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桔梗算是白老爺?shù)牧x子。
行醫(yī)的白老爺沒事就喜歡寫寫畫畫。
那天見無人買藥,白老爺攤開紙墨練書法。
突然發(fā)現(xiàn)干凈的紙面上多了個臟兮兮的小手印——這這!這是咋回事兒?
然后便看到一個臟兮兮黑黝黝小男孩兒正拉著自己寶貝女兒的手——哪里來的小毛賊!白老爺幾乎要喊出聲了。搶過女兒抱懷里,就喊:“轟出去!”
白芷掙脫哭:“我要哥哥。娘,娘!”聽到女兒喊娘,白老爺兩眼潮濕,揮手讓奶娘帶小黑孩下去。白老爺聽不得女兒喊娘。夫人過世早,是他自己都難治愈的一塊心病。
“老爺?!币粋€稚嫩童音抬起白老爺?shù)难燮ぁ?/p>
眼前,一位白白凈凈小男孩,白牙一閃算是微笑。
“嗯,是個靈光孩子。”白老爺點頭道,“那就留下吧,取名桔梗。”
白芷拉過桔梗的手往后院跑。
“且慢,既入我家,家有家規(guī),即日起,跟我學(xué)制藥?!?/p>
白老爺吩咐奶娘,著人請私塾先生來家。小姐該上學(xué)堂了,桔梗也跟著認(rèn)識一下字。
白老爺看著自己幼小的女兒,不禁一聲長嘆,又揮筆寫道——
廉潔行醫(yī)兩袖清風(fēng)昭后世,貪圖錢財一朝失足愧今生。
想想不對,自己并非貪財之人,這不罵自己嗎?于是團(tuán)掉重新再寫——
但愿人常健,何妨我獨貧。
嗯,有點兒味兒了。不過還不好,再來——
清如秋菊何妨瘦,廉如梅花不畏寒。
這氣質(zhì),這筆法!白老爺終于有點兒自得了。
然后再看一邊的桔梗,人家也有模學(xué)樣寫到——
無德者不能為醫(yī),有品者方能濟(jì)世。
——這估計是學(xué)堂上從教書先生學(xué)的。
嘖嘖,這小子倒是學(xué)得快,不過這字兒——還差自己八百里遠(yuǎn)呢——想到這兒,白老爺?shù)淖缘糜譂q了一番。
有一回,桔梗蒸藥,多蒸了半炷香功夫。白老爺抬手掀起蒸籠拋地上。有一坨藥飛向作坊門外,門外“啊”了一聲。桔梗抬腳又止,眼神痛楚。
轉(zhuǎn)眼十年過去。這年農(nóng)歷四月初,白老爺接江西老藥戶來信,說送藥材的伙計病倒,一時半刻請不到人替換??蛇@邊庫房見空。
“咳,咳……”白老爺心一急,差點一口氣接不上來。
“老爺,您歇歇!”桔梗把細(xì)麻線捆扎好的藥包遞給來人,倒上一盞茶水遞過來。白老爺眼睛一亮,面前的桔梗像一尊鐵塔,濃眉大眼。十年過去,切、研、搗、蒸、曬,這些鼓搗藥材的手法,就連奶娘看了都不由得直“嘖嘖”。
桔梗后退一步,單膝跪地,雙手抱拳,說:“請老爺吩咐,桔梗定將全力以赴,不負(fù)養(yǎng)育之恩!”
白老爺囑咐一番,給足盤纏。桔梗當(dāng)日啟程。
桔梗走后,白老爺撇著指頭盤算歸期。人坐柜臺內(nèi),耳朵朝屋外聳立,一有馬蹄聲,抬腿奔大門口張望。
夏至已到,仍不見桔梗蹤影。四鄉(xiāng)突起一種怪病,三五天時間,“積善堂”藥鋪門口坐坐躺躺好些病人。白老爺想不起爺爺?shù)臓敔斢袥]有叮囑過,反正沒聽到爺爺講“積善堂”遇到這種病。白老爺把脈把得指尖發(fā)麻。一時間藥材吃緊。賬房的錢都去了江西。白老爺急急賣田賣地,著人四處尋得救命藥。日夜熬煮藥湯分發(fā)病人服下,吩咐不得收錢。有異鄉(xiāng)人專尋“積善堂”來看病。這是后話。
奶娘說:“桔梗該不會自立門戶了吧?這一馬背的藥材!”
白芷聽了暗自落淚。打從省城學(xué)?;貋磉^端午,她整日惴惴不安,難以成眠。到后來,連說話都沒勁兒。
轉(zhuǎn)眼小暑到,白芷的病總不見好。白老爺配了三七二十一服藥,奶娘熬了六七四十二灌藥湯,冰糖燕窩隔天一盞子,可白芷還是一幅病懨懨畫中人。
這天,忽聞來了桔梗音信,白芷從藤躺椅上一躍而起。
“白老爺,江西老表盛傳一位郎中救治紅軍傷員義舉?!眮砣苏f郎中名叫桔梗。押送藥材行至九江,遇一場激戰(zhàn),兩軍傷亡慘重。桔梗就地架鍋熬煮藥湯。不分對錯,只要是傷者都醫(yī)治,不分是不是紅軍。仗打好,桔梗婉謝紅軍挽留,渡江趕路。端午這天,江水大浪,過江時,駝藥材的馬受驚從船上躍向江面。郎中跳江撈藥救馬,被江水沖跑。
“小姐,小姐,老爺!”
白老爺幾步繞過花梨屏風(fēng)。白芷已昏迷在奶娘懷里。
大暑,與“積善堂”遙遙相望的山坡上聳立一座如牛臥馬馳的新墳,立墓碑曰:良醫(yī)白桔梗之墓。白老爺率家人披麻戴孝,望墓高歌:“點香,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上香,跪拜、再跪拜……”
轉(zhuǎn)年端午,郁郁蔥蔥的山坡上,白芷正和奶娘采收藥材,恍惚間一轉(zhuǎn)身,看到一個黑影健步如飛就到了眼前,還沒瞅清楚臉呢,便看到白牙一閃一閃地帶著笑意……
“桔梗哥哥——”
白芷顫著音喊,奶娘撩起衣襟就蓄滿了淚。
【作者簡介】熊君紅,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小說選刊》《長江叢刊》《傳奇·傳記文學(xué)選刊》《金山》《遼河》《小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月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