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俊才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1062）

中國文學史分期中有上古、中古、近古的說法，其中“中古”指“從魏晉開始，經(jīng)過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到明朝中葉為止”［1］。 劉躍進先生的《中古文學文獻學》的“中古”并不是文學史“中古”的范圍，而是歷史學上通俗的說法，指魏晉南北朝隋這個時期。 這部著作在1997年12月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初版，25年過去了，在學術(shù)界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作者在此書增訂版前言中寫道：“三十多年來， 與中古文學研究相關(guān)的文獻資料不斷涌現(xiàn)，研究成果也層出不窮。 這次修訂的主要任務就是要充分地吸收這些研究成果,為進一步的研究奠定基礎(chǔ)。”［2］3增訂版較初版修改了不少內(nèi)容，將惠澤學林。

魏晉南北朝政權(quán)更迭頻繁，是典型的亂世。 這一時期文學出現(xiàn)了新變， 文學從廣義的學術(shù)中分化出來，成為獨立的一個門類，文體意識增強，文學頭緒紛繁多變。 出入這一領(lǐng)域的學者感覺紛繁雜亂，無從下手。 《中古文學文獻學》為初學者列出書單，幫助他們進入這一畛域。 該書分總集編撰與綜合研究、詩文研究文獻、小說文論研究文獻三部分，全面闡述了中古文學文獻的全貌，引領(lǐng)初學者從文獻閱讀入手，進而了解這一時期文學全貌。 在總集編撰與綜合研究部分， 除了 《文選》《玉臺新詠》《文苑英華》《文館詞林》《古文苑》《古詩紀》《采菽堂古詩選》《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 等常見文獻外，還涉及徐獻忠《六朝聲偶》、陳繼儒《秦漢文膾》、馮有翼《秦漢文鈔》、黃澍《漢魏別解》等較為陌生的文獻。 可以說，一部《中古文學文獻學》在手，中古總集編撰與綜合研究類圖書了然于胸。 在詩文研究文獻部分，曹操、曹植、曹丕、阮籍、嵇康、陶淵明、鮑照、謝靈運、顏延之、庾信、王褒等著名作家的詩文集有詳細介紹，左延年、繆襲、劉邵、皇甫謐、左棻、王贊、曹毗、袁淑、王儉等小作家的詩文文獻也記錄于書稿中。 可以說，一部《中古文學文獻學》在手，詩文研究文獻類圖書被一網(wǎng)打盡。 在小說文論研究文獻部分，作者介紹了《西京雜記》《漢武故事》《搜神記》《博物志》《世說新語》 等一些著名的小說文獻，《文賦》《詩品》《文心雕龍》等著名的文論著作，還著錄了《宣驗記》《冥祥錄》《冤魂記》 等陌生的小說文獻，勾稽了《劉子》《中說》《抱樸子》等不常見文獻中的文論思想。 可以說，一部《中古文學文獻學》在手，小說文論研究類圖書盡收眼底。 《中古文學文獻學》猶如一部導引，引導初學者走入中古文學殿堂。

劉躍進先生《中古文學文獻學》不僅給初學者列了書單，而且闡述了每部文學文獻的研究動態(tài)，這是這部著作的精華部分。曹道衡先生在《中古文學文獻學》初版序言中提及黃季剛先生“遼東白豕病”典故，諄諄告誡后學 “要充分注意所研究問題的歷史和現(xiàn)狀”［3］。 劉躍進先生確實如此。

如蘇李詩是中國文學史上一樁懸案，真?zhèn)文?，然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很高。 《詩品》評李陵詩為上品，并說：“其源出于《楚辭》。 文多凄愴，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 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 ”［4］對于這樣的詩歌文獻，劉躍進先生列出了《太平預覽》、劉勰《文心雕龍》、蘇軾《答劉沔都曹書》、洪邁《容齋隨筆》、顧炎武《日知錄》、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梁章鉅《〈文選〉旁證》等文獻對蘇李詩真?zhèn)蔚挠涊d，進而用“近現(xiàn)代學者又從多方面考證，認為蘇李詩當系偽托，已昭然若揭，可成定讞”［2］546作了結(jié)論。一句斷語，使這樁聚訟難決的案件得以平息。 最后列舉出學術(shù)界認為這組詩產(chǎn)生的年代有三種說法： 一是成于東漢靈帝、 獻帝之際，二是成于曹魏時代，三是成于兩晉之際。 短短二千余字，將蘇李詩的真?zhèn)?、時代敘述清楚，給初學者提供了相關(guān)閱讀文獻， 同時也為研究者提供了參考文獻和研究動態(tài)，為推進蘇李詩研究奠定扎實基礎(chǔ)。

又如陶淵明， 這位晉宋之際被譽為隱逸詩人之宗、田園詩派之鼻祖的杰出的詩人、辭賦家、散文家，歷來是學術(shù)界關(guān)注的焦點。 作者不厭其煩地列舉了汲古閣所藏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南宋紹熙三年（1192年）贛川曾集輯本《陶淵明集》、北宋淳祐元年（1241年）湯漢刻本《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宋刻遞修本《陶靖節(jié)先生集》、元刻本《箋注陶淵明集》、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 年)程崟刻本《陶詩匯注》、清康熙《合刻曹陶謝三家詩》刻本《陶靖節(jié)集》、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庚寅吳肇元與善堂刻本《陶詩本義》、 清抄本《陶詩編年》、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惜陰書舍刻本《靖節(jié)先生集》等十一種傳世版本，疏通了陶集版本源流，為初學者提供了可資參考的善本資源。同時指出二十世紀陶淵明詩歌注本影響最大的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王瑤《陶淵明集》、逯欽立《陶淵明集》三種版本，為現(xiàn)代讀者指明了閱讀陶淵明詩歌的經(jīng)典文本。在此基礎(chǔ)上，作者概括了名字、年齡、里居、折腰五斗、陶詩源于應璩、《五孝傳》《八目》、思想等陶淵明研究的七大熱點問題。 熟讀陶淵明一節(jié)8000多字，對其研究動態(tài)基本已經(jīng)熟知，對于促進陶淵明研究具有極為重要的指引作用。

劉躍進先生的 《中古文學文獻學》 中諸如蘇李詩、陶淵明之類的情況比比皆是，這說明作者對中古文學有著較高的造詣， 同時也說明他借此書提攜后學的良苦用心，是值得我們敬重和仰慕的。

劉躍進先生是中古文學研究的著名學者， 在諸多領(lǐng)域多有建樹。在《中古文學文獻學》修訂過程中，他自覺不自覺地將自己的研究成果融入這部著作中，主要體現(xiàn)在《文選》和《玉臺新詠》這兩部書的研究文獻中。 在這部著作初版中，關(guān)于《文選》和《玉臺新詠》的文獻合為一章，文字較少，增訂版將這兩部書的文獻分為兩章，增添了不少內(nèi)容。如果把這兩個版本對讀，就會發(fā)現(xiàn)增訂版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

《文選》又稱《昭明文選》，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 由南朝梁武帝的長子蕭統(tǒng)組織文人共同編選。 這部著作收錄了自周代至六朝梁以前七八百年間130多位作者的詩文700余篇， 是歷代士子們必讀的文學教科書，甚至出現(xiàn)了“文選爛，秀才半”［5］的說法，是中古文學研究之顯學。 劉躍進先生在《文選》研究上有很高的成就，發(fā)表了多篇與《文選》有關(guān)的論文，出版了《〈文選〉學叢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文選舊注輯存》（鳳凰出版社，2017年）、《現(xiàn)代學術(shù)視野下的文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等多部著作，在多次學術(shù)講演中以《文選》為題?！吨泄盼膶W文獻學》的初版與增訂版都涉及《文選》編者、成書年代、分類、注釋、版本、文選學等基本知識，引領(lǐng)初學者進入《文選》研究領(lǐng)域。增訂版除了部分內(nèi)容的修訂與潤色外， 最為重要的是增加了“《文選》的選錄標準”和“《文選》學史述略”。 《文選》選錄的標準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中國知網(wǎng)收錄相關(guān)論文就有16篇之多，可謂聚訟難絕，莫衷一是。劉躍進先生結(jié)合梁代文學思想及其發(fā)展態(tài)勢， 指出“《文選》收錄標準重在內(nèi)容典雅，反對浮艷之風”［2］13?！笆捊y(tǒng)選錄標準浸潤著齊梁時期儒家色彩……不尚綺麗，傾心典雅”［2］14。 這種觀點符合《文選》選錄詩文實際。 “《文選》學史述略”一部分歷述從唐代到清代《文選》研究的重要成果以及主要內(nèi)容，相當于一部《文選》學研究動態(tài)，為初學者《文選》研究指點迷津。

《玉臺新詠》是南朝梁代徐陵編選的一部詩歌總集，收錄漢代至梁代131位詩人的詩歌8709首。 這部著作所選詩歌均為語言通俗的艷歌，歷來頗受爭議，明人胡應麟曾說“《玉臺》但輯閨房一體”［6］。 清人紀昀卻說“未可概以淫艷斥之”［7］。 這樣一部爭論不休的詩歌總集，歷來是學術(shù)界研究的熱點。劉躍進先生對這部書有非常深入的鉆研，曾出版了《〈玉臺新詠〉研究》（中華書局，2000年）、《〈玉臺新詠〉史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等多部著作，并撰寫了若干篇論文，故而劉躍進是《玉臺新詠》研究的權(quán)威。 《中古文學文獻學》的初版與增訂版都論及《玉臺新詠》編者、名稱、成書年代、版本、性質(zhì)、價值、影響等內(nèi)容?！队衽_新詠》版本修改頗多，名稱、性質(zhì)、影響為新增內(nèi)容。 關(guān)于《玉臺新詠》版本初版僅列出五云溪館本、趙氏本和吳兆宜注本三種。增訂版結(jié)合自己的研究以及學術(shù)界研究成果，將《玉臺新詠》的版本歸結(jié)為陳玉父本、鄭玄撫本、校訂本三大系統(tǒng)。 同時還比較了五云溪館本與崇禎六年趙均刻早期印本的異同、陳玉父本系統(tǒng)與鄭玄撫本系統(tǒng)的不同，這說明作者不僅僅是介紹《玉臺新詠》的版本，更重要的是對各種版本進行了深入研究，為研究者提供借鑒資料。在名稱上，作者結(jié)合所見之資料進行詳細考證，認為《玉臺新詠》還有《玉臺新詠集》和《玉臺集》兩個名稱，三者的關(guān)系是“《玉臺新詠集》很可能就是原名,而《玉臺新詠》和《玉臺集》并為其省文”［2］59，刷新了人們對這一詩歌總集名稱的理解。在性質(zhì)上，作者力辨?zhèn)鹘y(tǒng)上把《玉臺新詠》當作詩歌總集的說法，強調(diào)“入樂”才是最為重要的標準，“這些詩歌并非只是吟誦的徒詩，而是入樂歌唱的歌辭”［2］82。 這一觀點振聾發(fā)聵，符合《玉臺新詠》所收詩歌實際，使得學人重新審視這部作品。在影響上，作者歷述《玉臺新詠》在唐代、宋元以后、域外的流傳與影響，讓學人對這一步書有新的認識。 《玉臺新詠》性質(zhì)、價值、影響三部分內(nèi)容，是增訂版較初版新增內(nèi)容，使得知識體系更為完整，也顯示出作者對《玉臺新詠》的研究成果和新觀點。

如果把增訂版與初版中的 《玉臺新詠》 進行比較，可以看到，變化最大的是“十六國北魏至隋詩文研究文獻”。劉躍進先生曾自述說：“譬如十六國北魏至隋代的詩文研究文獻,原來有一萬多字,現(xiàn)在擴展到十萬字?！保?］3的確如此。初版本章的題目是“北朝詩文研究文獻”，僅23頁。增定版增加了“從山河破碎到南北一統(tǒng)”“十六國詩文研究文獻”“北魏詩文研究文獻”“東魏北齊詩文研究文獻”“西魏北周詩文研究文獻”“隋代詩文研究文獻”等內(nèi)容，頁碼也多達127頁。這部分內(nèi)容猶如一部北朝文學史， 彌補了初版的不足，完成了對北朝文學文獻的勾勒。劉躍進先生最初研究南朝文學，后來上溯至漢代文學。 在增訂版中，關(guān)于《玉臺新詠》研究，對北朝文學進行了砥礪深耕，這也許反映了他學術(shù)興趣的轉(zhuǎn)移， 或許他將來會進軍北朝文學。在南北朝文學研究如火如荼的今天，北朝文學研究相對比較冷落， 劉躍進先生的這部分內(nèi)容寫作，試圖喚起學界對北朝文學的重視，鼓勵大家在這一領(lǐng)域取得更好的成就， 以此來推進北朝文學研究。

古人云：“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 ”劉躍進先生正是多年來對中古文學深耕不輟， 取得巨大成就。 但他想到的是如何提攜后人， 這才有了《中古文學文獻學》這部著作，以及近30年的再次增訂。劉躍進先生在增訂版《前言》中說：“撰寫《中古文學文獻學》，既是為己之學,也是為人之學。 為己以補不足,修身求進；為人以求利世,‘但能說之’。 ”［2］4“為人之學”，這種金針度人的精神是值得后學敬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