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到此機事遣,自嫌塵網迷。因知萬法幻,盡與浮云齊。
疏竹映高枕,空花隨杖藜。香飄諸天外,日隱雙林西。
傲吏方見狎,真僧幸相攜。能令歸客意,不復還東溪。
——〔唐〕劉長卿《惠福寺與陳留諸官茶會》
中唐詩壇,佳作頻出,高手如云。這其中有十位詩人格外出眾,在文學史上被稱為“大歷十才子”。十才子名氣雖大,但還不是頂級高手。那時的文壇中,有一人的功力還要凌駕于他們之上。南宋范晞文《對床夜語》中就說“李杜之后,五言當學劉長卿、郎士元,下此則十才子”。這里顯然是認為,劉長卿、郎士元二人的五言詩造詣要在十才子之上。清代管世銘在《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中說得更直白:“大歷十子,所傳互異,而皆不及隨州。”因劉長卿曾任隨州刺史,所以后世便稱呼他為“劉隨州”。看來在管世銘心中,也認為劉長卿遠勝大歷十才子。
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詩人之間,很難衡量誰高誰低。以上的詩評,也難免帶有主觀色彩。但劉長卿的確是中唐時期的杰出詩人,可與錢起、韋應物等人齊名并舉。他的詩文刻畫精微、意境高遠,常有極富魅力的句子。細細品味,很有些南朝謝靈運、謝朓的意韻。但在語言的錘煉、意象的選擇和布局的勻稱上,劉氏似乎還更勝一籌。
劉長卿最得意的是五言詩,自稱為“五言長城”。這樣的自詡顯然不夠謙虛,很容易招來指責和攻擊。但后世歷代文人,卻還都認同他這“自吹自擂”的說法。傳世的《劉隨州詩集》共十卷,其中有茶詩一首,題目為《惠福寺與陳留諸官茶會》。這首茶詩的題材,就是他最擅長的五言詩。其精彩程度,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書歸正傳,我們還是從劉長卿的生平經歷講起。
劉長卿,字文房,籍貫有宣城、河間、彭城三說。但他從小生長在洛陽,自視為洛陽人。對于他的生卒年份,文獻沒有明確記載。后世學者對他的詩文作了一番認真研究,推定劉長卿生于唐玄宗開元十四年(726)前后。他比李白小二十五歲左右,比杜甫小十四年左右,比茶圣陸羽大七歲。劉長卿的一生經歷了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最終卒于唐德宗貞元六年(790),享年六十五歲。
唐玄宗天寶年間,劉長卿已經是頗具名氣的“文藝青年”了。大家都認為他只要去考科舉,一定會金榜題名。應試的學子們甚至公推他為“棚頭”。但詩人在天寶年間所作的詩篇,卻多次明言自己應試不第。大約到了唐肅宗至德二載(757),劉長卿才考中進士,隨后正式步入官場。其實之前的考學之路,還僅僅是坎坷難行,接下來的仕途,則只能用“兇險”二字來形容了。
就在考中進士的同一年,劉長卿擔任長洲縣尉;轉年的正月,攝海鹽縣令;不久,便不明不白地因事下獄,議貶南巴,命至洪州待命。這一等,一直到了唐代宗廣德元年(763),他才得以量移浙西某縣。這是劉長卿步入仕途后所遭到的第一次重大打擊。
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左右,劉長卿軼滿赴京,隨即入轉運使府任職,充判官,兼殿中侍御史。他作為著名理財家劉晏的主要助手之一,投入了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經濟復蘇的工作當中。由奉使淮西,到駐守淮南,再到分務鄂岳,劉長卿的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和洞庭左右的數十州。他絕不是得過且過的官僚,而是真心黽勉王事的能臣??墒堑搅舜髿v八、九年間,就在他任鄂岳轉運留后、檢校祠部員外郎期間,遭到了鄂岳觀察使吳仲儒的誣陷,并因此而再貶睦州。多年的辛勞換來了再次的斥逐,這是劉長卿仕宦生涯中第二次巨大的波折。
劉長卿離開鄂州后,歸至常州,在義興碧澗別墅暫住。大歷十一年(776)經按覆(審查核實),于大歷十二年春抵達睦州貶所。州司馬是閑職,對劉長卿這樣勇于擔當的人來說無異于受罪。滯留睦州達四年之久,直到建中二年(781),才得以遷任隨州刺史。隨州雖是小州,但州刺史當專城之任,也足以使意氣消磨的劉長卿感到滿足了。
但到任未久,隨州就為奉命討伐梁崇義的淮西節(jié)度使李希烈所占領。隨著李希烈的背叛,劉長卿自然也就陷于敵手。劉長卿為之長期奮斗而贏來的職位,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喪失了。這時劉長卿已屆暮年,宦海沉浮使他身心交疲。就在淮南節(jié)度使杜亞的幕府寄身數年以后,劉長卿默默地去世了。
現如今的職場人,常常會抱怨工作壓力大。甚至因此,出現了焦慮的情緒。但仔細想想,我們充其量也就是為升職加薪這樣的問題煩惱而已。和古人比起來,現如今的挫折真的只能算是“擦傷”了。
梳理了劉長卿一波三折的職場生涯,我們再來看這首茶詩的題目。
這首茶詩,到底是詩人何時所作?《劉隨州詩集》中沒有詳細說明。但我們在題目中,可以尋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其中“陳留”這個地名,是破解謎團的關鍵所在?!对涂たh圖志》卷七中記載:
本漢陳留郡陳留縣地。武帝置陳留郡,屬兗州。按留本鄭邑,后為陳所并,故曰陳留。
唐代的陳留,大致位于如今河南省開封市東。至此,這場茶會發(fā)生的位置便先鎖定了。
縱觀《劉隨州詩集》,另外還有一首《別陳留諸官》,應與本首茶詩為同時期作品。而《別陳留諸官》開篇兩句便寫道:“戀此東道主,能令西上遲?!庇纱丝梢姡娙藨撌窃谝淮巍拔魃稀蓖局?,來到了陳留這個地方。當地“諸官”熱情接待,令詩人戀戀不舍,遲遲不能繼續(xù)向西行進。
那么詩人最終要去哪里呢?《別陳留諸官》一詩五六兩句寫道:“上國邈千里,夷門難再期?!边@里的“上國”二字,典出《左傳·昭公十四年》,指的就是京城。而“夷門”二字,典出《史記·魏公子列傳》,指的就是陳留。由此可見,詩人旅行的目的地是首都長安城。
縱觀劉長卿生平,在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左右從浙西某縣任滿赴京。而從浙西往長安前行,自然可以稱為“西上”了。說到這里,似乎時間地點都對上了。但細細思量,還有一處疑點。按說劉長卿官職不大,又剛剛在仕途上受到挫折。為何行至陳留,會受到熱情的接待呢?
翻回頭來,再查《劉隨州詩集》。原來就在劉長卿赴京前不久,曾寫過《毘陵送鄒紹先赴河南充判官》《送鄒判官往陳留》等詩。由此可見,詩人的朋友鄒紹先前往河南陳留做官。所以當詩人“西上”時,在陳留受到熱情的接待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時間、地點、人物,吻合在了一處。所以我大膽推測,這首《惠福寺與陳留諸官茶會》很可能就是寫在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前后,詩人從浙西某縣“西上”長安城的途中。
這一年,劉長卿大約四十一歲了。短暫的初仕和長期的貶謫,使得劉長卿的內心百感交集。這種失落的心態(tài),也就成了這首茶詩的寫作背景。與此同時,也是愛茶人理解這首茶詩的切入點。
開篇的頭兩句,可算是感嘆。
“機事”二字,直譯為機巧之事?!肚f子·天地》中寫道:
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
由此可見,“機事”不是什么好東西,要是“存于胸中”可就讓人頭疼了。
“塵網”二字,比喻人世間的種種困擾。漢代東方朔在《與友人書》中,曾說“不可使塵網名韁拘鎖”,東晉陶淵明更是有“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的名句。詩人不僅為機事所驅遣,而且為塵網所迷困,自然是怎么也快樂不起來了。
三四兩句,則應是開悟。
這首茶詩的寫作地點,是陳留惠福寺茶會之上。山寺禪堂,晨鐘暮鼓,是尋常的景色,卻也常常給人一種歸宿感。面對著青燈古佛,靜靜地坐上半日,似乎塵世間的煩惱都算不得什么了。
劉長卿自少年時起,就立志做治國安邦的棟梁。他在《歸沛縣道中晚泊留侯城》一詩中,盛贊西漢張良“運籌風塵下,能使天地開”。顯而易見,劉長卿自己也希望能夠與張良一樣“功名滿青史”。但現實的情況,卻遠不是少年理想中的樣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考中進士??刹饺胧送局?,卻又是步步艱辛?;莞K虏钑械膭㈤L卿,經歷了入獄、罷官、貶謫、擱置等一系列挫折。他苦苦追求的理想,已經破碎得一塌糊涂了。
這里的“萬法”二字是佛家用語,泛指世間一切事物。抽象奧義的佛法,凝煉在一碗茶湯之中。在茶會之上,劉長卿似有所悟。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世間的名利,不過是幻想而已。封侯拜相也好,青史留名也罷,還都不如一碗看得見喝得著的茶湯實際?!皯f法幻,盡與浮云齊”兩句,翻譯成網絡流行用語,或許就是“神馬都是浮云”。
虛幻與真實,似乎是一個永恒的話題?!都t樓夢》故事的開始,有“空空道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名字看起來很奇怪。但實際上“空空”“茫?!薄懊烀臁?,都是在說“應知萬法幻”的道理。
《紅樓夢》第五回中,寶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他夢見自己到了一個地方,牌坊上刻著“太虛幻境”,旁邊還有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其實《紅樓夢》本身,也正是在揭示對于生命虛幻的領悟。我有時會設想,若是太虛幻境的楹聯換上劉長卿這兩句茶詩,會不會更加貼切呢?
五六兩句,表露的是閑情。
這里的“高枕”二字,自然取得是“高枕無憂”之意。至于“杖藜”一詞,就是以藜做的手杖。這兩句詩,營造出一種清空閑澹、飄逸雋永的生活趣味。與茶詩開頭“機事遣”“塵網迷”等一系列渲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既然知道了萬法皆幻,又何必執(zhí)著呢?倒不如享受當下的生活,做一個擺脫機事逃離塵網的閑人。
七八兩句,講述的是茶事。
詩人自此一筆宕開,轉而描寫茶事情景。馥郁芬芳的茶湯,香氣高昂持續(xù)。飄飄蕩蕩,似乎已經飛到九霄云外了。劉長卿與陳留當地的好友們,在茶會上品茶談心,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紅輪西墜,已經是傍晚十分了。詩中有畫,寓意高遠,卻又真切可知。
我們現如今的漢語里,總是拿“廢寢忘食”一詞來贊美工作認真的人??蓪嶋H上,若總是沒日沒夜地工作,恐怕是不會開心快樂了。戲看“忙”字,“忙”者便是心亡之人。心都“亡”了,有怎么還會有幸福感呢?
反倒是自己的愛好,不妨偶爾“廢寢忘食”一下。不僅不會疲憊,反倒是極好的休息與放松。我們每一個愛茶人,恐怕都有這樣的體會。在一個閑暇的午后,挑三兩款自珍的好茶,選一兩件稱心的茶器,認真沖泡仔細品飲,時間不知不覺的就過去了。注水出湯,自然是“香飄諸天外”。不知不覺,便以“日隱雙林西”了。古代的茶詩,離我們并不遙遠;相反,茶詩當中常常說出我們愛茶人的心里話。
再多說一句,五、六、七、八四句中的用詞都頗有禪意?!翱栈ā薄爸T天”“雙林”三個詞,都顯然是佛家用語。但即使拋開佛法而僅從字面意義上去理解,用在這里卻也貼切。劉長卿引經據典信手拈來,似乎不露半點痕跡。這一層精彩之處,卻又是要細細拆解茶詩后方能品味出的了。
最后兩句,講的是解脫。
這里的“歸客”,明顯指的就是詩人自己。至于“東溪”,則不見得是具體的地名。唐代人的詩歌中,常常會出現“東溪”二字。例如王績有《夜還東溪》詩,王昌齡(一作王維)有《東溪玩月》詩,李頎有《裴尹東溪別業(yè)》詩,岑參有《宿東溪王屋李隱者》詩,耿湋有《夏日寄東溪隱者》詩。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就不一一舉例了。
難不成“東溪”是一處圣地,唐代文人必須要“打卡”才行嗎?顯然不是。這里的“東溪”不過是一個象征,泛指歸隱的場所。既然已經知道萬法皆幻,那何必還要執(zhí)著于一定去東溪歸隱呢?倒不如,直接歸隱在茶湯之中吧。
行文至此,再多說兩句。儲仲君《劉長卿詩編年箋注》一書中,推測《惠福寺與陳留諸官茶會》一詩寫于唐玄宗天寶三載(744)。這樣的觀點,筆者不能茍同。按照儲仲君先生的觀點,劉長卿寫這首茶詩時,不過是十九歲的少年。十九歲,又怎么能悟出“因知萬法幻”的道理呢?十九歲,又怎么能喝懂惠福寺的茶湯呢?
茶湯,即是人生。
年少時,只能喝到酸甜苦辣。
成年后,才能品出世間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