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駿勃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西域縱橫盡百城,張陳遠略遜甘英。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東頭望大秦?!盵1]這是王國維早年所作《詠史二十首》中的一首,據(jù)趙萬里所編王氏《年譜》記載,正是此詩后兩句于偶然間引起了羅振玉對王國維的青眼(1)參見趙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收入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主編、付佳選編《趙萬里文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頁?!昂诤|頭”,趙編《年譜》中作“黑海西頭”。,進而資助提攜,開啟了兩人數(shù)十年的恩怨糾葛。詩中所稱大秦即羅馬帝國,所詠史實正是古代中國和羅馬帝國接觸中最著名、也最遺憾的一段往事。東漢永元九年(97)漢朝西域都護班超曾派遣使者計劃出使羅馬帝國,可惜最終未能成行?!逗鬂h書·西域傳》記載:“和帝永元九年,都護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條支。臨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謂英曰:‘海水廣大,往來者逢善風三月乃得度,若遇遲風,亦有二歲者,故入海人皆赍三歲糧。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shù)有死亡者?!⒙勚酥?。”(2)參見范曄《后漢書》卷88《西域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918頁。條支為阿拉伯半島,甘英所臨大海為波斯灣,參見張星烺編注、朱杰勤校訂《中西交通史料匯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13、127頁。按《后漢書·西域傳》又稱“班超遣掾甘英窮臨西海而還,皆前世所不至”“甘英乃抵條支而歷安息,臨西海以望大秦”(參見范曄《后漢書》,第2910、2931頁),則引文中所謂“大海”亦即“西?!?漢代所稱西海一般認為“今波斯灣、紅海、阿拉伯海及印度洋西北部”(參見《辭海》第六版彩圖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42頁),宮崎市定、余太山等認為是地中海(參見龔纓晏《20世紀黎軒、條支和大秦研究述評》,載于《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02年第8期),王國維則以黑海稱之。在22歲的王國維看來,甘英身抵條支、西望大秦的經(jīng)歷是超邁前人、值得贊嘆的“千秋壯觀”(3)參見趙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及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4卷相關注釋。,這一方面是少年人之激越情懷,另一方面也主要是從與前漢張騫、陳湯(4)詩中張、陳指張騫、陳湯,見王國維著,陳永正箋注《王國維詩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蛞詾橹赴驳蹠r期的敦煌太守張珰和尚書陳忠,或以“陳”為明代出使西域的陳誠,又有把“陳”解為動詞者,均不正確。的對比來立論的。如果把視野放大,從整個中西交流史的角度來看,則正如意大利著名漢學家白佐良(Giuliano Bertuccioli)教授所說,當甘英面對著波斯灣的風浪,在安息人的勸說下最終放棄了出海走向更遠的計劃時,“他就令人非常惋惜地失去了本可先于馬可·波羅的那次壯舉好幾百年的唯一機會”(5)參見白佐良、馬西尼著,蕭曉玲、白玉崑譯《意大利與中國》,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3-4頁。根據(jù)該書《中譯本序》可知,引用部分所在的章節(jié)是白佐良教授所撰寫的。。這確實是令人遺憾的,因為自《后漢書》以來中國史籍中對大秦的記載,包括此前《史記》和《漢書》中對黎軒(6)《后漢書·西域傳》始有大秦之記載,其文云“大秦國一名黎鞬”,而《史記》和《漢書》中都有對黎軒或犁靬的描述,關于黎軒與大秦的所指及關系問題中西學界百余年來爭論不休,參前揭龔纓晏文及張緒山《百余年來黎軒、大秦研究綜述》,載于《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05年第3期。的記載,均源自異域來客的輾轉傳說,這些來客或是絲綢之路上的各國商賈,或是大秦國的使節(jié)。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了十幾個世紀,這其間的路商海客、景教信徒以及后來的耶穌會士等使重譯傳說有了更豐富的來源,但仍然都是來客的身份。國人中之往者如唐之杜環(huán)、元之汪大淵等,亦未嘗親履大秦故地。第一個踏上意大利土地并留下文字記載的中國人樊守義,已是清代康乾年間之人[2]36-37,此時中西態(tài)勢與甘英臨海欲渡之時早已天翻地覆,設使甘英當日成功抵達大秦,開中西交通之新局,恐怕更是意義空前之“千秋壯觀”!
樊守義所著《身見錄》成書后并未刊刻流傳,原稿藏在羅馬圖書館中二百余年不見知于世[2]38-39。因此,在清代中后期駐外使團直接訪問歐洲并寫出了直接描述西方的中國作品之前,清中期以前國人對意大利的了解仍要靠以傳教士為主的來客的介紹,并編入各種體裁的史書中。在這類記載中,公元乾隆十二年(1747)奉皇帝命令而開始編纂的《欽定皇朝文獻通考》(簡稱《清通考》)(7)1747年發(fā)布的纂修計劃是打算修一部從南宋到乾隆當朝的《欽定續(xù)文獻通考》以接續(xù)馬端臨的《文獻通考》,后來清代部分奉旨單行,遂成為《欽定續(xù)文獻通考》(簡稱《續(xù)通考》,與明代王圻的《續(xù)通考》不同)和《欽定皇朝文獻通考》(簡稱《清通考》)兩部書?!独m(xù)通考》中不涉及意大利。根據(jù)檔案,《清通考》編成、進呈后寫定為四庫本的時間在乾隆五十四年,由武英殿刊為刻本的時間不晚于嘉慶十六年。1936年上海商務印書館據(jù)武英殿本縮印為萬有文庫“十通”本,是該書在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出版前最常見的版本。中關于意大利的部分(在《清通考·四裔考》中)應該是時間上最晚的一部了。雖然在國內《清通考·四裔考》中對意大利的描述通常不受研究者特別的重視,但是意大利著名漢學家馬西尼教授卻曾特意將《清通考·四裔考》中記述意大利的部分翻譯為意大利語,并加以導言和詳細注釋,于1989年以《〈清朝文獻通考〉中描述的意大利》(L’ItaliaDescrittanelQingChaoWenXianTongKao)為題發(fā)表在羅馬智慧大學(Sapienza University of Rome)東方研究院創(chuàng)辦的《東方研究》(RivistadegliStudiOrientali)第63卷第4期上[3],這一研究的結論在后來白佐良與馬西尼兩位教授合作的名著《意大利與中國》的相關章節(jié)有簡要體現(xiàn)[4]。不過限于體例,其中有大量的細致研究是《意大利與中國》無法展現(xiàn)的,而這些內容不僅能夠直接增進我們對《清通考·四裔考》的了解,也能為我們提供一個有重要參考價值的海外學者的研究視角。因此,本文擬先簡要分析《清通考·四裔考》(以下簡稱《四裔考》)中意大利部分的敘述層次,在此基礎上討論馬西尼教授的這一研究所做出的貢獻,進而推進對《四裔考》史源及書寫問題的深入研究。
《清通考》凡26門,共300卷,《四裔考》為全書最末一門,共8卷(卷293—300)。整個《四裔考》開篇有序文,然后依次以東、南、西、北為劃分,每一方位下列敘若干國家。其中東方的朝鮮獨占前兩卷篇幅,卷295為東方的琉球和日本,卷296為南方的安南等國,卷297為南方暹羅等國,卷298為南方意達里亞(即意大利)、博爾都噶爾亞(即葡萄牙)、英吉利等國,卷299為西方的東、西布嚕特等國,卷300為北方的俄羅斯和左、右哈薩克。其中有些國家之下還附列一些左近之國,如意達里亞之下就附了厄勒祭亞、羅瑪尼亞、翁加里亞、波羅尼亞、莫斯哥未亞、大尼亞、諾而勿惹亞、雪際亞、鄂底亞等若干國。以上是《四裔考》總體情況,下面我們具體來看對意大利的記載。
《四裔考》中對意大利及所附錄諸國的敘述總體上可以分為四大部分:第一部分描繪了意大利當?shù)氐娘L土人情,第二部分記載了明代以來直到乾隆五十年(1785)意大利與中國的交通情況。之后為第三部分,簡要敘述了作為附錄的希臘(即厄勒祭亞)等九個意大利左近之國。最后一個部分則是編纂者所加的總結性質的案語。顯然,前兩個部分是記述的重點。
第一部分描繪意大利風土人情,從“意達里亞在歐邏巴州南境”(8)本文所引《清通考·四裔考》相關內容皆見清高宗敕撰《清朝文獻通考》卷298《四裔考六》,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7467-7470頁,不再一一注明。開始,到“其國人來者自述其政教風俗之概如此”為止,共兩千余字。按照敘述邏輯(以及為了方便后文的比較),可以分為15個段落,這15個段落又可分為兩層:第一層為1—6段,所記為“山川形勢之大較也”。先述意大利位置、廣狹、地勢,列舉境內六座大城之名,然后則重點記述羅馬城,再次則依次記述羅勒多、威尼斯(即勿搦祭亞)、納波里、哥生濟亞、石山,最后是西西里、撒丁、科西嘉三座島的情況。第二層為7—15段,所記為“政教風俗之概”。依次涵蓋信仰、婚姻、物產(chǎn)、衣服、飲食、宮室、器械技術,以及學校、社會福利、天理堂、賦稅、訴訟、武備等各項社會制度。
第二部分從“元以前未通中國”開始,記載了明代以來直到乾隆五十年意大利與中國的交通情況,共有近兩千字,根據(jù)所述內容也可以分為兩層:第一層敘述利瑪竇及其后來者所帶來的世界五大洲的地理知識和康熙八年(1669)欽天監(jiān)一次關于置閏的爭論;第二層自“康熙九年六月,國王阿豐肅遣陪臣瑪訥撒爾達聶等奉表進貢”開始,依照時間順序敘述了自此以后意大利國幾次遣使“進貢”的經(jīng)過和清廷多次禁教的奏報。
第三部分用七百余字簡要敘述了希臘(即厄勒祭亞)等九個意大利左近之國,這部分作為附錄,茲不贅述。值得關注的是第四部分的案語,這則短短四百余字的案語共講了三層內容:第一層敘述了從西洋到中國的航海路線;第二層謂該國“遠泛重洋,傾誠慕義”,因而“我朝接待錫賚之典,亦不與他國同”,簡略記述了清廷的優(yōu)待措施,也包括一些必要的限制;第三層內容占了整個案語的一半篇幅,對“意達里亞人所稱天下為五大洲”的地理觀念進行了一番駁斥,代表了當時官方的認識和態(tài)度,對這一問題的探討詳見后文。
如前所述,《四裔考》在講完意大利本國情況之后,轉入第三部分,即對希臘等附錄之國的記載,這部分的第一句話謂“傳聞意達里亞旁有八九國,西洋人艾儒(9)四庫本、殿本均奪“略”字。為《職方外紀》,道諸國山川風俗”。結合這一提示,對明清之際西學文獻稍具了解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四裔考》中關于意大利“山川風俗”的記載也是來自于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的《職方外紀》。對《職方外紀》的研究已有相當多的成果,因而《四裔考》中的這些內容作為轉引《職方外紀》的二手文獻一般并不受研究者的特別重視。但馬西尼教授并不滿足于這樣籠統(tǒng)的結論,而是對《四裔考》中的意大利部分進行了細致的研究。他的研究以導言為背景總括,以翻譯為基本主體,以注釋為重要構成,使讀者對《四裔考》中意大利部分可以有更為深入的認識。具體來說,馬西尼教授的貢獻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揭示了《四裔考》相關記載在中意交流大背景下的價值定位。馬西尼教授在導言中指出,1793年馬戛爾尼使團來華事件是中西方關系進入新階段的標志,在此之前,中國作家撰寫的有關西方世界的記錄主要依靠16世紀末抵達北京的那批傳教士,1747年開始編纂的《清通考》中有關意大利等國的內容“也許是在中國與西方世界直接接觸之前,中國官員以傳教士作品中包含的信息為主要來源而編成的最晚的著作之一”(10)本文引馬西尼教授之研究皆見Federico Masini:L'Italia Descritta Nel Qing Chao Wen Xian Tong Kao,Rivista degli Studi Orientali, 1989, Vol. 63, Fasc. 4, pp. 285-298,不再一一注明。。即使進入新階段之后,“一些官員……開始籌劃建立了翻譯和收集與西方世界相關的文本和新聞的專門機構”,但所得相關信息仍屬二手資料,“以至于直到幾乎19世紀上半葉,對中國人所著的關于西方世界的作品的任何研究都不能忽視對其文獻來源的分析。找尋第一批直接了解西方世界的中國作品,還需等到19世紀下半葉第一批中國外交官訪問歐洲”。在這樣的背景下,《四裔考》中的相關內容一方面源自于傳教士的信息,一方面又體現(xiàn)了清廷的認識,時間上又比較晚,在整個舊階段中具有比較重要的地位。
第二,考察了《四裔考》相關內容的史源。馬西尼教授在導言中說,《四裔考》中的相關內容“與意大利耶穌會士艾儒略用漢語創(chuàng)作的三部作品之間存在某些趨同”,這三部作品分別是《職方外紀》《西學凡》和《西方答問》,此外,“文本的作者可能還參考了比利時耶穌會士南懷仁的中文著作《坤輿圖說》”以及“耶穌會士利類思和安文思撰寫的《西方紀要》”。這是在導言中就整體情況而說的,除此之外,馬氏還在翻譯中對那些能夠具體體現(xiàn)史源的文句添加注釋并加以說明。例如,對第一句“意達里亞在歐邏巴州南境。其地周一萬五千里,三面環(huán)地中海,一面臨高山”,馬氏在譯文下加注釋說“參見艾儒略《職方外紀》卷二,第10張反面”,譯文的注釋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這種指出文字來源的注釋,其中尤以指出源自《職方外紀》為多。也有一些文句馬氏指出其另外的來源。如“土肥饒,產(chǎn)五谷”一段,馬西尼注釋說:“對于這一段,編者可能參考了艾儒略《西方答問》卷上第9張正面的文本。然而,存在一些差異。例如,艾儒略寫道:‘問:大西土產(chǎn)如何?曰:五谷六畜等無異,但日用以麥為主?!欢?正如我們的文本所示,編者稱‘米麥為重’。”(11)這一段文字與《職方外紀》幾乎全同,相似度遠高于《西方答問》。后兩者分別見(意)艾儒略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67-68頁;(意)艾儒略著《西方答問》,黃興濤、王國榮編《明清之際西學文本:50種重要文獻匯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740-741頁。又如,在“小學曰文科,有四種”之下,馬教授注說:“編者關于意大利學校制度的描述,可以在艾儒略《西學凡》第17張正面和反面中找到?!辈贿^,馬教授也注意到《四裔考》與《西學凡》的不同,他在這條注釋的后半部分表示:“對這一問題的不同闡述順序可能表明編者沒有直接引用艾儒略的作品(引者注:當指《西學凡》),而是參考了其他作品?!迸c此類似,對《四裔考》“優(yōu)者進于中學,曰理科,有三家”一句,馬西尼教授也在注中說:“《西學凡》說有五門學科,而我們的文本提到了三個學科,這一事實支持了前文注釋中的論點,即編者并非直接引用上述文章(引者注:當指《西學凡》),而是參考了中間作品?!?12)這一段文字與《職方外紀》幾乎全同,相似度遠高于《西學凡》。后兩者分別見(意)艾儒略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69頁;(意)艾儒略著《西學凡》,黃興濤、王國榮編《明清之際西學文本:50種重要文獻匯編》,第233-240頁。馬西尼教授在關于學制部分的注釋中多次舉出《西學凡》的情況,或許是為了在《職方外紀》之外再提示一種具有某種趨同(甚至更為詳細)的文本以便參考,而不是僅僅著眼于史源的追溯。在具體注釋中馬西尼教授除了指出艾儒略的作品外,并沒有注出與導言中提到的南懷仁、利類思和安文思的著作直接相關的文句。
第三,指出了《四裔考》中與史源有關的一些失誤。如前所述,《四裔考》講完意大利山川和風俗之后,轉入對明代以來中意兩國交往的記載。這部分又分兩層:第一層敘述利瑪竇等帶來的地理知識和康熙八年(1669)欽天監(jiān)的一次爭論;第二層自“康熙九年六月,國王阿豐肅遣陪臣瑪訥撒爾達聶等奉表進貢”開始,依照時間順序敘述了自此以后國王阿豐肅和意達里亞國教化王伯納第多幾次遣使“進貢”的經(jīng)過。然而,這個“國王阿豐肅”卻并非意大利國王,而是葡萄牙國王(教化王伯納第多確為教皇本篤十三世)。馬氏指出,在這一部分“作者把教皇與中國的關系史和滿洲王朝與葡萄牙的關系史混淆了”,因此他的翻譯截止于上述康熙八年欽天監(jiān)的那次爭論,而沒有包括此后的內容。這是《四裔考》中意大利部分比較明顯的一個失誤。史源上的失誤還包括不恰當?shù)氖÷?。《四裔考》中在記述那不勒?納波里)時曾說:“其南為納波里,地極豐厚,其地名哥生濟亞,有兩河?!蹦遣焕账古c科森扎(哥生濟亞)究系一地還是二地,讀來有些令人不解。馬氏指出:“科森扎被描述為接近那不勒斯,是因為編者跳過了艾儒略文本中與那不勒斯市相關的段落?!笨肌堵毞酵饧o》,相關文字為:“其南為納波里,地極豐厚,君長極多。有火山,晝夜出火,爆石彈射他方,恒至百里外。昔一名士欲窮其故,近其山,為火燎死,后移一圣人遺蛻至本國,其害遂息。有一城名亞既諾,圣人多瑪斯著陡錄日亞者生于此地,又地名哥生濟亞。有兩河?!盵5]86可見這里確實是因為《四裔考》編者對原材料的不當省略而導致意義不明。
第五,分析了《四裔考》編者的編輯方式和意圖。前面已經(jīng)提到,馬西尼教授的翻譯止于《四裔考》原文康熙八年欽天監(jiān)的那次爭論,因而整篇翻譯的80%是意大利山川風俗部分。這部分內容以傳教士的著作作為來源,而《四裔考》的編者有自己的編輯方式。他指出:“觀察中國編者對他在這些作品中發(fā)現(xiàn)的資料的收集和重新排序方式是很有趣的。首先,他將地理信息與上述作品中通?;祀s的與意大利風俗習慣有關的信息分開(引者注:關于此點詳見后文)。他還刪除了對天主教禮拜場所(原注:圣所、教堂、大教堂等)的直接引用,僅保留了對我國奉行的天主教的顯著特征的描述。例如,編者轉述了羅勒多的名稱,但刪除了艾儒略記載中有關瑪麗亞之家和瑪麗亞圣殿的傳說?!笨及迓浴堵毞酵饧o》,這里所謂傳說,原文記載如下:“近地曰羅肋多,一圣殿,即昔日圣母瑪利亞親身所居之室。此室舊在如德亞國,后為回回竊據(jù),天神凌空移至此地,越海七千余里,國人欲致崇飾,恐失其舊,因周以玉墻,覆以大殿,今逢圣母誕日,行旅來朝者常至數(shù)萬人。儒略嘗詣此殿,今已屹然巨鎮(zhèn)矣。其西北為勿搦祭亞。”[5]85而在《四裔考》中則簡化為“近地曰羅勒多,其西北為勿搦祭亞”,把中間關于天神凌空移置圣母圣殿的傳說全部刪去了,只保留了羅勒多的名字,雖不至像前揭哥生濟亞那樣產(chǎn)生歧義,但與《四裔考》本文其他記載相比,只有一個地名而無任何當?shù)孛枋龅那闆r也是較為罕見的。馬氏認為,這樣的編輯方式反映出編者不愿意記述有關天主教禮拜場所的意圖。他還舉例說:“為了避免混淆教皇和在中國需要被奉為至尊的皇帝,作者傾向于用‘教王’一詞來表示前者,而不是像耶穌會士那樣稱他為‘教皇’?!笔聦嵈_實如此,在《職方外紀》中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教皇”的字樣,但在《四裔考》中則見不到這樣的字眼,代之以“教王”或“意達里亞國教化王”。對此馬氏認為,傳教士的記載暗含著一個“隱藏的目的”,即“傳播他們的信仰”,但《四裔考》的編者對此是相當警惕的,因而在編輯中修改或刪除了許多相關的內容。其實,在《四裔考》意大利部分的案語中,作為編者的館臣表達了與此近似的態(tài)度,馬氏的翻譯雖然沒有包括這一部分,但他通過對編輯方式的分析,得出了近似的結論,可以作為從文獻角度對案語的補充證明。
綜上可見,馬西尼教授對《四裔考》意大利部分的研究,既有微觀的名物解釋、史源追溯,或通過文獻對比疏通疑難之處,也有宏觀上對編輯意圖的抉發(fā)和對文本在中西交流背景中所處地位的揭示。雖然這一研究的主體是以翻譯的形式呈現(xiàn),但其貢獻及研究中所展示的方法與態(tài)度,則絕非一篇翻譯所能涵蓋,充分體現(xiàn)出重要的學術價值和參考意義(16)馬西尼教授的這一研究成果不僅對《四裔考》具有重要價值,還可以補充對《職方外紀》的研究,例如謝方先生《職方外紀校釋》之中稱“哥生濟亞:地名,不詳”(該書第90頁),根據(jù)前引馬氏的注釋,哥生濟亞即Cosenza,今通譯為科森扎。。
借助馬西尼教授的上述研究,我們可以對《四裔考》意大利部分有更為深入的認識。根據(jù)馬西尼教授對這部分史源的追溯,我們可以更加清楚地知道,《四裔考》中意大利部分的史源不僅來自《職方外紀》卷二“意大里亞”條下的內容,另外還來自于卷二開篇處“歐邏巴總說”條的內容。這是由于《四裔考》沿襲中國傳統(tǒng)史書中關于外國的觀念和記載方式,中國居大地之中,其余各國居于四方,各有遠近,因而各卷依方位區(qū)分,其下分列各國,而沒有采用大洲的概念。但矛盾之處在于,《四裔考》所記意大利的內容來自于傳教士的《職方外紀》,而《職方外紀》卻是按照五大洲之說來分卷和介紹各國的。意大利作為《四裔考》所記的第一個歐洲國家,其開篇第一句“意達里亞在歐邏巴州南境”看似平常,實際上“歐邏巴”三字在《四裔考》此前文字中并未有介紹,如果我們拋開自己原有的地理知識,以當時人的眼光來閱讀,則對“奇峰突出”未免會有些不解。其實這正是《四裔考》一邊利用傳教士所記外國內容,一邊又不愿采用五大洲之說而導致的矛盾。這一矛盾在《四裔考》中意大利的第一句上只是略微體現(xiàn),更重要的影響則是前述意大利部分的史源問題。因為《四裔考》在體例上沒有歐邏巴總說的位置,因此編者就把《職方外紀》中歐邏巴總說的內容加以修改后“融入”到了對意大利的記述中。
前文在分析《四裔考》中意大利部分的內容與敘述層次時,曾將對風土人情的敘述劃為15個段落,這些段落都可以在《職方外紀》的“意大里亞”條和“歐邏巴總說”條找到來源。表1中詳細列舉了這種對應情況,所用《職方外紀》文本為謝方先生的《職方外紀校釋》,該書在每一條下均以字母標出各段,表中加“總”字的指《職方外紀》“歐邏巴總說”條下各段,不加的則指《職方外紀》“意大里亞”條下各段。為便于參考,表中同時還標出了這些內容在馬西尼教授的翻譯中的分段情況(對馬西尼的分段序號從對《四裔考》正文的翻譯算起,導言不包括在內)。
《職方外紀》“歐邏巴總說”條的敘述包括以下內容,先是歐邏巴的方位、面積、境內大小各國及諸島的名稱,然后是婚姻特點、飲食衣服、宮室制度、建學設官制度、敬天愛人(貧院、幼院、病院、天理堂等)之習、賦稅、刑政、武備諸制度。謝氏《校釋》中一共標為j段(表中總a至總j),從表1的對比可見,這一條的內容,除開篇方位面積等數(shù)句之外,其余全都被《四裔考》先進行不同程度地刪縮,進而打散后插入對意大利國政教風俗的記述中去了。《職方外紀》“意大里亞”條下各段也在《四裔考》中有所移置。從《四裔考》此處的敘述層次看,它先述意大利“山川形勢之大較”(前6段),后述意大利“政教風俗之概”(后9段),自身邏輯是比較清晰的,對《職方外紀》兩條內容所進行的移置重組也有一定的理由。如把“意大里亞”條中對銅鳥、造船技術、阿基米德有關制造的傳說都后移,與原來“歐邏巴總說”條的內容組成政教風俗的部分,而使前半部分都為山川形勢,這正是前引馬西尼教授所謂《四裔考》編者“將地理信息與上述作品中通?;祀s的與意大利風俗習慣有關的信息分開”的意思。問題在于,《職方外紀》“歐邏巴總說”條各段末尾常有“此歐邏巴飲食衣服宮室制度之大略也”“此歐邏巴刑政之大略也”等總結提示,這些內容移諸《四裔考》意大利條中,各段主語均承前省略,則不免令人以為皆意大利獨有之制度風俗,這樣雖貌似層次分明,但所記是否符合原書含義及史實則不無疑問。
表1 《四裔考》意大利條與《職方外紀》意大利條內容對比
第三部分所述希臘(即厄勒祭亞)等九個意大利左近之國,據(jù)《四裔考》本文所言,“傳聞意達里亞旁有八九國,西洋人艾儒為《職方外紀》,道諸國山川風俗。”可見這部分史源也來自于《職方外紀》。對比兩書可見,《四裔考》對這九個國家基本情況的敘述文句確實刪節(jié)自《職方外紀》,不過也有幾點不同。第一,在記敘各國位置關系時,兩書表述不同。在《職方外紀》卷二中,先是“歐邏巴總說”,然后云“歐邏巴之極西曰以西把尼亞”“以西把尼亞東北為拂郎察”“拂郎察東南為意大里亞”“拂郎察之東北有國曰亞勒瑪尼亞”“亞勒馬尼亞之西南為法蘭得斯”“亞勒馬尼亞東北曰波羅尼亞”“翁加里亞在波羅尼亞之南”“歐邏巴西北有四大國,曰大泥亞,曰諾而勿惹亞,曰雪際亞,曰鄂底亞,與亞勒馬尼亞相隔一海套”“厄勒祭亞在歐邏巴極南”“亞細亞西北之盡境有大國曰莫斯哥”??梢?是先以大洲定位,再依照敘述之國相互定位。在《四裔考》中,既無大洲總說,一上來就是意大利,之后說“由意達里亞東行為厄勒祭亞,當歐邏巴極南境”“東北有羅瑪尼亞”“由厄勒祭亞東北行為翁加里亞”“由翁加里亞東北行為波羅泥亞”“由波羅尼亞東行為莫斯哥未亞”,以上五國“皆在意達里亞東境,其在西北境者,有四大國,曰大尼亞,曰諾而勿惹亞,曰雪際亞,曰鄂底亞,……此四國者,與熱爾瑪尼亞相隔一海套”??梢?《四裔考》是以意大利開始,為各國依次定位,最后又以意大利為參照,敘述其東境和西北境?!堵毞酵饧o》中用大洲定位的如“歐邏巴西北有四大國”“亞細亞西北之盡境有大國曰莫斯哥”等,在《四裔考》都改用其他辦法定位,如“意達里亞西北境有四大國”“由波羅尼亞東行為莫斯哥未亞”,《職方外紀》的“厄勒祭亞在歐邏巴極南”雖然保留,但前面也要加上一句“由意達里亞東行為厄勒祭亞”,其余所敘各國的基準與《職方外紀》也不同,如翁加里亞,前者說“由厄勒祭亞東北行”,后者則說“在波羅尼亞之南”。造成這種現(xiàn)象一是因為如前所述《四裔考》不用大洲之說,二是因為《職方外紀》各國平列,《四裔考》則把一些國家附在意大利之下,而另一些國家如以西把尼亞、熱爾瑪尼亞卻又附在下一條博爾都噶爾亞之下,因此不能用《職方外紀》的定位方式,同時,這種不同的定位方式及一些國家在兩書中的不同名稱(如莫斯哥未亞、熱爾瑪尼亞等)也似乎暗示《四裔考》這部分內容除《職方外紀》外還有其他來源。
以上所說《四裔考》對史源的移置、對各國定位參照基準的改寫等情況都有一個共同的原因,即《四裔考》不采五大洲之說,只視其為一種傳聞,保存在對利瑪竇等的介紹中。這并非推測,《四裔考》編者在意大利部分的案語中對此有明確表態(tài)。編者說:“至意達里亞人所稱天下為五大洲,蓋沿于戰(zhàn)國鄒衍裨海之說,第敢以中土為五洲之一,又名之曰亞細洲,而據(jù)其所稱第五洲曰墨瓦蠟泥加洲者,乃以其臣墨瓦蘭輾轉經(jīng)年,忽得海峽亙千余里,因首開此區(qū),故名之曰墨瓦蠟泥加洲。夫以千余里之地,名之為一洲,而以中國數(shù)萬里之地為一洲,以矛刺盾,妄謬不攻自破矣。又其所自述彼國風土物情政教,反有非中華所及者,雖荒遠狉獉,水土奇異,人性質樸,似或有之,而即彼所稱五洲之說,語涉誕誑,則諸如此類,亦疑為剿說言,故其語之太過者,今俱刊而不紀云?!边@里首先從知識來源上把五大洲之說追溯到戰(zhàn)國的鄒衍那里,是當時流行的“西學中源說”的典型體現(xiàn),其次又從面積的角度批評其說把千余里之地和數(shù)萬里之地都稱為一洲的不合理。最后在談到該國風俗政教之時,只勉強承認“人性質樸,似或有之”,但仍不忘把五洲說再駁斥一筆,說它“語涉誕誑”。其實,這里所講的幾個原因還并不是編者認為五洲說“語涉誕誑”的真正原因,五洲說最不能為清廷所接受的,是它觸碰了清廷的“天下秩序觀”,這一點在《四裔考》序言中有明確體現(xiàn)。序言開篇即云:“大地東西七萬二千里,南北如之。中土居大地之中,瀛海四環(huán),其緣邊濱海而居者,是謂之裔,海外諸國亦謂之裔……我國家統(tǒng)一函夏,四裔賓服,列圣經(jīng)營,宅中馭外?!边@是清廷的世界地理知識,更是清廷的世界秩序觀念,而五洲說顯然與此不相符(可玩味案語中“第敢以中土為五洲之一”的口吻)。這是《四裔考》編者拒絕五洲說的根本出發(fā)點,也是整個《四裔考》種種書寫的宗旨,即維護并突出清朝“天朝上國”的形象與地位。
對當時的清廷編書者來說,由于缺少親自踏上意大利的中國人所留下的切實見聞,《四裔考》不得不利用傳教士的著作作為材料來源。但是傳教士所采用的五大洲的觀點和編寫方式是清廷編書者所不能認同的,因此編者對傳教士的著作進行了裁剪移置,具體來說,就是把《職方外紀》“歐邏巴總說”散入《四裔考》意大利條下,將《職方外紀》意大利條本身采入《四裔考》時也做了一定調整,對主要源自《職方外紀》但在《四裔考》中被附在意大利條下的若干國家的記載中涉及五大洲之說的也進行了改動。對于中意兩國在明代的交流,編者主要利用清修《明史》,對兩國在清代的交流則利用當朝檔案。編者對史源的裁剪移置等種種書寫策略顯示出乾隆時期清政府的“天下秩序觀”對當時歷史書寫的影響。從某種程度上說,《四裔考》具體記載了什么內容也許并不特別重要,而編者采取怎樣的方式記載、為什么這樣記載,或許對后世讀者來說是更值得關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