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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酒事

2023-09-01 05:43:50南書堂
山東文學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村人陳先生村子

南書堂

我的家鄉(xiāng)并不產(chǎn)酒,卻酒風盛行。逢年過節(jié),人們要備酒待客,提了酒走親訪友。紅白喜事,宴席豐盛與否倒在其次,酒斷不能少。即便不逢節(jié)不過事,人們也總能找到喝酒的理由,誰家蓋新房了,誰家孩子考上大學了,誰家買車了,誰出門打工回來了,是要請客的。一季農(nóng)事忙畢閑下來了,下雨下雪出不了門了,也有人吆喝著喝一場。甚至兩家生出小糾紛、小摩擦,有人從中和解,只要幾杯酒下肚,當事者臉上便云開霧散,一派艷陽天。喜樂了來一杯,愁悲了也來一杯,村人的日子像是由酒調(diào)和著滋味,涂染著色彩。

而我最初接觸到的酒,卻并非如此。

我是在奶奶祭祀時見到酒的。奶奶平日的祭祀比較簡單,只拿出她藏著的小香爐,上幾炷香,敬她認為能保佑我們的神。每到大年初一的祭祀,奶奶卻很看重,規(guī)格就高得多,程序也復雜得多。父親放了鞭炮后,我們兄弟姐妹急切地等著奶奶發(fā)一角兩角的壓歲錢,她卻一臉嚴肅地讓我們跪在擺有“南氏歷代祖宗大人神主”牌位的堂屋,她一一獻上的,不僅有我們很少吃到的食品,還有對父親來說都很奢侈的幾支香煙和一碗酒,屋子就彌漫著一種特殊的香味,那應該是酒的味道。在我們叩頭的過程中,我聞到了更濃的香,原來奶奶往我們身上灑了酒滴。好奇地伸出舌尖舔嘗,刺激我嗅覺的香,立即變成了味覺上的苦辣。這么苦辣的東西,竟被奶奶視作珍品供祖先品用,我一頭霧水。而當父親像我從奶奶手中接過壓歲錢一樣,高興地接過那碗酒一飲而盡時,父親那貪婪的品相,更令我一頭霧水。

另一個有酒的場面,也與祭祀有關(guān)。每年清明節(jié),我們家族都要上墳祭祖,由于是集體活動,占村子一半的族人走在通往墳地的路上,陣勢頗為浩蕩,其他姓氏的人家非常羨慕,如果躺在山坡上的祖先有靈,他們也會倍感欣慰和榮光。也許族人有意要多給祖先一份欣慰和榮光吧,帶去的祭品里便少不了人們一年碰不到幾次的酒。用當著生產(chǎn)隊長的安在伯的話說,日子再窮,也得打腫臉裝回胖子,不能叫祖宗們失望。墳上一律長滿荒草,又都沒有立碑,唯一的區(qū)別是墳前的柏樹高低粗細不一,就有老者向人們指認哪個墳是誰的曾祖的,哪個是誰的奶奶的,哪個是誰的父親的,并饒有興趣地講述他們令人起敬抑或令人笑噴的故事,而我們這幫孩子早把興趣轉(zhuǎn)移到了一叢叢花朵和一只只蝴蝶身上,女人們的興趣在于能從祭祀過的物品中搶到幾塊柿餅、幾顆核桃,男人們則緊盯著擺在墳前的一碗酒能否輪到自己喝一口。那種被渴望炙烤的眼神,至今還深深刻在我腦海里,酒所蘊含的神秘與引力,我也是那時開始感受和認識的。

眼看祭墳快要結(jié)束了,有人就嘟囔甚至大叫起來的,說他還沒喝上呢。安在伯便做著這樣的安排,婦女和小孩都回家去,男的也可以回家,想喝酒的留下,跟我走。他把兩三瓶酒舉起來,在空中直晃。我們家族是從十多里遠的一個叫古路峪的地方遷到丹江北岸的白楊店的,有兩處祖墳,安在伯要帶人去那里繼續(xù)祭祀。他以為好多人因路遠不會去了,但男人們沒有一個退縮的,他們還想喝。

集體祭祖的情形持續(xù)了多年,后來家族越來越大,難以統(tǒng)一組織,就改作了按親疏關(guān)系分散祭祀。而當年那些只有借祭祖之機才能喝到酒的人,許多現(xiàn)在已成為被祭祀者。我知道人世間曾欠他們什么,清明祭墳時,我都要向這些墳頭多灑些酒。

村子里隔三差五就能喝一回酒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陳先生,一個是安在伯。陳先生能喝上酒是因為他會給人治病,安在伯不是因為生產(chǎn)隊長,而是他會殺豬。在那個貧窮年代,兩個村人心中了不起的人物,幾乎喝了村子全部的酒。

陳先生喜歡戴一頂絲綢圓帽,鼻梁上架一副石頭圓鏡,這一形象與我讀的課本上的剝削窮人的地主極為相似,所以很長時間,我都對他充滿著預先設定的反感,甚至無以名狀的仇視,哪怕他待人總是那么和氣與謙遜,見到還是一個孩子的我時也總滿臉笑容,我也無法回敬他一絲笑意??纱迦硕季粗厮?,沒有人直呼其名,一直稱他為陳先生。我曾把我心中對他的反感悄悄告訴了母親,結(jié)果被母親劈頭蓋臉罵了一頓。陳先生不輕易串門,只是誰家有人病了,去請他,他才背著藥箱走動在村子里,在我被母親罵過和陳先生為奶奶看過幾次病之后,他那一身與眾不同的行裝和一副與眾不同的神情,竟一點點削去了我心中那種小丑般的地主形象,變得很是高深莫測,后來我知道歷史上的孔子和屈原,就自作主張地把他與孔子和屈原對應起來,這樣的對應,讓我產(chǎn)生了探究與他有關(guān)的秘密的癡迷。

陳先生被人請去,我跟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也尾隨而至。我們不敢進門,就趴在窗外聽里屋的動靜,有時是病人痛苦呻吟和陳先生問病間雜的聲音,有時卻是病人、家人和陳先生一起歡笑的聲音。我們在屋子有歡笑聲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秘密。那是病人被治好了。陳先生要走,主人卻拉住他重新坐下,接著就有了主人勸酒的誠懇話語和陳先生品酒的滋滋聲響。香味破窗而出向我襲來。哦,酒原來并非只能出現(xiàn)在奶奶敬神和族人祭祖的儀式中,并非只有經(jīng)神與祖先允許,人才敢喝。

為驗證這一發(fā)現(xiàn)不是偶然現(xiàn)象,我和同伴多次跟蹤陳先生,往往誰家病人病好了,陳先生就會被請去喝酒。在主人的一勸再勸里,陳先生客氣地酌上幾盅,從不見他像祭祖時我們族人面對酒的兩眼放光,從不見他喝得瘋瘋癲癲過。

安在伯也請陳先生喝過酒。與別人不同的是,別人只勸陳先生喝而自己不喝,他卻陪著喝;別人把陳先生請到不易覺察的里屋悄悄喝,他卻唯恐沒人知道似的,和陳先生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高喉嚨大嗓子地喝;陳先生一盅一盅地品酒,他卻把盅酒積攢到一只碗里,像水一樣地飲。他說陳先生是先生的喝法,他一屠夫,就要有屠夫的樣子,一劍封喉,干凈利落。

其實,安在伯平時也不喝酒,不是不想,而是和村人一樣,舍不得買酒。他知道人們不會像請陳先生那樣,請一個和他們沒有什么不同的生產(chǎn)隊長喝酒,即使偶爾有人想請,他也會一口回絕,說你家是不是錢多得沒處花了。但一到臘月,他就比陳先生還吃香,還受人尊重。今天這家要殺豬,明天那家要殺豬,這活兒沒人干得了,都得請他,他便忙得不亦樂乎。殺年豬是人們一年中的大事、喜事,家境稍好點的人家,就為殺豬匠準備了酒。酒多是從集市上打的散酒,也有比較體面的瓶裝酒,但都價格低廉,一般人家咬咬牙還是買得起一點的。好在這些酒都歸安在伯享用了,他不在乎酒的好壞。到后來,即使家境特別差的,也仿照別人的做法要備點酒,而這酒不是在鎮(zhèn)街小賣部賒來的,就是從村里哪家借來的。這一慣例的形成,像于村人礙于面子的互相攀比,它逐漸改變著村風,酒事也在村子盛行開來。

主人家一切工作就緒,一大鐵鍋燙豬水快沸騰時,安在伯就操著家伙風風火火來了。主人趕忙取出酒,安在伯不推辭,不回避眾人,站在屋子還是飄著雪花的院子里喝也無所謂,仰起脖子就是一碗。主人的酒有限,前來幫忙的人是沒有這種待遇和口福的。事從家家過,家家都這樣,人們能夠理解,但還是有人禁不住誘惑蹭到他跟前,不停地翕動嘴唇。安在伯很樂意看到這樣的情景,很樂意擁有這份非他莫屬的高光時刻,有時還故意挑逗著翕動嘴唇的人,想來一口吧,那今兒這豬就由你來解決。說著就把一抖摟刀具往那人懷里塞,嚇得那人連連退讓,我哪兒行呀,我哪兒行呀。

我姐姐訂婚那天,姐夫家送來的禮物中有兩瓶酒。那時候,酒已開始走上村子的筵席,姐姐的訂婚日雖沒設宴待客,但姐夫家為表達誠意增添喜氣,還是送了酒。

姐姐是在極不情愿的情況下訂的婚。她不想放棄上高中的機會,但遭到父親不置可否的制止;她不愿讓人說父母因蓋不起房子才給她訂的婚,但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不得不替父母擔憂。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家家底薄、孩子多、勞力少,一年分不了多少口糧,常常青黃不接,為了不餓肚子,父母經(jīng)人牽線,把我們舉家搬遷到渭北一帶居住了幾年,又在奶奶的極力勸說下,于1970 年代末,遷了回來。老家原來的房子搬出去時賣掉了,突然回來便沒了住的地方,只能蝸居在三叔家騰出來的兩間面積狹小的廈房里。蓋房子成了當務之急,家里卻多少無積蓄,這可愁壞了父母,父親一頭濃密的毛發(fā)像秋天的樹葉刷刷掉落,兩個月不到就謝了頂,而母親整天愁眉苦臉身體毛病不斷。這便有了給姐姐找家訂婚幫助我們渡過難關(guān)的事。

姐夫家也在我們村里,家境不錯,人挺老實本分,上學徹底無望的姐姐只是埋怨他年齡稍大了些,別的不再說什么。事已至此,姐姐還能說什么呢?訂婚當日,姐夫的父母答應提前拿出將來結(jié)婚的彩禮,以解我家燃眉之急,并當場商量起蓋房子選料備料的相關(guān)事宜。我父母看到姐夫父母如此爽快和熱心,懸在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一下子精神了許多。母親一高興,就麻利地做好幾個菜,打開姐夫家提來的酒,讓父親陪親家喝了起來。聽到他們談論著我家入秋前就能住進新房,我高興得在院子里翻了好多個跟頭。啊,幸福來得如此之快。啊,我睡灶頭麥草窩的日子就要結(jié)束了。我那刻的高興絕不亞于父母的高興。

送走姐夫父母,滿屋的歡快也隨之走了。父親撲騰一聲跪在了姐姐面前,姐姐也跪下和父親緊緊抱在一起。父親可能要說的話很多,比如,是爸沒本事,耽誤了我閨女的好前程呀;比如,爸多丟人呀,拿女兒換房子了。但父親一句話都沒說出來,母親怕人看見,趕忙關(guān)上了門。

人類歷史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驚人相似的一幕,我家的歷史上,也出現(xiàn)過不堪回首的驚人相似的一幕。

我家雖如期住上了新房,但從此背上了一屁股債,好幾年都還不清,父母隔一段時間就要提些禮物到借給我們錢的親戚家走動,名為看望,實則求情,請求寬限些時日再還。親戚們也不富裕,有急于用錢的便陰沉了臉,父母只能說更多的好話,賠更多的歉意。而姐姐出嫁后,家里又少了個掙工分的勞力,生產(chǎn)隊分的口糧根本不夠吃,我和弟弟妹妹們有時餓得連放學回家的力氣都沒有。奶奶很是后悔、內(nèi)疚,說不該讓我們搬回老家。被后悔、內(nèi)疚困擾著的奶奶替父母想出一個辦法來。

奶奶想出的辦法是訂娃娃親。困難時期,訂娃娃親在我們家鄉(xiāng)非常普遍,那是無奈的人們相互幫襯、相互提攜的一種生存之策。奶奶對父母說,給二女兒訂門親吧。父親沉默半天說,也只能這樣了。奶奶就張羅著在離我家二十多里路的山區(qū),為我的大妹訂下了親事。

那年,大妹才十一歲。

和我家成了兒女親家的山里這家糧多,時時接濟我們,我家不再挨餓了??蛇@卻招來一些同樣吃不飽飯的村人的嫉妒和嘲諷,讓父母在村人面前抬不起頭,尤其面對漸漸長大懂事的大妹的質(zhì)問和哭泣,父母更是羞愧難當。母親無數(shù)次埋怨父親,哪有川里女兒往山里嫁的,想要退了這門親,我考上大學后也多次試圖說服父親,但都被父親頂住了。父親說,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能收回來嗎?婚約不是兒戲,能說毀就毀嗎?多年里,父親已遭受了那么多的非議,現(xiàn)在他不愿又背上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罵名。而大妹因為學業(yè)不好早早退學在家,加之聽力上的小殘疾,也默認了命運。

母親拗不過父親,心里一直憋著一股悶氣,悶氣終于在大妹婚禮前一天爆發(fā)了。我們家鄉(xiāng)有一個風俗,婚禮前一天男方要來女方家送新娘結(jié)婚的穿戴,女方要隆重招待由準新郎領(lǐng)銜的男方來客。所謂的隆重,無非是讓來客吃好喝好,不灌醉幾個似乎沒有盡到禮數(shù),所以男方派來的人都酒量極大,以應對女方的輪番讓酒。這天,我家格外熱鬧,奶奶和父親很高興,母親除了少有話語,也并未顯得異常。但類似那年姐姐訂婚送走客人后發(fā)生的事情,又一次在我家發(fā)生了。那次情緒失控的是父親,這次換成了母親。滴酒不沾的母親猛地喝下一瓶酒,躺在地上已不省人事。喊來陳先生,陳先生說,立即送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洗胃掛針,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母親住了兩天醫(yī)院。她以這樣的方式,像是給自己找了個體面的理由,缺席了大妹的婚禮。

村子里的生活按照自有的節(jié)奏一天天過著,無論身處貧窮還是走向富裕,人們都擁有一份天地賜予的福利般的閑適,而頻繁的酒事,成為富裕起來的人們消費這份閑適最自然的方式。酒事的范圍已不只局限于婚喪嫁娶,邀酒的對象不像以前只是陳先生和安在伯二人,組織一場酒局也不像大詩人白居易那么麻煩,還得動腦筋寫一首“晚來天欲雪,可飲一杯無”的詩送過去,再急切地等候回音;更不像家鄉(xiāng)走出去的大作家方英文那么尷尬,聽說有一次他在西安去應邀赴宴,到達地點繞酒樓轉(zhuǎn)了好幾圈,卻因找不下停車位,只好餓著肚子敗興而歸。村子比指頭蛋大不了多少,邀酒只需站在自家門口喊一聲誰,誰就會心領(lǐng)神會地應聲而來,未受邀的,也會聞見酒氣不請自到。一個空寂無聊的夜晚,便充塞著人們放縱的性情。

酒局如棋局,開場總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不加掩飾的性情與酒風還在預熱中,還處于彬彬有禮、和顏悅色階段,佐酒的話題雖不乏對村子人物事理的評說、藏否,但語調(diào)還是平緩的,看法還是客觀的,還能像某個公理一樣被眾人認可。但過不了多久,就有人率先出擊,打破這種局面。那是某位突然聲高了,開始發(fā)泄對誰的憤懣和不滿,如果發(fā)泄的對象不在場,情況還好一些,雖有人還可能附和他幾句,但他的憤懣和不滿終因無人接招而像一個小插曲,影響不了酒局的繼續(xù)。如果針對的是在場的哪個,雙方又互不相讓,火藥味就濃烈起來,摔杯子動起手是常有的事,大家左右相勸,直至勸走其中一位,隨之而起的更為高亢激越的猜拳行令聲,像是在奮力彌合酒局出現(xiàn)的裂痕。如果被勸走的是個平日言語很少、膽子很小、活得畏畏縮縮的人,酒與黑夜似乎要賦予他一次難得的能量,讓他暴跳如雷地在村子里走著,無所顧忌地罵著他想罵的事與人,而這個時候,誰也不愿勸阻,誰也不敢接茬,誰也不知他身體中蓄積了怎樣的爆發(fā)力。

村子的一場酒,如同一場戲,結(jié)局是無法預料的,一場不歡而散的失敗結(jié)局,恰又像給下一場酒局埋下的伏筆。

誰以為發(fā)生過摩擦的兩個人是不會再坐不到一起的,誰便大錯特錯了。事實上,一覺醒來,他們就后悔了,兩個當事者不好直接去談,就要找人從中說和。說和須有一個寬松的氛圍,這氛圍還得靠酒來營造。于是已經(jīng)確定下時間和地點的一場酒局,像一個滿懷期待的見證者,在熱切等待著它想見證的場景。為保證不起沖突不再砸場,說和者若覺得自己太年輕,就會請來一位老者壓陣。我父親晚年經(jīng)常被一幫年輕人拉去充當這樣的角色,他不負眾望地說和過許多事端,但也留有遺憾。

父親最大的遺憾是沒能阻止住幾個人去毀壞磚廠的磚坯。我們村子前面有個磚廠,村人不滿于它造成的出行障礙和環(huán)境污染,幾經(jīng)協(xié)調(diào),磚廠答應搬走,卻一年年還在那兒阻擋著交通,冒著黑煙。一次,五六個喝高酒的,怒氣沖沖要去掀倒那些磚坯。父親說,可以跟磚廠說理,但這種事千萬不能干。他們說,別的事都聽你的,這事誰勸也沒用。他們就真的去了,一排排磚坯墻變成了一地爛泥。磚廠損失不小,報了警,派出所卻在村子沒調(diào)查出什么結(jié)果。風聲一過,他們又擺了一桌,慶賀著他們的僥幸和有村人袒護的幸福。

我回到村子,常被人拉去小坐一會兒,喝人家的酒次數(shù)多了,心里過意不去,也設場回請村人。我發(fā)覺,在人們眼里,我的身份是雙重的。一方面,即使我戶籍早已不在村里,只是偶爾回來,但仍是村里的人,他們樂意向我敘說發(fā)生的一切,樂意與我分享他們的喜怒哀樂,樂意拿我開涮找尋快樂,我也盡力適應著他們心中村人的標準,不敢做作扎勢,見人就搭訕,就發(fā)煙,就一臉笑容。另一方面,我是和他們有別的“公家人”。他們向我咨詢政策,希望我能夠替村子解決這樣那樣的問題。這么多年,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幫村里辦了幾件事,比如干旱沒水吃時向上面申請資金打過兩口井,比如給長期閑置的村文化廣場爭取到一套健身器材。但村子發(fā)展過程中需要解決的問題很多,人們的期望值越來越高,出現(xiàn)的問題不可能一下子得到全部解決。我說,能辦的事誰也不用找,辦不成的找誰也沒用。他們說,哄鬼哩,看來你是忘本了,村子好壞與你無關(guān)了。說得我有口難辯,連連舉杯自罰。

我理解村人,他們需要一個既可以推心置腹敘說,又可以痛快淋漓發(fā)泄,還可以用審視的眼光進行忠告、訓育、奚落、指責的對象,而我的雙重身份,正好符合這一對象的條件。作為一個從村里出去的人,我沒給村子做什么貢獻,能成為人們需要的這樣的人,我視它為一種榮譽,一份對村子的貢獻。

十多年前,父親去世時,按家鄉(xiāng)習俗,我們把父親遺體停放了整整七天。這七天成了村子里的盛大節(jié)日。人們每天一大早就來忙活了,燒水、洗菜、做飯,早飯后,又忙著搭棚子、漆棺材、向墳地運磚頭水泥等一系列的事,他們給我出著這樣那樣的主意,一遍又一遍叮嚀我別忘了這個程序那個禮數(shù),在我的洗耳恭聽頻頻點頭中,又到了中午飯時間。中午飯是要擺席面喝酒的,酒事會一直持續(xù)到天黑,晚上是要守靈的,一個村子的人,非親即鄰,都要表達悼念之情,便輪流來守。守靈本很寂寥,人們卻用又一輪酒事烘托得無比熱鬧。喪事就那么些程序、那么多活計,不需要那么多人圍著它團團轉(zhuǎn),但每個人都很熱情,都讓你覺得他不可或缺,就把事情搞得很是復雜、忙亂,而我竟什么都插不上手,只有不停地敬煙、取酒的份。

才過三天,我有點吃不消了。一是身體太累,沒黑沒白地陪人,眼變成了熊貓眼了,血壓高得直往上躥。二是花費太大,全村人的一日三餐都來我家,還有不斷甩出去的煙酒,一天幾乎要花掉我一月的工資呢,這讓我一個工薪階層如何承受得起。我便與既是村干部又是大總管的堂兄說,鄉(xiāng)親們撂下自己手頭事來幫忙,我很感激也很過意不去,能不能簡化一下程序,后面幾天大家各忙各的事去,送葬那天再來幫忙。堂兄說,你是要把人都擋回去,不想招待了嗎?這樣做后果很嚴重,大家認為你看不起他們,要犯眾怒的,咱們村子可有前車之鑒呀。堂兄說的是一李姓人家,在辦他父親喪事時,村里人一開始還去幫忙,但他可能不愿多花錢,沒有準備飯菜酒席,怠慢了村人,漸漸就少有人去了,最后連送他父親上墳抬棺材的人都差點湊不齊。這還沒完,還在發(fā)酵,兩年后他小弟結(jié)婚,酒席擺了一院子,卻門前冷落,而同天另一家的婚宴人山人海,酒不夠摻著水也喝得津津有味,人們故意給他家難堪哩。堂兄的提醒讓我感到害怕,我只好說,那就按鄉(xiāng)俗和村上的安排照常進行吧。

我常年不在老家,很少參與村里的紅白之事,但我知道村里只要一家過事,家家便停了伙不用做飯了,男人們更是不會放過天天有酒的機會,誰都覺得自然而然,沒有什么不妥。天地間一個個普通的日子,就這樣變成了屬于村人的一個個節(jié)日。

今年,我母親離開了人世。汲取父親喪事的教訓,我決定將母親的遺體只停放兩日,第三天下葬。決定一出,即刻招來我的兄弟姐妹、親戚、家族、村人所有人的一致反對。姐妹們說,母親走得突然,多放幾日,讓我們多陪陪母親,也好彌補一下未盡的孝心。親戚們說,老人高壽,喪事不能像夭折之人一樣簡單草率。村人多是本家人,他們反對的理由似乎更具高度:風俗得遵從,不能破了規(guī)矩。我心里在想,除了兄弟姐妹,其他人未必真心,尤其是村人,肯定又在借風俗之名行爭取更多的節(jié)日之實吧。我雖孤立無援,但鐵定了心。我說,母親的墓和棺材都是現(xiàn)成的,別的用不了那么多天來準備。堂兄說,總得給村里在外地打工的人留足趕回來吊唁的時間吧。我說,他們一些人回不來,回來的也可能待到隔離點去了,還是一切從簡吧,不然一旦再出現(xiàn)新的狀況,麻煩就大了。堂兄勉強同意后,就著手安排起各項事宜。

但我覺察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現(xiàn)象。和父親喪事一樣,人們還是早早就來了,還是靈堂前點香磕頭以表哀悼,還是忙這忙那說說笑笑的,但忙完堂兄分配的活兒,就不見了人影,夜里來守靈的也寥寥幾個,沒了通宵達旦喝酒的氛圍。莫非像堂兄說的那樣,是我得罪了村人,犯了眾怒?如果真是這樣,我是不是要一一登門去道歉請罪?而我去了,人們不給面子不予原諒,接下來的喪事又該怎么辦?我甚至想好了應對最壞局面的辦法,最壞的局面無非李家無人抬棺之景重現(xiàn),那到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就用姐夫的農(nóng)用車拉上坡去,或者從市里的城中村雇一個殯葬專業(yè)隊來。

堂兄看出了我的疑惑與不安,說,你多慮了,這幾年村里的一些風俗變了,

婚喪嫁娶比過去簡單多了,花錢也少多了,一場喪事不管過幾天,只在送葬那天設一次答謝酒宴。你看到的,就是新風俗。我說,真沒想到呀,到時候我要給大家好好敬上幾杯。

看來,我得?;卮遄樱駝t它會越來越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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