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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無痕

2023-09-18 21:26:00王永坤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鴰蝎子鵪鶉

王永坤

歹毒老豪紳,仗勢娶少女;開店洗黑錢,擺譜認義子;

老牛嫩草,夫妻徒有虛名;干柴烈火,“母子”野合定情;

釀毒計,拆鴛鴦,殺人不眨眼;迷鵪鶉,中圈套,須臾魂歸西。

你道蹊蹺喪命,世事難料?實則百果有因,天理昭昭!

徐州府古邳縣東十里有個柳林灣,是運河邊一個水陸交通發(fā)達的大碼頭,人煙繁盛,商賈云集,“日過桅帆千桿,夜泊舟船十里”。清朝末年,此地出了個淮軍歷史上頗有名氣的人物,叫王歇。他本名王蝎子,因他一出生,他娘就難產(chǎn)而死,他爹恨他命太毒,很像破母腹而出的無尾蝎,便給他起了這么個毒名字。

十歲時,王蝎子又“毒”死了爹,成了無人管的野小子,整天在周邊討吃要喝,還偷雞摸狗。起初,四鄰們同情他,往往看到他偷盜也視而不見。但王蝎子對四鄰并無感激之心,由小偷小摸發(fā)展到白晝搶劫,持械傷人,終于引起眾怒,將他捆在御碑亭前,枷號示眾。經(jīng)此訓誡,本以為王蝎子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意他立誓報復,竟逆流北上,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誓要拼出個富貴來!

王蝎子來到山東地界,本是要投奔山崮寨里的土匪,適逢造反的捻軍在此作亂,淮軍劉銘傳部前來圍追堵截,招兵買馬,他便投了官軍。此后,他東征西討整十年,敢于拼命,悍不畏死且詐謀多端,累積軍功,逐級升職。劉銘傳很賞識他,賞功時見他的名字不雅,便給他另起大名王歇,但人們背地里仍叫他王蝎子。到了清光緒中期,王蝎子離開了軍營,擔任了運河守御所的千總。

安頓下來之后,王蝎子娶了清江浦的一個妓女,婚后八個月就生下了兒子王家寶,不久之后妻子就死了,王蝎子對外說是妻子早產(chǎn)傷了元氣。此后王蝎子沒有再娶,把守運河要津幾十年,又暗中加入了青幫,穿紅衣吃黑飯,以查禁走私和鴉片為名,敲詐勒索,分贓受賄,積攢了數(shù)不清的銀兩。王家寶長大以后讀書不行,王蝎子便為他花錢捐了個官,當上了寶應知府。此時,王蝎子年已七旬,便決定衣錦還鄉(xiāng)。

實現(xiàn)了富貴夢的王蝎子回到柳林灣,在當年受辱的御碑亭前蓋起了一座非常氣派的王家大院,極盡奢華。大院蓋好之后,王蝎子又將前樓裝飾一新,開了一間名為“富貴”的茶樓——此乃自我炫耀,讓柳林灣的八方來客為之驚羨!

王蝎子并不懂經(jīng)營之道,他聘請了一個名叫劉子玉的年輕人當掌柜。

劉子玉年方二十,相貌清秀英俊,舉手投足儒雅風流,本是個聰明的讀書郎,可惜朝廷已經(jīng)罷了科考,他只得棄文從商,外出學做生意??上Ц赣H突遭一場大病,咳血不止,家財花光仍未痊愈。劉子玉是個孝子,為給父親治病,連妻子也不曾娶,聽說王蝎子招聘掌柜,他便前來應聘。

劉子玉確實能干,把個富貴茶樓打理得井井有條:文人墨客到來,琴棋書畫俱有;商賈牙儈聚首,算盤賬簿高掛。這兩類人所供應的是“三前摘翠”的上品茶葉,茶具極為講究。販夫走卒前來喝茶消乏,廳堂里也有座位,雖是二茬、三茬茶葉沖泡的大桶茶水,但絕不摻假。

王蝎子開富貴茶樓,本來是炫耀富貴并把黑銀子洗成白銀子的,并不指望賺錢,不料竟讓劉子玉把個茶樓盤活了,每到月底結(jié)賬,利潤豐厚,讓他喜出望外!

不過,信奉“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農(nóng)耕思維的王蝎子總感到美中不足:后院里雖說奴仆成群,家丁護院,但還少了一個主家婆。他多年來一直做孤老,兒子也不在身邊,太寂寞了!

以王蝎子現(xiàn)在的錢財,要找個年輕美貌的女子當主家婆,輕而易舉。很快,他娶了個名叫林珍的美嬌娘。林珍家在林家村,父親是個老秀才,窮了一輩子,育有兩子一女,林珍為幼。林珍出來買絨花時,被王蝎子看見了。王蝎子便砸銀子,首先把林珍的兩個兄長買通,他們天天軟磨硬泡,終于說服了老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珍完全被蒙在鼓中,直到花轎抬進王家大院,拜過堂進洞房,揭開了紅蓋頭,方才見到夫婿的真面目,哭了個稀里嘩啦,倒樂得王蝎子哈哈大笑!

不過,從新婚之夜開始,王蝎子并沒有動過林珍一根手指頭,他叫人在內(nèi)房東套間拾掇了一個小書房,自己每夜在東套間里獨自歇臥。

說來,這是王蝎子的隱秘——當年他在戰(zhàn)場上拼殺時下體受了傷,失去了人道功能,他不想讓人知曉,因此瞞天過海,娶了一個不知被哪個男人下了種的妓女為妻,生子后為滅口把妻子毒死了。

他如今娶林珍,只不過是把她當個花瓶擺設而已。

林珍自幼受父親的嚴加管束,整天關(guān)在房里,不是做女紅,就是讀父親叫她念的什么《女誡》《烈女傳》之類的書,壓根兒也不曉得男女情事。如今王蝎子要分居,不用和面貌丑陋的老頭子一個床鋪睡覺,她反而覺得挺清凈的。如此一來,兩人相安無事,在外人看來居然是相敬如賓了。

但王蝎子還是覺得不夠美滿:有妻還要有子呀,林珍自然是不能生育的,王家寶在外做官,不能在膝下承歡,干脆認個干兒子吧!

王蝎子便提出認劉子玉做干兒子。劉子玉一聽很為難:王蝎子惡名在外,認他做干爹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要自己不與他同流合污,保持本心就行了。

就這樣,劉子玉認王蝎子做了干爹。

這下,王蝎子有妻有子,心滿意足,出出入入,在前宅有劉子玉喊爹,進后院有林珍笑臉相迎,爽呀!

劉子玉和林珍,一個掌管前宅茶樓,一個打理后院的家事,日常并無交集,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兒子要叩拜父母,劉子玉才到后院里來,與林珍隔簾相見。雖說是只聞聲不見人,兩人也難免尷尬——林珍比劉子玉還要小兩歲呢,居然成了他的“母親”!

又一個月底,劉子玉照例到后院向王蝎子交割賬目,由于當月是茶樓生意的淡季,且進了不少貴重的茶葉,賬目難免復雜了一些。王蝎子鬧不明白:以往都是賺錢,這回怎么要往里面填銀子?他是個黑眼珠子只認白銀子的人,一時難以接受,任劉子玉反復向他解釋,他也整不明白,急得臉紅脖子粗的。這時,王蝎子背后的繡簾一挑,林珍忍不住從簾后走了出來,抓起書桌上的一支筆,蘸著墨汁將賬目寫在一張紙上,然后條分縷析地一一算給王蝎子聽。這回王蝎子的腦袋終于開了竅,搞懂了。有個能寫會算的小娘子,自己更省心!當下,王蝎子順水推舟,把每個月交割賬目這樁事推給了林珍,林珍只需將總賬目匯報給他即可。

見林珍不僅容貌美,而且寫得一手清秀小楷,劉子玉頗感意外,對她的好感油然而生。

從此,劉子玉成了外當家,林珍成了內(nèi)當家,王蝎子則成了甩手掌柜,整天提籠架鳥,好不瀟灑。柳林灣碼頭是個魚龍混雜的江湖,由于王蝎子在青幫里地位高,自然而然地成了江湖組織長春會的主事,打理江湖糾紛,只是處理起來很耽擱時間,王蝎子幾乎天天外出,有時候數(shù)日才回。

這下,王家大院變得不平靜了。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劉子玉和林珍這一對青春男女越來越熟悉,互相欣賞,互憐身世,雖說有“母子”的名分擋著,只不過是一張薄薄的、輕輕一戳就破的糊窗紙而已。

看到劉子玉忙碌起來連午飯也顧不上吃,林珍常叫自己的貼身丫環(huán)梅香和秋菊給他送一碗蓮子粥,一壺梨汁糖水滋潤喉嚨。劉子玉投桃報李,感覺林珍一個人守著偌大的空房太孤寂,隔三岔五便從四方來的客商手中買來稀罕的土貨和洋貨,送給林珍賞玩,還托人從大上海買來《點石齋》《飛影閣》之類的消遣畫報,使她大開眼界。漸漸的,兩人有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兩人都苦苦地壓抑著情感……但春情一旦萌發(fā),就好比巨石底下的草芽,早晚要把巨石掀翻!

恰在這時,又到了下鄉(xiāng)收租之時。往年都是王蝎子領(lǐng)著一幫家丁在劉子玉的陪同下去的,這回,他江湖事務纏身,便命林珍和劉子玉帶著家丁們前去收租。這下正中二人的下懷:王蝎子田地廣,佃戶多,收一回租子沒有個三五天是不會完成的,兩人可以朝夕相處了!

與他們同去的,除了梅香、秋菊兩個丫環(huán)之外,還有王家大院的家丁頭子趙二高和幾個身強體壯的家丁。

一連收了幾天租子,最后一天的中午,他們又收了五車糧,用膠皮轱轆大車拉著回去。途經(jīng)不牢河唯一的渡口辛家渡坐船時,需要湊滿一船人過河。在船夫辛老洪的安排下,林珍和劉子玉及十幾個渡客先搭了第一趟船,趙二高他們則在原地看守糧食,等著坐第二趟船。

不料剛下渡船,老天忽然刮起狂風,下起了暴雨,那幾十個渡客都是鄰近的村民,飛奔著四散回家。只苦了林珍和劉子玉,無處可去,淋得渾身濕透了。他們看到不遠處有一座河神廟,連忙奔過去避雨。

暴風驟雨之下,鄉(xiāng)野小徑泥濘不堪,小腳的林珍一路跌跌撞撞,好幾次差點兒摔倒。劉子玉急了,也顧不了那么多了,蹲下身來背著她就往廟中飛跑。兩人衣衫單薄,耳鬢廝磨,劉子玉男子漢的氣息讓林珍一陣陣眩暈!

來到河神廟大殿,劉子玉放下了林珍,一打量,殿內(nèi)倒也整潔,廟祝不在,石供桌上空空如也??吹綔喩頋裢噶说牧终淅涞弥倍哙?,他忙從墻角抱了一堆柴火點燃,讓林珍暖和暖和。

林珍脫下了濕漉漉的外罩衣,只著玉藕色的紗衫,緊緊貼在身上的棗紅色肚兜隱隱約約,更顯凹凸有致的身材,窈窕誘人。劉子玉的目光不覺停在了她的身上。紅彤彤的火光映照之下,兩人四目相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熾熱的火苗跳出了瞳仁,點燃了久悶在心里、壓抑在胸腔里的人性本能。兩人擁吻在一起,河神像前那張供桌成了他們情欲的祭壇……

風停了,雨住了,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河神廟,來到了渡口前。此時,趙二高正指揮著眾家丁將渡船上運過來的糧食重新裝上大馬車,梅香和秋菊兩個丫環(huán)嘻嘻哈哈鬧得正歡。一番久旱逢甘霖、酣暢淋漓的生命激情的宣泄,使劉子玉和林珍難以自控激動的情緒。眾家丁裝運糧食忙得手腳不停,氣喘吁吁,兩個不曉世事的丫環(huán)沒心沒肺,不曾察覺出他倆的異常,只有吆五喝六的趙二高注意到劉子玉躲躲閃閃的眼神以及林珍額頭上的細汗、緋紅羞赧的雙頰,且兩人頭發(fā)散亂,衣飾扣帶錯系而不自知,他立馬斷定兩人肯定在河神廟里發(fā)生了什么!

見糧食裝得差不多了,趙二高借口拉肚子要方便一下,避開眾人的視線,繞了個彎來到了河神廟后,在布滿香灰的殿中地面上發(fā)現(xiàn)男人的大腳印和女人的小腳印雜亂地交織在一起,又一番仔細搜尋之下,他在供桌下找到了兩個物件:一個是梅花形銀盤扣,一個是豆粒大、系辮子梢的銅墜角。銀盤扣是婦人系肚兜用的,而這粒銅墜角,他再也熟悉不過,就是劉子玉的!劉子玉年輕愛俏,腦后扎著三股的大辮子,辮梢用根紅絲絳子束緊后又吊了三個銅墜角。這么一推測,銀盤扣不是林珍的又能是誰的?

趙二高將這兩個物件裝進了衣兜里,得意地笑出了聲,道:“老子以后去老東門賭博,有翻本的銀子了!”

這個趙二高,本是柳林灣上的一個無賴,會三腳貓的功夫,自打王蝎子衣錦還鄉(xiāng),他便鞍前馬后地為王蝎子效勞,因此被王蝎子任命為家丁頭兒。他的賭癮很大,但賭技不高,常常輸?shù)靡凰俊?/p>

一個雨夜,他溜進了劉子玉的房間,以河神廟之事要挾。令趙二高略感意外的是,自己兜里的那兩件殺手锏還沒有亮出,劉子玉就徹底投降了——到底是個沒有城府的嫩雛!劉子玉起先嚇得不輕,但最后還是“擺平”了趙二高。得到了銀錢的趙二高則發(fā)誓不會把這件事告訴給王蝎子,否則不得好死!

三月天,春風楊柳,姹紫嫣紅。這一天,王蝎子來到“樂逍遙”煙館處理江湖糾紛,吃過午飯后,煙館老板張金牙巴結(jié)他,命人開了個雅間,扶他進去小憩。所謂雅間,不過是用木板隔開的小房間,內(nèi)里一床一榻,床榻上擺放著煙槍煙燈。王蝎子吞云吐霧燎了煙,昏昏欲睡之際,卻聽隔壁有兩個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嚷嚷,擾得他難以入眠,正要發(fā)怒,忽聽二人口中提到了趙二高的名字。王蝎子這人疑心重,立馬端著煙槍翻了個身,支棱起耳朵貼在板壁上細聽,幾句話聽下來便弄明白了,原來這是兩個賭徒。“樂逍遙”煙館對面就是赫赫有名的老東門賭場,這兩個賭徒今天贏了趙二高不少銀錢,興奮之下便來煙館逍遙。

人逢喜事精神爽,兩個賭徒越說興致越高,其中一個粗喉嚨的賭徒頗為疑惑地道:“小弟倒是有點兒納悶,趙二高本是個窮刮刮雞,一向手頭緊,賭輸了總賴賬。可近來不知咋的,他手頭闊綽得很,像今天,一把輸十兩銀子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他的銀子從哪里來的?”

“嘎!”另一個公鴨嗓子嗤笑道,“哪里來的?還不是弄了王大老爺?shù)腻X!”

“弄了王大老爺?shù)腻X?不可能吧。誰不知道王家大院一外一內(nèi)兩個管家,替王大老爺把錢摟得老緊了!”

“嘎嘎!你可真笨,劉子玉和那個林小娘摟錢摟得是緊,可只要趙二高把他兩個人擺平了,不就把王大老爺?shù)腻X弄到手了嗎?”

“趙二高有什么本領(lǐng),能把他們兩人都擺平?我不信!”

“嘎嘎嘎!你不信,可你不會去猜嗎?一定是劉子玉和林小娘有什么把柄被趙二高攥住了。不然,他們倆會乖乖地給趙二高送銀錢嗎?”

“這倒也是。”粗喉嚨道,“可是劉子玉和那林小娘又能有什么把柄落在了趙二高手里呢?他們一個是主母,一個是干兒……”

“嘎嘎嘎嘎!”公鴨嗓子笑得格外刺耳,“劉子玉是個孤男,林小娘雖說有丈夫,可大家都知道王大老爺整天出門在外,那林小娘實際上也是個寡女。孤男寡女同在一個大院里,不出風流事,太陽都得從西邊出來!趙二高這家伙干捉奸拿雙這樣的事最在行了?!?/p>

“哼,這都是你瞎猜的!”粗喉嚨仍然不信,“小心大風刮了你的舌頭?!?/p>

公鴨嗓子嗤之以鼻道:“說實在的,起先我也不信劉子玉和林小娘有風流勾當,可是前天,我故意用這話套問趙二高。你猜怎么著?趙二高只是咧著大嘴笑。你品,你細品!嘿嘿,可笑王大老爺頭上戴著綠帽子,還滿世界地管人家江湖上的糾紛呢……”

隔壁的王蝎子聽得如墜冰窖,兩手哆嗦得連煙槍都舉不起來了!

王蝎子昏昏沉沉地回到家,推說自己病了,獨自一人躺在書房里的臥榻上,翻了一天一夜的“烙餅”,兩天后“病”才好,若無其事地說笑如常,時而到前宅茶樓看看生意情況,時而踱步到后院叫來林珍,慢聲細語地詢問家務瑣事。

第二天,他又命仆人擺了一桌豐盛的酒筵,把林珍和劉子玉都叫了過來,說是要一家人敘敘親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王蝎子親自斟滿一杯酒,對劉子玉道:“玉兒呀,這段時間我江湖上事多,里里外外多虧了你幫著打理。來,干爹敬你一杯!”

“豈敢豈敢!”劉子玉慌忙站起來,回敬王蝎子。

王蝎子把酒杯一放,眼瞟著林珍,一聲長嘆道:“我老了,以后家業(yè)留給誰呢?家寶雖然是我的親兒子,但他不孝順,這些年來多虧了你倆照顧我呢!以后我死了,家業(yè)留給誰?還不是留給你倆嗎!”

這一番模棱兩可又含肉露骨的話,讓劉子玉和林珍面面相覷,額頭上虛汗直冒卻又不敢答言。王蝎子是個江湖老鬼,又故作醉態(tài),沒大沒小地讓林珍為劉子玉斟酒,察言觀色。

杯來盞去之間,本沒有酒量的劉子玉和林珍都已醉意蒙眬,兩人你憐我惜的小兒女私情不覺從眉梢眼角、只言片語中流露出來。本就是抱著試探的態(tài)度來安排這場鴻門宴的王蝎子,對兩人的私情一覽無余!

王蝎子的怒火竄到了喉嚨,但他連飲幾大杯酒,借酒蓋臉,硬是沒有發(fā)作。

過了兩天,剛走出老東門的趙二高被王蝎子堵住了,不由分說地把他拉到柳林灣最高檔的太白酒家,叫了一個雅間。三杯酒落肚,王蝎子將一包銀子“啪”的一聲甩在了桌子上。趙二高嚇了一大跳,抬起頭來,只見王蝎子一雙泛著血絲的綠豆眼正惡狠狠地盯著他,盯得他心里直發(fā)毛!

到了此時,趙二高自然明白王蝎子要向他“買”什么,他抖抖索索地從貼身衣兜里掏出了兩件東西。王蝎子怒不可遏地將那梅花玉盤扣碾了個粉碎!臨走時,王蝎子又將兩個銀錠塞給趙二高,道:“家丑不可外揚,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好自為之!”

趙二高唯唯諾諾答應了。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是三月底,清明到了,茶樓的生意忙了起來。從不過問茶樓生意的王蝎子把劉子玉叫來,要他出趟遠差,去太湖進些上好的明前碧螺春茶來。劉子玉雖覺得有點兒奇怪,但王蝎子是主人,推辭不得,便對茶樓事務做了一番安排之后,沿運河乘船換馬地去太湖,一來一回就是一個月。由于走得匆忙,他沒機會在臨行前與林珍見個面,這期間無日不在思念她,睜眼閉眼都是林珍的一顰一笑,尤其是兩人蝕骨銷魂、靈與肉的結(jié)合……他想,林珍也一定同樣思念著他!

回來后,他馬不停蹄地去了后院,向“父母”敬獻他精心挑選、特意捎回來的太湖土特產(chǎn)。他給王蝎子捎的是太湖螺螄青魚干、太湖蟹和一罐桂花米酒,給林珍的則是一串用太湖珍珠做的項鏈。

劉子玉和林珍乍然相見,自是歡天喜地。王蝎子看在眼里,笑道:“好個孝順孩兒,難為你了!今晚你把佃戶的花名冊整理一下,送到我書房里來。明天一大早陪我下鄉(xiāng)看新麥?!?/p>

所謂看新麥,乃當?shù)氐刂骱妥鈶糁g的一個約定:麥收之前,地主到佃戶家以看新麥為名,根據(jù)麥子的收成確定收租的數(shù)目。

劉子玉一怔,連忙道:“干爹,您年紀大了,在家歇著吧,這看新麥無非是走個過場,租價還不是由您說了算?您說個租價,我下鄉(xiāng)替您跑跑腿……”

王蝎子身后的林珍也體貼地說:“老爺子,還是像年前收租子那樣,我?guī)厦废愫颓锞?,由玉兒和趙頭兒他們陪著去看新麥吧。對了,你昨兒不是說腰疼得厲害,要找個郎中拔拔火罐嗎?”

王蝎子擺了擺手夸張地叫道:“賢妻啊,我豈不知道看新麥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只是近來這一段時間我肚子老脹氣,想下鄉(xiāng)散散心——鄉(xiāng)下的空氣好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劉子玉和林珍不敢再多言了。王蝎子隨即大呼小叫地喊趙二高快快準備好出門的轎子,林珍失落至極,轉(zhuǎn)身而回。劉子玉也只得告辭,卻又忍不住回頭偷眼一瞅,只見內(nèi)室西洋窗玻璃后面,緊緊地貼著林珍蒼白的臉孔,正癡情地望向他……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一行人便簇擁著坐著轎子的王蝎子下鄉(xiāng)看新麥。他們來到不牢河邊的辛家渡口,辛老洪剛起身,忙把渡船搖了過來。眾人上船剛剛坐定,王蝎子忽然一拍大腿,道:“瞧我這腦子,忘性真大,居然忘記帶佃戶的花名冊了!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沒有了佃戶花名冊還看什么新麥?劉子玉趕忙安慰道:“干爹,反正看新麥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咱們今天就回去吧,明天再下鄉(xiāng)看新麥也不遲!”

王蝎子搖頭道:“明天有好幾件事要我去打理呢!如今天光尚早,離家也不過七八里路,你趕緊跑回去,到我書房里把佃戶的花名冊拿來,快去快回,我們?nèi)栽谶@兒等著你!”

劉子玉只得下了船。王蝎子卻又抓著船舷,探下頭吩咐道:“玉兒,再到你娘房里把我的鼻煙壺和水煙袋捎過來,唉,我這丟三落四的毛病喲……”

劉子玉應聲而去,撒開兩腿往回跑。他如飛跑回王家大院后宅,先到書房里拿了佃戶花名冊,隨后又來到林珍臥房,叩門而進。林珍剛起床,猶未梳妝,鬢釵斜插,一臉慵懶,乍見心上人從天而降,又驚又喜,待問清原委,更是喜出望外,一頭撲倒在劉子玉的懷中,劉子玉也是情不自禁,掩了房門,兩人寬衣解帶,一番云濃雨驟……

約一刻鐘之后,劉子玉雖然意猶未盡,卻擔心王蝎子起疑心,不敢再多逗留,急忙穿上衣服,拿了佃戶花名冊和鼻煙壺、水煙袋,告別林珍,又往渡口跑去!

再說劉子玉走后,王蝎子端坐在辛老洪恭恭敬敬給他擺放在船頭的一張?zhí)梢紊?,手里把著茶壺,張目四顧,見河岸的不遠處隱約可見一座飛檐聳脊的廟宇,不覺嘴角一陣抽動,問趙二高:“那就是河神廟吧?”

趙二高點頭稱是。王蝎子一聲冷哼,眼中兇光畢露!

此時岸邊已經(jīng)聚集了一群急于渡河的人,見渡船老是停泊不開,便鬧鬧嚷嚷起來。辛老洪連忙下船,安撫眾人稍等片刻,待王大老爺過了河再渡眾人。眾人哪里肯依,這個說家中有病人要趕緊請醫(yī)生,那個說要趁著趕早集賣露水青菜……辛老洪無奈,只得回到船頭,對著王蝎子打躬作揖,希望他行個方便,下船暫等,讓岸邊的那些人先渡河。

王蝎子一聽這幫窮鬼要同他爭先渡河,頓時火了,臉上卻是嘿嘿地笑道:“老洪,我少付你渡河費了嗎?”

“哪里哪里,沒有沒有!可,可是……”

“可是什么?知道先來后到的道理嗎?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這渡船老停著,耽誤你掙錢了?”王蝎子說著,從兜里掏出銀子,“我買你這渡船一個時辰!”說完瞇起眼睛喝茶,再也不理會辛老洪。

辛老洪只得再次下船,求眾人理解。大伙兒敢怒不敢言,都沉默了。

這時,岸上茅草屋里閃出一個十七八歲的漁姑,娉娉婷婷向眾人走了過來。這姑娘穿著藍底白碎花的小夾襖、寬大的黑色套褲,身姿高挑,扎著一根黑油油的大辮子,渾身透著健美利索的勁兒,面色微黑,柳眉杏眼,極為俊俏。

這姑娘從屋后拖出一個木筏子來,對眾人脆生生地喊:“哪些客人有急事要過河?敢不敢坐木筏子?我送你們過去,免費!”

這下眾人大喜,爭相過來。

“別急別急,咱們排好隊,一批一批地過河!”那姑娘安排道。

王蝎子睜開了眼睛,站起來愣怔怔地往船下看了看,問趙二高:“這妮子是誰?”

“辛老洪的獨生女兒辛細妹,一個嘴尖口快的辣妹子,聽說還沒有嫁人呢?!壁w二高道。

“這妮子同老子作對呢!”王蝎子喉結(jié)一陣滾動,把茶水咽了下去。

此時,辛老洪也幫著女兒解開了木筏子上的纜繩,又拎起了一根竹篙。王蝎子扶著船舷,大聲呵斥道:“辛老洪,你要干什么?講不講規(guī)矩?老子買定了你的船,也買定了你這個人,你給我老老實實呆著!”

辛老洪嚇得連忙停了手。

“爹,這兒不用您幫忙,我一個人足夠了,您上船伺候那老爺去吧!”辛細妹滿臉鄙夷地向船頭瞟了一眼,一甩長辮子,竹篙往岸上一點,木筏子便輕快地向河對岸劃去。她一邊撐著木筏子,一邊唱起了山歌:

春風三月暖洋洋,楊花落地蘆芽長。

記得去年同郎別,青草河邊淚夕陽。

郎捉篙兒姐放船,兩人結(jié)就好姻緣。

生來識得風波惡,不怕江湖行路難。

岸邊的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細妹子的歌唱得好響亮,好脆甜啊,姑娘在思春呢!”

“別瞎說,人家細妹子還沒有許人家呢!”

“嗨,細妹子早就有言在先,要她嫁人,只有一個條件——只要能在這渡口上渡一輩子人,不拘老幼,她都愿意嫁!可惜多少好小伙子怕苦畏難,辜負了紅顏一片善心啊!”

船頭上的王蝎子一字一句聽在了心里,一雙綠豆眼睛直眨,茶水喝得滋滋響。

辛細妹來回幾趟,終于把眾人都渡過了河,然后又把木筏子往回拖。王蝎子在辛細妹經(jīng)過船頭時,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辛細妹惱了,恰好看見自家的老黃狗搖著尾巴迎過來,便來了個指桑罵槐:“你這條老狗,不在窩里呆著,出來干什么?還敢向人瞪眼睛!”

王蝎子氣得腮幫子亂抖,一聲不吭。

不一時,劉子玉滿頭大汗地趕來了,只見他外罩解開、敞胸露懷、氣喘吁吁地上了船后,忙將佃戶花名冊和鼻煙壺、水煙袋一一交給王蝎子。辛老洪立即開船搖櫓,大船緩緩向?qū)Π恶側(cè)ァ?/p>

看到劉子玉熱得汗流浹背,王蝎子親手把大茶壺遞過去,道:“我兒,快喝口茶水解解渴!”

劉子玉也不客氣,接過茶壺,“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水有點兒涼,入肚后他的腸胃便“咕嘰咕嘰”地響了起來。

王蝎子一邊往水煙袋里裝煙絲,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玉兒,你娘在家干什么呢?”

“珍……正在繡花呢!”劉子玉差點兒說漏嘴,急忙掩飾。

“在繡花?我記得她總是午飯后才在西窗下繡花的,今天怎么一大早起來就去繡花了呢?”王蝎子故作奇怪地說,雖沒有繼續(xù)問,卻把劉子玉駭?shù)没艁y不已,額頭上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流。

“把花名冊替我翻開,趁這工夫,我先熟悉熟悉佃戶!”王蝎子說道,劉子玉趕忙過來把賬本攤在他的兩腿膝蓋上。王蝎子看了兩頁,又對劉子玉說,“哎,玉兒,你過來,這家的賬目記得不清楚,你幫我看看是怎么回事?”邊說邊掏出老花鏡往鼻梁上架。

劉子玉連忙俯下身子,不料王蝎子的胳膊忽然一抖,碰到了劉子玉的肩頭,老花鏡在陽光下畫了個閃亮的弧線,“咚”的一聲落在了河中!

“停船停船,快停船!”王蝎子大叫著站起身,心疼得直跺腳,“這如何是好?二百兩銀子在蘇州買的水晶眼鏡!”說罷大聲喝令趙二高,“你快下水給我撈上來,還愣著干什么?”

趙二高臉皺成了苦瓜皮,道:“老爺,我是個旱鴨子,不會鳧水呀!”

王蝎子又撲向辛老洪,雙手亂搖他的肩膀道:“辛老洪,你在渡口上生活了大半輩子,一定會鳧水,麻煩你下水,幫我撈起水晶眼鏡,我出十兩銀子,不,出五十兩銀子!”

辛老洪苦笑著直搓手,道:“老爺,實不相瞞,我的水性是很好,下河撈東西這事兒放在十年前,根本不算啥事,可如今我的眼睛不行了,且這四月的河水冷得很……”

一語未畢,劉子玉已經(jīng)甩脫了外罩馬甲,道:“干爹,是我碰落了您的眼鏡,我下河給您撈上來!”

趙二高恍然大悟道:“是呢,劉掌柜水性好,去年端午節(jié)在運河里劃龍舟,還得了花紅呢!”

王蝎子激將道:“算了,玉兒,兩百兩沒了就沒了,你怕冷就別下去吧!唉,可惜了……”

辛老洪走過來扯住劉子玉的衣袖,勸阻道:“小伙子,才四月,下層河水透骨寒呀!”

劉子玉已如箭在弦上,哪里肯聽?他推開辛老洪,三下五除二脫去了衣裳,只穿著一條短褲,“撲通”一聲扎進了河水中。好大一會兒,他的頭才重新浮出了水面,喘了一口氣,又一個猛子沉了下去。辛老洪跑進船艙,點燃泥炭爐,要熬一鍋驅(qū)寒的姜茶湯。王蝎子早已瞧見,干咳一聲,對趙二高使了個眼色,趙二高會意,進了船艙,一腳把泥炭火爐踢翻在地,道:“不干你的事,一邊兒涼快去!”

辛老洪駭然,總算有點兒明白了,倒吸一口冷氣:這是要害人性命??!

劉子玉憋足力氣在水底四處摸索,只是那眼鏡本就小巧玲瓏,河底淤泥厚軟,要想摸出來,非常不容易!幾經(jīng)沉浮,劉子玉終于將那副水晶眼鏡撈了上來。

待劉子玉爬上船,王蝎子把茶壺一放,親自給他換上干衣服。劉子玉凍得雙唇發(fā)紫,渾身抖個不停,辛老洪將半葫蘆老酒塞給他,讓他喝幾口暖暖身子。

一行人下了船后,王蝎子要求隨來的仆人和家丁都陪著他去拜訪老友,只命劉子玉和趙二高兩個人去看新麥,約定三天后仍在這個辛家渡口會合,他一再叮囑劉子玉要將今年的租子提高兩成。劉子玉暗暗叫苦:今年春旱,麥子歉收已成定局,佃農(nóng)們很難同意的!

王蝎子卻不容置辯,自顧自地走了。無奈之下,劉子玉只好帶著趙二高在幾十個村莊里來回奔波,費盡口舌,同佃戶們討價還價,磨得滿嘴燎泡,吃不好也睡不安生。趙二高也不幫腔,只捧著個大茶壺讓劉子玉喝水潤喉嚨。劉子玉鬧起了拉肚子,一天要十幾趟地去茅房!

三天后,眾人在辛家渡口如約相會。眾人見了劉子玉,都吃了一驚:只三天的工夫,一個壯實小伙子已模樣大變,面黃肌瘦,雙眼凹陷,一臉憔悴,不時彎腰揉著肚子。王蝎子眼里閃過一絲得意……

回到柳林灣,劉子玉病得更厲害了,茶飯不思,頭痛欲裂,躺在床上發(fā)高燒,說胡話。王蝎子命廚子為他熬制長白山人參大補湯,又讓林珍親自端過去,喂給他喝。

看到心上人病成了這個樣子,林珍心急如焚,但當著王蝎子的面,又不敢十分流露,只能暗地里垂淚。

劉子玉的病越來越嚴重,終至手腳浮腫,偏又口渴得很,雙唇嚅動,說要喝水。王蝎子派人買來龍眼、桂圓等生津止渴的水果,林珍剝了,一口一口地喂給他吃。然而劉子玉的病越來越重,一天幾次地發(fā)昏,還不時尿血……

事已至此,王蝎子便命仆人用架子床抬了劉子玉,由趙二高雇了輛馬車送回古邳老家靜養(yǎng),又讓趙二高捎給劉子玉父親一百兩銀子。

劉子玉被抬回家,他的父親劉仲德大吃一驚:半個月前回家時還生龍活虎的兒子,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趙二高兩手一攤,道:“人的命,天曉得?興許是看新麥的時候撞了惡鬼吧!”說罷把銀子一放,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劉仲德急忙請來自己多年的老友、古邳城最有名的老中醫(yī)華郎中。華郎中搭了半天劉子玉的脈搏,一臉嚴肅地說:“小伙子,你且把你在王家大院經(jīng)歷的一切都如實說出來,不得有絲毫隱瞞——老朽總得把你這病的起因弄個明白,才好對癥下藥??!”

劉子玉掙扎著身子,忍著羞恥,斷斷續(xù)續(xù)地把自己在王家大院與林珍有了私情及之后所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兜底說來,語畢,筋疲力盡,又昏厥過去。

華郎中喟然長嘆:“老劉啊,你兒子吃人暗算了!”

劉仲德大吃一驚,問:“此話怎講?”

華郎中把劉仲德叫到一旁,壓低聲音,道:“你兒子這病,起因于男女私情!”

原來,查實了劉子玉和林珍私通之后,老奸巨猾的王蝎子便仔細想好了報復的計策!

他安排劉子玉去太湖購買茶葉,是為了讓戀情正熱、難舍難分的兩人先飽受分離之苦,然后在辛家渡借口忘了帶佃戶的花名冊和煙具,讓劉子玉回家去拿,已算定了兩人必會借機一番男歡女愛。而劉子玉在交合之后又為趕路一番狂奔,血脈賁張,汗孔盡開,王蝎子又故意將水晶眼鏡掉入水中,一番激將法,讓劉子玉從冰冷的河水中撈出來。如此乍熱乍冷,必使劉子玉受風寒。他早在劉子玉喝的茶水中摻入了致人腹瀉的巴豆汁,使劉子玉的身體更加虛弱。受寒感風的病人當服用宣肺散寒、清熱止咳之藥,輔以靜養(yǎng),可王蝎子卻讓不知情的林珍給劉子玉喂食長白山人參湯——人參湯看似大補,實則敗陽傷腎,令人虛火上升而口渴發(fā)燒,然后又給劉子玉吃龍眼桂圓這些涼性水果,冷熱輪替互蕩,陰陽交相攻伐,引發(fā)了腎風水腫,終成尿血之癥,命懸一線!

一番交心交底的話,驚得劉仲德全身冷汗淋漓,跪倒在地,道:“華先生,不知小兒尚能救否?萬望您妙手回春,救他一命!”

華郎中連忙把他攙起來,道:“你兒之命,老朽自當竭力救治,只是他病勢沉重,幾近膏肓,能不能救回來還要看他的造化。不過王蝎子睚眥必報,更何況這奪妻之恨?不要了你兒子的命,他不會善罷甘休的!剛才老朽來你家時,路上有兩個漢子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盯梢,想來是奉王蝎子的命來監(jiān)視你們的!”

劉仲德愣在原地了……

半個月后,劉家高掛白幡黑幛,哀號震天——劉子玉死了。由于他尚未成家,屬于夭折,當天夜里就埋了。

劉子玉死后,舉目無親的劉仲德下落不明。

王蝎子開始冷落林珍,在家中時不時指桑罵槐,發(fā)賣了梅香和秋菊,給林珍換了兩個丫環(huán),這兩個丫環(huán)本是在妓院里伺候妓女的,會唱風塵淫曲。每當吃飯的時候,王蝎子就讓她倆專門唱淫曲給林珍聽,分明是把她比作娼妓,加以羞辱!

這兩個丫環(huán)鑒于梅香和秋菊的教訓,不僅不敢親近林珍,反而在王蝎子的暗示和慫恿下,故意刁難羞辱她。林珍生不如死,日漸憔悴。

沒過多久,王蝎子大張旗鼓地操辦厚禮,說要給岳父林老秀才過六十大壽。這事有點兒反常,因為當?shù)剡^壽的風俗是“過九不過十”,去年林家已經(jīng)給林老秀才辦過了六十大壽,今年再辦,豈不是多此一舉?

王蝎子卻不管不顧地攜了林珍,帶著請來的梆子戲班子,浩浩蕩蕩地前往林家村祝壽。打頭的馬車上端坐著王蝎子和林珍,都穿著團花錦袍,顯得莊重而喜慶,但兩人的表情大不相同,王蝎子笑意盈盈,林珍卻一臉愁容——她雖然不知道王蝎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絕對不是好藥!

走進院中,王蝎子反客為主,指揮眾人擺起流水席,搭起戲臺,將林氏老族長以及有頭有臉的族人都請了過來赴宴聽戲,喧嚷熱鬧。林老秀才和兩個兒子受寵若驚!

鏗鏘的鑼鼓聲中,戲臺上的帷幕拉開,唱的是兩出水滸連軸戲,《坐樓殺惜》和《活捉三郎》。

說話聽聲,鑼鼓聽音,端坐酒桌的林氏老族長臉色越來越凝重,越來越陰沉:這兩出戲可都不是什么好戲!《坐樓殺惜》唱的是貧家女閻惜嬌不念宋江的救濟之恩,反與宋江手下的書吏張三郎私通,又恩將仇報,私藏招文袋要挾宋江,最后激怒宋江,一刀把她殺了;《活捉三郎》則是續(xù)演閻惜嬌被殺之后,陰魂不散,夜里尋至張三郎住處,將其活捉,扯去陰間做鬼夫妻。

聯(lián)想到近來從柳林灣傳來的有關(guān)林珍和劉子玉的風言風語,老族長臉上火辣辣的。這時,趙二高湊了過來,向老族長敬酒,從桌子底下將一錠足有五十兩重的馬蹄銀塞在了他的袖袋里,老族長頓時明白了……

再說老壽星這一桌,迂腐古板的林老秀才本就對戲子有成見,又見臺上的女旦不時做出挑逗的動作,引得眾人大笑不已,心中反感,但因為是“貴婿”的一片好意,不便發(fā)作,便來了個目不斜視,充耳不聞。兩個大舅子則一個勁地奉承妹夫——妹夫是他們的金主啊。

見老岳丈和兩個大舅子不關(guān)心劇情,王蝎子不樂意了,便借酒蓋臉,指著臺上的“閻惜嬌”破口大罵,什么“忘恩負義”“不守婦道”“活該千刀萬剮”……

兩個大舅子對妹子的事情也有耳聞,明知王蝎子指桑罵槐,卻心虛氣短,有口難言。林老秀才也總算咂摸出今日壽宴的滋味了,渾身發(fā)起抖來。

壽宴一結(jié)束,王蝎子拱拱手轉(zhuǎn)身就走,把林珍拋下了。林氏老族長將林老秀才父子扯到書房里,拍打著林氏族譜道:“咱們祖宗有規(guī),若是出嫁的女子因為不守婦道被休回娘家,是要浸豬籠沉塘的!珍兒在柳林灣的所作所為,想必你們都曉得了,幸虧人家王大老爺講仁義,這事讓咱們林氏家族看著辦,若是辦得好,他會派人將珍兒接回去,所有的丑事一床錦被全蓋了;但若是辦得不好,他明天就會派人送休書來。老兄啊,你是讀圣賢書的人,事關(guān)咱們林氏家族幾百口人,尤其是你的名譽清白,萬萬不能糊涂,當斷則斷,一了百了!”

林珍的兩個哥哥已準備好了一條繩索和一壇鹵水,咬著牙勸父親道:“爹爹,先前珍兒未出嫁時,您教她讀《烈女傳》,希望她做一個貞潔烈女,可她敗壞了咱家的門風,怪不得別人??!”

林老秀才在院子里踟躕到半夜,終于抱起那壇鹵水和繩索,跌跌撞撞地走向了女兒的房間。

面對繩索和鹵水以及老淚縱橫的父親,林珍全明白了!其實,白天的壽宴上,家中女眷們在王家奴仆的攛掇下,都對她含肉露骨地指指點點,已經(jīng)使她羞憤莫名:自己已被這個冷酷的世界嫌惡,也許到了另一個世界會有溫暖,對了,唯一給過自己情愛和短暫幸福的劉子玉已先走了一步,在黃泉路上等著自己呢!

她不再猶豫,把繩索搭在了房梁上……

天亮后,聽到女兒死訊的林老秀才又哭又笑,瘋瘋癲癲地拍著巴掌大叫:“死得好,死得好!”

當林珍的尸體被運回到王家大院時,隨車而來的林氏族人赫然看到庭院里已經(jīng)擺放著一口珍貴的楠木壽棺,王家的仆人們穿梭來往,有的去報喪,有的去找陰陽先生,有的去挖墓坑,幾個繡娘則在趕制孝服。

王蝎子為林珍舉辦了一場風光葬禮。

劉子玉和林珍死后,趙二高越來越恐懼!在王蝎子的利誘和脅迫下,他助紂為虐,參與了滅掉劉子玉和林珍的整個過程,但也深深領(lǐng)教了王蝎子陰險詭詐、殺人若雁過無痕、葉落無聲的手段,同時也對王蝎子睚眥必報的毒辣狠絕深感驚悚,怕自己被滅口!

趙二高思量著到上海尋個武館當拳師,讓王蝎子鞭長莫及。

當趙二高向王蝎子辭行的時候,王蝎子一愣,隨即笑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你有出息了呢!咱們主仆一場,晚上咱倆喝個餞別酒,我送你一些盤纏,你到大上海用得著!”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趙二高雖說這兩年在王家大院沒少撈錢,但全讓他扔到賭場里去了,囊中空空沒兩個錢,到了大上海怎么安身立命?

趙二高滿臉堆笑,一口應承下來。

晚上,天氣陰晦,寒風呼嘯。趙二高縮頭縮腦,如約而來,王蝎子拄著拐杖從書房里走出來迎接他。自從安葬了林珍之后,他腿腳不靈便了,步履蹣跚,拄上了這根專門定制的龍頭拐杖,拐杖下端還有牛皮包裹著的軟木防滑墊。

“快來屋里暖和暖和!”王蝎子笑呵呵地招呼著,親親熱熱地將趙二高拉進了書房,只見一個小廝已經(jīng)擺好了一桌豐盛的美味佳肴,旁邊還燃著一個一大一小兩個灶眼的瓜瓣銅火爐,大灶眼上燒著開水,小灶眼上溫著美酒,爐膛內(nèi)炭火燒得正旺,整個房間溫暖如春。

趙二高并沒有放松對王蝎子的警惕,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論身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叟遠不是他這個壯漢的對手,這也是他今晚敢來赴宴的底氣。兩人客客氣氣地分賓主坐下后,王蝎子拿過一個錫酒壺,親自斟酒。趙二高哪里敢喝,直到看到王蝎子將自己杯中的酒飲下,他才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至于菜肴,他也是見王蝎子吃了哪個碟子的菜,才跟著落筷子。王蝎子并不介意,對小廝擺了擺手,道:“你到賬房里支五十塊銀元來!”

不大一會兒,那小廝便端著一個銅盤子回來了,碼著五摞用錫紙包裹著的鷹洋,亮閃閃的。趙二高不由一陣眼熱心跳。王蝎子又揮了一下手,小廝將銅盤放在了書桌上,識趣地離開了書房。

酒酣耳熱,菜味又辛辣,兩人吃得滿頭大汗,王蝎子談興頗高。趙二高見狀,似乎鬧明白了:自己這回遠去上海,對王蝎子來說也是去了一樁心病,兩全其美!這么一想,趙二高也不拘束了,解下腰間扎帶,敞開胸懷,痛飲美酒,兩人杯來盞往,不覺已是后半夜。

“千里送客,終有一別!”王蝎子說著站起身,拎起龍頭拐杖顫巍巍地走向書桌,端起銅盤,來到了趙二高跟前,“些許銀元,略表王某心意。”

趙二高心花怒放,站起身裝腔作勢地道:“哎呀,又要老爺破費,太不好意思了!”兩手忙不迭地去解吊在腰間的小褡褳。

王蝎子腳下悄悄一使勁,將拐杖下端的防滑墊蹬脫,露出一柄精鋼打制、尖銳而又鋒利的三棱錐刺——原來,這柄龍頭拐杖內(nèi)暗藏兵器!趙二高撩起了內(nèi)衫,打開了褡褳,不覺露出了腹肋,伸手去接銅盤。不料,王蝎子的手腕一抖,一盤鷹洋全掉落在地上。趙二高急忙低頭彎腰去撿。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王蝎子龍頭拐杖一橫,“哧”的一聲,尺余長的錐刺刺入了趙二高的腹肋間。王蝎子手腕一翻轉(zhuǎn),接連搠攪幾下,可憐趙二高連“哼”一聲也未來得及,便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幾下就氣絕身亡。王蝎子并未將錐刺立馬拔出,而是略作停留方才拔出來,那錐刺創(chuàng)口并未流出血來,只不過留下了銅錢大的創(chuàng)口。他沖殺戰(zhàn)場多年,各種殺人的手法嫻熟自如,知道怎樣將人一刀斃命而又出血量最少!

王蝎子抓起爐子上的銅茶壺,將滾沸的開水一線如注,澆沖在創(chuàng)口上。此舉乃讓人體內(nèi)血液反流,不讓創(chuàng)口面的皮肉及內(nèi)里的骨傷形成血蔭,即血液淤結(jié)而隱約顯現(xiàn)的印痕——這個竅門是王蝎子當年虐待俘虜時專門學的。接下來,王蝎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瓷瓶,將里面紫黑色的汁液倒進了趙二高大張的嘴巴里,然后托著其下巴猛地往上一扣,趙二高便又抿緊了嘴巴。最后,王蝎子不慌不忙地清理現(xiàn)場,為趙二高系好內(nèi)外上衣,最后將那個小褡褳連同瓷瓶都扔進了銅火爐中,這才打開書房門,故作驚恐地大叫:“來人吶——”

再說趙二高的哥哥趙大高一大早正在“樂逍遙”煙館里吞云吐霧,逍遙自在,他的一個家人慌慌張張找到了他,告訴他一個噩耗:他弟弟在王家大院突發(fā)心疾死了!

趙大高大吃一驚,忙帶了幾個族人來到王家大院,只見趙二高之尸已經(jīng)被抬到了他自己的房間里。趙大高用懷疑的目光緊緊地盯著王蝎子,王蝎子卻說他為趙二高擺了一場餞行酒,不料臨別之際,趙二高過于激動,竟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有醒過來!

趙大高哪里肯信?早前,趙二高曾心事重重、惴惴不安地找到他,半遮半掩地說自己若是遭逢殺身之禍,定是王蝎子干的,沒想到一語成讖!

趙大高將尸體一番扒拉,發(fā)現(xiàn)趙二高被謀殺的兩大證據(jù):一是撬開趙二高緊閉的嘴巴,發(fā)現(xiàn)口里盡是紫黑色的腥膻液體,不用說,這是中毒后從喉嚨里吐出的黑血;二是在趙二高的肋下,赫然發(fā)現(xiàn)一個銅錢大、很深的傷口!

當下,悲憤莫名的趙大高和幾個族人抬著尸體來到縣大堂,狀告王蝎子下毒并刺死了趙二高。

面對烏血滿口、刺傷如洞的尸體,孫知縣不敢怠慢,急忙帶著三班衙役和仵作前往柳林灣王家大院勘驗現(xiàn)場。仵作不是別人,正是華郎中。古邳是個小縣,沒有專門的仵作,便讓華郎中業(yè)余兼了這差事。

王蝎子一見孫知縣親自到來,并不慌張,拄著龍頭拐杖如此這般一番訴說,然后將眾人引到書房。到底曾經(jīng)是官場中人,王蝎子頗知保護現(xiàn)場,只見八仙桌上杯盤狼藉,滿是殘羹剩菜,那五十枚鷹洋銀元仍散落在地。孫知縣和華郎中一番勘查,什么疑點也沒有發(fā)現(xiàn):酒壺酒杯之中均無毒,搜遍書房也無刀劍兇器,而且地板墻壁上也無血跡,房間內(nèi)器具擺放整潔,并無打斗撕扯的跡象,連銅爐前的木炭灰都堆得好好的,紋絲沒動!

孫知縣雖然滿腹狐疑,卻也只好打道回府,再命華郎中細細勘驗趙二高之尸。

不一時,華郎中呈上了驗尸格。

孫知縣接過一看,只見上面寫了三條:一、趙二高衣履完好,尤其是內(nèi)外上衣毫無損破;二、趙二高肋下確有刀劍創(chuàng)傷,但創(chuàng)口肉色干白,并無血蔭,只是周邊有幾個豆粒大的水泡;三、趙二高口中的紫黑色汁液并非污血,而是當?shù)匾环N極常見的野草“黑天天”的果漿,無毒,顏色與污血相似。

孫知縣疑惑萬分地自言自語:“趙二高肋下有刀劍創(chuàng)傷,但上衣卻完好無損,煞是古怪!王歇一個七旬老者,哪有力氣先剝掉一個壯漢的上衣,然后再刺他一刀?趙二高肯定會反抗,但現(xiàn)場沒有打斗痕跡啊!創(chuàng)口那么深,卻一點兒血都沒有流出來,也不合情理呀!灌了一嘴‘黑天天果漿又是什么意思?”他向來將宋慈及其專著《洗冤錄》奉為圭臬,當即取來《洗冤錄》,檢索之下,發(fā)現(xiàn)書中有這么一條記載:“如生前刃傷,即有血汁,傷痕創(chuàng)口皮肉血花多鮮色,若死后用刀刃割傷處,肉色即干白,更無血花也。蓋人死后血脈不行,是以肉色白也。”

這下,孫知縣恍然大悟道:“哦,原來趙二高身上的創(chuàng)口乃死后所傷,難怪沒有血蔭!如此看來,趙二高的確如王歇所說,系見錢眼開過于激動,以致誘發(fā)心疾而死。趙大高不甘,想要訛錢,便在尸體的肋下刺了一刀,又往尸體口中灌了‘黑天天的果漿,冒充中毒后吐出的污血,誣陷王歇毒殺了趙二高!”

華郎中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孫大人,趙二高創(chuàng)傷周圍還有幾粒黃豆大的水泡呢,小人判斷十有八九是生前燙傷,很可疑呀!”

孫知縣不滿地瞅了華郎中一眼,拍了拍《洗冤錄》一書,道:“難道你比人家宋慈還內(nèi)行?既然書上這么說了,枝枝葉葉的事就沒有必要追究了。只是這趙大高誣陷王歇的動機又是什么呢?”

華郎中嘴巴張了幾張,終于還是閉了口。

這時,一個衙役走了過來,呈上一卷狀紙,原來是王蝎子狀告趙大高為還大煙債誣陷他殺人,好來勒索!“樂逍遙”煙館的老板張金牙可作證人,煙館的賬本可作證據(jù)。

孫知縣立即派衙役前往“樂逍遙”煙館去查證,果然一切均如王蝎子所言——趙大高這兩個月恣意逍遙,掛在賬本上、按了他手印的煙費足足有二十兩銀子!

孫知縣勃然大怒,當即把趙大高和那幾個族人拘押到堂,判決他們犯了誣告罪,先重打二十大板,然后全都在縣衙門前戴枷示眾三日!

王蝎子又續(xù)了弦,不是別人,正是辛家渡渡口辛老洪的女兒辛細妹,當然費了不少周折和軟硬兼施的手段,還在不牢河上建了一座五孔的石拱大橋,完成辛細妹“在辛家渡渡口渡一輩子人”的擇偶要求。

新婚之日,王家大院格外熱鬧,高朋滿座。拜堂時,“十八新娘八十郎,蕭蕭白發(fā)對紅妝”,王蝎子春風得意,蒙著紅蓋頭的新娘子卻渾身顫抖不止,沒人忍心挑落紅蓋頭!

塵埃落定,已是夜深人靜。王蝎子醉醺醺地踱入洞房,只見新娘子蜷縮在床帳一角。他一陣冷笑,一把抓落紅蓋頭,露出了一張淚痕滿面的俏臉!

“小妮子,當初你不是很厲害嗎?還罵我是老狗。今天我這條老狗要把你看個夠!”說著,左右前后一番端詳之后,獰笑道,“脫!把衣服都脫下來,老子不僅要看你穿紅著綠的俏模樣,還要看看你不著寸縷的模樣!”

辛細妹哪里肯從?王蝎子年紀雖大,但多年打仗的力氣尚在,很快就把辛細妹的衣服從外到里全剝了下來,又餓鷹叼兔一般把她赤條條地扔到了拔步床上。然而,王蝎子卻沒有進一步的行動,而是端坐在對面的太師椅上,端著茶杯不時地啜上一口,輕薄地欣賞辛細妹可憐的模樣,最后茶杯一甩,道:“我這條老狗不稀罕你的身子,以后給老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夫人,不要走林珍的老路!”

辛細妹哭暈了過去。

再說沒有了劉子玉,富貴茶樓的兩個二掌柜談吐粗俗、胸無見識,撐不起臺面,生意一落千丈,王蝎子重新貼出招賢榜,重金招聘大掌柜,但前掌柜劉子玉死得蹊蹺,王蝎子要求又高,貼了一年多也沒下文。

終于有人揭了王蝎子的招賢榜,來到富貴茶樓應聘大掌柜。來人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名叫石怡寶,來自省城金陵,面目英俊,操著一口好聽的吳儂軟語,面對王蝎子和兩個二掌柜各種刁鉆古怪的盤問對答如流,滴水不漏,顯然對茶樓生意很是內(nèi)行。王蝎子大為滿意,眼珠一轉(zhuǎn),提出了一個苛刻的條件——要石怡寶認他為干爹!石怡寶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王蝎子大喜,當即拍板決定聘用他!

石怡寶的茶樓經(jīng)營理念和風格簡直和劉子玉如出一轍,甚至還要稍勝一籌,茶樓生意很快又紅火起來,唯一有所變化的是,他帶著伙計在茶樓東側(cè)的空地上搭蓋了一個挺寬敞的披廈,讓喜歡斗雞遛鳥、比狗耍猴的茶客們在里面耍一耍,賭一賭。這下,富貴茶樓成了柳林灣又一個熱鬧的去處。

王蝎子依舊到處打理他的江湖糾紛,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往常的樣子,但人們都說,王家大院新一輪的貓與老鼠的游戲又開始了!

其實,王蝎子外寬內(nèi)緊,不敢大意,家中有幾個女仆和家丁早已被他暗中收買,成了他的眼線,一旦有風吹草動,都會給他通風報信,石怡寶和辛細妹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但這兩個人在王家大院很規(guī)矩,石怡寶不曾多說一句話,辛細妹更是不敢多走一步路!聽了眼線們口徑一致的密報,王蝎子放心了。

只說辛細妹整日悶在房里,比當年的林珍更百無聊賴——林珍還會刺繡做女紅打發(fā)時間呢,而她這個粗手大腳、勞作慣了的漁家妹子,什么針線活兒都不會做,閑下來的滋味真難受,真難熬!

有一天,王蝎子發(fā)現(xiàn)辛細妹養(yǎng)了個鵪鶉。鵪鶉從何而來?王蝎子問幾個眼線,眼線都說是前面茶樓東側(cè)的披廈里,近來不少喝大碗茶的鄉(xiāng)巴佬斗鵪鶉,有一只斗敗了的鵪鶉逃進了垂花門,那幾個鄉(xiāng)巴佬不敢追趕了,夫人撿了個便宜,把鵪鶉養(yǎng)在了金絲籠里。王蝎子聽了,啞然失笑:就讓她養(yǎng)鵪鶉去吧,只要不養(yǎng)漢子就好!

在辛細妹的精心喂養(yǎng)下,那只原本只有拳頭大的小鵪鶉模樣大變,羽毛油光水滑的,身子肥肥的,像只小鴨子,眼看著金絲籠都裝不下它了。辛細妹給它起了個昵稱,就叫“小鴨子”。

一天,王蝎子來到茶館巡視,在披廈內(nèi)見幾個鄉(xiāng)下漢子正在斗鵪鶉。只見一個長方形的簸箕內(nèi),兩只鵪鶉翅掃爪蹬,啄咬不已,一招一式,斗得難解難分,更有不少觀眾圍著簸箕鼓勁叫好,如醉如癡。不一時決出了勝負,斗勝了的鵪鶉主人舉著鵪鶉滿臉得意,興高采烈,堪比打了勝仗的將軍。

王蝎子看了一回,不覺觸發(fā)斗殺之性,便叫一個小伙計去后院把金絲籠提了過來,讓“小鴨子”也來斗一斗。鄉(xiāng)下漢子們見了金絲籠里的“小鴨子”,都捂嘴直笑,一臉不屑。王蝎子哪里受得了這個,袖子一卷,把“小鴨子”撒進了簸箕。沒想到“小鴨子”竟然斗輸了,而且輸?shù)脩K不忍睹,縮頭逃竄。王蝎子氣極,抓起“小鴨子”摔死在地!石怡寶見狀,連忙走過來,把干爹攙到雅室,喝茶消氣。

王蝎子失了面子,豈肯罷休,從此之后碼頭上也很少跑了,琢磨起了斗鵪鶉——就不信老子斗不過你們這一群光腳板、泥巴腿、頂著高粱花子腦袋的莊稼漢!

在石怡寶的介紹下,王蝎子不惜重金,從歸德府專門請來了一個馴養(yǎng)鵪鶉的師傅,姓董。董師傅有一肚子的鵪鶉經(jīng),他告訴王蝎子:

鵪鶉自北向南晝伏草叢,夜間群飛,按年齡與羽毛可以分為處子、早秋、探花和白堂,四種之中,只有白堂善斗,其中又以黑嘴白胡須的白堂最為珍貴,有“牛不換”的稱謂。從野地里抓來的鵪鶉,需耐心調(diào)教,叫作“把鵪鶉”。為了約束鵪鶉的野性,主人還得為它特制一個木底竹編、上面綴聯(lián)布袋的籠子,布袋口有個可縮緊的帶子,松開可喂食或用手拿出鵪鶉進行把玩。鵪鶉餓的時候,在手心里放一些生谷子,讓鵪鶉啄食,還要用主人的唾液喂鵪鶉,一是解渴,二是熟悉主人的氣息,等到鵪鶉被主人把熟以后,才能考慮和別的鵪鶉一爭高低……

王蝎子聞所未聞,目瞪口呆,也終于鬧明白了金絲籠的“小鴨子”斗敗的原因!

王蝎子徹底被鵪鶉迷住了!他跟隨董師傅晝伏夜出十幾晚,捉了幾百只鵪鶉,經(jīng)過浴血爭戰(zhàn),逐次淘汰,終于得到兩只極為善斗的白堂鵪鶉,一只名叫“鐵公雞”,一只名叫“野狼”,而這兩只鵪鶉相比較,“野狼”更厲害一些。經(jīng)過半年調(diào)馴,他才把“鐵公雞”和“野狼”帶進了披廈里。一亮相,這兩只鵪鶉便技壓群雄,屢戰(zhàn)屢勝,被人稱為“鵪鶉王”!

王蝎子終于出了一口惡氣。

大功告成,董師傅告辭。董師傅臨走時,說強中更有強中手,“鐵公雞”和“野狼”都還算不上極品鵪鶉,有一種個頭小、體型好似小魚鷹的鵪鶉,才是名副其實的鵪鶉王,只是這種鵪鶉可遇不可求。這句話把王蝎子的好勝心又撩撥起來了。

常勝之下,人們都不愿意同王蝎子斗鵪鶉了。俗話說“咬敗的鵪鶉斗敗的雞”,完敗的鵪鶉永遠沒有了爭斗的勇氣,成了廢材,而鵪鶉迷們馴養(yǎng)一只上好的鵪鶉非常不容易,因此在鵪鶉相斗時,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的鵪鶉有落敗的苗頭,就趕緊將它們分開,留部分勇氣在鵪鶉身上,以便日后卷土重來。畢竟,大家斗鵪鶉都圖個熱鬧和興致。王蝎子卻非把對方斗得一敗涂地,趕盡殺絕不可。如此不講斗鵪鶉的武德,誰還陪他玩?

面對空空的簸箕,王蝎子心癢難耐!

“干爹,干脆咱們來個鵪鶉擂臺賽!”又是石怡寶向王蝎子提了個建議。王蝎子連連稱妙!

說干就干。在石怡寶的規(guī)劃和指揮下,茶樓的伙計們第二天在披廈正中間搭了個臺子,當作擂臺,聲稱若是誰的鵪鶉戰(zhàn)勝了“鐵公雞”和“野狼”,就賞一百兩銀子;若是輸了,就要把自己的鵪鶉當場摔死!手里捧著大茶壺的王蝎子端坐在太師椅上信心滿滿:重賞之下,就不信沒人陪我斗鵪鶉!

果然,富貴茶樓的鵪鶉斗場又格外熱鬧起來。但一連多日,沒有誰的鵪鶉能斗得過“鐵公雞”,更不必說“野狼”了,披廈外被摔死的鵪鶉成了堆,王蝎子心里美滋滋的。

這天,適逢柳林灣大集,來富貴茶樓玩耍的人特別多。一聲鑼響后,擂臺下人潮涌動,不斷有人提著鵪鶉籠上臺。一場又一場戰(zhàn)罷,都是“鐵公雞”毫無懸念地取勝,眼看再也沒人敢上臺,王蝎子心中很不過癮,他往臺下一瞧,發(fā)現(xiàn)有兩個中年漢子望著金絲籠里的“鐵公雞”,不時耳語,躍躍欲試。

王蝎子將茶壺嘴對那兩個漢子一舉,激將道:“要斗就上臺來斗,娘們兒似的在臺下嘀咕,算什么好漢?”

兩個漢子頓時漲紅了臉,一咬牙都上了臺,先自報姓名,一個叫張大狗,一個叫張四牛,兩人都來自城南大張莊,他們的鵪鶉分別報號叫“狗蛋”和“水老鴰”。王蝎子聽了,“撲哧”一樂:到底是沒學問的鄉(xiāng)巴佬,起的名字都土得掉渣!

張大狗是個急性子,一把從鵪鶉籠里掏出了“狗蛋”—— 一只團頭團腦、小短腿的黑色鵪鶉。王蝎子已對鵪鶉很內(nèi)行了,一眼看出這“狗蛋”長著黑嘴白胡須,有一身蠻力,倒是個厲害的角兒,若是讓“鐵公雞”和它硬拼,恐怕難贏。他將斗得興起的“鐵公雞”半握在掌中,來回捋它的羽毛,直到“鐵公雞”平靜下來,才向簸箕里一撒手。

果然,那“狗蛋”一上來便橫沖直撞,狂啄亂撓,“鐵公雞”左躲右閃,總算沒讓它抓破頭皮。但接下來,適應了“狗蛋”招數(shù)的“鐵公雞”可就不客氣了,一招接一招,直殺得“狗蛋”毫無還嘴之力,頭縮在脖子里步步后退,樂得王蝎子連連叫好。

眼看“狗蛋”要跌出簸箕了,張大狗慌忙上前,要將其救上來,塞回自己的鵪鶉籠里。這可不行,規(guī)矩壞不得,一個伙計早上前搶先把“狗蛋”抓在手中,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眼看著“狗蛋”嗚呼哀哉,張大狗敢怒不敢言!

“喂,張四牛,該你的‘水老鴰上場了!”王蝎子一努嘴,那伙計便又沖張四牛吆喝。張四牛見同伴落敗,勇氣大失,提著鵪鶉籠子直往后退,結(jié)結(jié)巴巴道:“‘鐵公雞太厲害了,俺的‘水老鴰就……就算了!”

“玩玩嘛,輸贏無所謂。”王蝎子哪容他打退堂鼓,委婉勸道,但張四牛仍是畏縮不前,王蝎子的口氣便一下子嚴厲起來,“你已報過了鵪鶉的名號,豈有不斗之理?若不然,依打擂的規(guī)矩,你要丟下二兩銀子才能走人!”

張四牛臉上流汗了,倒是張大狗同他打氣道:“牛哥,怕什么!斗就斗,大不了像我的‘狗蛋一樣輸?shù)?。二兩銀子咱可賠不起……”

張四牛沒了退路,只得把他的鵪鶉掏出來丟在簸箕里。看客們圍上前一看,不由哄笑起來。只見這“水老鴰”格外瘦,亂紛紛的羽毛耷拉著,青嘴紅胡須,只是嘴顯得尖而長。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當下便有人道:“能不能斗,要看胡子。黑嘴白胡子,咬死牛犢子;青嘴紅胡子,膽小如兔子!”

張四牛聽著,臉更紅了。

又開戰(zhàn)了,果然“水老鴰”一個勁地躲避,被“鐵公雞”追得團團轉(zhuǎn)。眾人笑個不停,王蝎子卻怔住了:這“水老鴰”飛得高,跳得遠,挨啄后不叫疼,難得!

這時,石怡寶不知啥時候擠過來,附在王蝎子耳邊提醒道:“干爹,我看這只鵪鶉挺不一般的。剛才我聽幾個鄉(xiāng)巴佬議論,說‘水老鴰就是魚鷹的別稱……”

一聽這話,王蝎子的呼吸急促起來:這只鵪鶉的模樣還真的像小魚鷹,按照董師傅的說法,莫非真的是鵪鶉王出現(xiàn)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水老鴰”突然一個急跳猛拐,回頭一口啄在“鐵公雞”的頭皮上,沒等“鐵公雞”反應過來,“水老鴰”又來了,接著又是兩下。“鐵公雞”吃疼不過,身子一歪翻出了簸箕。全場大驚,瞬間鴉雀無聲!

還是王蝎子最先回過神來,干笑一聲自找臉面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鐵公雞一連斗贏了十幾場,早已是強弩之末,該它敗了。不過,老夫還有只‘野狼呢!”一旁的小伙計連忙放出了“野狼”。

“野狼”早就憋壞了,見了“水老鴰”,不等撩撥便上前咬斗,張四牛卻一把將“水老鴰”從簸箕里抓了起來。王蝎子以為張四牛要臨陣脫逃,正要發(fā)脾氣,卻聽張四牛慢條斯理地說道:“待我給我的‘水老鴰喂喂食!”說著從食袋里掏出一撮米粒,放在地上讓“水老鴰”吃。王蝎子細一瞧,只見張四牛喂的居然是熟谷米!須知鵪鶉都是吃生谷米的。

見王蝎子一臉詫異,張四牛笑著解釋道:“老爺,您有所不知,我這‘水老鴰只喜歡吃熟谷米,它吃了熟谷米斗起來格外兇!”

張四牛撒手之后,吃飽了的“水老鴰”抖著翅膀精神了許多,雖仍是被“野狼”追著啄,但它跳閃騰挪,干凈麻利,讓“野狼”絲毫便宜也占不了。不一會兒,“野狼”累了,眼神也變得很迷茫。張四牛突然大喝一聲:“回身,回身!”

“水老鴰”似乎聽懂了人話,應聲而躍,“吱嘰”一聲騰空而起,在空中一個華麗轉(zhuǎn)身,張開了細長的尖喙直啄“野狼”的眼瞼。“野狼”猝不及防,被啄個正著,血立馬就出來了。一下、兩下、三下……在“水老鴰”暴風雨似的啄擊下,“野狼”終于一動不動地癱倒在簸箕一角,而“水老鴰”則沿著簸箕口飛奔,啾啾而鳴,似在報捷。

這時,令人詫異的一幕出現(xiàn)了,就見王蝎子不顧一切撲上前,一把將“水老鴰”抓在手里,口里還高叫道:“好個‘野狼,果然不負我的期望!”

他分明是耍賴要霸占“水老鴰”!張四牛一愣,急道:“老爺,您弄錯了,這是我的‘水老鴰!”

“你的水老鴰有記號嗎?”王蝎子瞇起眼睛,反詰道。張四牛搖了搖頭。王蝎子呵呵一笑,“我的‘野狼可是有記號的,腿上套著個玉扳指。你看清楚了——”說著,一捋“水老鴰”的腿,果然上面套著一枚綠玉扳指。張四牛目瞪口呆,圍觀的眾人也都倒抽一口冷氣:王蝎子居然會變戲法!

王蝎子又端起了茶壺,道:“你的‘水老鴰斗死了,我看你也挺不容易的,你就把那一百兩銀子全拿走吧,回去多買幾畝地……”

張四牛還要爭執(zhí),一旁的張大狗回過神來,對他一番耳語。畢竟近在咫尺,張大狗的悄悄話讓王蝎子也聽了個清清楚楚,只聽張大狗說道:“合算呢,一只鵪鶉換來十幾畝地!再說了,窮不與富斗,咱斗不起??!”

張四牛苦笑一聲,拿著銀子走了……

小伙計又一敲鑼,高聲宣布今天的擂臺賽到此結(jié)束,王大老爺?shù)摹耙袄恰笔敲逼鋵嵉涅g鶉王!

用一百兩銀子換回一只鵪鶉王,王蝎子太得意了,他心中還有個小九九:當今京城當權(quán)的慶親王也極喜歡斗鵪鶉,若是讓兒子王家寶把“水老鴰”獻給慶親王,定會連升三級!

王蝎子把“水老鴰”放在那金絲籠子里喂養(yǎng),打算把它喂肥些,品相更好看點兒,就可以派人送給兒子了。為了讓“水老鴰”盡快認新主,王蝎子每天親手喂養(yǎng)。只是在喂食“水老鴰”吃熟谷米時有點兒小麻煩,熟谷米黏糊糊的,“水老鴰”吃的時候得用力啄,老是把他的手弄出血,而且“水老鴰”飲唾液時,“水老鴰”的尖嘴常常把他的手指頭也啄出血來。

幾天后,王蝎子突然病倒在床,先是頭暈嘔吐,很快便四肢痙攣,口吐黑血,病勢危殆。王家寶接到急信后,急忙返鄉(xiāng)探視,只過了一夜,王蝎子便一命嗚呼!

王家寶覺得老爹死得莫名其妙,大為可疑,便報了案。孫知縣帶著縣衙一干人前來勘案。華郎中先對尸體一番勘查,一番猶豫,最后還是向?qū)O知縣報告,說王老爺中的是蛇毒!

王家寶驚呆了:聽家中仆人們說,老爹生前除了喜歡斗鵪鶉、精心喂養(yǎng)那只“水老鴰”之外,從未被蛇咬過,怎么會中蛇毒呢?

孫知縣也大惑不解。這時,掛在房檐上的“水老鴰”餓得“唧唧”直叫,華郎中抬頭一看,又瞅了瞅王蝎子布滿啄痕的右手,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小心打開了金絲籠,悄沒聲地把“水老鴰”放跑了……

王蝎子被毒死一案最終因為查無實據(jù)而不了了之。僅半個月后,辛亥革命爆發(fā),在家丁憂的王家寶跑到古邳縣城里避難,被一群匪徒趁亂殺死,合家遇難。后來,這群匪徒全被捉住殺了頭,為首的居然是趙大高,他聲稱父債子還,殺死王家寶是為兄弟趙二高報仇!

王蝎子父子死后,王氏族人鬧嚷嚷地圍攻王家大院,要分王蝎子的財產(chǎn)。但辛細妹挺著大肚子從垂花門里走了出來,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屈指算來,是王蝎子的“遺腹子”!王氏族人灰溜溜地散了。后來,辛細妹生下了兒子,取名王小寶,她關(guān)閉了垂花門,一心撫養(yǎng)兒子過日子,讓一直緊盯著她的王氏族人挑不出半點兒毛病。前宅的石怡寶以王家大院只有孤兒寡母、瓜田李下要避嫌為由,說要辭職回老家金陵,從此再也沒有露過面,富貴茶樓隨之倒閉。

幾年后,王小寶七歲了,已經(jīng)是民國時期了,辛細妹要把他送到省城金陵最好的小學,變賣了家產(chǎn),王家大院幾乎是白送給了住在院里的仆人們,土地則半價賣給了原佃戶。

又是幾年過去,有去金陵辦事的柳林灣人回來之后說,在金陵最繁華的秦淮河畔的一家茶樓里,看到了辛細妹和石怡寶,他倆結(jié)成了夫妻,王小寶穿著洋學生服,那模樣簡直與石怡寶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且不再姓王,改姓石,喊石怡寶爸爸!

最令人驚異的是,那茶樓的掌柜,居然是死去多年的劉子玉!

消息傳到柳林灣,一石激起千層浪,讓人們不解的是:劉子玉是怎么死而復生的?辛細妹和石怡寶兩個人當初是怎么在王蝎子的眼皮底下走到一起的?最關(guān)鍵的仍是當年那個老話題,王蝎子究竟是怎么被毒死的?

人們隱約覺得華郎中知曉內(nèi)幕,畢竟他是當年官府的仵作。一個陰云密布、大雪欲來的冬日,幾個好事者把華郎中請到太白酒家好酒好菜地招待。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幾杯酒下肚,有了幾分醉意的華郎中也沒有多少顧忌了……

當年劉子玉奄奄一息回到家,在華郎中的提醒下,劉仲德知道王蝎子不會放過兒子,但若是向官府舉告,一來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二來官官相護,貪權(quán)愛財?shù)膶O知縣是不會懲治王蝎子的,只怕他們父子會遭到王蝎子更瘋狂的報復。趙二高被殺一案也證明了這一點——當華郎中提醒孫知縣注意趙二高之尸創(chuàng)口周圍那些黃豆粒大的水泡時,孫知縣卻充耳不聞,顧左右而言他!因此,劉仲德無奈之下,來了個李代桃僵,用一個病死街頭的乞丐充作兒子,自己偷偷地把兒子送到了金陵城。經(jīng)過西醫(yī)的救治,劉子玉總算死里逃生,撿回了一條命!

得知林珍被王蝎子逼死,劉子玉傷心欲絕,發(fā)誓要為林珍報仇!聽說王蝎子故伎重演,再娶少女為妻,且又為富貴茶樓招聘掌柜,劉子玉便請當年自己學做生意時的知交師弟、從未去過柳林灣的石怡寶前來臥底,借機除去王蝎子。石怡寶俠肝義膽,同情師兄悲慘的遭遇,一口答應下來。

石怡寶這人很有智謀,況且有備而來,他通過長時間的調(diào)查和觀察,發(fā)現(xiàn)王家大院所有的人都對王蝎子既恐懼又痛恨,尤其是趙二高被滅口之后,誰還敢真心為他賣命呢?在石怡寶的秘密串聯(lián)下,整個王家大院結(jié)成了對付王蝎子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連那幾個眼線也倒戈了——只要王蝎子活著,大家誰都活不好!辛細妹更是與石怡寶一見鐘情,同仇敵愾,一院之主的王蝎子成了睜眼瞎、有耳聾,連辛細妹已經(jīng)有孕在身也不知道!

王蝎子迷上了斗鵪鶉之后,石怡寶不由得想起了家鄉(xiāng)棲霞山生活著一種叫山鶉的野鳥。這種鳥是南遷的鵪鶉與本地的山竹雞雜交留下的后代,體形羽色酷似鵪鶉,卻比鵪鶉更善斗,常年以山間的野芹及野芹種子為食,但由于野芹有劇毒,山鶉的嗉囊里毒素越積越多,其毒性不亞于鐵頭五步蛇,常有不知情的山民被山鶉啄傷而喪命。石怡寶把這一信息告訴了劉子玉。劉子玉不惜重金,從棲霞山買來了幾只山鶉,小心喂養(yǎng),更有內(nèi)行的人告訴他,給山鶉喂食熟谷米會促使山鶉產(chǎn)生胃酸反流,嗉囊中的毒素隨之盡出。劉子玉大喜,當即派人帶著最善斗的一只被取名為“水老鴰”的山鶉悄悄來古邳,與石怡寶接頭之后,便開始布局。他們找了兩個面貌憨厚的農(nóng)家漢子,斗鵪鶉時欲擒故縱,終于把“水老鴰”巧妙地送到了王蝎子的手中!

王蝎子哪里知曉這些?當他喜滋滋地喂“水老鴰”熟谷米、飲唾液時,“水老鴰”的尖喙常常啄破他的手,等于被毒蛇咬了一口又一口……

華郎中說完這一切,連連長嘆:“人在做,天在看,害人者終害己!”酒杯一擲,離開了酒樓。

幾個好事者聽得目瞪口呆,低頭沉思,猶有不解——這一切隱秘之事,華郎中何以樁樁知曉?他又在其中扮演著何種角色?

待他們回過神要再追根究底時,華郎中已經(jīng)離開了,追出門一看,只見大雪如絮,天地間一片白茫茫,一路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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