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海光
會忘掉一些事,平凡的人生不需要記那么多。就像大海,人們愿意看著它緩緩起伏,上面的海鳥慢慢翱翔。沒人愿意記起它暴戾時掀起的驚濤駭浪。
十七歲那年我剛上高三。教室里鬧哄哄的,像放映前的電影院。這些人和我一樣,待在這兒的原因是沒地方去。
吃過飯的午后困倦難熬。哄鬧聲拉著眼皮不斷下墜。尋個舒服的姿勢,腦袋在胳膊上蹭一兩下,沒一會兒就貼著桌子睡了過去。人說大隱,不過在鬧中取靜。我在這嘈亂的環(huán)境中睡著,直到哈喇子流滿試卷,直到胳膊酥麻難耐,終于不情愿地醒了。敲敲胳膊,捶捶腿。四肢一陣“電擊”之后,終于有了知覺。回想起來,之后再沒睡過那么香的覺。還踏踏實實地做了個夢。
夢,是個有趣的東西。我經(jīng)常做夢,有美夢、有噩夢,有時還做相同的夢。最近幾次夢到有人從樓頂摔下來,砸在圍墻上斷成兩截。那血肉模糊的場面讓我連生物書都看不下去。也有美夢。就剛才,我夢見我考上了大學(xué),還交了個漂亮的女朋友。雖然心里癢癢,但看看試卷上的成績,也就是個夢吧。伸伸腰,跺跺腳,望著和我一樣趴在西山上的太陽,是該放學(xué)的時候了。
我住在一個鎮(zhèn)子上。那里被山圍著。山不高,卻有些說法。說李白曾在那里醉酒吟詩、潑墨作對。這無從考證,但自老年間就有人在那里修碑、落亭。我喜歡這風(fēng)雅故里早些年的樣子。那時人少。你若獨自邁步空巷,猛然碰個活物還會被嚇一跳。每每雨后,只需安坐窗前,靜聽處處雨水嘀嗒,空中飛鳥流鳴,沒一會兒就完全放晴了。這里的人只說一種語言。外來人說是方言。我聽過一種說法,說語言是一種幻覺。這聽起來奇怪,但解釋了人為什么總會抬杠。往后的日子里,鎮(zhèn)上外來人越來越多。他們有賣衣服的,有開餐館的,還有當(dāng)保安的。大街上不認(rèn)識的面孔越來越多,聽不懂的聲音也越來越多。
我家的房子,尖頂、紅瓦,是鎮(zhèn)上最扎眼的建筑。那是我媽的設(shè)計。她是個文青,年輕時迷戀南美文學(xué),一定要我爸把屋頂修成小說插圖里的樣式。他照辦了。那時他們是恩愛夫妻。如果一定要在這恩愛上加個期限,那就是十年。結(jié)婚十年后,他們離了。
我爸是個“有本事”的人。他早年在文化館工作,之后開了鎮(zhèn)上第一家酒店和夜總會。他說那些小錢不值一提,又伙同他的朋友干了房地產(chǎn)。這么聽來,我是個富二代。其實不是。他跟我媽離婚后又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我們這四個子女又分屬于三個不同的媽。不過我是長子。等著吧,分家產(chǎn)時能多分點。
說我媽是文青不太準(zhǔn)確。她確實是個作家。記得早幾年還有記者等在門口,要采訪她。她喜歡記者。我不喜歡。他們堵在門口,我就得走后門。我也不喜歡她做作的樣子。她今天說:“這些人天天堵在門口,煩死了。”過幾天又望著窗外,“XXX報的記者沒來嗎?”當(dāng)她抱起話筒就更絕了。她每說一句就扭一下脖子。上翻的眼皮表示她不愿意接受采訪,但緊繃的面頰又難掩怒放的心花。知她莫如我啊。
有時站在門口的不一定是記者,也有迷戀者。記得那時有個大叔,硬是求我把一封信帶給我媽。我拿著信走進大門后,那人開心地像個傻子。那是我對變態(tài)最早的理解。我媽讀信后樂了半天,可就是不去見人家。我知道她是沒自信。因為她老了。她越來越老,后來精神還出了問題。所以,以上的過往都成了美好回憶。
我是姥爺帶大的。七歲那年我爸才把我接回來。姥爺是個……嗯,就有點奇怪。他是個道士。記得我年幼時,他就在村里推命算卦,上山采賣草藥。后來更是脫去磨破的中山裝,盤髻束發(fā),一身青衣。他是個好父親,每次我媽生病,總能及時趕到。我的則不行,那時我爸忙生意,我媽搞創(chuàng)作。我基本是靠附近餐館養(yǎng)活著。至于我的學(xué)業(yè),更是沒人管。估計我媽都不知道我在讀初中還是讀高中。就比如說高二那年。省里舉辦作文大賽,得獎了給現(xiàn)金。我從廢紙簍里翻出一篇我媽的手稿。謄了一遍,改了個名字寄去參賽,竟得了一等獎。她從鄰居那兒知道后很高興。我想這得是一頓暴打啊??墒裁炊紱]發(fā)生。說明什么呢?她根本沒去看。她根本不在乎,我想。
無所謂。我用獎金置辦了一套游戲機。剩下的和兄弟們揮霍了。我沒人管,也能開心地野蠻生長,是因為我有我的兄弟們。趙桃山,記憶中他的鬢角總冒著白毛汗,說話時不停呼扇著他的套衫。這個精力旺盛的家伙,是我在教室里睡不好的主要原因?!班耍 彼麜砥鸷窈竦臍v史書在我頭頂狠狠地敲一下,然后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說:“還睡著了……這能鬧球成了?你不是八九點鐘的太陽嗎?走哇,跟伙計們打籃球咯、來哇!”我得趕緊起身,不然他們會像拽死豬一樣把我拽到操場。
籃球場上沸沸揚揚,人才濟濟。有將來注定是地痞流氓的,有他爸是公安局的。你覺得地痞會討好公安局的嗎?不,那個年代他們不懂合作,只會打架。他們打,我就跑。“免得濺身上血?!蔽視@么說。其實很少見血。他們只是把脖子伸得老長,好讓對方看見自己青筋暴起。暴起的青筋好像還連著下眼角,因為眼珠子也快迸出來了。然后在嘴里不斷重復(fù)著:
“你想干啥?”
“你想干啥?”
“你老子是警察很跩啊!”
“有三蛋給你撐腰很跩啊!”
多年后想起來,那不過是港臺電影的模仿秀。好些人因為打架認(rèn)識,畢業(yè)后還混在一起。其中一位有三蛋撐腰的,叫九蛋。這兄弟體形壯碩,平時不怎么說話。可能是青筋暴起次數(shù)過多,他的下眼角總在抽搐著,滿臉兇惡的樣子。但和我們在一起,他總是憨憨地笑著。我們說什么他就干什么。倒是印證了那句話:再狠的人也害怕孤獨。
那天夜里,剛下晚自習(xí)。時節(jié)應(yīng)該是初秋,飄過雨的路面濕漉漉的,空氣有點涼。走出校門的趙桃山忽然停住。他神秘兮兮地說:“咱們到后山轉(zhuǎn)一圈,敢不敢?”九蛋是同意的。他興奮地走了過去。他說的后山就是詩仙去過的那山。那里正在修公園。我朝黑漆漆的山頂望去,只見幾盞昏黃的燈照著修了一半的爬山小徑。
“大半夜的,跑那兒干嗎?”我說。
“你吃飯沒?”趙桃山問了一個很沒邏輯但很認(rèn)真的問題。
“吃了,咋啦?”
“那走吧!”他揮著胳膊說。那個動作,那個語調(diào),發(fā)生在男人之間是不能拒絕的。雖說當(dāng)年幼稚,但現(xiàn)在仍不能拒絕。所以那天夜里十點多,我們?nèi)?,爬上了后山?/p>
石板路只鋪了一段。兩旁隨處堆放著水泥、磚塊??斓缴巾敃r,我說走不動了。那二人嫌棄,但只能隨我在最后一個路燈旁坐下來。趙桃山蹲在那里,他看起來有些冷。蹲了一會兒,他指著山下跟我說:“這公園是你爸修的。給旁邊的小區(qū)配套。哎……還是有個有錢的爹好啊?!?/p>
看著趙桃山所指的方向,我冷笑著說:“哼!上次我見我爹大概是……去年他給咱學(xué)校捐圖書室那次。”
“那咱倆一樣?!壁w桃山看著我說。說完我倆都笑了。笑過后他淡淡地說:“我明天不去學(xué)校了?!?/p>
“那……你……去,去,去哪兒?”九蛋問。好吧,人狠話不多的九蛋其實是個結(jié)巴。
趙桃山起了起身子,提了提褲腳說:“俺舅在北邊包了個礦。一年鬧不少錢。我媽讓我去跟著干?!?/p>
“煤……煤……老板啊,你……你是?!本诺芭闹募绨?。趙桃山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問九蛋:“你呢?馬上畢業(yè)了,你去干啥?”
“我……我還……是吧。”他停頓了很久。趙桃山以為他說完了,就看向我。誰知他又說,“也……不球知道。俺……娘讓俺上高中做……做個……甚,球哇?!边€是沒說出個啥。但我確定他的“球哇”是從趙桃山那兒學(xué)的。我倆看著九蛋,確定他沒了后話,趙桃山問我:“你呢?你將來準(zhǔn)備干啥?”
“?。俊睆男〉酱鬀]人問過我將來的事兒。別說將來,都沒人問過我明天做什么。真不知該如何回答。但看著他們的眼神,我得說點啥:“我最近一直做同一個夢。夢見有個地方,好像是四川。夢里有個人把另一人的心挖了。還下著很大的雨……”他們聽我說做了個夢時來了興趣,沒聽兩句就泄了氣。
“球哇!”趙桃山對我的回答很不滿意。他說:“你就是個慫貨。打架數(shù)你跑得快。問你將來干啥。你是做了個夢。球哇!”他瞪了我一眼,滿臉寫著失望。“是說,將來……”趙桃山看著山下,認(rèn)真地重復(fù)著。他的樣子,像是跟我說,又像是說給他自己。我提起一口氣,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泄了氣。因為……確實沒什么好說的?,F(xiàn)在想來,什么將來,什么明天、后天、下個星期、下個月、明年,都是幻覺。所謂的將來,你想用它成就一個永遠,但最終只在明天的早晨戛然而止。
趙桃山從腳邊撿起一顆石子,朝山下一覽無余的鎮(zhèn)子丟去。他說:“這小地方,早就想走了。憋在這兒能有啥出息?”話音剛落,山頂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我們一起回頭。遠處影影綽綽像是有人,但瞧不真照,就沒去管它。他繼續(xù)說:“哎……也球挺好。要是能上個大學(xué)也挺好。人家還能在校園里繼續(xù)無憂無慮。咱呢,聽天由命嘍?!彼挠懈卸l(fā)還沒結(jié)束。山頂忽然傳來女人持續(xù)的、凄慘的叫聲。那聲音像從地獄里傳來,讓人頭皮發(fā)麻,心跳驟然加速。
“啥,啥,啥?”結(jié)巴的九蛋連說了三個啥。我和趙桃山忙伏倒身子,像在躲避山頂?shù)膾呱湟粯?。過了好一會,也許也沒多大一會兒,安靜了下來?!吧先タ纯矗俊壁w桃山說。這次他沒揮舞臂膀。我連連搖頭。可話不多的九蛋已經(jīng)彎著腰,貓了上去。趙桃山馬上跟了上去。我只好遠遠地跟著。他們在山頂四處踅摸,沒發(fā)現(xiàn)什么。正當(dāng)我們挺直腰桿,以為虛驚一場時,一個黑影從灌木叢里閃過,直朝趙桃山撲了過去。天太黑,地上草木雜亂。那影子撲了個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誰知道是人是鬼。我們?nèi)齻€拔腿就跑。一路下坡,我不記得哪兒是石板,哪兒是臺階。哪里有水泥,哪里有磚塊。我只記得我“飛”了下來。發(fā)麻的頭皮,感應(yīng)到背后有個鬼魅般的存在。它近在咫尺地追著,一直把我們追到山下,追進鎮(zhèn)子里。大路旁,一位大爺敲打著鐵簸箕。他掃盡上面的爐灰,轉(zhuǎn)身走進院子說:“幾個娃娃,半夜里鬼跑?!甭犚娫豪锶寺晳?yīng)答,我們方才慢下來。趙桃山捂著腰,回頭看了看山頂,氣喘吁吁地說:“回家吧,回家吧。”
走進家門已經(jīng)十二點多。很少見的,我媽居然在門口等我??吹轿覌?,嚇丟魂的我終于有些安全感。我叫了聲媽,朝她走近。越近越發(fā)現(xiàn)她不是在看我,而是呆呆地望著我身后。我自作多情,原來是她老人家發(fā)病了。進屋躺下,心想不能讓她一直在外邊站著,就起身去扶她。打開門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在,我又自作多情。
第二天在學(xué)校里,九蛋傻傻地看著我。趙桃山果然沒來?!摆w桃山穿著套衫掏山去嘍?!蔽易匝宰哉Z地說著。還挺上口,我又多念了幾遍。九蛋聽后不自然地笑著,笑后低下了頭。那天下晚自習(xí),他跟我走在一起,說要送我回家。路上他說我們昨晚碰到鬼了。他早聽說那山上有惡鬼。那里的碑文、亭子其實是八卦陣,用來壓鬼的。昨晚一定是惡鬼強闖鬼門關(guān),被我們撞上了。他還指點我去附近一個寺廟。說那里的菩薩救苦救難,讓我一定去拜拜。說到菩薩二字,他雙手合十,恭敬地朝西面拜了拜。一口氣說了那么長一段話,對一個結(jié)巴實在不易。那一刻,我覺得菩薩是顯靈了。
我點著頭:“嗯,是該拜拜?!辈坏貌徽f,我被九蛋的眼神嚇著了。那種看似虔誠,瞳仁不知聚焦在哪里的眼神,讓我產(chǎn)生了莫名的恐懼感。那讓我覺得在這黑透的穹頂之上,確有某個巨大的存在。就像電影里一樣,也許整個地球就他眼珠子那么大。而當(dāng)他的眼睛睜開后……后來我知道那是巨像恐懼。一種心理疾病。古代有個杞人也有這毛病。
又過了幾天,九蛋也不來上學(xué)了。班上的同學(xué)越來越少,清凈得讓我睡不著覺。趴在桌子上,我看著好學(xué)生們討論問題。他們個個嚴(yán)肅認(rèn)真,還不時在草紙上寫寫畫畫,活像在密謀著什么?!芭叮 币粋€人用筆頭打了下自己腦門。他們的方案周全了。重新整理豎式后,他們將那草紙舉在手里,像是得了生命的終極密碼。哎,無聊……
下午放學(xué)回家。門前站著幾個人。走近時,九蛋走了過來。他把手放在我胸前,一下子把我推出好遠。我一個趔趄站穩(wěn)后。他叫嚷著讓我滾蛋。正想和他理論,見他身后幾個都是兇神惡煞,就沒說出口。
“走,走,晚點回來?!彼÷曊f。
“我媽……”
“沒事兒,沒事兒。有我呢?!?/p>
幾天沒見,他說話居然不結(jié)巴了。我繞屋子一圈走到后門。聽見屋里操著東北口音的人說:“孟大作家。不該寫的別寫。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給別人方便,自己也方便。老爺們沒時間見天兒盯你,懂不?”
又聽見九蛋說:“瘋……瘋的。她是瘋的。”
“瘋子?。侩y怪。再找找唄,看她寫別的東西沒?”
我從后門進去時,那些人已經(jīng)走了。家里到處凌亂,像進了賊似的。好吧,就是進賊了。我媽一個人坐在地上,前后搖晃著身子。她往常這樣幾次后會號啕大哭,這次倒沒有。我收拾好屋子,坐到她背后。她搖晃的身體碰到我后停了下來?!鞍??您燙頭了?”剛才以為她發(fā)瘋弄亂了頭發(fā)?,F(xiàn)在看是燙成蓬松小卷披在了兩邊。不知哪家理發(fā)店會給一個神志不清的人燙這種發(fā)型。真是給錢什么都干啊。
她在我身上靠了一會兒后轉(zhuǎn)過頭對我說:“袁建國,你來了?!蹦鞘俏野值拿帧?磥硎钦姘l(fā)病了。我們母子依偎著。她把手放在我大腿上,然后在根部狠狠地掐了一下。那咬牙切齒的表情證明是用了全力。我猛然跳起,捂著大腿跳到了墻根。還沒緩過神,聽見屋外鐵門響動,又來人了。大腿疼痛燒起的無名怒火給了我無限勇氣。我叫罵著走向前廳,操起搟面杖,踹開了前門。站在門口的人愣了。我也愣了:“爸……爸?”
“起開!”
我的勇氣和怒火被即刻消滅。兒子聽老子的沒錯,這不算慫。我扔下?lián){面杖,給這位真正的屋主閃出一條大道。屋主沒走幾步,再次訓(xùn)話道:“回屋去!”我拖著余痛未了的大腿退回了房間。我那房間是假墻隔出來的,外面聲音聽得一清二楚。我聽見他嚷著:“孟芳菲,你別裝了。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學(xué)會舉報了?你說,是誰告訴你的?”
“這么說,都是真的嘍?”我很久沒從她嘴里聽到這么完整而清晰的一句話。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隨之是我媽喉底窒息的聲音。我打開房門,見袁建國一手抓著她的頭發(fā),一手掐著她的脖子。我希望他沒像我媽掐我大腿那么用力。袁建國見我出來,立馬松了手。他站起身,在抽屜里找到打火機,抽起煙來。
我媽坐起身。她清了清喉嚨,擺擺手讓我回屋去。“這事你鬧大了。”她說。
“不是我?!蔽野值恼Z氣變了,“有些人不是咱平頭百姓惹得起的!”
“咱?平頭百姓?”我媽輕蔑地笑了一下,不再說話。女人是天生的管理者,她們最厲害的就是不說話。袁建國發(fā)瘋似的叫嚷了一通。他撿起我媽一篇手稿,掃了一眼后一邊叫罵一邊撕了:“關(guān)懷每個靈魂?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個人都不敢見。關(guān)懷靈魂?成天攛掇些狗屁文字。你就關(guān)懷靈魂了?我告訴你孟芳菲。你要是再鬧。我立馬把這房子拆了。讓你們娘兒倆睡馬路去。”說完他扳倒我媽的書架,甩上門走了。
我出來后,我媽的前后搖晃變成左右搖晃。我們二人沒說話。屋子里死氣沉沉。直到天黑透,月亮掛在屋頂。院子里快要落光葉子的老樹上居然落了只烏鴉。這玩意兒平時少見,嘎嘎的叫聲真是惱人。我打開窗戶驅(qū)趕。它只在上面跳了幾下卻不離開。唉,隨它去吧。這一天夠倒霉的了。
第二天起得晚。我也不打算去學(xué)校了。我把外賣的餐盤收拾好,放在門口。餐館伙計剛好經(jīng)過。他接過我的箱子,問著口味咸淡。我說挺好。他跨上三輪蹬出幾步,回頭說剛才路上碰見我媽了。
“哦,是嗎?”我隨口應(yīng)了一句,但覺得不可能。她很少出門,更不會這么早出門?;氐轿堇?,發(fā)現(xiàn)她果然不在。之前我不擔(dān)心。但想起昨天的事,我決定去找找。沿途問過餐館和書店,都沒見她。走到城鎮(zhèn)另一頭,一塊新刷的廣告牌吸引了我。上面畫著李白潑墨,寫著詩意棲居。還有學(xué)區(qū)第一什么的。我邊走邊看,余光掃見有人朝我揮手。是九蛋和他的“兄弟”們,正在壩沿上坐著。我也朝他揮手。他從那很高的壩沿上跳下來,可一個沒站穩(wěn),沖出好幾米后摔了個大馬趴。為了不丟面子,他立刻跳起來,笑著走到我跟前說:“旭……旭……旭子?!币痪湓挍]說完,他又“哎呀”一聲捂著膝蓋蹲了下去??礃幼邮撬ぶ?。
“我找我媽,你見她了嗎?”
“走,走。小聲說…………”他勉強站起來,帶我轉(zhuǎn)到墻角里。他背著那些“兄弟”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跟我說我媽出不了事兒,說我媽舉報了他們大哥,現(xiàn)在好多人盯著她呢。
我聽了著急,趕忙問:“是三蛋?”
他搖著頭指了指天。極度結(jié)巴地說:“大……大……”
“大蛋?”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大蛋,但他的結(jié)巴讓人急不可耐。
“不是。”他擺著手說,“大哥?!庇殖熘噶酥?,就像那次說菩薩一樣。
我抬頭看了看天:“誰……誰……”我差點被他帶結(jié)巴,“誰是大哥?”
他跟我說很快就知道了,經(jīng)公了。我們那兒上法院叫經(jīng)公。聽說早年也有經(jīng)私的。比如村里因為口角打了架、傷了命。就會有個“人物”出來主持公道?!叭宋铩睍層羞^之人在能力范圍內(nèi)賠點錢、給點地??傊茸寖杉覞M意,又不讓頭腦發(fā)熱之人在衙門口丟了性命。那樣誰也得不到好處。如今看來,黑社會大哥們接下了這行當(dāng)。這么想,九蛋還是進了個很有前途的行業(yè)??偙融w桃山去挖煤強。
說著,九蛋亮出了他的文身:“看,剛……剛文的,怎……怎么樣?”他居然在自己胸前文了兩條長頭發(fā)的帶魚?!澳恪憧催@兒,我給……給你動動。”說著,他抖動自己的肌肉,“看,是……是不是活了。你看,是……不,活了?”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哪有工夫看你抖文身?!蔽艺f罷轉(zhuǎn)身就走。
聽我要走,他把上衣合上說:“你媽比誰都安全。黑的白的,二十四小時盯著呢。”他又不結(jié)巴了,我猛然回頭瞪他。他笑著擺了擺手說:“沒……沒,沒事兒。經(jīng)……經(jīng),經(jīng)公了,啊。”
我媽確實沒事。我到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家了。她買了兩件白色衣服,泡泡袖和百褶裙。她把自己打扮成二十幾歲的樣子,一個人照著鏡子自得其樂。難得她開心,我也跟著笑。我問她中午想吃什么,她說想吃餅。打電話給餅店總接不通。想著也不遠,就決定自己去一趟。餅店老板見我進門,急忙解釋說電話一直有人用。他圍好圍裙上了面案,說馬上就好。他邊忙活,邊問我是不是放假了。我沒理他,他就自言自語。他說他在老家的女兒剛考上大學(xué)。說像我們這樣的孩子,學(xué)習(xí)是唯一的出路。還說他們大人為我們干啥都行。那時聽著就煩。長大后去過很多地方,發(fā)現(xiàn)街上不管是賣雞蛋灌餅的,還是炸油條的都在講同一個故事:他們的孩子上了大學(xué)。自己在給孩子掙學(xué)費。好像崗前統(tǒng)一培訓(xùn)過似的。
剛出鍋的肉餅用紙包著,拿回家時仍然脆生。我媽心情不錯,她穿著新衣服,一邊吃一邊哼唱什么。她這樣開心地過了好幾天,直到法院開庭。那天早上她整理了燙好的頭發(fā),穿著那兩件新衣服上了出租車??刹坏桨胩炀突翌^土臉地回來了。事情是這樣的,我媽舉報某人殺人分尸。她寫明時間、地點,但警察什么也沒找到。她當(dāng)庭給出受害人的姓名和住址。但我爸出庭說她有精神病,還給出了醫(yī)院證明和就診日志。法院最終以她精神不正常為由,推翻了所有證據(jù)。就這樣,他不僅沒把被告怎么樣,還把自己精神病的事情被捅了出去。有人說被告不好惹,肯定會打擊報復(fù)。我擔(dān)心過幾天,后來發(fā)現(xiàn)他沒有機會。
《大作家孟芳菲,多年飽受精神疾病折磨》。報紙和電視到處是這樣的標(biāo)題。家門口又圍滿了人,跟我上小學(xué)那會兒似的。不過什么事兒都會過去。等到身邊冷風(fēng)乍起,路邊喬木嘩嘩落葉時,那些記者也就散了。
我媽病了,她倒在床上幾天沒起來。姥爺跟上了鬧鐘似的,準(zhǔn)時來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進的門。只在那天早上聞到屋里滿是草藥味,還聽見他在廚房念叨:“我的蔥呢?”我跑進廚房,看到地上捆著的兩只雞,眼神哀怨地撲騰著爪子。姥爺依舊穿著道袍。他從他的布袋里拽出兩棵蔥,在案板上剁碎后撒進了煲好的粥里。
“姥爺,嘿嘿!”我沖他笑。
姥爺沒看我。他一邊搗著什么,一邊問我:“學(xué)業(yè)可有成?”
“沒有成?!蔽倚r候跟他習(xí)過古文。但這種失望的回答,就不跟他謅文的了。
“也成。”姥爺抬頭看我說,“相信自己的心,想做啥就做啥。你這個娃娃,嗯,有潛質(zhì)。”他敷衍地夸了我?guī)拙?,轉(zhuǎn)去聞他袋子里的草藥。
“姥爺,我最近老做夢?!?/p>
“哦?做夢!做夢好啊。夢見什么了?跟姥爺說說。”
“夢見一個地方,聽話音在四川。夢里一個人摔在墻頭上斷成兩截,另一個人挖了他的心。還下著很大的雨。”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電視看多了?”姥爺問。
“我不看電視?!蔽艺f。我從小在姥爺家長大,那兒沒電視。我也一直不看電視,這可能算我的一個優(yōu)點。
“哦,重復(fù)的夢。那,再夢就多記記??纯粗車猩?。說不定能圓?!彼P(guān)火起鍋,把燙手的砂鍋端在手里。嘴里“去,去,去”地把我攆開,徑直地給我媽送了過去。我媽應(yīng)該沒什么胃口吧,我想。果然,他又端了出來:“你媽沒吃完,你吃吧。”那正合我意。
家里發(fā)生這么多事。我覺得有必要和姥爺說說。開口沒幾句,他把手壓在我手上,打斷我說:“世間的事情,都有其法。不要想,不要推,它自會圓滿。靜觀其動。???”說罷,他又起身去熬藥。吃了他的藥,我媽沒幾天就好了。和來時一樣,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
天,一天比一天涼。眼看就要入冬了。姥爺留下幾個茄子,我想炒來吃應(yīng)該不錯。我把它切好,起鍋燒油。黑的鍋,清的油,等了好久不見動靜。終于,它冒煙了。我趕緊把茄子扔進去。帶水的茄子一進鍋就炸了。我以為那就是爆炒,鼓起勇氣翻了幾下,茄子表皮很快碳化。打開油煙機,抽盡滿屋油煙后,嘗那一團焦黑。外邊挺脆,里面嚼著像海綿,還挺苦。哎,垃圾桶里去吧。
天沒黑透,但這個時候肯定不送餐了。我穿起衣服正要出門,瞧見門口站著個人。再瞧,發(fā)現(xiàn)是個穿著白色上衣和裙子的女人。我想是記者又來了,就走了后門。餐館老板還是重復(fù)著他女兒上大學(xué)的故事。我配合地笑著。拎著湯和肉餅回來,見那人還在。我好奇什么人這么執(zhí)著,就走了過去。她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頭上的波浪小卷披在兩旁。身著泡泡袖和百褶裙,腳上趿拉著一雙涼鞋,帶子都扯斷了??礃幼硬幌裼浾?。擦身而過,余光瞥見她在啜泣。樣子像是被人甩了。我清楚地看見她的淚水從面頰劃過,一顆顆掉在地上。她真漂亮,就是衣冠不整。百褶裙松垮垮地在胯上搭著,上衣扭曲地露著胸口。非禮勿視,我沒敢多看。我想她大概是我媽的書迷,或者病友。要是病友,這位可病得不輕。她倆的發(fā)型和衣服一樣……或許我媽是同性戀?她把人家拋棄了?要我媽是同性戀,這可比精神病更吸引人。想著,想著,我笑了。
進了家,我媽已經(jīng)睡下。我推了她一下。她重重地打了個呼嚕。門外女孩梨花帶雨的臉龐在我腦中揮之不去。耳聽窗外冷風(fēng)漸起。我想該出去,告訴人家哪兒來哪兒回吧。若真是書迷,該把她送去酒店。再問問她有什么難處。我在屋里定奪言辭,想好怎么說后走出屋門??伤呀?jīng)不在了。只留孤零零的路燈照著濕漉漉的路面。不知為什么,深吸一口氣后略有悻悻。
昨天的晚飯變成今天的早餐。我聰明地把餅在平底鍋上烤了一下??次覌尦缘糜凶逃形?,我問她:“昨天那女的是誰?”
她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看我說:“哪個女的?”
她話音正常了,但口氣不對。我心虛地說:“就昨天那個。穿一身白在門口哭。你……您怎么著人家了?”我假裝不在意地喝起了湯。
她瞪大眼睛看我,整個人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繼續(xù)嚼著嘴里的餅說:“你看見了?啥時候?”
“昨晚買吃的時候。這是昨晚買的。我還烤了一下。味道怎么樣?您,您還吃嗎?”
我媽一直看我,卻沒說話。最后她喝了口湯,放下吃了一半的餅走了。見她離開,我反而輕松,像放下塊大石頭似的,奇怪的感覺。
中午沒風(fēng),屋外一片暖陽??粗h(huán)衛(wèi)工人在馬路邊掃落葉,我自言自語地說:“把落葉掃走,可就徹底是冬天嘍?!蔽冶持?,一個小跳,一個踮步地走上石橋。在橋頂上憑欄回望,驀然又見那女孩。她站在墻根里避著太陽,好像也在看我。我有意無意地說:“這天氣不出來曬曬可就沒日子嘍?!边@次聲音大些,希望她能聽見。她笑著,緩緩地挪了挪身子。
“你好!”我朝那邊喊了一句。
她沒作聲,只朝我這邊揮手。我面頰忽然發(fā)熱。周圍沒人,應(yīng)該是在叫我。我款步到她跟前。她又向墻根里靠了靠。她從斜挎的小包里取出一支筆和一個本子,在上面寫道:“你是孟姐的兒子?”
她原來是個啞巴。為尊重啞巴,我覺得我也不應(yīng)該說話,就點了點頭。她又寫道:“你轉(zhuǎn)告她,晚上我在后山上等她?!?/p>
“嗯,嗯。”我又點頭。
她笑了笑收起紙筆,沿著墻根朝遠處走。她邊走邊回頭看我,不時莞爾一笑。我懂得禮貌,只站在遠處目送她離開。心頭小鹿亂撞,我趕緊跑回家。熱了飯后對我媽說:“昨天那女孩要你晚上去見她?!?/p>
“哪個女孩?”她神情恍惚,目光游離。
“就昨天在門口那個啊。”我說。
“哦,那個啊?!彼拖骂^,久久不語。
看樣子又發(fā)病了。我倒了杯水,把藥遞過去說:“您去嗎?我跟您一起去?”她沒接水杯,只是呆呆地看著地板。過了好一會兒,她猛然抬頭看我,表情不知要哭還是要笑地又好一會兒后,終于說出一句:“你去?!?/p>
“好嘞!您有什么跟人家說的?”我問。
她搖頭。
看了看表,時候不早了。我鉆進浴室把臉狠狠地洗了一遍。雖然弄得滿臉是血,那幾個頑強的痘子還是被擠了。我找出我爸的須刨,將長短不一的胡子刮凈。照照鏡子,我覺得氣質(zhì)這種東西快出來了。我有一套西裝,幾年前跟我媽出席什么場合時買的。穿在身上還不錯,就是穿不下毛衣,秋褲也套不上了。管它呢,有氣質(zhì)在就行。
她說晚上,但沒說幾點。想來是六七點、八九點?在山上,最晚就八點吧。后山的山腳下剛立起一座影壁。上面刻著“情意詩園”四個大字。我媽總說我爸粗鄙不堪。我覺得不。這四個字就取得蠻好嘛。
五點:太陽的下巴頦穩(wěn)在西山之上,映著半個天的蒼茫。
六點:九蛋騎個自行車在我身邊晃悠。他嫉妒我?guī)洑獾奈餮b,總想抬腿踹我,我不斷躲閃。
七點:九蛋無趣地推著車子走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有空去找他玩。這個傻子。
八點:冷風(fēng)起,山上修園子的工人下了山。他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九點:凍得鼻涕直流。都說女人比男人抗凍。那女孩站在我家門口那么晚都不冷。我得堅持。
快十點:扛不住了。我抹了把鼻涕。嘴上刮破的地方現(xiàn)在才感覺生疼,冷風(fēng)吹來更疼。
第一次被爽約,我很難過。走到家門口想起人家是約我媽的,感覺好了些。我敲了敲她屋門說:“媽,她今天沒去?!?/p>
“誰沒去?”
“那女的,你書迷?!?/p>
“嗯!”她低沉一聲,沒了后話。屋外那只烏鴉又來了。它嘎嘎的叫聲真是晦氣。若換成喜鵲,我和那女孩也許能見上一面。也許我倆能聊會兒天。我能吹噓一下我的作文獲獎。還能,還能……或許聊點別的啥。我胡思亂想到很晚才睡著。那討厭的烏鴉。
“哎,你臉咋了?”九蛋騎著他的破自行車,猛地從背后拽住我。他嘲笑起人來,也不打結(jié)巴,“比以前小了哎?!彼f。我知道他在說我臉上的痘子爆了,懶得理這種幼稚的人。他又問,“你上哪兒去?。扛值軅兺鏁簡h!”
我瞅了他一眼:“玩你個蛋!我去學(xué)校!”
“你……你,去……去學(xué)校干啥?”一提學(xué)校他就結(jié)巴,真有意思。
“我去上學(xué)?!?/p>
“你……就……就你?去……去學(xué)校?”他滿臉不屑地說,“你去一個給我看看?!?/p>
嘿,我今兒就去了。我轉(zhuǎn)身朝學(xué)校的方向走。九蛋跟在后面結(jié)結(jié)巴巴地揶揄我。他說我要是去了,教室里的空氣都不好了。我想他是想說氣氛。這個傻子。我徑直走進學(xué)校,他傻眼了。他一條腿支著車子,站在校門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小子有種?!比缓筮B車也不會騎了,兩條腿叉在大梁上推著走。這個傻子。
教室里人不多。看樣子跟我一路貨色的都不來了。我的桌子在原位孤零零的沒人碰過。老師看見我愣了一下,像見了鬼似的。她走上講臺,和往常一樣開課:“同學(xué)們,今天講十八模。哎,對了。你們互相通知一下。三月份回來照相。辦高中畢業(yè)證。都通知到啊,要不上了三年連個畢業(yè)證都沒有?!?/p>
這明顯是對我說的。九蛋那個傻蛋。要不是我來,他連畢業(yè)證都領(lǐng)不上。我在教室發(fā)呆。不知過了多久,老師忽然說:“那個,不聽課的同學(xué)往后坐一坐啊,擋住其他同學(xué)了。”也不知她在說誰。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xiàn)身后有個高度近視的女生正左右躲閃。你倒是往前坐啊,又不是沒座位。你比九蛋都傻。我起身,從柜殼里拿了本小說,走出了教室。
見我出去,老師說了一句:“袁同學(xué),注意身體??!”咱是善人解善語。我覺得老師是好意。哥們我出了這個門,往后余生,難再見了。可教室里那幫傻子哄堂大笑。他們像是船上的人,正目送我下船。不過也怪不了誰。像趙桃山說的,是自己要下船的。前途風(fēng)浪險,學(xué)海無涯,回頭是岸吶。
雖被群嘲,卻落個輕松。我甩著外套在大街上走著,把這小鎮(zhèn)的背地旮旯又逛了一遍。逛得滿懷失落和悵然。離家不遠時,路燈已經(jīng)亮起。余光掃過肩頭,猛然感覺背后有人?;仡^一看,嚇我一跳。那女孩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背后。看樣子是跟了一段路了。
“哎!哎?你好?”我慌亂地打著招呼。
她笑了??赡苁墙K于追上了我,滿臉如釋重負的樣子。她又掏出她的小本本、小筆筆在上面寫道:“我不知道你去了,對不起?!?/p>
我搖頭表示沒什么。
“明天早晨你來山上找我?!彼謱懙?。
我點頭。滿臉欣喜,溢于言表。
“五點?!彼龑?。
我又點頭。
她收起紙筆,咬著嘴唇看我。我也看她。她閃著光的眼神里,我能感覺得到愛意、憐惜,似乎還夾雜著悔恨。復(fù)雜的表情過后,眼角還滲出一滴淚。最后她低下頭笑了,破涕為笑的樣子。她朝我擺擺手,示意我回家。我轉(zhuǎn)身,她在遠處看著我。直到我進了家,她朝窗戶揮了揮手才走。我在窗前,看著她低頭走過一個路燈、兩個路燈,消失不見了。
擠了痘子果然顯臉小。九蛋那個二貨還是有眼光的。我躺在床上,感覺整個人神清氣爽。鼻腔似乎能辨別出空氣里的每一個微粒。上了鬧鐘,翻身睡去,還沒來得及做夢它就響了。迷迷糊糊地拿起來,疑惑它怎么四點就響了?五點,她昨天說的是五點嗎?要是五點的話,確實該起了。
在我近十幾年的生命里,今天起得最早,也最干脆。站在鏡子前摳掉臉上的結(jié)痂,抹了我媽的護膚品。抹上還真不疼了,就是太香。女生可能會喜歡吧?我站在冰箱前吃著東西。我媽在屋里問:“太陽還沒出來。你去哪兒?。俊?/p>
“出去走走。”我說。我媽的話提醒了我。這么早爬山,必定是要看日出的。我媽有臺從不外借的進口相機。她經(jīng)常在季節(jié)轉(zhuǎn)換時用它捕捉風(fēng)物。不過自精神不好后,她就從沒用過。我把衣櫥翻了個底朝天才找到那東西。其間我媽問我在鼓搗什么。我怕她發(fā)現(xiàn)后不給我用,就趕緊塞進包里,出門了。走出去沒幾步,就遠遠看見那女孩。我笑了。她不遠不近地走在我跟前,也笑。
我問她:“你穿這么少不冷嗎?”
她抿著嘴搖頭。路上我一直看她,她就一直笑。她取出紙筆寫道:“你咋不上學(xué)啊?”
“哦……咳,快畢業(yè)了!反正也考不上,就不去了?!?/p>
“那你現(xiàn)在做什么?”她寫道。
我現(xiàn)在做什么?是啊,我現(xiàn)在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啊……在家照顧我媽……”
她莞爾一笑,寫道:“你是個好兒子?!?/p>
這可抬舉我了。我媽病情時好時壞。這幾年沒我照顧一樣活得不賴。我撓了撓脖子,點了點頭,笑了。她一邊走,一邊看著我揣在兜里的手。我以為她會挽起來。我等著,但沒有。
走到山腳下,又見影壁上“情意詩園”四個大字。我取出相機說:“我們拍張照吧。”她很驚訝我?guī)е鄼C。然后一直搖頭,直直地朝山上走。
“就拍一張嘛!”我伸手去拉她。她跳開了。生怕我碰到她似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把相機裝回背包,冷冷地說:“走吧?!?/p>
她看出了我的失望。她緩緩地走到那個影壁下面。我把相機放在對面磚塊上,在倒計時的“咔咔”聲結(jié)束前,我站在了她身邊。她個子不高,泡泡袖衫下隱藏著雪白的肌膚和脖頸。我想伸手搭她的肩,但她的眼神一直警告我不要。我想起我媽書里寫的一句話:感情就像一鍋粥,要慢慢地煲。燈光閃了幾下,閃得她一怔一怔的。
爬山路上,我又對著她拍了幾張。她沒拒絕,有時也會配合。山腰上有片樹林。腳踩在厚厚的落葉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榜R上到山頂了。再加把勁!”我正說著,回頭卻見她停了下來。
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表情呆滯地盯著地上的樹葉?!白甙?,快到了?!蔽以谇懊婧?,她在那里一動不動,樣子有點怪。許久之后,終于低著頭從山腰處走了上來。我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太陽快出來了。我有些興奮。我看著她說:“面對初升的太陽。人總得帶著笑容?!蹦鞘俏覌寱飳懙摹?/p>
她表情嚴(yán)肅的臉上又露出笑容。她在紙上寫道:你是不是喜歡姐姐?
姐姐?我不喜歡這個詞。我知道女生會以姐姐為借口拒絕男生。再說,她比我大不了幾歲。我沒回答,笑了笑看向遠處。她微笑地著看我,像看一個小孩子似的。她又在本子上寫了好多。大意說我現(xiàn)在是個孩子。長大后喜歡一個人也不能看外表。要問自己的心。心會指引你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那種愛是坦然的……讀著讀著,我更確定她是我媽的書迷。什么心啊,指引啊。正根兒在我姥爺那兒。我記得我媽的一個朋友說這是雞湯時代。只要寫出好雞湯就不愁賣。可你曾想過煲這雞湯的是一個足不出戶、瘋瘋癲癲的老太婆。
太陽終于露出一絲細臉。那并不強烈的光芒在黑暗中那么耀眼。我欣賞著天邊色彩變化的光景。她也享受這時刻。她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晨光在她臉上耀出熠熠金輝,看著那么不真實。我趕忙拿起相機,將她的側(cè)臉定格。她看著我笑,像在鼓勵我多拍幾張。相機的咔嚓聲不斷,記錄著晨曦與美貌。直到她轉(zhuǎn)頭看向太陽,一滴眼淚從臉頰上滑落。
陽光漸強,她無聲息地起身。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她不在時,她已經(jīng)站在山背影處的那片小樹林里。我叫她,她不理。我只好走下去。她站在那兒,滿眼憤怒,臉憋得青紫。她表情嚴(yán)厲地指著遠處一根木棍。她不斷地指,我終于明白。我拾過來,她示意我在地上刨。棍子刨地使不上勁,我刨了兩下抬頭看她。她雙目通紅,表情激動地讓我繼續(xù)刨。這是怎么了?剛才還好好的。女人真難懂。
我硬著頭皮刨。一早晨的美好蕩然無存。我撥開虛掩的枯葉,刨開薄薄的凍土。棍子在里面攪撥幾下,碰到了軟土里的一個皮包。我抬頭看她。她紅著眼,嘴里唾沫橫飛,像在咒罵著什么。她瞪著我,催我取出來。而她的虎牙,此刻像獠牙一樣,一點都不可愛。我把皮包從土里拉出來,放在地上。她示意我打開。拉開拉鏈后,里面露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伸手想把它拿出來時,那東西隨著我的手指轉(zhuǎn)了一下……
有個詞用在這兒可能不準(zhǔn)確,叫醍醐灌頂。就像忽然意識到一切原委,瞬時洞察了所有奧秘。那通天的智慧即刻灌注到你腦子里一樣。此刻對我,是通天的驚悚。那是一顆人頭。
這有點跳節(jié)奏。就像你一直聽著歌劇,聽著江南柔美的昆曲。而此刻無征兆地,死亡重金屬來了。我再抬頭看她,她已經(jīng)不見了。忽然感覺周圍好黑。我試圖用全身的力量叫出來,但聲音被困在胸口,堵在喉底。我忘記了如何使用手腳,我翻滾著往下爬。滾了幾圈后,聲音終于迸發(fā)出來。我發(fā)出了有生之年最為尖厲的叫聲。
山腳處有個亭子。一位大爺正四平八穩(wěn)地練著太極劍。他聽見我叫喊,提著劍趕來。他扶起我,像一位大俠一樣問道:“娃兒,咋啦?”
我又大叫了幾聲,指著山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人,人頭!”
也不知道大爺聽清楚沒。但這俠士彎腰弓步,提著劍向山頂跑去。不消一會兒,山上傳來更為尖厲的叫聲。不愧是練家子,大爺?shù)闹袣獗任易恪-h(huán)衛(wèi)工人來了,警察也來了。慢慢地,沒那么害怕了。救護車趕來,把我和大爺都送去了醫(yī)院。
警察問我是怎么找到的?我怔了一下。我想我不能說是一個啞巴帶我來的,然后那啞巴還不見了。我借著醍醐灌頂?shù)膭艃合咕帲骸霸纭缟舷肟刺柧蜕仙搅恕钡@天氣、這時間實在不合情理。被警察追問到無話可說時,醫(yī)生給解了圍。他說我受到驚嚇,會產(chǎn)生短暫的神經(jīng)錯亂。警察沒再多問,等醫(yī)生做完檢查和心理輔導(dǎo)后就送我回家了。
黑夜降臨,我蜷縮在床上。屋外有我媽的動靜,心里感覺好些。想著醫(yī)生給我的幾個詞匯:恐懼、驚嚇,還有錯亂。
我在家里待了幾個星期,其間醫(yī)生來過幾次。一輛黑色轎車二十四小時停在門前,我媽正常時候會給他們送水。直到我被傳喚,那車?yán)锏娜税盐宜瓦M了法院。我坐在二號證人席上,旁邊的一號證人穿著病號服。他脖子上戴著固定器,兩只眼睛鐵青,看樣子剛被打過。多看幾眼,發(fā)現(xiàn)那人竟是九蛋。怎么有人敢打你?我小聲地問了一句。他沒理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尊雕塑。
被告叫張小亮,這名字耳熟。記得很早以前,我媽說要親手掐死張小亮。不過她生病后還說要親手掐死我爸,也說過要掐死我?;旧?,她想掐死她身邊所有的男人,姥爺除外。小明、小亮,名字聽起來像是好相處的人。但見過本人,你一定不想和他有交集。他走進法庭,指著被告席問法警:“我坐這兒?”他坐下后,看著我揚了下頭。他在挑釁,我真想告訴他我還是個孩子。
法庭程序開始。公訴人說程曦被害案有了新證據(jù)。他說在死者頭顱里檢測到被告的體液和毛發(fā)。照片被投射在大屏幕上,張小亮看著笑。公訴人質(zhì)問他時,他反問公訴人:“你二院的?王四兒前天剛跟我喝過酒,說你小子有前途。有前途的人嘛,就得提拔提拔?!?/p>
法官敲著錘子。公訴人面露難色。他繼續(xù)指證道:“多條證據(jù)指向嫌疑人張小亮強奸、故意殺人,李二田分尸、拋尸等犯罪事實。為掩蓋罪行,李二田還殺了目擊證人趙桃山。現(xiàn)李二田在逃?!?/p>
“趙桃山不是去北邊挖煤了嗎?”我小聲說。我相信九蛋聽見了,但他還是一動不動。
法官要求展示物證。我把頭歪向一邊,不敢再看。公訴人說:“經(jīng)DNA檢測,毛發(fā)和體液與被告一致。”
法官要求他陳述清楚。他說:“毛發(fā)是被告的陰毛。體液是被告的精液?!?/p>
我胡亂想著別的,好讓自己忽略眼前的一切。當(dāng)公訴人說到陰毛時。我忽然想起一個陰虱在管弦樂隊員間搬家的笑話。那笑話很老了,但這時不知為什么,我撲哧笑出聲來。不和諧的聲音打斷了庭審。法官看了眼卷宗,又看了我一眼說:“二號證人未成年,還有醫(yī)生建議。請予以回避!”法警把我?guī)щx。臨走時我看了九蛋一眼。他還是一動不動,眼珠子都不轉(zhuǎn)一下。
我在一個小屋里一直待到休庭。警察帶我離開法院時,幾個人趕了過來。他們小跑著,遠遠地指著我問:“二號證人?是不是二號證人?”其中一個走近了確認(rèn)后說:“還不能走,你跟我來吧。”警察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懵懂地把我交給那幾個人。他們對我單獨問話。這些人的普通話標(biāo)準(zhǔn)許多,明顯不是本地人。他們先問我家庭關(guān)系,然后要我詳述那天山上的事情。故事我早編好了。我說那天我媽跟我吵架。到晚上睡不著就在客廳打游戲機。她從房間沖出來打我,還讓我滾。我一生氣就去了后山。天亮?xí)r下山,被那個皮包絆了一跤……我歪起腦袋看問話的人,試圖用意念問他一句:“您信嗎?”
那人笑了。他問我為啥那個時候上山,還到了山頂?我說反正沒處去嘛,看看日出也不錯。他問我知不知道袁建國和這個案子有關(guān)系?我搖頭。問話的人拿起一張紙。他端詳了一會兒后問:“你媽說是因為你不去學(xué)校所以跟你吵鬧。你半夜打游戲影響她休息,所以打罵你。是這么回事兒嗎?”
頭皮一陣過電。冷汗一直冒到后脊。我下頜顫抖著說:“你問過我媽?她不是精神有問題,不能作證嗎?”
“可以佐證?!蹦侨硕⒘宋乙粫?,收起手頭的東西說,“你可以走了?!?/p>
我一個人走出法院大門,我爸在那兒等著。上車后他問我:“庭審不早結(jié)束了嗎?你咋才出來?”
“警察問話。”我說。
“警察?他們扯什么淡?”他不屑地說。
“還是問那天的事兒。你怎么來了?”我問。
他轉(zhuǎn)著眼珠子沒有回答,又眨巴了幾下后說:“我不能來嗎?我是你爸?。 避囎娱_出不遠,他問,“是你媽告訴你的吧?”我在后座上搖了搖頭,但他沒看見?!斑@女人啊,啥事都做得出來。居然把你也摻和進來。”他從后視鏡看了我一眼說:“旭子啊,記住。這是咱老袁家的產(chǎn)業(yè)?!蹦窍难凵癫幌裨诳此麅鹤樱裨诳匆粋€合伙人。
說著到了家門口。我媽站在窗前看著我進門。進門后,她指了指桌上的吃的,一句話沒說就回她的書房了。
夜里很安靜。烏鴉不來了。我想它去了南方,那里暖和些。房子的供暖重修了。被窩里暖烘烘的。睡夢中,我又見到那女孩。她站在我床前,一手撫摸我胸口,另一只手撥開我額頭的亂發(fā),在上面親了一下。我清楚地聽到她口音很重地說了句“謝謝”。早晨起床,內(nèi)褲濕了。這是第二次因為那女孩濕了內(nèi)褲。上次是在山上,內(nèi)褲外褲全濕了。
太陽南行,越走越遠。它的光芒照著我的世界處處泛白??粗敲床徽鎸?,記憶也恍惚。到底我跟警察說的是真的,還是那女孩是真的。為什么我媽說的和我編的一樣。那女孩的形象那么真切。要是我再見她,一定認(rèn)識她。對了,相機。我從衣櫥拿出相機,鼓搗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沒裝膠卷??粗赃厡iT放膠卷的盒子,唉,是我自己忘了。
九蛋還在醫(yī)院,我買了些水果去看他。護士正給他打吊瓶。我坐下跟他笑,他沒表情。我給他剝橘子,剛剝一個居然停電了。病房外的人說工地挖地基,搞斷了高壓線。還好有備用電源,病房的燈很快亮了起來。我把橘子遞在他嘴邊。他伸了伸脖子接住。我問他趙桃山咋死的,他沒說話。我又遞上一瓣橘子。他沒接住,掉在了肚子上。我去撿,發(fā)現(xiàn)他胸前的帶魚有點污。本來威風(fēng)凜凜的魚頭變得不真照。原來是印上去的。
吃完橘子,他歪頭看向窗外,用濃重的東北口音說了句:“真雞巴黑呀……”我探著頭往外看,整個鎮(zhèn)子都停電了,可不是黑嘛。難為結(jié)巴,上學(xué)時跟趙桃山學(xué)了滿嘴山西話?,F(xiàn)在又不知跟誰學(xué)東北話。身邊的護士提醒說病人正在恢復(fù),不要讓他激動。我點點頭,就那么呆坐著。直到窗外路燈亮起,我和一動不動的九蛋擺了擺手,離開了。
回家路上,我想起從前。那會兒有一首歌叫《小鎮(zhèn)姑娘》。我們?nèi)司椭@首歌討論?;〞r,趙桃山忽然說我們就是一群小城2B青年?,F(xiàn)在想想,他說得對。
隔幾天清早,還賴在床上的我聽見廚房有響動。是姥爺。我高興地叫著,跑去廚房。他停下手里的活兒抬頭看我。他拉長音,像剛認(rèn)識我似的說:“哦……你都快十八了。來,跟姥爺說說?!蔽也恢胱屛艺f什么,就把那女孩的事跟他說了。他捻著胡須,笑了下:“這都過去了?!?/p>
“???”我瞪大眼睛,“那您想讓我說什么???”
“姥爺問你,那個夢現(xiàn)在還做嗎?”
我講這么重要的事,他沒興趣。反而問我都快忘了的那個夢。我白了他一眼:“那事兒瞎說的。姥爺,我現(xiàn)在搞不清那女孩是真的,還是跟我媽吵架是真的。”
“沒什么真的假的,都過去了。就像去年墻腳里的野花,今年它開不開又有什么兩樣?”他說,我點頭。倒不是贊同他,只是表達對他的無奈。他笑著,突然起身去管鍋里的事。嘴里念叨著:“煳了,煳了?!卑Γ抑酪擦牟怀鰝€啥。
門鈴響了,是我爸。他按門鈴應(yīng)該是看見姥爺了,他怕姥爺。果然,他站在門外不敢進來。舌頭打了結(jié)似的說:“爸……爸。”姥爺沒應(yīng)他。他繼續(xù)說,“我來接袁旭,有電視臺……”他話沒說完。姥爺?shù)闪怂谎郏D(zhuǎn)臉對我說:“去吧。”
天氣愈來愈冷。今天刮著持續(xù)的大風(fēng)。我爸開著車,沙石打在窗子上噼里啪啦的。他說:“一會兒到了地方,讓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老袁家的產(chǎn)業(yè)就看你這兒靈不靈了?!?/p>
“哦,去哪兒?。俊蔽覇?。
“后山。”他說。
我是不想再去那里。我用一個大大的“啊”表達了這種情緒。
“一會兒就完?!彼f。
車還沒到地方,就遠遠看到好多人。他們正清掃山下的一塊地,還立起了巨大的展板。我爸下車后,一群人迎上來。有給他換衣服的,有的給他化妝的。他穿上一件皺巴巴的西裝,腳上套了雙舊皮鞋。帶頭的人笑了笑,“行,老袁,有個樣子就行?!彼挚戳丝次艺f,“這個不用化了。馬上開始。燈光朝西。記者進。等等,大師們呢?”遠處幾個披著袈裟的人放下手里的盒飯跑過來。他們問:“劉哥,就跟上次十八羅漢那場一樣?您看我們這行頭,可行?”
“你們無所謂。在那兒打坐就行。外景記者。上!”女記者扔下手里的稿件急忙入鏡。看到這里我才明白,原來在拍新聞。女記者對著鏡頭說:“張小亮案已經(jīng)宣判。經(jīng)查,多名女性遭到張小亮不同程度的侮辱和侵犯。警方初步認(rèn)定其具有一定的黑社會性質(zhì)……”
我爸表情哀怨地上鏡。他哭訴“人頭案件”對樓盤銷售影響極大。他說要在山上建一座佛像。新樓盤打折出售。聽他說著,我想這老袁家的產(chǎn)業(yè)要賠啊。正胡思亂想著,鏡頭對準(zhǔn)了我。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導(dǎo)演舉起個牌子,上面寫著:“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正義一定戰(zhàn)勝邪惡!”我支吾幾聲照著念了。導(dǎo)演豎起了大拇指。記者說了很多。她把我說成英雄。說什么人人有責(zé),靠大家來維護等等。鏡頭最后轉(zhuǎn)向和尚,隨著機器越走越遠,我的熒屏初秀總算結(jié)束。
后來的事兒:那山上確實立了尊佛像。但沒展板上畫的那么大,也就一米多高吧。說是金身,其實是鑄鐵包著銅。樓盤也就打折了兩套。人們買不到還走后門呢。小區(qū)住滿后,物業(yè)(三蛋他們)經(jīng)常無故毆打業(yè)主。業(yè)主就不交物業(yè)費。沒物業(yè)費就沒錢維護大佛。加上質(zhì)量問題,沒幾年銅箔就開裂脫落。本來金身肅穆的釋迦佛,后來銹跡斑斑,怎么看都像彌勒佛。
可那時我不知道,還擔(dān)心著老袁家的產(chǎn)業(yè)?;厝ヂ飞?,我問我爸:“打折賣不虧了嗎?”
他瞪了我一眼。牙縫里擠出四個字:“你懂個屁。你知道平一件事兒得多少錢嗎?”他長出一口氣,“最近這風(fēng)頭不對。不過你立了功,說不定能把咱老袁家擇出來。那個王八蛋張小亮。玩玩得了,非把人家弄死。要不是他北京的老子,我都想弄死他?!闭f著,他狠狠地捶了下方向盤。見他在氣頭上,我沒敢多說話。車子開出一段距離,他的手機響了。有人叫他去喝酒。他聽了后,對著電話喊:“這事兒也叫我過去,我養(yǎng)你們有什么用?”
他正罵著,電話那頭換了人:“小袁啊。這么多年,小亮給你添麻煩了。至于樓盤,你不要急這一個項目。將來多的是。天,它變不了的?!?/p>
他急剎車,趕緊換了個口氣說:“哎呦,您親自來了。是我們這幫人無能。打折的消息放出去了。資金會很快回籠。您照顧我們這么些年。我不能不懂事兒不是。電話那頭呵呵地笑著,然后就掛斷了。而他像丟了魂兒似的,立刻調(diào)轉(zhuǎn)車頭,完全沒在意我撞上了擋風(fēng)玻璃。他把油門踩到底,也不管什么紅綠燈還是逆行,沒五分鐘就到了夜總會。
那是一幢很大的無窗建筑,不是一般人能進去的。雖是老袁家產(chǎn)業(yè),我也只是路過幾次。我爸小跑著,我跟在他后面。他把我安頓在一個神奇的房間。那屋子外面奇吵無比,但只要關(guān)上門立刻寂靜無聲,像進了另一個世界。我在那兒待了好久。其間幾個穿泳裝的女人跑進來問:“袁總不在???”我搖頭,她們掩門退去。無聊的我在茶幾下找到一本相冊,里面全是女孩的照片。有穿泳裝的,有什么都不穿的。那是我第一本成人讀物。我一頁頁地翻看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爸已經(jīng)站在跟前:“放下!”他呵斥道。我嚇得魂飛魄散,趕忙放下那相冊。他醉得不成樣子,晃了幾步后癱倒在椅子上。他說,“你……你小子今天表現(xiàn)不錯。像你爸年輕時候。跟爸說說,你這幾年……跟著你媽出息了沒?”
我作孝順兒子樣。把他離家后的事情都說了一遍。我說了很久,動情之處把自己都說哭了。說著說著,我發(fā)現(xiàn)他早睡著了。叫他兩聲也不理。我又拿起那本“色情讀物”翻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說胡話:“錢能再掙,人咱得保住。資金回籠,全部由您掌控。嗯,嗯……您說,您說……”我以為他醒了,嚇我一跳。等好一會兒沒有動靜,我悄悄地繼續(xù)讀我的“書”。又過一會兒,他真醒了。嘴里嘟囔著說,“這幫王八蛋,灌死老子了!”他洗了把臉,把毛巾搭在臉上醒了會兒酒說:“好,行,不錯。你將來準(zhǔn)備干什么?”
這是話題又接上了嗎?我狐疑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說:“不知道?!?/p>
他半睡半醒,隔一會兒就問一句:“好好想想?!?/p>
我把“成人讀物”塞回茶幾,發(fā)了幾分鐘呆。我一邊搖頭,一邊用“不知道”回復(fù)他的間歇發(fā)問。我試圖從我的從前找到一個更好的答案。想著想著,驀然間感慨良多。我把那不值一提的十七年,和那些不知所謂的朋友描述成宏偉詩篇,喋喋不休地說了個沒完。也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我自己聽。直到一個女人進來,她上前看了看我爸,然后對我“噓”了一聲。那女人把他的長椅放平,還給他脫了鞋。我探頭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他又睡踏實了。我吐了口氣,吐出所有的尷尬后推開門走了。
在那個昏暗的場所,找條出路真是不易。到處是門,進錯七八個房間,領(lǐng)略了幾場大人的游戲后,終于找到出去的大門。
順著熟悉的小路翻越河壩,穿過廢棄的工廠后我抄近路回了家。
當(dāng)我推開門時,忽然覺得空蕩蕩的。桌上留了張字條,上面寫著:我和你姥爺遠行。
他們走了,也沒當(dāng)面說一聲。
記得我七歲那年回來,我媽就沒離開過這房子。吃過姥爺留下的食物,我玩起了電子游戲。每張卡帶通關(guān)一次后,全然失了興趣。我用力拔開游戲機的接線,連上電視信號。第一次,我嘗試看電視。雖然只有幾個頻道,還得不斷擺弄天線角度。但這玩意兒的確比游戲機親切。畫面里面的人都在跟我說話。有時看起來在和別人對話,但聽得出還是在暗示我。他們很在乎我,在乎我吃什么,在乎我用什么,還把他們的故事演給我。不足之處就是表情和臉形都一樣。當(dāng)然,夫復(fù)何求呢。眼球在眼眶里不斷震顫著,直到周圍黑下來,直到屏幕變成雪花沙沙作響。我抱著毯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感謝小餐館。有他們送吃的,我足足在家看了十幾天電視。直到有一天,老板打電話說年底人手不夠,這個月不送餐了??礃幼?,我得出門了。
望望窗外,時節(jié)確信入冬。地上沒有一片綠色,空中也沒有一個活物。小飯館撤去屋外、街邊的桌椅,掛上了厚厚的門簾。推門進去,里面擠滿客人。老板微笑如故,沒一會兒就打包好兩份餐食。我拎著袋子,想起回家還得收拾,就尋個角落坐下,打開餐盒一個人吃了起來。老板見我坐下,說:“今天不打包???咳,習(xí)慣了,你看。來,加碟小菜?!?/p>
我一邊吃,一邊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下,同樣光禿禿的馬路在散著白光??礃幼右卵┝?。鄰桌幾個人在喝酒。三巡過后他們開始討論“幾千萬的生意”。生意中難免談到人,其中一個炫耀似的說起了張小亮。他說張小亮他爹才是大老板,據(jù)說是北京的大官。還說這鎮(zhèn)子上的大小產(chǎn)業(yè)都是他爹的?!澳切┊?dāng)官的,公安局的……唉,你們知道嗎?”他忽然放低音量,湊近飯桌說:“還有那首富,就姓袁那個,不過是給人家看門的一條狗?!彼磉叺呐送绷怂幌?,看了看周圍暗示他閉嘴。有人轉(zhuǎn)話題說發(fā)現(xiàn)人頭那小孩怪可憐的。這心理陰影算落下了。家里大人可咋辦呢?
我心說家里大人咋辦?各辦各的唄。我怕被認(rèn)出來,快吃了幾口叫老板結(jié)賬。找錢時我問他:“這飯菜在這兒吃和在家里吃的味兒不一樣哦。”老板低著頭,邊收拾桌子邊說,“能有啥不一樣?”后來聽說,地溝油做的菜,剛出鍋吃和放一段時間再吃味道差別很大。
電視讓人頭昏腦漲。輕飄飄的意識警告我該節(jié)制了。即使這樣,我還是想看??偢杏X對著閃光的屏幕,心靈就有了去處。又一頓地溝油后,我想還是晚些回去吧。走在沒什么人的大街上,信步又上了石橋?;仡^看見遠處的灰色墻壁,我又想起那女孩。我和她的相遇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覺,我懷疑了很久。但逐漸意識到這沒意義。就像姥爺說的,都過去了。時間也是幻覺,它最真實的就是無法倒流。我又何必在意那幻覺般的相遇是否真實。
“就當(dāng)它是幻覺吧!”我自言自語著,在橋上伸起了懶腰。露出的腰間被一陣怪風(fēng)吹得透涼。得回家找厚衣服了。
星期二的電視很早就變成靜止畫面。我只好回房躺下??粗萃怆S風(fēng)搖晃的樹丫,我想起那只盯了我好幾天的烏鴉。它到了南方還記不記得我。明年天氣暖和了,它會不會回來。后來才知道烏鴉不是候鳥。真希望它能活過那年特別冷的冬天。
雪,終于落下來。細小的雪花剛落地就被一陣風(fēng)吹跑了。餐館老板為招攬生意裝了閉路電視。他家選臺比我家多。我就賴在那里不走。老板把遙控器給我后,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有選擇困難癥。我十幾個臺不停地換,直到一位大爺喝止:“停停停,回去。”我在大爺?shù)闹笓]下,把電視節(jié)目定在了新聞頻道。那是一檔法制節(jié)目。定期總結(jié)全國大案要案。主持人對著稿子說:“地方黑惡勢力張小亮案轟動全國。牽出當(dāng)?shù)匾贿B串的貪腐案件……”
“看,我說什么了!”鄰桌一人拍案而起。他叫嚷著自己的先見之明,好像有人欠他一張巨額彩票似的。我看著電視里熟悉的畫面。我的影像也一閃而過。我趕忙低下了頭。周圍人們吵吵熱議,有人怒不可遏,有人覺得見怪不怪。
“別吵吵了??措娨暎措娨?!”大爺喝止了眾人,電視的聲音才清晰起來。主持人講述著:“我們看到,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將二十一歲的被害人從樓頂推下。被害人當(dāng)場死亡。更令人發(fā)指的是,這一切就發(fā)生在記者的攝像機和警察面前。這讓我們不禁要問,我們這個社會到底怎么了?”我不由地抬頭。
熟悉的畫面:雨滴成線,線匯成河從天幕上落下。紅磚建成的高高水塔,以及旁邊餐館的綠格子窗戶。那是我不止一次做過的夢啊。還有那個頭發(fā)稀疏,看起來不像十七歲的罪犯。血腥的畫面又出現(xiàn)在眼前,我忽然想吐。我將一張鈔票遞給老板后趕緊出門。一口口清冷的空氣吸進肚子里,終于感覺好些。夢里模糊的畫面此刻在眼前清晰地閃過。他不顧圍著的警察和記者,將被害人從樓頂推了下去……夢是真的,他的名字還在我腦海里回響著。這么說那女孩也是真的。她是這個世界上真實存在過的一個人。她的名字叫……程曦。
“那不是旭子嗎?”耳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抬頭,見一個穿著白貂的女人穿過馬路朝我走來?!笆切褡影??你爸正找你呢。”
那女人的妝好濃。她的嘴唇像喝了血一樣紅,越走越近。我的胃里猛然一陣翻騰,終于忍不住,轉(zhuǎn)身吐了出來。
“喝酒了這是?不舒服?”她拍著我的后背。
我推開她,沒說話。
她指著馬路對面一輛車說:“你爸又喝多了。他今天高興,酒桌上還說要謝你呢。”說到喝酒,我想起這女人是夜總會里給我爸脫鞋的那個。我扶著路邊的柳樹看她,努力把“有屁快放”四個字寫在臉上。她讀懂了,知趣地往后退了幾步說:“那你明天來一下吧。洛城實業(yè),就咱家的公司。他說了好幾次讓我找你。我也沒工夫。你千萬記住??!”女人說完后,擺著手,踩著她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跑回了馬路對面。
白天吃的全吐了,夜里又餓。從廚房里翻出一袋若干年前的方便面煮了吃,味道居然不錯。早晨從被窩探出頭,看見窗外下了好大的雪。整個世界全白了。望著窗外,我咯噔咯噔地敲打窗臺。發(fā)了一會兒呆后,忽然想起昨天的女人。我還是關(guān)心我老袁家產(chǎn)業(yè)的。我得去找我爸。衣櫥里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冬天的衣服。我就把幾件算厚的都套在身上,出門了。
我爸的公司在一幢舊樓里。灰黃的外壁上到處是裂紋。門前幾個東北口音的惡煞看著眼熟。他們讓我等著。我認(rèn)出他們是那天去我家的人。我盯著其中一個看,那人躲了起來。穿貂的女人換上了白色連衣裙,笑吟吟地朝我走來。她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親切地叫我旭子,一手指指點點,給我介紹我們老袁家的產(chǎn)業(yè)。我爸的辦公室占了整個樓層。里面的奢華和外面對比鮮明??繅Φ拈L條桌上擺著一溜古董。墻上的各種名人字畫里還夾雜著西方油畫。
他一改以往的冷淡。見我進來,趕忙起身到我跟前噓寒問暖。他介紹那女人說:“這是你小媽,叫小媽。”空氣靜止了一會兒。那女人又搭著我的肩說:“啊……叫阿姨就行,阿姨就行?!逼鋵嵔心棠桃残?。只是不喜歡像小時候一樣,被逼著叫長輩。而且那女的那么年輕,叫她小媽我覺得背叛了我親媽。我爸看出了尷尬。他沒再強迫,擺擺手讓那女人出去了。
他滿臉堆笑地走到酒柜前,取下一瓶洋酒說:“還得父子兵吶。這事兒要不是你,那兔崽子也不會被立即執(zhí)行。要是再拖,甭長。倆月,咱老袁家就得被那老王八蛋抽干嘍?!彼沽艘槐平o我,繼續(xù)說,“當(dāng)然,你媽功勞最大。還是這寫字的厲害,誰知道她能拉上北京的關(guān)系。唉,不說那了。來,喝一個?!?/p>
我接過酒杯,學(xué)著電視里的樣子一飲而盡。真他媽難喝。電視里說像馬尿一樣。我沒喝過馬尿。但覺得馬尿可能就是這個味兒。我爸笑了,他示范性地抿了一下說,“慢慢來,慢慢學(xué)。都十八了,是個男人了?!闭f著,他把一張圖紙攤在桌上。“來看看這個,聽說老房子每年東修西補的。我看就干脆重建了吧。這是規(guī)劃圖。我在地下室給你弄了個游戲間。”他指著圖紙底部說,“到時候買最好的游戲設(shè)備。弄個大背投。平時還能看電影的。你還是不愛看電視,是嗎?”
“看,看電視?!蔽覒?yīng)著。
“哦,行,那就弄個能看電影,也能看電視的。”他說。
“平頂?!笨粗菆D紙,我嘀咕了一句。
“嗯!名師設(shè)計。你看這全景玻璃墻,給你媽當(dāng)書房你覺得怎樣?”
“哦?!蔽尹c了點頭。
“嗯……”他拉長了音,試探著問:“你媽在家嗎?”
“?。颗?,她不在,跟姥爺出門了?!蔽艺f。
“哦?!彼櫫税櫭碱^。又翻過幾頁圖紙,他說,“你……你雖然是你姥爺帶大的。但你不了解他。他……他不正常。保持點距離好。嗯?”
他看著我。我點了點頭。心說姥爺那神出鬼沒的。我想接近都難。
他回到他的座位,靠在那張?zhí)貏e大的椅子上。氣定神閑,語氣自信地問我,“你將來準(zhǔn)備干什么?”他又這么問,我忽然愣住了。見我遲遲不答,他又換了個說法,“沒什么打算?”我愣住,是因為他不是第一次這么問我。他也不是第一個這么問我的人。一下子,那晚的畫面在眼前閃回?!澳苌蟼€大學(xué)應(yīng)該也挺好?!蹦X海里跳出這么一句。
“嘿,想啥呢?”我爸叫我。
猛然回神,我忽然意識到,眼前這是個投資人吶。我像一個皮包公司,說出了自己最為宏大的目標(biāo):“我想上大學(xué)。”
“投資方”愣了一下。我以為他在鄙夷我這皮包公司的妄想。忽然,他拍了桌子叫好。他肯定了我的方向,贊揚了我的氣魄。然后嘆了口氣說,“唉,要不是這事兒,我送你上清華都沒問題。”他問我是不是得過什么大賽的一等獎。這讓我感動。這個幾乎形同陌路的人竟然耳聞過我的“成就”。
他點著頭說,“讓爸運作運作。一定讓你上個好大學(xué)?!笨赡苁俏业谋砬橛行┐魷K峙闹馗f,“你要是上不了大學(xué)。算我沒本事?!蹦菆砸愕难凵?,看樣子誓要把我這皮包公司捧成世界五百強。
“你自己也努力努力。不要太用力。有個分?jǐn)?shù)就行。我讓你小媽安排?!彼麚芡娫?,叫那女人進來。那女人聽后高興地說,“那沒問題。這大旭子啊,真是你妹妹的好榜樣。”
我爸也開心地笑,他說:“對了,你還有個妹妹。有時間去看看她。就這么著吧?!蓖顿Y方大手一揮。那自信,那氣度,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掌控之中。
沒過幾天,那女人來接我。她把車子停在門前,說我簡單收拾一下就行,缺什么就買。大城市里啥都有。第一次出門,真不知該帶點啥。我從書架上抽了兩本我媽寫的書。離開鎮(zhèn)子時,車子駛過一座很大的橋。我驚訝那橋是什么時候建起來的。我在這里生活了這么多年,居然毫無察覺。
在我十七歲的最后兩個月,我又回到了學(xué)校。那是那座大城市里最好的高中。教室里到處是紙筆摩擦的窸窣之聲,偶有交頭接耳也像在密謀著什么。
吃過飯的午后仍然難熬。不過這次我聰明些。我把幾本書壘高當(dāng)枕頭。雙臂環(huán)抱著睡就不會壓到胳膊發(fā)麻。但筆盒掉落的“巨響”還是會把我驚醒。抬頭看看窗外,太陽被一幢高樓遮擋著。睡了這么久也該放學(xué)了吧。我問旁邊的同學(xué),可音量沒控制好,引來一片怒目。原來還有好幾節(jié)課。下課鈴響了,沒人走動。我也呆坐著,直到上課鈴再響。
我開始懷念以前的朋友。死了的不說,也不知道九蛋現(xiàn)在怎么樣。有時看著電線桿上的廣告,真希望有大夫能治好他的結(jié)巴。但又聽說結(jié)巴是可以自行矯正的。那他一直結(jié)巴是想標(biāo)榜和我們的不同?結(jié)巴,倒是能顯得更兇惡一些。
連續(xù)在凳子上坐了三節(jié)課。實在熬不住,我一個人來到操場。這學(xué)校的籃球場不大,籃板白得耀眼。偶然看見三兩個躲在墻角里抽煙的同學(xué)。他們見我過來,立即像老鼠一樣溜著墻根跑了。原來在這里,不愛學(xué)習(xí)的家伙居然是受歧視群體。
一天晚上,我接到我媽的電話。她跟我說生日快樂。我自己都忘了這茬兒。我問她:“您怎么記得今天是我生日?”她頓了一下,然后說:“我是你媽?!?/p>
“哦……”電話那頭傳來書報亭老板的聲音。我問她:“你們在哪兒?”
“我和你姥爺在川北修行?!彼f。
“你……好了?”我問。
“嗯。”她說,“出來就是為了治病?!?/p>
“哦?!?/p>
“等我回去就好了。等媽媽回去,給你做飯?!彼f。
“哦,嗯……謝謝媽媽。”我說。
電話那頭又頓了幾秒。旁邊人聲嘈雜,好像是姥爺在和別人說話。她很快地說了句:“我得走了。你照顧好自己?!本蛼炝?。
聽了會兒聽筒里的忙音,我也將電話掛斷。我在那不大的屋子里來回走了幾圈。他們?nèi)チ舜ū?。因為那個夢,我也想過去四川。但我做不到。我只是在家里看了十幾天的電視。趙桃山說得對,我的確是個慫貨。
拿起床頭那本書,我隨手翻到一頁。目光所落的句子是這么寫的:“從今天開始,沒人會陪著你。你會自己度過孤獨的一生。”我媽的書,寫得真棒。她和姥爺修行大半年,回來后病情確實好轉(zhuǎn)。我爸的生意越做越大,還在其他城市起了樓盤。他又娶了個老婆,生了一對雙胞胎。我不確定哪件事發(fā)生在前,他最終破產(chǎn)了,還進了監(jiān)獄。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和張小亮他爹有關(guān)。所以,我所謂“多分點”的愿望也成了泡影。
至于我,我還是會做夢。有美夢,也有噩夢,有時還做同一個夢。最近經(jīng)常夢到我上了大學(xué),還交了個漂亮的女朋友。她梳著馬尾辮,穿著藍白相間的運動服,正愁容滿面地踩著地上的樹葉。每每從午后的睡夢中驚醒,總能看到黑板上掛的標(biāo)語:今天的努力為明天的夢想。
好吧,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