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爾婷
【摘要】《少年維特的煩惱》是歌德于1774年發(fā)表的成名作,小說以書信體寫成。書中的角色綠蒂是《少年維特的煩惱》中的最重要形象之一,在作者歌德筆下和書中角色維特的敘述中,讀者看到的綠蒂溫柔、體貼,甚至富有理想色彩。從女性主義角度來看,兼?zhèn)洹澳感浴迸c“妻性”的綠蒂與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認為的在父權(quán)制文學(xué)傳統(tǒng)中,理想的婦女是“無私、溫柔、高貴”的“天使”[1]的觀點別無二致。同時,綠蒂又對維特的死亡結(jié)局有著重要影響,綠蒂在和維特的情感糾葛中,因為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和不作為,最終導(dǎo)致了維特的死亡,這無疑讓她從“天使”轉(zhuǎn)為“魔鬼”般的罪孽承擔者。這種對女性形象的雙面塑造反映了歌德在那個時代肯定又束縛女性的復(fù)雜態(tài)度。
【關(guān)鍵詞】《少年維特的煩惱》;綠蒂;形象;女性主義;解讀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05-0028-04
一、引言
《少年維特的煩惱》是歌德于1774年發(fā)表的成名作,小說以書信體寫成,取材自作者本人和友人的故事,主要塑造了有才華、向往熱血和自由的維特,以及美麗、純潔、善良的鄉(xiāng)村姑娘綠蒂兩個角色。經(jīng)筆者知網(wǎng)搜索發(fā)現(xiàn),對該著作的分析批評,大多集中在維特形象、兩人的愛情悲劇及對小說書信體的敘述藝術(shù)等方面,對綠蒂這一角色的形象賞析少之又少。故本文從女性主義角度為切入點,嘗試解讀綠蒂這一女性形象。桑德拉·吉爾伯特與蘇珊·古芭曾提出,“父權(quán)制文學(xué)傳統(tǒng)為婦女設(shè)定的形象就是‘天使和‘魔鬼兩類,而這兩種形象常常并存于同一個女性角色身上”[1]。從小說中可以看出,綠蒂表現(xiàn)出的“天使”屬性更為明顯,但也隱隱透露出“魔鬼”色彩。
二、“母性”“妻性”色彩的“天使”
“在父權(quán)制社會中,婦女被貶低為按男性期望和設(shè)計而產(chǎn)生的、囚禁在男性文本中的人物和形象”[2],她可能是“母親”,也可能是“妻子”,但這些角色形象都在為男性的期待服務(wù),她很少只是她本身,是一個獨立個體。父權(quán)制文學(xué)傳統(tǒng)下,理想的婦女可以說是“天使”,擁有一切美好的特性,就像維特最開始對綠蒂的贊譽——聰敏、單純、堅毅、嫻靜……但這些特性又服務(wù)于男性,換而言之,是“母性”與“妻性”的結(jié)合體。
(一)具象與象征的“母性”光輝
綠蒂在小說中并未有過自己的孩子,在倫理上還未真正成為母親,但她卻早已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過作為母親的充分演練,精神上獲得成為母親的資格。因此,具象的“母性”主要指的是綠蒂在日常事件中展現(xiàn)的“母性”特質(zhì),讓她散發(fā)“母性”光輝。
維特與綠蒂初見,見到的正是綠蒂照料弟弟妹妹們的場景。綠蒂母親去世時,她在自己母親面前承諾“代替她(綠蒂母親)做孩子們的母親”,正如中國的老話所說的“長姐為母”,她擔起了母親的角色,操持家務(wù)、照料飲食,承擔照顧八個年幼弟弟妹妹的責(zé)任。即便如此,綠蒂還是擔心自己沒能像母親那樣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孩子們。綠蒂“母性”的正面形象從弟弟妹妹對她的依賴中可見一斑,綠蒂說,除了自己外誰切的面包他們都不肯吃,六歲的孩子會嚷著他們更喜歡綠蒂姐姐。對維特來說,綠蒂像母親一般分面包的情景是“一幕我見所未見的最動人的情景”。從綠蒂自我到外界的印象,她都將“母性”的關(guān)懷、照料、細心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綠蒂跟維特去看望病弱的老人時,會下意識擁抱對方的幺兒“一個淘氣骯臟的小男孩”也是佐證。
象征的“母性”即具象“母性”延伸或者拔高,為“神愛世人”式的宗教式“母性”,憑借精神對身邊人進行感召。在維特下定決心離開綠蒂的前一晚,綠蒂仿佛化身普度眾生的教母,在自我神圣化的同時也對身邊兩位男性人物進行宗教式的感召,實現(xiàn)了雙重的拯救[3]。她對“主”的神圣的祈求,讓維特撲倒在她跟前,不斷流淚,也讓阿爾伯特一把摟住綠蒂的脖子,不停輕吻。這時的綠蒂與其說是他們的愛人,不如說是閃爍著“母性”光輝的“神”。
(二)糅雜的“妻性”色彩
女性的客體化除了按男性期望和設(shè)計的“母性”外,還有純潔、依附、規(guī)矩等糅雜并存的“妻性”,高度符合男性審美。在《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書后期,綠蒂作為阿爾伯特之妻這一身份不可忽略,同時她又是維特可遇不可求、難以得到的愛人,雙重身份交織于一人之身,符合維特與阿爾伯特的期待,又或者說符合世人期待的完美妻子形象誕生。
在維特眼里,綠蒂有著動人的外貌,足以使人一見鐘情,初見時,綠蒂“模樣娟秀、身材適中、穿著雅致的白裙,袖口、胸前系著粉紅色蝴蝶結(jié)兒”[4]。維特形容這是一張鮮艷爽朗的臉龐。其他方面,維特對綠蒂具有不可替代的靈魂的共鳴。在去舞會的馬車上,綠蒂與維特談?wù)撔≌f,綠蒂的答案令維特感嘆綠蒂有個性、有真知灼見。在一起共舞中,維特關(guān)注到綠蒂的可愛、忘我、身韻和諧。舞會中途出現(xiàn)暴風(fēng)雨,綠蒂沉著冷靜,憑借勇氣維持秩序……以上種種是綠蒂在外貌之余進一步將維特推向愛情漩渦的優(yōu)點,最終不禁讓維特心生妄想,想讓“她做我的妻子”[4]。
忠貞與規(guī)矩是“妻性”期待的重要一環(huán)。女性的貞潔歸屬權(quán)在于男性,女性需要依附、遵從男性的規(guī)則。《少年維特的煩惱》中,面對維特的狂熱追求,綠蒂始終為未婚夫阿爾伯特保持清白,她相信丈夫的愛與忠誠,認為女子應(yīng)該對丈夫忠貞不渝。在維特視角,他和綠蒂五官合緣、三觀一致,這些情節(jié)無疑塑造了維特愛而不得的完美妻子,令他在綠蒂與丈夫和諧關(guān)系遭到破壞時,首先想質(zhì)問阿爾伯特是否足夠珍惜、尊重綠蒂這個妻子。
對于阿爾伯特此人,書中維特與之最突出的交集便是關(guān)于“自殺問題”和“農(nóng)夫問題”的討論,阿爾伯特認為,自殺的本質(zhì)是軟弱,而維特則表示可以理解,人的承受能力有限,超出界限的壓力會促使人走向自殺。對待為愛殺人的農(nóng)夫,維特覺得情有可原,阿爾伯特卻堅持按法律程序辦事。兩處的矛盾沖突可以讓讀者看到相比起維特的感性、細膩和同情,阿爾伯特是理性、冷靜、嚴肅的。因此,在阿爾伯特眼里,綠蒂由未婚妻到成為自己的妻子,是名正言順的,他有著足夠的自信,所以一開始會把維特當成朋友而非情敵。感覺敏銳的阿爾伯特,深知綠蒂多么可愛,不把維特當情敵也一定程度上反映綠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有給予阿爾伯特作為妻子的安全感。
(三)“天使”形象的深化
小說還不斷利用維特的口,借助直接抒情及細節(jié)描寫,對綠蒂的“天使”形象進行深化塑造。特別是1771年7月13日至8月30日這兩個月的書信,維特向威廉淋漓盡致地吐露他對綠蒂的喜歡與愛。在綠蒂烏黑的眼睛里,維特看到她對他的同情;在無意的觸碰中,維特心醉神迷;在往來的書信下,維特一直期望見到綠蒂,會為接到她的信而興高采烈……
雖然在維特的心理描摹中,讀者并未直接通過場景刻畫見到綠蒂,但維特為綠蒂癡狂的各種表現(xiàn),通過他這一份癡情在無意間不斷強化綠蒂的美好“天使”形象。試想,如果不是“天使”一般的人物,又怎么值得維特牽腸掛肚?維特還會直接稱呼綠蒂為“我的天使”,進一步根植讀者印象。
三、承擔罪責(zé)的“魔鬼”
桑德拉·吉爾伯特與蘇珊·古芭認為:“歷來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無論是天使還是惡魔,實際上都是以不同方式對女性的歪曲和壓抑?!盵5]綠蒂之所以被稱為惡魔,并不在于其品行好壞,而是她是使得維特陷入痛苦的導(dǎo)火索,可以說也是維特自殺的誘因。在歌德的書寫下,綠蒂隱隱成為男性罪孽的承擔者。
(一)不夠完美的單純
因為《少年維特的煩惱》這本書的書信體形式,讀者能十分直觀地通過維特的話語或情感筆觸感知綠蒂性格,在他眼里,綠蒂完美到“圣潔”,“一切欲念在她面前都會沉默寡言”。同時,維特反復(fù)通過“單純”這一贊美語言強化讀者對綠蒂的印象。然而,當讀者進一步通過情節(jié)刻畫去了解人物,會發(fā)現(xiàn),綠蒂并非如維特口中“單純”到毫無心機的程度。如在維特想要進一步對綠蒂表明心跡時,綠蒂會引開話題,不讓維特開口。這時綠蒂已婚,她清楚知道自己無法回應(yīng)維特的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讓維特表白,讓大家表面上還能佯做相安無事。綠蒂還會暗中比較自己與阿爾伯特、維特兩人之間的情感關(guān)系,欽慕丈夫的穩(wěn)重可靠,又貪戀維特的意氣相投。這樣的情感處理技巧或是暗地衡量的做法并沒有讓讀者感受到綠蒂在維特口中的那種“單純”,甚至?xí)屓擞X得有些精明。因此,綠蒂這一形象實則一定程度投射了維特對妻子“單純”的期待,這份期待通過維特的口不斷被強化,欺騙了讀者的眼睛。當維特眼中的“單純”與讀者看到的“心機”發(fā)生碰撞,完美形象產(chǎn)生裂痕,讀者可能會產(chǎn)生一種“綠蒂她不值得”的心理,這樣也讓綠蒂為維特的死擔責(zé)做好了鋪墊。
(二)成為男性追求抱負的阻礙
在歌德筆下,綠蒂甚至還成為男性走向世界的阻礙?!渡倌昃S特的煩惱》全書的結(jié)構(gòu)是“鄉(xiāng)村生活——出走城市——返回鄉(xiāng)村”[3],而美好愛情發(fā)生的場域在鄉(xiāng)村,美好的戀慕對象也一直被困在鄉(xiāng)村,先是弟弟妹妹們的“母親”,后是阿爾伯特的妻子。某種程度說來,淳樸至善的愛人與返璞歸真的鄉(xiāng)村自然在根本上是一體的,選擇鄉(xiāng)村自然與愛人,回到綠蒂的身邊就是放棄了城市的事業(yè)。愛情與事業(yè)幾乎是無法兼得,甚至于處于對立的程度。
維特本可以擁有愛情之外的廣闊事業(yè)空間。他沉迷于愛情時,愛戀的對象成為將他羈絆在狹隘世界的被指責(zé)者[3]。甚至于被指責(zé)者同樣也認為自己阻礙了維特的發(fā)展。在綠蒂要求維特克制對自己的感情時,她會要求他去成為一個男子漢。換而言之,耽于愛情的維特已經(jīng)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他在浪費自己的學(xué)識、才能,讓自己陷入不快樂的境地。雖然這明顯是一種偏見,但就在這種書寫下,綠蒂越來越靠近“惡魔”形象,阻礙著維特的事業(yè)發(fā)展。
(三)對愛情優(yōu)柔寡斷
歌德將綠蒂塑造成圣潔的“天使”,又讓她在面對維特時態(tài)度變化不定,優(yōu)柔寡斷,最終讓她墮落成一個玩弄感情、在意世俗、冷漠自私的“惡魔”。
先是,當自己還有未婚夫的時候,綠蒂并沒有刻意跟維特保持距離,讓維特覺得有趁虛而入的可能。綠蒂和維特一起跳舞、探望老人,互傳信件等,他們之間甚至還有過曖昧的親吻,這些行為使得維特的高興與痛苦都系于一人之手,慢慢在希望中走向失望。因為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和維特本人性格特點,他幾乎將自己的情感全都傾瀉出來,愈加顯得維特本人深情款款、為愛癡狂,而綠蒂在相比之下卻有種無知的沒有邊界感,單純地引誘維特跳入愛情的深淵。讀者在這一段無法感受到綠蒂的情感傾向,但可以看到她對維特的親近并沒有排斥,所以讀者也會跟隨著維特的感情一樣傾注對綠蒂的愛意,或者站在第三者角度期待他們在一起。
維特對綠蒂愈加濃密的愛意在觸碰到她還有未婚夫時無奈退縮,他選擇離開鄉(xiāng)村獨自療傷。但這次離開并沒有削弱他對綠蒂的愛意,辭職再回到鄉(xiāng)村,他的癡情更重,維特希望綠蒂能做他的妻子。對于維特暴風(fēng)雨般的愛和沸騰的激情,綠蒂有些無力回應(yīng),她只能在心里暗自比較維特和阿爾伯特兩人,掂量丈夫的愛與忠誠和維特的意氣相投,再扼殺掉曖昧的感情。讀者在這一段難免有種有情人分離的唏噓與惋惜。
最終維特走向悲劇死亡時,作者歌德甚至將綠蒂夫妻冷戰(zhàn)、綠蒂的遲疑和挽救維特生命的可能聯(lián)系到一起。在維特與綠蒂告別后,她就對維特的不幸局面有所知覺,同時,維特在信中曾向阿爾伯特借用手槍,這個便是悲劇的明顯信號。這一敘述會使得讀者對救下維特有所期待。當期待破滅,維特真的死去,讀者難免將怨言轉(zhuǎn)移,怨恨綠蒂先前不知主動疏遠,知曉維特感情后又優(yōu)柔寡斷,察覺維特可能自殺又不采取任何措施拯救。至此,綠蒂最終淪為維特死亡的發(fā)泄口和導(dǎo)致維特死亡的“惡魔”。
四、總結(jié)
綜上所述,從女性主義角度解讀《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綠蒂,可以看出綠蒂擁有父權(quán)制文學(xué)傳統(tǒng)下理想“天使”和“惡魔”的兩面性。在作者歌德的筆下,綠蒂悉心照料弟妹、關(guān)懷家人,是個純潔至善的“天使”,她擁有一切美好的特性,就像維特最開始對她的贊譽——聰敏、單純、堅毅、嫻靜,處處閃爍著“母性”和“妻性”的光輝。但與此同時,在另一種筆觸下,綠蒂又不夠單純,反而有點小心機、阻礙維特事業(yè)發(fā)展,維特與綠蒂告別后,她就對維特的不幸局面有所知覺但卻沒有作為,最終維特選擇自殺,而她也淪為維特死亡的發(fā)泄口即“惡魔”,并完成了從“天使”轉(zhuǎn)為“魔鬼”般的罪孽承擔者的形象轉(zhuǎn)變,從而反映出了歌德在那個時代肯定又束縛女性的復(fù)雜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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