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龍,媒體人,長期從事報紙新聞采編工作,中國新聞獎一等獎獲得者,業(yè)余喜好文史、攝影,踐行“讀萬卷書、走萬里路”。
叔本華說:『遠航歸來,總有故事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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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東與家西
家在河南,是一個緊靠黃河的村子。一條南北村路將百十戶人家分成了東西兩邊,路的北頭通黃河大堤——父老鄉(xiāng)親沿著它走向外面的世界;南頭通向田野耕地——我的鄉(xiāng)人們沿著它去耕耘勞作,收獲四季。
家住村子的中間, 所以少時就有了家前(南)、家后(北)、家東、家西的四方概念。那時候,東西南北的界定,也是以家為參照、為核心而判定的。那時候,家之于我,是個安樂窩,是個沒有任何憂愁的神圣之處,家里的陽光一直燦爛而溫暖。
出了家門,跨過南北向的街道,就是家東,那邊的胡同里有我同姓的爺爺輩和叔叔輩的鄉(xiāng)鄰,那邊還有我家的一塊宅基地,是當(dāng)時留著給我長大蓋房子娶媳婦的。為了不讓它閑著,爺爺把那里改造成菜地,有一年我還在上面種了村里的第一方土豆,因為沒人知道如何管理,結(jié)果瘋長了一地綠秧,沒有結(jié)出一顆土豆。
出門沿胡同往西, 就去了家西。那里之于我,至今仍然彌漫著神秘的氣息。當(dāng)時,那邊住著一戶比較怪癖的鄰居,較少與人交往,最西頭住著一個孤老頭,我們給他取的外號叫“三憨子糊涂爛山芋”,其實他的大名叫代典玉,年輕時被國民黨抓過壯丁,后來逃出來,孤身一人住在村西, 種了一片桃樹, 林子里養(yǎng)了許許多多的蛇。打我記事起, 老頭就花白胡子, 極長的指甲,一年四季的黑衣,給人陰森森的感覺。他是村里的五保戶,不用下地勞動掙工分,每到街里玩的時候,我們小孩當(dāng)面叫他“三爺爺”,背后走遠了就喊他的外號,惹得他半真半假地回來追打我們。那時候,我們都不敢單獨走過他的家門口,就是小伙伴一塊結(jié)伴或讓大人領(lǐng)著,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他老人家出來嚇唬我們。當(dāng)時,村里婦女哄小孩也拿他說事,經(jīng)常是:別哭了,再哭,三憨子來抓你了。
老人愛聽?wèi)?。有一年村里來了戲班子,聽到半宿,他提著馬扎回家睡覺,結(jié)果該往家西的卻走向了家前(南)。那時正是夏季黃河發(fā)大水,水位一直到了村南頭,幾乎與街心齊平了。當(dāng)時月明星稀,老人家一直朝前走,徑直走到水里去了。第二天我們幾個小伙伴在那里游泳,一個說:“不好,水下好像有東西。”岸上的大人說:“能有什么東西,該不會是樹杈子吧,鳧下去把它弄上來?!庇谑牵粋€大膽的一猛子扎下去,拌著一陣攪動的水花,緊跟著他有一個泛白的東西浮上來。岸上的大人驚呼:“不好,是個死人?!蔽覀兡菐突锇檫B滾帶爬地上了岸,個個小臉嚇得煞白。隨著岸上一陣忙亂,村里的老人和管事的都來了,大聲地布置著撈人。當(dāng)夜,躺在床上,我和堂哥緊緊摟在一起,還是多半夜沒有睡著。第二天才知道,老人家的馬扎,在很遠的水域被找到。因為是孤老,是村里給他辦的喪事,砍了他的桃樹,拆了他的老屋,竟在屋梁上找出了他藏了不知多少年的200多元積蓄。有了這些錢物,喪事辦得也算體面,吹吹打打很熱鬧。
東鄉(xiāng)與西鄉(xiāng)
老家那個縣位于豫東,被北邊的山東陽谷與南邊的山東梁山擠壓成東西狹長的一塊。我們村位于中部,往南走一二里過了黃河就進入山東;往北走七八里,過了縣城還是山東。往東往西則要遠得多,小時候覺得好像從沒有走到過邊。家里人的生計與交往,也是往東或往西活動得多,他們把住在我們縣東邊的,稱作東鄉(xiāng),把西邊的稱作西鄉(xiāng)。
記得最清楚的是:在村里或在村北的大堤上遇到外鄉(xiāng)的生意人或串親戚的,父輩們問人家最多的一句話是:“哪鄉(xiāng)來的?東鄉(xiāng)的還是西鄉(xiāng)的?”若說是東鄉(xiāng)的,則與人家熱聊莊稼的收成,因為那邊地好、種糧的多;若說是西鄉(xiāng)的,則與人家多談做買賣的動向,因為那邊的人做生意搞加工或販運的多。老人們都認(rèn)為,東鄉(xiāng)的人實誠,西鄉(xiāng)的人精明,女人更是這樣,找媳婦時都會考慮到這一點。
說起女人,就想起婚喪嫁娶,這方面真是十里不同俗,東鄉(xiāng)與西鄉(xiāng)差別就更大。比如辦喪事,東鄉(xiāng)時興磕六個頭,西鄉(xiāng)可能就時興三個。嫁女也是如此,在出閣的時間,酒席上幾個菜,新房里擺幾樣?xùn)|西,都有不同的講究,弄得我們這夾在中間的,每每遇到紅白喜事,牽涉東鄉(xiāng)或西鄉(xiāng)的,事主每每要提前打探好人家的規(guī)矩。記得有一次,一個堂叔的丈人去世了,丈人是西鄉(xiāng)的,他要去參加葬禮,就提前派兒子到姥娘家把那邊的禮俗一一打探清楚,寫在紙上。帶回來后交給村里的老輩明白人,與我們這邊的禮俗一一比較品評,然后拿出一晚上在院子里模擬演練,生怕弄錯一個步驟到時出丑。老輩明白人說,這丑可出不得,出了就不是你一個人的,是我們?nèi)宓?,人家會說你村里沒有懂事的明白人呢。
其實婚喪嫁娶在兒時的我的眼里,是沒有這么多區(qū)別與講究的,滿眼里不過就是玩樂與吃喝,到東鄉(xiāng)是這樣,到西鄉(xiāng)也是這樣,我關(guān)注的是其他細(xì)節(jié)。有一年我的一個堂姐出嫁,要我跟著去陪“嫁”,其實就是抱著一個里面裝著紅公雞、上面蓋著大紅布的簍子,坐在婚車的尾巴上,一路顛簸地去堂姐的新家,最大的愿望是能吃上一頓好飯,我們那里稱作吃席。只記得新女婿文質(zhì)彬彬挺老實,衣兜里還插著鋼筆。
我的姥姥家也在東鄉(xiāng),那時每年春節(jié)的“走姥姥家”對我是天大的喜事,早早地穿好新衣裳,坐到“地排車”上等著。車先是父親拉著,后來我長大些了就由我來拉著,來回一天在路上就得用去半天,回來后拉車的、坐車的都累得夠嗆。再后來有了自行車就方便些了,十里的路不久就能到了。姥姥家是菜農(nóng),種著葡萄,還種了許多蔬菜。有一年秋天黃河發(fā)大水家里遭災(zāi),我一下子在姥姥家住了小半年,與表哥表弟們一起捉田鼠、烤地瓜、燒黃豆,玩得不亦樂乎。至今對那里的一草一木仍熟稔于心。姥爺先去世的,去世時已經(jīng)是高壽了,發(fā)喪時大家都不太悲痛,表姐說那叫壽終,是“喜喪”。后來姥姥去世的時候,我上高中住在學(xué)校,父母怕耽誤功課沒有給我說。去世一周年搞祭奠時我去了,和大人們一樣,趴在墳前,撅著屁股哭,盡管心里很悲痛,但哭的效果自己是不滿意的。
關(guān)于西鄉(xiāng),記憶里的人們比較野,民間習(xí)武的不少。我們村的一些漢子眼熱人家,一幫子前去拜師。農(nóng)忙過后,尤其是冬天里,就在村頭的空地上挖出一個大大的地窖,點上汽燈,乒乒乓乓地操練。老人家叫作拉架子,包括打拳、二踢腳、七節(jié)鞭,還有舞獅子。逢年過節(jié),要帶著節(jié)禮去拜望師傅。等學(xué)出師了,就敲鑼打鼓地請來師傅,在村前的大場院里舉行武術(shù)表演。那天晚上,四鄰八鄉(xiāng)的都來觀看,于我們這些孩子簡直如節(jié)日一般。大人孩子都有一種揚眉吐氣的神色,那意思就是外邊的再也不敢欺負(fù)俺村的人了??山Y(jié)果卻不如愿。表演到尾聲,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舞獅子,正在興頭上,不知是哪里的故意搗亂者把道具獅子的外皮給點著了,整個場院立馬一片混亂,表演只好在亂中收場,弄得西鄉(xiāng)來的武術(shù)師傅很沒面子。再以后,人家就不來俺村教武術(sh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