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有人問我吃不吃口香糖,我回答說“不吃,那東西太像人生,我把它劃為‘悲慘食物。”
對方被我嚇了一跳,不過小小一塊糖,哪用得上那么沉重的形容詞?但我是認真的,人人都有怪癖,不肯吃口香糖大概還不算嚴重的。我對口香糖的味道并沒有意見,我不能忍受的是:它始于清甜芳香,卻愈嚼愈像白蠟,終須吐之棄之,成為廢物。
還有什么比嚼口香糖更像人生呢?人的一生也是如此,一切最好的全在童年時期過完了,花瓣似的肌膚,星月般的眼眸,記憶力則如烙鐵之印,清晰永志。至于一個小孩晨起推門跑出去的腳步聲,是那么細碎輕揚,仿佛可以直奔月球然后折返回來。
然而當歲月走過,剩下的是菡萏香銷之余的殘梗,是玉柱傾圮之后的廢墟。??!雞皮鶴發(fā)、耳聾齒豁之際,難道不像嚼余的糖膠嗎?連成為垃圾都屬于不受歡迎的垃圾。
口香糖是眾糖之中最悲哀的一種糖。它的情節(jié)總是每況愈下,陡降深淵。
水果中也有一種特別引我傷感,就是梨。
梨如果削了皮,順著吃水果的自然方式去吃,則第一口咬下去的外圍的肉脆嫩沁甜,令人愉悅??墒窃匠缘娇恐行牡牟糠衷剿釢植?,不堪入口。吃梨于我永遠是一則難題:太早放棄,則浪費食物,對不起世上饑民;勉強下咽,則對不起自己的味覺。
我終于想出一種吃梨的好方法:我把梨皮削好,從外圍轉(zhuǎn)圈切下梨塊,及至切下三分之二的梨肉,我便開始吃梨心,梨心吃完之后才回過頭去吃梨子外圍的肉。這種“倒吃”的方法也不奇特,民間本就有“倒吃甘蔗”的諺語。我每次用此法吃梨都享受一番“漸入佳境”的喜悅。
想起當年小學和中學時代,同學之間無形中有一種“吃便當文化”,那時候物資供應不甚豐裕,便當里的菜也就很有限,但怎么吃這種便當,說來大家也有一些“不約而同”的守則,那便是:先努力吃白飯,把便當中的精華(例如說,半顆鹵蛋,或一塊油豆腐)留待最后,吃完了米飯,要享受那豐富的“味覺巔峰”時,心里是多么快樂呀!那“最后美味”的一小口,是整個午餐時間的大高潮。
盡管只是一個填飽的便當,盡管菜式不豐美不精致,那最后一口的情節(jié)安排竟然很像中國古典戲曲“苦盡甘來”的結(jié)局。我們吃那一口的時候多半帶著歡呼勝利的心情,那是整個上午最快樂的一霎。
人生能否避免“口香糖模式”“梨子模式”,而成為我小時候的那種漸入佳境的“便當模式”?我深感困惑。
【原載《隴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