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發(fā)
村莊的夜,遍地的星光是溫潤的,散發(fā)露水寧靜的光澤。
一匹風(fēng)路過暗黑的窗口,一盞小燈在丘崗上拐著彎走路。
兩個人在剛發(fā)芽的楊樹林里低聲說話,聲音越過高低不平的小路傳來,像兩棵戀愛的草木拂動清香。
跟著一只黑貓穿過星光下的村巷,聽見誰家的乳兒在明亮地啼哭,誰家的老人在紙煙味中喃喃自語,誰家留守的婦人將膽小的夜抵住……
每每經(jīng)歷這樣的時刻,我就莫名地難過,漫天的星光在心中輕輕蕩漾。
月光將一座村莊托浮起來,樹影里的房舍和巷子幽深了。
巷兩邊的藤葉在晚風(fēng)中搖動,月光照見小小的果實,露濕的部分羞澀著,讓人聯(lián)想到跟愛情有關(guān)的事情。
一條條土路白晃晃地游出來,野物疾迅地躥過,皮毛上沾滿月光的顆粒。
兩個剛剛在玉米地里見過的人回村了,他們在山墻上看見兩只熱戀的夜禽悄然飛過,兩張嘴又不覺親在一起。
月亮鉆進了云朵,巷子里的犬吠驚動。夜風(fēng)簌簌作響,許久都停不下來。
深秋的早晨,鄉(xiāng)村醒得遲,月亮一個人來到井臺邊洗頭,皂角的清香隨透明的風(fēng),拂得很遠。
一個怕誤了進城班車而起早趕路的男人,肩上吭哧的鋪卷驚動門外的狗,隨后帶動一村莊的吠聲追趕。地上的清霜化成露水。
昨夜的落葉又多了些,我走在上面,一會兒工夫,舊布鞋的鞋面就濕了。
身后的聲音咔嚓回響,回頭時,又有落葉蓋住剛才的腳印。
秋思綿長,讓人不敢深想。
隔著墻頭,一支低緩的老歌由少婦清亮的嗓音唱出來是多么美好,內(nèi)心堆積的傷感已悄然融化。
午夢醒來,神思恍惚。
夢中蓋在我身上又悄然移走的陽光,正好照在門前母親幫我洗得干凈的舊襯衣上。
兩只灰雀雙雙飛過,晾衣的麻繩微微抖顫。
母親倚坐在墻根下睡著了,白發(fā)間停歇著一只紅蜻蜓。
院子里汪著陽光,曬麥的場院沒有掃盡,零零星星的幾粒麥子,誘惑著柿園里的鳥雀。
這是母親留給鳥雀們的吧?
陽光在四野明亮著,門洞口的陰影一直伸進更深的屋子里,里面的桌子上堆著干凈的碗具和父親喝剩的半瓶酒。
母親坐在門洞口剝豆子,豆莢散落在四周。雞娃們走走停停,不時有兩只打鬧在一起,惹得母親揚起手又輕輕垂下來,話語竟是疼孫子的口氣。
四周是花生地,壟溝里青草長得茂盛,蟲子們在里面唱歌,有螞蚱飛出來,蹦蹦跳跳地被母雞們追逐。
寂靜的村子似乎少了些人氣,心里就要被寂寞占據(jù)的時候,鄰家飄來的炊煙味,一下子將人間的氣味燒濃了。
我和她在黃昏最后的微笑里相遇,目光絞在一起,又各自扯開了,低頭擦肩而過,沒有打招呼。
回頭暼見她的鬢邊插有一朵梔子花,那一點香香的白,深暮的月光里一閃,就不見了。
秧田中的水光照著我回家的路。
回到燈下,慢慢地,我聞到了她留下來的一縷梔子花香。
她是我鄰家的小媳婦,我應(yīng)喚她小嬸嬸。
我們照面沒說過一句話,目光偶爾碰到一起,又各自游走了。
想起她懷孕時飽滿的身子和黑發(fā)叢中斜插的梔子花,我的心沒由來地跳得快了些。
幾個女人坐在樹影里,說著男人,說著女人,說著孩子。
一陣陣鬧得起勁。
年紀(jì)最輕的那個女子,稍遠一些坐著,不停地用手摸著孕婦衫下拱起的小腹,一直抿著嘴笑。
東南風(fēng)越刮越稠,酸梅快熟了吧。
兩只布谷鳥,一問一答,叫得纏綿。
母親是這樣形容四月天的:“樹陰打傘,棉籽跑反?!?/p>
所見之處,村莊的棉籽們從去年的棉柴上跑下來,坐在新挖出的塘泥上微笑。
做棉碗的女人謙和地彎下腰身,不時用衣袖揩一下臉,一雙手上泛著泥水的光。
頭頂上樹陰漏出的陽光,忽兒照在她們臉上,也是微笑的。
雛雞們小小的爪印,疊印在一只只盛著軟泥的棉碗上,像是春天刻在上面的印章,青汪汪地調(diào)皮。
父親每夜入睡前,總要打燈照一照院子。
一束光線不足的圓型亮光晃來晃去,草垛、柿樹、豬舍,甚至地上的落花都被這盞燈細(xì)心地關(guān)照。
有時候,一只貓突然從黑暗中,跑過他的手電光,竄到院子的拐角處,小聲叫喚著,父親會輕聲罵上一句。
父親往回走,屋里的燈光就潑在外面一點,他借著這一點光走到門洞口,仍不放心地回頭照一遍?!斑郛?dāng)”一聲合上板門。
院子里的柿樹、楊樹在黑暗里搖響葉子,星光在枝葉間閃爍。
一地的蟲聲鉆出來了。父母親在熄燈的屋子里小聲說話。
夕陽軟了,草崗上牛羊的叫聲,在一片草坡上悄然起了露。丘崗下,半畝蕎麥花白,一件黑衣挪動在里面。砍草的刀鐮聲,鈍鈍地響起。
不遠處,聽見有人在說話,水聲清朗地飄過來,這是準(zhǔn)備回家的人在河里洗澡。
舊墳堆里竄出的蟲鳴,急躁躁地飛舞,似乎要絆住每一個打它身旁走過的人。
柿樹葉被風(fēng)挪開一條條縫隙,正好漏下一瓣瓣陽光,清爽爽照在身上。我從繁雜的事務(wù)中抽身出來,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蛐蛐在草叢中唱歌,草尖上的一點秋黃,仿佛舊時月色,惹人懷古。
鄰家少婦在檐口的竹竿上晾衣裳,踮足時露出腰際好看的一段白?;ɑňG綠飄動的小衣裳,多么叫人心疼。
少婦回頭喚她的小女兒,聲音輕暖,聽得我也想撒嬌般地應(yīng)她一聲。
土墻上的一溜扁豆花開了,趕著花浪的風(fēng),一次次撲過來,抱著我。
蒿草上的兩只蜻蜓張開翅膀結(jié)伴飛過。
陽光,被它們帶到更高的天空。
那里的朵朵白云,猶如片片帆影。
你從門外回來,取下絨線帽,噴吐著哈氣告訴我:外面落霜了。爾后,撩一下垂到眼瞼的一縷長發(fā)。
你穿一件粉紅的線衣,籃子里裝著白的蘿卜綠的青菜。煤餅爐上的鐵鍋里熬著綠豆糖粥,融化了的甜味,漫得一屋子都是。
我曉得,鍋底還埋著兩個咸鴨蛋。
我睡在床頭,窗玻璃蒙上一層熱氣,望不見窗外的景物。
門口的柿子又經(jīng)了一場霜,樹下的葉子該如小獸蛻皮的毛發(fā),一圈圈地圍著樹木落下來。
等你從里屋出來,一下子挨坐到我的棉被上,披肩的長發(fā)就垂在我的胸口。
屋子里小而溫暖,我心里只聽見幸福的心跳。
窗外落著霜。霜色,將整個村莊都蓋住了。
一瓣槐花的素靜中,鳥雀們銜來了青青初夏。
燕子的燕尾服扇動的風(fēng),捎來新婚的氣息。過后,銜泥筑巢的夏天,過起了它布衣布衫的小日子。
村街上,多了一些喜吃青梅的孕婦,她們臉上的蝴蝶斑,是人間開得最嫵媚的花朵。
門前的線繩晾曬著一件件飄舞的小衣小褲。
粗枝大葉的夏天,開始叫人惦記和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