“再幫我看看另外幾塊怎么樣?!?/p>
我見老冷笑得像個孩子,這是一個有城府的人,也許只有面對這些和田玉精靈的時候,才會把自己最純真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吧。
我將這些大原石逐一看過來。一塊是大青花,畫面有意境感,只可惜玉性不夠,石性偏大了點;另一塊是黑青籽料,密度很大,因而在視覺上感覺像一塊鐵一樣;還有一塊像普通石頭一樣,但是缺了一塊,露出里面的肉來,原來這是一塊石包玉,可惜露出來的肉里竄麻糖,應該不是一塊好玉;最后一塊是糖皮籽料,表面到處返堿,估計里面的肉依然玉性不夠,石性偏大。
我直起腰來對老冷說:“我還是最看好那塊厚油皮籽料?!?/p>
“其他的呢?都不入你法眼?”
“都不如這第一塊,但是你有那么多大籽料也算難得了,現(xiàn)在這樣的在和田也賣得不便宜了。而且和田籽料是稀缺資源,越放越有價值,只要不缺錢,你別再把它們給賣了?!?/p>
似乎我這個回答讓老冷很滿意,他笑盈盈地說:“兩位外面去坐著喝茶吧,有些小東西我拿出來給你們看。”
可能老冷不想把箱子里的寶貝都給我們看,于是我們很識趣地走出密室,坐到沙發(fā)上去了。
老冷從密室的箱子里一手拿了一個東西出來,放在我們面前的茶幾上。是兩個和田籽料的雕刻手把件,都是黃皮青白玉,真皮真肉,可惜玉質不夠干凈,雕工也差火候,只能算是兩件普品。但是這樣的東西在外行小孔看起來,就是渾然天成,巧奪天工了。他嘴里不停地驚呼著:“太美了,實在是太美了,老冷竟然有這樣的好東西?!?/p>
“專家,你看呢?”老冷在期待我的評價。
“是真東西?!蔽一卮鸬馈?/p>
這個回答讓老冷意猶未盡,他還想繼續(xù)問下去,我知道他關心的是價格問題和有沒有收藏價值。但他還是沒好意思問,皺了皺眉頭又去了一次密室,把東西放好,另外拿了兩樣東西出來。
這次他拿出來的是一對翡翠龍鳳玉牌,一邊遞給我們,一邊嘴里緊張地說著:“拿穩(wěn)了,小心點,這是我最好的翡翠了?!?/p>
小孔先畢恭畢敬地接過來,小心翼翼地看著,一邊嘴里贊不絕口:“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我抿了抿嘴唇,努力使自己不露出不屑的神氣來。這是一對無色的翡翠玉牌,雖是冰種,但是里面的結構也不小,依然是兩件普品。看來老冷家最有價值的還是那塊厚皮籽料大原石。
接下來老冷拿出來的小件玉器是一件不如一件,我看到老冷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應該是往返當搬運工累了,于是我說,“不要再拿了,我們坐下來聊聊天吧。”
老冷看了我一眼,不明白我為什么不想再看下去了。他訕訕地笑了一下,按動機關開關,密室消失了,又變成了一堵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墻壁了。
“老冷的這些東西是不是至少能值個大幾千萬?”小孔問道。
對于一個外行,你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但是看到老冷充滿希冀的眼神,我只能說:“可能以后會值的吧。但我對老冷的密室最感興趣,謝謝你這么信任我們?!?/p>
老冷坐下來,一臉的若有所思,可能在琢磨我這句話背后的意思。
“有個事情要告訴你們?!蔽艺f,“我去和田聽到了一個消息,玉龍喀什河出和田玉的最上游,正在計劃水利工程開工,要建一個發(fā)電站。如果開工的話,就要截流,以后和田籽料再也下不來了?!?/p>
“這是真的嗎?”他們異口同聲。
“我不知道,我只是聽說。不管是不是真的,這都是大地河流賦予我們的舍利子,我們都應該好好珍惜?!?/p>
當時只是聽說,他們也只是聽過算數(shù)。但是沒想到后來到了2021年的12月28日這一天,水利工程真的開工了,和田籽料從此后成了真正的稀缺資源。
喝了一會茶,我們起身告別了,因為老冷對我們毫無保留的信任,我在心中對他油然生出一股感激親近之情來。
2
自從聽說了老冷的大籽料被上海玉雕廠工作人員偶爾發(fā)現(xiàn)買下的事情后,我就對這家國營廠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只可惜當時老冷并沒有留下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不過即使留下了,十多年過去了,那些人也未必留在老地方吧?
一次偶爾的機會,我的一個朋友說他認識上海玉雕廠的副廠長,只是玉雕廠后來生意不好,被老鳳祥合并了,合并后,副廠長任公司的副總經理,如果我想過去看看玩玩,可以去找他。
朋友的話讓我又悲又喜。悲的是這么一家國營老廠在時代的大潮下,也如很多的老品牌一樣衰退了,沒落了,被收購掉了;喜的是終于有認識的朋友介紹了,迷一樣的玉雕廠就要像老冷家的墻后面的密室一樣被打開了,讓我看清楚里面的件件寶物。
我見到了上海玉雕廠的陳總,將近60歲,快要退休了,個子矮矮的,煙癮大得要命,滿屋子都是煙霧繚繞,但是他熱情好客的性格倒是讓我們之間很快就不拘泥于虛禮了。
我拿出一塊紅色的玉來,雖然我對和田玉的了解每一年都在飛速進步,但是對于某些東西還是存疑不能判斷。我想對于18歲就接觸和田玉、開料做玉幾十年的陳總來說,應該沒有他看不懂的玉石吧。
“這不是紅玉,也不是紅沁,只是一塊染色的和田玉,大鍋里煮成紅色的了?!标惪偰蒙鲜郑豢戳艘谎劬陀薪Y論了。
原來只是染色的,市場上的假紅玉,假紅沁鋪天蓋地,只是這一塊跟其他的不同,就讓我抱有它是稀世珍寶的貪心心理上當了。
“這沒什么,打眼很正常的。打眼有時并不是水平問題。有時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里,一種特殊的心態(tài)就會干擾自己的正常判斷能力?!标惪傉f著,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碧綠的翡翠掛件遞給我,“你看這就是我去年打的眼,地攤上花800元買的假翡翠,我太相信自己的眼光,加上攤主編的故事,就以為自己撿漏了。第二天冷靜下來才發(fā)現(xiàn)是假的。我沒有去找那個攤主,可能找了人也不會在了。我把它放在抽屜里鞭策自己,告訴自己學無止境,同時有人來,我就會把這塊假翡翠拿出來當教材。”
我仔細端詳著這塊“翡翠”,確實不容易看出真假來,不能判斷這是一塊B貨翡翠還是石英巖染色,只是有種怪怪的不舒服的感覺,缺少真翡翠的那種靈氣,一種體會不到生命之感的木訥感。
我把假翡翠還給陳總,又拿出一塊紅沁皮的籽料來:“這個能雕嗎?”
陳總接過來看了看說:“這塊倒是真皮真籽,但我勸你別雕。這塊不錯,沒有什么瑕疵,俗話說好玉不雕。這就是為什么現(xiàn)在市場上雕好的籽料價格賣不過原石籽料的原因,一方面是人們認為雕好的題材已經固定了,沒有可造的余地了;另一方面,都知道有瑕疵的料子才拿來雕琢,利用雕工把瑕疵去掉。不過在以前,籽料很多的時候,再好的玉也拿來雕的,甚至是一大批讓學徒工去雕,都糟蹋了?!?/p>
“以前籽料要比現(xiàn)在多很多嗎?”我明知故問。
“那當然,零幾年的時候籽料都是按車計算的,一車多少錢,現(xiàn)在都是按克來計價的了?!?/p>
“那籽料很稀缺了,平時你們的工人拿什么來雕呢?”
“拿替代品,比如河南蜜玉、河磨玉、岫玉等等?!?/p>
沒想到連這么大的玉雕廠,都缺原材料了,這一點是我沒有想到的。一抬眼,看到亂哄哄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塊大白石頭,已經掏出好幾個毛坯手鐲來了。
“這不是一塊石頭嗎?不是玉啊。”我吃驚道,“做石頭手鐲有什么意思呢?”
陳總笑了一下:“是一塊石頭。這是一個做玉生意的老板打眼買的石頭,他以為自己撿漏了,花120萬買了這么大一塊白玉,拿過來要求打手鐲。我們告訴他這只是一塊白色的石頭而已,但他不能接受自己120萬打水漂的事實,堅持要打手鐲。那我們就按他的要求給他打手鐲咯。”
我觸碰著這些毛坯手鐲,即使打磨好也是一塊石頭,我心中對這個不認識的老板產生了一種悲憫之情。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富貴險中求,可惜有的時候只是為了生存就得冒很大風險。
“買到假貨很正常的?!标惪傉f,“我有個朋友是瓷器鑒定專家,有一次他受邀去給一個收藏家鑒定瓷器,一屋子花大價錢買回來的唐宋元明清時期的瓷器。專家一個個看下來,看一個說一句‘這個是假的,說到后來,收藏家再也扛不住打擊,昏了過去?!?/p>
見我瞪著吃驚的眼睛,陳總繼續(xù)道:“很正常的。有拍賣行的朋友去玉器收藏家家里鑒定器物,老玉不說了,基本沒真的。就是和田籽料,也都是染色滾筒料,不值一錢。他們去十戶人家,就有八九家收藏的都是假的?!?/p>
無論在哪個領域,生活都一樣沉重,一樣殘忍。我再次把手放在那塊大白石頭上。
此時,有個玉雕工人進來了,拿著半成品的玉器作品來請教陳總,因為陳總同時也是玉雕大師。
我靜靜地站在窗前看窗外,冬天灰蒙蒙的大地和天空變得越來越陰沉昏暗,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昏睡狀態(tài)。
玉雕工人走后,陳總對我說:“我叫人拿些我們的作品給你看看吧?!?/p>
說完,他打了個電話,就有一個中年女人端著一盤盤的玉雕成品過來,放在茶幾上,不一會兒就擺滿了。即使是一桌滿漢全席都比不了這一桌的玉雕作品來得誘人。
“你看!”陳總拿起一塊白玉牌子,上面雕著一條小黑魚在泛起漣漪的池塘中奮力游水,仿佛是活的一樣?!斑@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有瑕疵的籽料才去雕刻,起到變廢為寶的作用。你想不到吧?原來這是一塊臟兮兮的籽料。我看這塊料子沒有裂,外表雖然臟,但是一個地方卻露出了白肉。于是我把表皮扒去,整個背面全白。前面我留下黑皮中最聚的那部分雕了這條小黑魚,其他地方的臟皮都扒掉,留一點作為池塘里的葉片,看這效果不錯吧?我給這塊玉牌起了個名字叫‘力爭上游??上г牧衔覜]有留照片,否則給你看看,你都想不到這會是同一塊料子?!?/p>
先前的憂愁,在看了這塊有創(chuàng)意的玉雕作品后融化了,我的心激蕩著愛玉的深情。我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這條小黑魚,鼻子里仿佛聞到了池塘清香與腥味的交集。我陰郁的心豁然開朗,一如大地復蘇似的。我想朝陳總畢恭畢敬地鞠一個躬,感謝他的偉大,他拯救了一塊玉,給了它生命,將美一代代地流傳了下去。
每個都看完了,陳總又打電話讓剛才的中年婦女再把這些玉器都撤下去。桌子上一下子又空了,我感到心也空空的了。
陳總的唇邊露出柔和的微笑:“我?guī)闳ビ竦褴囬g看看吧?!?/p>
“能看到那塊翡翠帝王綠原石嗎?”
“哪塊帝王綠翡翠原石?”被我這么沒頭沒腦地一問,陳總一頭霧水。
“就是那塊在坊間傳得神乎其神的翡翠公盤上一塊翡翠原石,被一家私企老板和你們老鳳祥一起競拍。大老板最終敗下陣來,被老鳳祥以一千一百萬的價格競拍成功?;貋砗?,切了一片下來,這一片就打了三只帝王綠翡翠手鐲,以每個一個億的價格賣掉了。剩下那一大塊還沒去動?!?/p>
“原來你說的是這塊啊,”陳總恍然大悟,哈哈笑著說,“早就沒有了。剩下那一大塊的玉質并不好,值錢的就是那一片?!?/p>
我想問:“有照片嗎?”但是陳總已經走出了辦公室的門,我只得跟著他來到玉雕車間。
長條形的玉雕車間里有兩排工作臺,每個工作臺前都坐著一個玉雕師。我們的到來并沒有打攪到他們,每個人都在忙著手中的活,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我走到一個玉雕師跟前,看見他正在雕一塊和田玉手把件,一頭大象的雛形已經出來了,栩栩如生。
“大象,雕得真好!”我脫口而出。
玉雕師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工作。我覺得聽到我的贊美,他的心里一定甜滋滋的,因為只一瞬間的抬頭,我已經看到他眼睛里閃耀著光芒了。
我在每個玉雕工作臺前都逗留小片刻,看著璞玉成才的過程,內心竟有一種開朗之感。這既辛苦又愜意,既單調又五光十色,一天一天地匆匆逝去,迅如幻夢的日子。玉雕師們對于手中的器物,小心翼翼地琢磨著它們,讓它們一點一點光輝燦爛,不得一點馬虎,是不是就像看待自己的眼珠一樣看重這門手藝呢?
“再帶你到我們樓下的展廳去參觀一下吧?!标惪傄娢铱吹貌畈欢嗔?,又提出了新的建議。
我跟著陳總來到一樓展廳,滿目都是上好的和田玉雕件,我猜想我的兩眼一定顯出了狼一般貪婪的神色。我的眼睛都來不及看,那些玉雕件就像一場饕餮盛宴,而我就像一個餓了很久的野狼,都不知道先從哪件食物開始下口。
陳總一一為我介紹著各種玉器,當介紹到和田玉爐瓶時,他有些感慨。以前的玉器都很大,他的主項也是制作爐瓶。只是現(xiàn)在和田玉越來越稀缺了,就連山料也很難開采出大塊無裂痕無瑕疵的來了,能做爐瓶的料子越來越少了。
我隔著玻璃觸摸著這些個大型爐瓶,雕工多么精細啊!“精雕細琢”這個成語用在它們身上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如果能把它們抱進懷里,我估計可以看上一整天。
陳總繼續(xù)為我介紹著其他作品。也有不少翡翠雕件和手鐲,但是對翡翠我并沒有太大興趣,可能它只有200年歷史的緣故吧。我還是喜歡和田玉,只一盼顧,仿佛就能看到千百年前。
這些玉雕,讓我產生了想要更深層次了解這個產業(yè)的欲望,但是匆匆看了一眼,時間就已經不早了。陳總應該快要下班了,我的腦海中掠過了四個字——來日方長。
作別陳總,我心里已經在規(guī)劃下一次的造訪了,那里有太多精神食糧,看過即擁有,魅力無窮。
3
一周后,我拿到了我新出版的書。聽說我要給他送書過去,陳總很開心。想必他曾經也是個文學青年吧,一不小心成了玉雕大師,可能文學與玉文化也是相通的,所以才能彼此欣賞。
這天氣溫極低,一眼望去,大路上空蕩蕩的都沒有人。但我的心是熱的,灼燒著我的身體,我的腳下像踩著風火輪,一路向前。
陳總吸著煙,他的辦公室一如既往的煙霧繚繞,只是見我來了,才不好意思地把窗子打開一條縫,但這一點也不管用,開著熱空調的室內空氣質量一塌糊涂。
拿到我的新書,陳總顯得特別高興,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上海玉雕廠的歷史,枯燥的事情在他那無拘無束、流暢自如地表述下,顯示出他有很強的引導力。
“最近這些年,玉雕行業(yè)和其它實體經濟一樣,都經歷了一場來自市場經濟的腥風血雨的洗禮,不止上海,全國各地都一樣。北京玉雕廠、蘇州玉雕廠、揚州玉雕廠、南陽玉雕廠等等,曾經一度風光無限的大型國營玉雕廠都過了曾經的風光時代了。其實隨著不斷的深化改革以及行業(yè)內部的洗牌,這種自我淘汰的過程似乎是歷史的必然。但是如今又是個呼吁工匠精神的年代,所以說曾經培養(yǎng)出無數(shù)玉雕大師和造就玉雕精品的上海玉石雕刻廠卻不應該被歷史的洪流所淹沒。上海玉石雕刻廠是一個創(chuàng)造了輝煌榮耀的企業(yè)。玉雕廠的歷史是所有的職工書寫的,其中培養(yǎng)了眾多玉雕大師的老藝人更是功不可沒。雖然現(xiàn)在的玉雕行業(yè)不是當時的狀態(tài)了,但曾經的那些玉雕廠、那些老前輩卻是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去銘記的?!标惪傇诨貞洠臒熞恢Ы右恢?。
“上海玉雕廠有很多堪稱國寶級的作品?!标惪傉f著掏出手機讓我看照片,“這是墨玉周仲鉤彝,是1960年代初雕刻的作品,中國工藝美術館作為國家一級文物收藏了。還有翡翠‘中華第一塔,看看,多漂亮!主塔有九層,每層由塔身塔圍塔頂組合,二十七個組件由粗到細一氣呵成,七十二個懸鈴,塔身凈高1.80米,塔圍加底座高有2.52米?!?/p>
“這么大呀,那這塊翡翠原石得有多大?”我嘆為觀止。
“翡翠原料就有1.78噸了。從1971到1974年的三年時間里設計制作完成,完成后在廠接待室還特地舉行了寶塔爐落成典禮。”陳總的思緒回到了幾十年前,一臉感慨萬千的樣子。
“氣勢真恢弘!”我亦驚嘆道。
陳總放下手機,繼續(xù)說著玉雕廠的歷史:“在1960、1970、1980年代,廠里新進了一批又一批熱愛玉石雕刻藝術的年輕人,他們是來自上海各區(qū)學校具備美術基礎的青年學生,也有來自上海市工藝美術學校玉牙雕專業(yè)培養(yǎng)的畢業(yè)生。工藝美校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在玉雕廠是行政干部、技術骨干,他們同時又在廠辦中學擔任美術專業(yè)教師,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的玉雕青年人才?!?/p>
說到這里,陳總突然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可惜呀,到了1990年代,隨著中外宏觀經濟表現(xiàn)不佳,國有企業(yè)改革中發(fā)生不利,玉雕產品賣不動了,牙雕產品不能生產銷售了,上海玉石雕刻廠走向衰落,人才大量流失,能工巧匠們走向社會,走向海外。留不住人才并縮小規(guī)模的上海玉石雕刻廠搬遷到了老鳳祥有限公司,最終又被老鳳祥有限公司合并,‘上海玉石雕刻廠這塊享譽海內外的名牌不復存在了。”
聽到這里,我也不由地跟著唏噓起來,但陳總隨即又從感傷切換到了昂揚頻道:“不過,名牌雖然倒了,但玉雕大師們永遠倒不了,會一代代地傳承發(fā)揚光大下去。在玉雕行業(yè),大師的名字有著巨大的附加值。他們獨到的思路和設計理念令眾多客戶折服。而在玉雕車間,大師正在培養(yǎng)一批新人,將看家本領傳授給他們?!?/p>
“合并后的老鳳祥玉石象牙雕刻公司,跟新疆有沒有對口業(yè)務?”我問道,畢竟新疆和田是玉石產地。
“有啊,我們有援疆項目的,公司幾次派老總和一些玉雕大師去新疆考察,與當?shù)亟逃块T對接,成立玉雕培訓輔導班。還讓當?shù)厮囆g專業(yè)的大學畢業(yè)生來上海接受為期三個月的培訓,學習玉雕切割、選材、設計等基本技巧,力爭使偏遠地區(qū)的玉雕行業(yè)盡快走上正軌?!?/p>
我用洗耳恭聽的態(tài)度聽完這些專業(yè)知識,不由得對陳總,對玉石雕刻公司更產生了一種親近感。
“還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訴你。”陳總似乎還意猶未盡。但是我剛才聽了那么多,此時就又想去展廳觀摩一下了,那里的玉器就像一場豐盛佳宴,讓我從理論一下過度到實際,也許會讓我在玉石知識上更上一層樓。
我尾隨陳總再一次來到展廳,觀賞著櫥窗里那些精美玉器。大到爐瓶,小到戒面,看著看著,我強烈地渴望擁有它們,觸碰它們,即使隔著玻璃。
我旁若無人地享受著美玉帶給我視覺上的沖擊和遐想,我仿佛聞到了一股香氣,就像人類更衣后的香氣,讓我確信它們是有生命的。
陳總有事離開了,讓我看完后去辦公室找他。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櫥窗里的它們突然訴說起了各自的故事,輕輕顫抖著。我欣喜著,傾聽著,不知不覺間仿佛走入了另一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