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奧莉婭娜·法拉奇
老年是一生當(dāng)中最美好的黃金時期。不是因為我們可以選擇毫無顧慮地死去,而是因為這是一個自由的階段。年輕時,我以為自己是自由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我擔(dān)憂未來,也無可避免被周遭的人和事物影響著,我能做的無非順從而已。順從于父母、順從于老師、順從于我自十八歲起開始為其工作的各家報社的社長們……成人后,我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可情形依舊與我想象的不同。我仍然為將來憂心,被那些惡意的評論左右,畏懼自己的選擇所帶來的后果……然而如今我不怕了,惡意的評論不再能影響我,未來也不能使我憂心??刹皇菃??曾經(jīng)的未來轉(zhuǎn)眼已是現(xiàn)在。那些虛妄的欲望、多余的野心、荒謬的幻想已然消散。我感到自由,前所未有的自由,完整、徹底的自由。
此外,老年是美好的,因為老了之后,我們就能明白那些青年,甚至成年時期都不明白的事情。隨著經(jīng)驗、知識和閱歷的積累,一切都變得那么清楚,或者至少清楚許多。有的人將此稱作“智慧”。至于我是否可被歸為“智者”,我并不知道。有時我覺得自己并非此類人。但我知道,由于那些經(jīng)驗、知識和閱歷,我的頭腦確實比之前好用了許多,就像經(jīng)年發(fā)酵的紅酒……
就好像我四肢、肺部的能量都轉(zhuǎn)移到了我的腦袋里。這讓我十分愉悅,甚至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想法:“我想回到過去,我想一切都重新來過。”但我知道堅持不了多久了,我又不住感嘆:“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上帝啊,太浪費了。偏偏這個時候死去,死亡是件奢侈的事啊?!?/p>
當(dāng)我回顧過去時,我從不為了已經(jīng)失去的年輕歲月而哀嘆,而是為那些我不曾做過的事、不曾擁有的體驗而惋惜。當(dāng)我望向未來時,我不害怕隨著年齡增長而將面對的身體的衰弱。如果說有害怕,也是害怕身體不曾衰弱,因為若想永不衰老,就意味著我們將在年輕時死去。
我還記得祖父說過類似的話:一九四〇年戰(zhàn)爭剛剛爆發(fā),我的祖父,我父親的父親,已經(jīng)很老了。他在佛羅倫薩的托賽利街準(zhǔn)備登上一輛有軌電車,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樣,這要花費不少工夫,上車的臺階對于他們來說那么高,所以可憐的祖父只能一點一點向上挪……他身后跟著一群也想上車的壞小子:“趕緊,趕緊上去??禳c兒啊,該死的老頭兒!”祖父轉(zhuǎn)過身……我和那幫壞小子們跟在他的身后,雙手正抓著臺階的扶手……“說得沒錯,老頭子確實該死了,愿上帝保佑不會讓你變老!”
我從未理解過死亡。有些人宣稱死亡是正常的、符合邏輯的,因為一切都會走向終結(jié),那么我也一樣。我也未曾理解過這些人。在我的心中,死亡從來都是一件毫無道理、毫無邏輯的事。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不該死去。還有一些人我也無法理解,他們說:事實上,你并不會死,你只是變成了別的東西,也許是一叢青草、一口空氣、一汪清泉。那么你將滋養(yǎng)一條魚、一只鳥甚至是一個人,然后你會通過他們接著活下去。我不明白,因為對于我來說,活著意味著活在同樣的軀體里,活在同樣的思維中。如若不然,變成火星人、金星人或是仙女座的人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那些被稱為胳膊、腿、手指的東西丑嗎?我又何必在乎它們長得丑呢?它們是我唯一熟識的、唯一擁有的,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我就要這雙胳膊、這雙腿、這些手指,我就要這個世界!
有人說這世界無非牢籠?行,隨你們怎么理解。反正我在這個牢籠中很自在,它那么溫暖,就像在母體中,那是我溫暖的搖籃……但你不可能永遠待在母體里,否則不僅你會死在里面,它也無法存活。所以你只能在里面待到成型,然后它便會使勁把你吐出來,吐到一個你無法想象的世界。也許你根本不想見到這個世界,因為你覺得蜷縮在那個溫暖的地方很舒適,不必憂心吃喝、不必憂心有無入眠之所,母親會幫你做好一切。她的血肉牢牢地保護著你,勝于任何盔甲,勝于圍繞著地球的大氣層,幫你抵御各種危險和一顆顆迎面而來的隕石。然而你終將被迫離開那里,變成你無法想象的形態(tài),用一種完全不同、格外辛苦的方式為生計奔波。這種強迫性的改變并不過分,也絕非殘忍:這是讓生命得以延續(xù)的唯一方式。地球得以延續(xù)的唯一方式就是把你吐出來,吐向空中,吐到大氣層的另一邊,吐到一個你無法想象的世界。而不久之后,那個世界會以同樣的方式,再把你吐向另一個地方……
我并不懼怕死亡。它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在二戰(zhàn)紛飛的炮火中奔跑,跨過那些未能來得及跑遠的人的尸體時,我就知道什么是死亡。我了解它,因為我在許多地方,以許多種方式與它擦肩而過。比如在墨西哥,世人皆知當(dāng)時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些什么。比如在越南、柬埔寨、孟加拉、約旦、黎巴嫩,我身為戰(zhàn)地記者,總是身陷于武裝沖突之類的危險境地。還有當(dāng)他們殺死阿萊科斯·帕納古利斯時,當(dāng)癌癥相繼帶走我的母親、父親、妹妹奈拉和伯伯布魯諾時。直至今日,由于我正忍受的疾病和那些認(rèn)為我有罪,甚至將我妖魔化的人,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我想說的是,因為一再經(jīng)歷死亡,感受它發(fā)生在我周圍甚至是我身上,我竟與它有了一種奇怪的親密感。所以,死亡并不能讓我懼怕。
也許你們更應(yīng)該問我:死亡會讓你感到遺憾嗎?那么我會回答,是的,非常遺憾。因為即使境遇再糟糕,生命也是美好的:太陽是美好的,綠草是美好的,藍天也是美好的。還有美味的食物、香甜的飲料、甜蜜的吻……想象一下,當(dāng)我還是一個幾毫米的胚胎時,有人跟我說:“嘿,奧莉婭娜,如果你生下來,長成一個小孩,你會挨餓,還會在六歲的時候死于毛特豪森集中營的焚化爐里,那么你還愿意出生嗎?”我會回答:“是的,至少我能活六年。在這六年的時間里,我可以看見太陽、綠草、藍天,感受生命,滿足我的好奇心?!彼械囊磺校踔磷钏盒牧逊蔚耐纯?,也好過一片虛無。
那個入侵者又回來了,以一種再糟糕不過的方式。我正在走向死亡。每一天,每一分鐘。我得了癌癥,肺部有一個腫瘤,肺動脈有一個,氣管一個,食道一個,肝臟一個甚至兩個,垂體一個。雙眼的腫瘤已經(jīng)讓我的右眼完全失明,左眼的視力也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看東西時霧蒙蒙一片。對了,結(jié)腸也許也有一個腫瘤。這種情況連紐約癌癥醫(yī)療中心的醫(yī)生們都未曾見過。他們到現(xiàn)在也沒有弄明白為什么我的頭腦依舊清楚,為什么我或多或少還能走兩步,為什么我還活著。
通知我上周六磁共振檢查結(jié)果的是法赫醫(yī)生。他悲傷地揮動著手中的紙,說道:“病情惡化得比我擔(dān)心的還快。我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逼到墻角,無路可走了?!?/p>
我一直對尊嚴(yán)格外執(zhí)著,我曾認(rèn)為最重要的是活得有尊嚴(yán),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有比活得有尊嚴(yán)更困難、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帶著尊嚴(yán)死去。對于我們來說,這才是真正的考驗。
(摘自南海出版公司《我不相信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