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晶晶
72 歲的復(fù)旦中文系教授駱玉明,今年頻頻登上熱搜。前幾天,他和15 歲小詩人姜二嫚對談,吸引了600 多萬網(wǎng)友觀看。他說,閱讀古詩的過程,也是豐富我們生命的過程,“理解古人的情感、古人的趣味,使我們更好地理解什么叫作中國人,怎么去做一個更純粹的中國人”。
再往前看,今年4 月,駱玉明的一段講課視頻更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瘋傳。視頻中,他說:“女生常常被文學所欺騙,文學里面的東西表現(xiàn)得太漂亮了,很迷人的,很有欺騙性。所以我一再告誡女生,不要上文學的當?!彼f,有時候把詩寫得很美的人,也有可能是危險的。
這位“老頑童”像一個散漫、隨興的旅人,閑庭信步,悠然游蕩于文學深處。
駱玉明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很多相熟的朋友卻打趣他是“魏晉人”——他頗有名士之風,行為灑脫、談吐脫俗。
年輕時,魏晉氣質(zhì)就深深影響著駱玉明。他去火車站買票,等排到自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隊伍排錯了,于是就跟售票員說:“請隨意給我一張這個窗口賣的車票?!本瓦@樣,他放棄原本的目的地,去了銅陵。
他喜歡茶、酒和圍棋,曾為自己的古代文學史課選課代表,要求:男生,最好會下圍棋,課余以解棋癮。至于要男生的理由,他如此說道:“我總不能半夜兩點鐘打電話給一個女同學說,喂?你到我這里來一下吧?”
教書多年,常有學生請他題字留念,駱玉明寫得最多的是“人情開滌,日月清朗”,這8 個字出自《世說新語》,東晉王胡之到吳興郡的印渚去,看了那里的風景,禁不住如此贊嘆。“人變得開朗后,就會看到世界的美好;人如果是閉塞的,看到的世界也是晦暗的。特別跟學生在一起時,我希望他們做開心的人,思想通達,能夠包容,有愛別人的能力,能看到別人的好、這個世界的好。”
駱玉明的話總能打動無數(shù)人。
他談《春江花月夜》,說:“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法賦予世界意義,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無比珍貴的,當我們看到江上的月亮的時候,我們就可以這樣去想:我正是那個月亮所等待的人?!?/p>
他談《詩經(jīng)》,說:“《詩經(jīng)》是中國人的一部元典。生活在變化,但人類根本性的關(guān)懷始終如一?!薄对娊?jīng)》中最美好的篇章都是關(guān)于愛情的。3000 年前的年輕人,和今天的年輕人一樣,“只要有欲望,就會有愛情”。
他談如何對抗焦慮,說:“日常的沖突、日常的利益得失、日常的榮耀等都是社會環(huán)境給予我們的一種壓迫。每天都計算得失,那么你的生命就會被切割,被那種具體的利益、具體的得失切割得粉碎。把我們的生命放在更大的一個空間當中去體會生活的時候,那些東西覺得很小。歷史是一個宏大的進程,我們的生命所面對的世界是一個壯麗的世界?!?/p>
駱玉明對魏晉氣質(zhì)的喜好其實很快就跳過了放蕩不羈、悲苦無端的階段,進入到追求精神的明澈與通透。20 世紀90 年代,他已經(jīng)不再憤世嫉俗,而是一副對整個世界都和藹可親的樣子,惹得學生當面吐槽:“要是您10 年前就這個樣子,誰還會把您當才子?”
駱玉明對自己之前那些行為,都評價為“矯情”。他曾說自己只是個俗人,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在于,“我知道自己是一個俗人”。
一次采訪時,提及早年寫過的一部現(xiàn)實感很強的著作,他對記者強調(diào):“我其實并不是一個與社會很有沖突的人。”他說,對于中國,需要深刻地理解歷史和她的長期變化。
在駱玉明看來,他們這代學者只是橋梁?!拔幕?jīng)歷了那么多年的破壞,重新恢復(fù),我們都還處在這個過程中,這代人可能留下來的東西不多吧,但堅持著,只要能傳下去,也許未來就會有人在歷史中留下些什么?!?/p>
駱玉明的整個求學、教學生涯也的確是經(jīng)歷特殊?!皬男W四年級開始,除了看小說,我就其他任何事都不做了,不管語文課、數(shù)學課,還是別的什么課,只在課堂上悄悄看書?!?/p>
中學時,他去崇明島插隊,在農(nóng)場種地,種得很努力,“個子很小,但是挑很重的擔子”。那時推薦上大學,領(lǐng)導覺得像他這樣的人能吃苦,所以就推薦了他。
第一次因為體檢不合格被刷下來,第二次,駱玉明考上了復(fù)旦招收的工農(nóng)兵研究生。入學是1975 年,畢業(yè)是1977 年。念完研究生,原本有工作的人回原單位,沒有單位的就留在復(fù)旦?!俺踔袥]畢業(yè),讀了研究生,留校任教,就是這么奇特的年代和經(jīng)歷。”剛進復(fù)旦,駱玉明覺得自己沒有受過系統(tǒng)的教育,很擔心。后來發(fā)現(xiàn)還好,因為他讀過的小說比其他同學都多。
他從小就癡迷讀書,曾為了不被母親叫去干活,躲在墻的夾縫里讀,誰也找不到他。
當年插隊時,知青們體力勞動之余都很無聊,駱玉明同樣被一種空虛所壓迫著。但如果能找到書讀,能夠從書里想一些事情,不管能不能想明白,生活就不至于那么乏味。
在當年的復(fù)旦校園,老一輩學者還是很多的,朱東潤、郭紹虞、陳子展、蔣天樞、趙景深……老先生們各有個性。
駱玉明的導師是王運熙先生,畢業(yè)留校后,又作為青年教師派去跟朱東潤先生讀書。每次駱玉明去圖書館看書,場面都很壯觀——他得將數(shù)種書在桌上攤開,鋪滿一桌,彼此對照著看。別人看書都坐著,他看書不但要站著,還得來回走動。
他還跟過章培恒先生。三位老師,朱先生威嚴而親切,章先生思想銳利而明快,王先生最溫和。但駱玉明也最怕見王先生,“他特別細膩,每個問題都問得很仔細”。
“我對我的那一輩老師們非常有感情。我知道他們總是守著什么,他們總是在想能為國家做什么。我們這些人也是有這樣的念頭,做一個讀書人就要為國家守住一些東西,使她有更好的發(fā)展機會,這是我從我的老師們身上得到的最大的啟示?!?/p>
在復(fù)旦乃至整個學界,駱玉明都算是“怪胎”型學者。
“我跟很多大學里的老師不同,他們通常把學術(shù)研究放在前面,我則只是一個字面意義上的讀書人。學術(shù)是要在一個領(lǐng)域不斷深挖的,像挖一口井一樣,我則覺得長期在一個專門領(lǐng)域內(nèi)搞研究會破壞我讀書的樂趣?!边@樣的駱玉明很受學生喜歡。
從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他就給本科生開了兩門課程,一個是古代文學史,一個是《世說新語精讀》。他的課,教室里總是滿滿當當,地上都坐滿了人。
在學生們的記憶中,駱玉明總是匆匆忙忙地奔來上課,講課時風采畢現(xiàn)?!鞍亚屑旱纳w驗融入豐富的知識學問之中,使得已經(jīng)死去了的歷史、人物復(fù)活過來,歌哭談笑,淋漓盡致,仿佛那一切就發(fā)生在我們中間?!?/p>
學者張新穎現(xiàn)在和駱玉明是復(fù)旦中文系的同事,但他至今仍記得,當年做學生聽駱老師講課時的那種酣暢淋漓。
在中國文學的長河里,駱玉明最喜歡的是司馬遷和魯迅。前者叩問生死大義,生命空間無比開闊。后者則帶給他很多共鳴與感動。
魯迅也非常愛好魏晉。劉半農(nóng)曾贈魯迅一副對聯(lián):托尼學說,魏晉文章。說他愛好托爾斯泰、尼采的學說,而文章頗得魏晉風神熏染?!拔易畛跻恢毕氩幻靼诪槭裁撮c土讓人那么感動,后來忽然之間領(lǐng)會到那是兩個場景的對照,一個是少年活潑的美,黃澄澄的月亮下,帶著銀閃閃的項圈的少年,拿著一柄叉在刺猹;后來再見,卻是那樣一幅景象。生命還沒有展開,就萎縮了。”
駱玉明曾說:“現(xiàn)代科技驅(qū)散了人們心中的幻夢,而商業(yè)文明則培養(yǎng)了精明實在的計較。古典的飄逸散淡作為生活態(tài)度大概是再也不可能了。我無意夸張文學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價值,也素不以守衛(wèi)傳統(tǒng)文化為己任,只是從個人經(jīng)驗說,覺得在焦慮煩躁的時分,偶爾能回到文學、回到詩意的心情,還是好的?!?/p>
不久前,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自己很喜歡魯迅晚年說的那句話: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斑@句話真的讓我非常感慨,因為它很樸素,但是講出了很深刻的東西:這世上所有人的困境和苦難和我是相關(guān)的,所以我們?nèi)匀恍枰P(guān)注這個社會,關(guān)注生活,關(guān)注那些處于困境中的人們?!?/p>
鏈接:駱玉明與姜二嫚對談詩歌部分內(nèi)容
姜二嫚:駱老師,您覺得現(xiàn)代人為什么還要讀古詩?
駱玉明:閱讀古詩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擴大我們的世界、豐富我們的生命的過程。通過理解古人的情感、古人的趣味,能夠使我們更好地理解什么叫作中國人,怎么去做一個更純粹的中國人。每一首詩都體現(xiàn)著一個詩人的生命歷程、他的情感生活、他的喜怒哀樂。當我們?nèi)ダ斫夂腕w會詩人的生命歷程和情感世界的時候,我們自己的生命也會變得更加豐富,我們的世界也會因此變得更為廣闊。
姜二嫚:在您看來,愛讀詩的人有什么不一樣?
駱玉明:愛讀詩的人,他更多地棲居于富于詩意的生活之中,生活在一種美好的情感之中,盡多地排除掉自己內(nèi)心的恐慌、焦慮、局促、不安和一種污穢,更可能生活得比較溫和、平靜和包容。
姜二嫚:有一個機會能讓您完全從頭開始的話,還會熱愛詩歌嗎?
駱玉明:我回想我自己過去的生活,其實我是一個比較孤單的人,我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其實就是讀書,特別快樂的是讀詩歌。當我覺得煩悶、不安、煩躁的時候,我通常去讀詩,在詩歌里面找到很多快樂,找到很多趣味。有時候也會讀詩讀得很激動,讀得渾身冒汗,全身發(fā)抖都會有。如果讓我回到像你這樣的年齡的話,我想我真的也不會做什么別的事情,我可能會對詩花更多的精力,能夠研究得更透徹一點,能夠把詩歌的傳播做得更好一點,我覺得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