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1
程寶貴想起他那臺留聲機,是因為慧蓮帶回來的一個消息。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慧蓮三年級。因為長得漂亮,嗓子又好,便被學(xué)校選入了演出隊。六一節(jié)全鎮(zhèn)小學(xué)在鎮(zhèn)禮堂開聯(lián)歡會。因為化妝間就在舞臺后面的那個房間,慧蓮便有幸進了那個放著音響設(shè)備的神秘空間。演出完回家,程耀武兩口子便圍著女兒問這問那。女兒說完,程耀武順便問了一句,那屋里有個黑匣子,是臺留聲機,跟個皮箱子一樣,原本是咱村寶貴爺?shù)?,你看見沒有呢?
慧蓮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第二天,程耀武便把這消息在程莊散布開了。這可不是件小事兒。當(dāng)初程寶貴跟大家說過,留聲機被鎮(zhèn)上借去,放在大禮堂里了。這留聲機是當(dāng)年寶貴娘的嫁妝,算是一件傳家寶。寶貴娘年輕時家境好,跟村里很多女人不一樣。證明之一,便是她有名字,她叫王鳳花?,F(xiàn)在,王鳳花的留聲機到底去了哪里呢?是鎮(zhèn)領(lǐng)導(dǎo)騙了程寶貴,還是程寶貴騙了大家?留聲機是程寶貴的私人財產(chǎn),這事兒似乎跟大家無關(guān)??墒牵驗楫?dāng)初他說鎮(zhèn)上把它借了去,村里人才顧全大局,忍著戲癮,忍了這么多年。這樣說來,就關(guān)乎全村每個人了,就是一件莊嚴的大事兒了。
程寶貴跑到程耀武家,跟慧蓮打聽。他說:妮兒你再想想,好好想想?;凵弲s堅持說,沒有,真的沒有。除了一臺連著許多電線的機器,除了一個包著紅布的話筒,就再沒啥了。
程寶貴首先想到了當(dāng)初借留聲機的王書記??墒牵鯐浛隙ê苊?,不能為了這么一件小事兒,就貿(mào)然去打攪人家。他就又想起從前,大禮堂里每有活動,他常到外面墻根下偷聽。如果留聲機還在,肯定還會放片子,從墻外還能聽到。他到鎮(zhèn)上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禮堂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破敗,不像新修好時那樣雄偉壯觀了。他去了好幾次,大門都緊鎖著,四周冷冷清清。寶貴娘那時還在,看兒子整日失魂落魄的樣兒,安慰說:這么些年,娘都忘了!你還找它干啥?誰聽不是聽?誰聽誰快活!
他不死心!
有一次,他在半路還真聽到禮堂方向傳來了唱戲的聲音。他聽著那熟悉的曲調(diào)兒,沒錯兒,是《擊鼓罵曹》。他一氣跑到禮堂院墻外,把腦袋抵在墻壁上,拳頭捶著腦袋,“咯咯”地笑。
程寶貴回到村里,就把這件事兒給宣布出去了。他堅定地說,那留聲機還在,不信你們就去聽。村人半信半疑,過了幾天,果然就有人說,是哩是哩,我今兒去趕集,在禮堂門口聽到了。大家又都像從前一樣,對程寶貴艷羨甚至嫉妒起來。說你看看,直到現(xiàn)在,全鎮(zhèn)人還是都在聽寶貴兄弟的留聲機。
那以后的一兩年,只要有人去了鎮(zhèn)上,回來后,時不時就會提起那臺留聲機。對大家的這個說法提出異議的是村里宰羊的程根生。有一天,程根生從鎮(zhèn)上賣肉回來,跟村口涼快的一群人說,禮堂里不是在放留聲機,是縣劇團在那里演戲。
“演戲?不可能!”北國第一個反對,“如果是劇團,咋會天天唱?”
“人家賣票,兩元一張;只要有人樂意聽,人家就樂意唱。你愿意聽一天,人家就唱一天;你愿意聽一年,人家就唱一年!”
“我知道兩元一張,可那是他們花錢在聽咱們的留聲機?!?/p>
“聽留聲機兩元錢誰干?是聽劇團里的角兒!送戲下鄉(xiāng)嘛,不信你去聽聽?!?/p>
這樣,程根生和程北國兩個人就打起賭來了。他們都想知道結(jié)果,又都不肯親自去看,較上了勁兒。最后,程根生說:
“咱們買一張票,讓寶貴兄弟去看。”
程寶貴就真的去了,結(jié)果,既不是請的劇團,也不是留聲機,而是鎮(zhèn)文化站放映的彩色戲曲電影。
程寶貴從禮堂出來,回到村,蹲在樹下吸煙的那群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程寶貴卻沒說話,呆呆往家里走。人們跟著他,拉扯著胳膊,說咋啦,你是啞巴了嗎?程寶貴一直走到家門口才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說:
“這回我輸了,這錢我出。”
他覺得,這個錢的確該自己出,該懲罰一下自己。這事兒都怪自己,自己把留聲機給弄丟了。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卻吐了口唾沫,狠狠地說了一句:“挖地三尺,我也要把它找回來!”然后站起身,朝家里走去了。
第二天,程寶貴就去了鎮(zhèn)上。他一進鎮(zhèn)委大院,就感覺有些陌生。原來作為辦公室的一溜瓦房變成了兩層小樓,原來的那排干部家屬宿舍,也已經(jīng)拆除了。他轉(zhuǎn)了兩圈兒,沒有找到王書記。到了鎮(zhèn)委辦公室,接待他的一個年輕人聽他說了來龍去脈。
“你說的是哪個王書記?”
“我不知道名字,只知道他姓王?!?/p>
這時,臨近桌上一個中年人轉(zhuǎn)過身來問:“你說的是不是咱鎮(zhèn)上的老領(lǐng)導(dǎo)王瑤山?”
“是!他借留聲機的時候,鎮(zhèn)子還叫公社?!?/p>
“那時,咱公社的書記的確就是王瑤山,”那人點了點頭,“可是,你現(xiàn)在是找不到他了。”
“我無論如何都得找到他。”程寶貴有些急。
“王瑤山已經(jīng)死了。”
“他咋能死?他不能死。”
“死了!出差時出了車禍。死了好幾年了?!?/p>
“死了?死了咋辦???”程寶貴搓著兩手,幾乎是哭腔了。
那個年輕人又想了想,說:“你把東西借給他,有憑證嗎?”
“憑證?”
“是啊,就是欠條啥的!你把憑證給我們,我們拿著跟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反映反映?!?/p>
程寶貴想了想,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那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說:“那就沒辦法了,空口無憑。有個二指寬的紙條,我們也能跟上面反映?!?/p>
程寶貴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家,真是后悔得要命。他不住地念叨著,程寶貴啊程寶貴,你咋這么傻?那么簡單就把留聲機給借出去了?至少,你應(yīng)該讓他給打個欠條。有張條,找不著王書記,還能找張書記李書記。現(xiàn)在,你紅口白牙找誰去呢?
程寶貴覺得自己對不起村人,更對不起娘。作為嫁妝,那留聲機很多年就在娘床頭的柜子上放著,上面還搭著一塊紅布。小時候有一次,娘緩緩地把它打開了。寶貴才發(fā)現(xiàn),匣子里有個黑鏊子,鏊子旁邊,有一個彎彎的蔥白。娘從一個紙袋子里掏出一張漆黑色的烙餅,放在鏊子上,再把蔥白往烙餅上一擱;使勁兒轉(zhuǎn)幾圈搖把,里面就敲了起來,打了起來,吹了起來,拉了起來,唱了起來。
“這是個啥,娘?”
“這是個寶貝,你姥爺說,這個東西比一頭騾子還貴咧!”
程寶貴給小麥追肥時,想的是留聲機;在豆子地里拔草時,想的還是留聲機。王書記出車禍死了,怎么辦?他忽然想到,留聲機這些年一直在禮堂里,雖然上次去放的是電影,但并不能僅憑這個就認為留聲機沒了。這樣一想,他心里就又燃起了希望。他覺得至少應(yīng)該再想辦法到禮堂去看看。
這樣,禮堂演戲或者演電影時,他又自己買票,進了幾回。
有一次,是縣劇團來演戲;有一次,是鎮(zhèn)文化站演電影;還有一次,是小學(xué)生慶祝六一。每一次,他都盡量往前排擠。每一次,他都對臺上的節(jié)目心不在焉,一雙眼睛東瞅西看。但是,沒有一次能看到自己的留聲機。
后來,他實在沉不住氣了,演出一結(jié)束,就跑到后臺。他溜進一個放器材兼做化妝的小屋,正在四下里亂瞅,身后就有一個人大聲問:
“干啥的?”
“找……找東西!”
“這里有你啥東西?”那人上下端詳著他,“你是偷東西吧?”
“我找一個戲匣子,一個黑色的留聲機?!?/p>
“從前好像有過,”那人想了想說,“現(xiàn)在是沒有了?!?/p>
“那讓誰拿走了呢?”
“這我咋知道?前幾年亂得很!我承包這個禮堂時,里面空空的,連根電線都沒有。我接手過來的東西,可都有登記。不信,你去鎮(zhèn)上問問?!?/p>
程寶貴站在那里,看了看面前這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漢子,覺得他不像是在說謊。但是,他還是有些舍不得走。從那之后,他簡直成了禮堂里的???。他在那里看過《紅高粱》,看過《黃土地》,也看過《少林寺》和《霸王別姬》。幾乎每有新電影在那里放映,他都會買票進去看。他有時還會趁亂跑到后場去。他想偷偷去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那臺留聲機。
他這樣明察暗訪了好幾年,都沒有發(fā)現(xiàn)留聲機的蹤跡。后來,有一次又去禮堂看電影,一挑開那張粗布簾子,他就看見大屏幕上竟然滾著幾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光腚女人。他猛地一低頭,放下簾子出來了。他加快腳步落荒而逃,街邊賣瓜子的老太太還“呸呸”地朝他吐唾沫呢。
他后來才知道,禮堂承包人為了賺錢,把那里改成了錄像廳。為了吸引一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來消費,專門放一些不三不四的片子。
2
程寶貴記得,從前,娘對留聲機視若珍寶,可爹也曾不屑地說:“那東西是能拉犁還是能套車?”受到爹的影響,他在許多年里也不怎么喜歡它。他覺得它給自己賺足面子,還是村里搞掃盲識字班那年。那次,隊長動員了兩個月,班上的人還是個位數(shù)。這是上級部門交給的任務(wù),汽燈和小黑板是發(fā)的,教師也是派下來的。那教師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不好意思地跟隊長說:“這事兒怨我,我只會說,不會唱嘛!”
這話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隊長就忽然生出一個主意。他想,唱戲的人是沒有,可戲匣子不是有一個嗎?這樣,隊長就找到寶貴娘,把留聲機借去了。這辦法還真奏效。村人拿著板凳,都圍著那個擺放著留聲機的小方桌,自覺地圍成了一個圓圈兒。這樣,年終隊長就拿到了一面先進的牌子。
當(dāng)然,寶貴娘雖然答應(yīng)借留聲機,卻不允許別人碰它。每一次,她都是讓自己的兒子寶貴負責(zé)操作。程寶貴學(xué)著娘的樣子,打開盒蓋,用光滑的不銹鋼桿撐住,然后選一張厚厚的唱片放在轉(zhuǎn)盤上,“吱吱”擰上一陣搖把。待到手上感覺銅弦收緊,有些沉重了,便把唱針輕輕地放在唱片的邊緣。這樣,匣子里便鬼使神差地飄出鑼鼓聲音來了。人群一下子鴉雀無聲,甚至連表情也肅穆起來。
奇了,真是奇了!這個黑匣子,真是一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寶貝哩!
那時,來村里放電影的鎮(zhèn)文化館工作人員,被大家叫做“放映員”。程寶貴因為專職放留聲機,便被大家模仿著取了一個綽號,叫“放音員”。因為這工作,他仿佛跟隊長一樣,也有了些特權(quán),開始享受大家羨慕的眼光了。
第二年的冬天,上頭號召興修水利,勞力都去參加河壩修建工作了。隊長突發(fā)奇想,說把那臺留聲機也帶上。寶貴娘皺著眉頭,有些不樂意。隊長說,不讓它白勞動,給它也算上半個工。程寶貴后來想想,是真打心眼兒里服了隊長。他說得真對:精神的力量是無窮的。因為留聲機的緣故,程莊的土方進度總是比別的大隊快。
有一天,公社王書記帶工宣隊來慰問。
“你們村的工地上,真是熱火朝天??!”王書記站在那里,環(huán)顧了一圈兒,最終把目光落到了腳下的那臺留聲機上。
“程玉溪同志,紅旗不能總讓你們村里扛吧!”王書記充滿善意的玩笑舒緩了大家緊張的神經(jīng),隨之,他話題一轉(zhuǎn),“你們村有留聲機,就能拿先進;如果把它貢獻給公社,是不是我們公社的工作在全縣也要拿先進?。俊?/p>
程寶貴相信,當(dāng)時不但自己沒聽出來王書記話里有話,就連隊長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分明看見隊長只是嘿嘿地笑著,喏喏地點著頭說:
“是,是……”
“那就好吧!”王書記把大手一揮,“你們這個寶貝匣子,就借給公社了!”
這句話讓隊長跟程寶貴都如夢初醒,一下有些發(fā)愣。程寶貴更是朝那留聲機跨近一步,差點兒將它抱在懷里。
“怎么,不借?”
“借,借,借……”
程寶貴看著王書記抱起那臺留聲機,轉(zhuǎn)身而去的一剎那,簡直如同眼睜睜看人抱走了自己的孩子。他想想自己每一次在麥場上播放留聲機的情景,心里一酸想哭。
當(dāng)然,王書記臨走,讓手下人做了登記,算是履行了正式手續(xù)。王書記問這臺留聲機的所有人名字叫啥。程寶貴想了想,覺得留聲機是娘的,留自己的名字不合適,便留了娘的名字。娘叫王鳳花,那文書便鄭重地在一個小本本上寫了三個字:王鳳花。
這件事兒,后來曾經(jīng)讓程寶貴后悔不迭。登記名字有啥用?當(dāng)初如果能打張欠條就好了。
他們干到臘月二十八,一塊趕回村里過年,隊長一張鐵青的臉就像長了銹。隊長也犯了難,他跟大家說,如果知道那個黑色的匣子讓他給弄丟了,不要說寶貴娘不依,就算其他女人也能把他撕了。因為,初一初二初三,按照那幾年的習(xí)慣,每天上午,村人都要集合到麥場上聽?wèi)蛳蛔印D腥诉€好說,都知道它讓王書記拿走了,女人怎么辦呢?從秋天到冬天,她們可是憋了幾個月,就等著黑匣子回村,好好過戲癮呢。
那天,男人們一進村,就讓幾個娘們兒圍住了。她們鬧了一陣,就圍著男人們轉(zhuǎn)了一圈兒,接著大聲問:
“那個寶貝東西呢?”
“你們聽不上了,讓王書記借走了!”
她們愣了半晌,才知道那個日思夜盼的戲匣子已經(jīng)不在了。許多女人擱下手中納了一半的鞋底兒,臉就讓一層厚霜蒙住了。
她們鬧不明白,這個王書記難道有三頭六臂?他借留聲機,隊長竟然也沒敢放一個硬屁,乖乖地就借了。
“讓隊長給他要去!”有人喊著。
“要!就得去要!真是的,哪有這幾天借戲匣子的?”
最后,還是寶貴娘通情達理,她說:“隊長既然答應(yīng)借給了王書記,這個王書記肯定有更重要的用途。借借怕啥哩?又不是不還了!還回來之后,我們沒事兒在一塊納鞋底兒,一天到晚就聽那玩意兒。”
女人們都笑了。
3
程寶貴后來才發(fā)現(xiàn),娘心中也急。
她催他好幾次,讓兒子親自到公社去要。程寶貴每次都敷衍著,卻隱隱感覺這不是一個男人該做的事兒。親自去要,你是不相信人家會還嗎?人家堂堂一個公社書記,說話怎能不算數(shù)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程寶貴心里也有些打鼓了。娘再催,他便答應(yīng)娘,雖然不方便直接找王書記,卻可以找隊長問問。娘聽了這話,覺得頗有些道理。畢竟,王書記管著十好幾個大隊,隊長就沒有這么多的公務(wù)。隊長又三天兩頭往公社跑,如果有消息,他肯定會知道。即使不知道,托他下次問問,總不是多么難的事兒。
“你趕快問,今天就去問,這會兒就去問。”
“你急啥?專門去問這樣一件事兒,還是有些不值得。湊機會我碰見隊長,裝作很隨意地問問。有消息,他肯定會跟我說的?!?/p>
有天,程寶貴扛著犁子,正好碰見了去公社開會回來的隊長。倆人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陣子閑話,程寶貴便開口問了這個憋在肚子里幾乎都要發(fā)芽的問題。
“我上回去開會,王書記跟我說起這事兒了?!标犻L似乎早有準備,緩緩地說,“王書記說,工地上沒活兒了,但那留聲機鎮(zhèn)上還想借去用些日子?!?/p>
程寶貴聽了隊長的話一愣,收住腳步,緊緊盯著隊長的眼睛。隊長那灰蒙蒙的眼睛里透出誠懇、無奈甚至歉意的光。這哪里是借,這不成搶了嗎?程寶貴真是想不通,就算在村里,就算莊稼漢,也要說話釘釘,放屁砸坑。他一個官兒,就能說了不算?
這樣,十天過去了,十五天過去了,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天熱起來,活兒也多了,種豆啊,栽地瓜苗兒啊,點高粱啊。村里人忙,隊長就更忙。他不僅要跟村人一塊兒干,還要統(tǒng)籌農(nóng)活兒。這邊麥田里的草還沒拔完,就得想著那邊蘿卜地是不是旱了,葉片上是不是有蟲了。隊長常跟人說,他是整天忙得腳后跟打腚錘子。隊長都忙成這樣了,你咋跟他提留聲機的事兒呢?
當(dāng)帶著麥香的空氣把晚上的小村變得像個夢境的時候,男人們在隊長的帶領(lǐng)下,開始軋場了。
從前,軋好場跟開鐮收麥之間,往往有一兩天的間歇。傍晚一到,村里就要在麥場擺上留聲機,讓大伙兒聽上兩個晚上的戲。軋場那天,程寶貴從村里許多男人的眼光中看出,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同一件事兒。程寶貴其實也早就盤算好了,就湊這個節(jié)骨眼兒跟隊長說。
那天晚上,程寶貴把牲口牽回棚,拌上料,便不聲不響去了隊長家。屋里沒有點燈,一家人圍著桌子摸黑吃著飯。程寶貴走到門口,朝屋里望著。這時,一個粗瓷大碗后面?zhèn)鞒鰜砹岁犻L“嗡嗡”的聲音。
“兄弟,吃了不哩?”
“吃,吃了!”
“你有啥事兒不?”
程寶貴左右瞅瞅,在門檻兒上坐下了。他坐下之后,便摸索著掏出了煙。
“你有啥事兒,說就是?!标犻L一邊咯吱咯吱地咀嚼著什么,呼嚕呼嚕地喝著什么,一邊對他說。
“二哥,你這些天又去鎮(zhèn)上開會了沒?見著王書記沒?”
“咋會沒見?王書記主持會議哩!”
“嗯,咳咳,”程寶貴清了清嗓子,猛吸了一口煙,“留聲機……”
隊長沒再像剛才一樣跟他對答如流,像是頗緊張地吃著飯,又像是在盤算著這一次拿怎樣的理由來應(yīng)付。終于,他把飯碗朝桌子上狠狠地一蹾,響亮地打了一個飽嗝,抹抹嘴說:
“兄弟,那個戲匣子我早就跟你問過了。我聽那意思,咱們一時半會兒還拿不回來?!?/p>
“他王書記明明說好,工地干完了就還給我?,F(xiàn)在水庫里都蓄水了,他還是扣住不還,說什么再借幾天;你上回說十天半月就能拿回,現(xiàn)在十個十天半月都有了!你們兩個說話都不算數(shù)!”
“你吼的啥哩?”隊長站起來,朝程寶貴走過來,“你想要,我也想要嘛!人家不給,我有什么辦法!”
“好!明天咱倆就一塊兒到鎮(zhèn)上去,把它要回來?!背虒氋F說。
“你要去就去,我不去?!标犻L在黑暗里一屁股蹲在地上,摸索著卷了一支煙點上,吸了兩口說。
4
第二天,程寶貴真的去了鎮(zhèn)上。
王書記跟其他工作人員一樣,帶著家屬住在一排集體宿舍里。程寶貴走進宿舍大院,一眼就看見了那臺留聲機。它在其中一家門口的方桌上擺著,正放著《擊鼓罵曹》。他加快腳步,奔到那臺留聲機邊兒,摘下唱針,合上箱蓋,提起來就要走時,被幾個女人嗷嗷叫著攔住了。她們有的扭住了他的衣領(lǐng),有的抓住了他的胳膊,有的抱住了他的大腿。
“快來人啊,逮著小偷了!”
“他不是偷,是搶劫啊!”
她們這么一喊,那一溜宿舍里立馬跑出來了一群人,有男有女,跑在最前面的就是王書記。
“我沒偷!這留聲機是我娘的!”
“這個人我認識,放開他!”王書記走近來,打量了程寶貴幾眼。他朝女人們擺了擺手,抱歉地朝寶貴笑笑說:
“在工程結(jié)束后,我原準備派同志把留聲機給你送去的。但是,文化站的同志跟我說,咱公社大禮堂就缺這樣一個東西。他們想把它放到大禮堂里,在鎮(zhèn)上舉行大的活動,召開大的會議時用。我就想著,應(yīng)該抽空到你們大隊去一趟,跟你好好商量一下。沒想到我還沒抽出空閑,你就找上門來了!”
王書記說完之后,爽朗地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感染了大家,也讓程寶貴臉上緩和了下來。雖然,這個結(jié)果并不比隊長給他的好,甚至比隊長給他的還壞,可是王書記的話是比隊長的話讓人受用多了。
“同志,你還記得嗎?我們鎮(zhèn)的大禮堂是全鎮(zhèn)幾十個行政村的老百姓,你添一塊磚,我添一張瓦,硬硬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建起來的。現(xiàn)在,大禮堂蓋起來了,卻沒有設(shè)備!”
“我當(dāng)初不知道這樣,”程寶貴搓著雙手,有些不好意思,“借,借給鎮(zhèn)上就是!”
“同志,我代表鎮(zhèn)委鎮(zhèn)政府感謝你!”王書記抓住程寶貴的手,感慨地說,“我就說過嘛!我們的老百姓,是最深明大義,顧全大局的?!?/p>
程寶貴站在那里,讓王書記說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這個寶貝匣子,可真是太受歡迎了!因為下午大禮堂里有個文教衛(wèi)生方面的表彰大會,我就讓人把它搬過來檢修一下,看有沒有什么毛病。沒想到一般過來,一院子的人都讓放個片兒聽聽。這么一聽不要緊,都聽迷了!”
王書記的話說得四周的人笑了,程寶貴也跟著笑了。
程寶貴從鎮(zhèn)委大院里出來,還有些不甘心。他啃了塊從家?guī)淼母C頭,在路邊樹底下睡了一個午覺,下午便摸到禮堂外的墻根兒聽動靜。他果真聽到身后傳出來了留聲機的聲音。他精神一振,眼睛也放出了光彩,半張著大嘴便愣在了那里。在鑼鼓二胡伴奏響起來的時候,他聽到里面響起了一陣噼里啪啦的掌聲。
程寶貴嘆了口氣,心想,大禮堂,那樣高大的房子,寬敞通風(fēng),留聲機放在里面肯定比放在家里強。他的心里稍有些快慰,腳步也輕快起來了。
他走著走著,步子又慢了下來。這趟回去,怎么跟娘交代呢?怎么跟村人交代呢?今天隊長是專門給他一天假,讓他要留聲機的。他也在眾人面前,夸下了??凇H绻麅墒挚湛栈厝?,該怎么跟人交代呢?他最后決定,回到村里之后,就跟村里人和娘說,留聲機借給鎮(zhèn)上了,是我程寶貴拿主意親自借出去的。
當(dāng)然,在禮堂里召開的大會,程寶貴一般都沒資格參加。他經(jīng)常跟從前那次一樣,躲到禮堂外的墻根下,一個人坐在那里聽。一開始,都是反反復(fù)復(fù)地放以前的那幾個片子,《擊鼓罵曹》《四郎探母》《大祭樁》。后來有一次,程寶貴聽到里面放的成了革命樣板戲。程寶貴找隊長打聽,是不是那留聲機不用了。隊長說,留聲機還是那個留聲機,新近鎮(zhèn)上又去縣里借來了些新唱片。
程寶貴的留聲機雖然在外面給他爭了光,可是,一到麥收,村里人打了場,吸著悶煙,都不愿跟他說話;因為大家都知道,是他答應(yīng)把留聲機借給鎮(zhèn)上的,他在上頭討了好,都有些瞧不起他。逢年過節(jié)憶苦思甜大會,村里人低著頭,隊長說不了兩句,人們就喧嘩起來,怎么鎮(zhèn)壓也沒用。程寶貴就想起那黑匣子,又覺得對不起隊長。
每到這時,程寶貴都會痛苦好幾天。他的治療方法就是去鎮(zhèn)上禮堂外面聽聽。有時,恰巧開會,他就碰上了。要么放的是革命歌曲,要么就是《紅燈記》《智取威虎山》。程寶貴知道,戲雖然換了,可留聲機肯定還是自己那臺。
每當(dāng)這時,程寶貴就覺得把留聲機放在鎮(zhèn)上,真是正確的選擇。
5
從那一次在大禮堂看見衣著暴露的女人,知道那里改成了錄像廳,我的父親程寶貴就對尋找留聲機死了心。
他這個念頭死灰復(fù)燃,開始重新一趟趟地往鎮(zhèn)上跑,甚至往縣里跑,是在自己得了那個孬病之后。雖然家里人都瞞著他,在他面前不提那個字眼兒,可從他們變得煞白的臉色,他大致能猜出那個結(jié)果。
他怎么會不知道呢?因為就在幾年前,奶奶也是得同樣的病走的。那年,我奶奶九十八了,臉瘦得跟刀條樣,上面頂著幾撮荒草樣的頭發(fā),像麥田里嚇唬鳥雀的稻草人。當(dāng)時,父親不是也瞞著娘,像現(xiàn)在兒女們瞞著他一樣?在奶奶臨走那天,父親湊到奶奶身邊,想問問老人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老人顫巍巍吐出一句話:
“我想聽聽留聲機……”
我們看到,父親身子猛地一顫,可是,他沒有辦法啊。在奶奶的病房里,他最后只得一邊比劃,一邊啞著嗓子唱了起來:
聽娘言嚇得我心驚膽怕,
背轉(zhuǎn)身自埋怨輕信于他。
我先前只道他人品不差
卻原來賊是個無義的冤家!
那天,奶奶聽著聽著,慢慢閉上眼睛,再也沒能睜開。因為沒把奶奶的留聲機找回來,父親覺得這輩子愧對奶奶,將來也沒臉去見她。那時,他總是幾乎天不亮就走,到鎮(zhèn)上、縣里找知情人,想順藤摸瓜,往往上了夜影才回到村里。
“爹,王瑤山死了,禮堂也沒有了,留聲機還到哪兒找去呢?”我勸他。
“王瑤山死了,他老婆沒死啊。”父親固執(zhí)地說。
因為鎮(zhèn)干部換了好幾茬,大家至多是知道王瑤山這個人,幾乎沒有幾個人認識他,見過他,更不用說他的女人了。父親去了許多趟,都失望而歸。
有一次,我陪著父親去鎮(zhèn)上問了一天,都沒什么結(jié)果。倆人疲憊地蹲在馬路牙子上,想歇歇就回去的時候,就碰上了一個正在跟小孫子玩兒的老太太。老太太穿戴干凈,像是一個在鎮(zhèn)上工作的退休干部。
“老人家,你是不是原來在這鎮(zhèn)子上工作?”我問。
“是啊,我就是從這兒退休的?!?/p>
“那我跟你打聽個人,你知道嗎?”
“誰?”
“王瑤山?!?/p>
老太太聽到這話,臉上一沉,嘆了口氣說:
“咋會不知?多好個人,出車禍死了!”
“他的老婆呢?”
“她改嫁了,”老太太上下瞅著我們爺倆,“你們是他們家的親戚?”
“不是,”我說,“你還記得,他家那時候有一臺留聲機嗎?”
“我咋會不記得?那稀罕玩意兒平常放在大禮堂,不用時也搬到鎮(zhèn)干部宿舍來!后來,大禮堂被人承包,留聲機就找不到主人,讓文化站給送回來。當(dāng)時,王書記已經(jīng)死了,他老婆就留了下來。只要一放片子,一個宿舍區(qū)的男女老少都去聽。”
“那王書記的老婆還在這里嗎?”
“她又嫁了人,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p>
我和父親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如何才好。最了解這件事兒的,無疑是王書記的老婆,可是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哪里去了。這條看似最有希望找到留聲機的線索,就這樣斷了嗎?
父親站在那里,手有些發(fā)抖,汗水也沿著兩頰不由自主地淌下來。
“我聽說,她嫁給了酒廠的周玉才?!边@時,又過來一個老太太,聽到我們的談話,忽然說。
周玉才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曾經(jīng)有些年,酒廠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紅火得很??墒?,后來酒廠倒閉,似乎就沒再聽說過這個人了。
“周玉才還活著嗎?”
“活得好好的!”老太太說,他現(xiàn)在退休了,是從縣政協(xié)退下來的?!?/p>
“大娘,那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我急切地問。
“他經(jīng)常到縣城公園遛彎,我上次去幫我女兒看孩子,還碰到過他?!?/p>
那天,我和父親真是大喜過望。
父親想緊接著就到縣城去,我看出他身體已經(jīng)非常虛弱,便說天色晚了,明天再去。這樣,我們便先回了家。從前,我們每次回來,村里的老人就問,有消息了嗎?父親總說有些眉目了。其實,他之所以這樣說,只是為自己打氣,讓自己不要氣餒。但這一次不一樣。他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就說,如果有人再問起事情的進展,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他說,周玉才是周莊人,雖然當(dāng)了大官,可是老家還在周莊。這個人就算躲到老窩,他也能找得到。只要沒有跟王書記一樣,躲到陰曹地府去,就不愁找不到他。
第二天,我開車帶著父親,果然在縣城公園找到了周玉才。周玉才正在文淵閣下面打牌,聽到有人找,便放下手中的紙牌,站起來了。他的背有些駝,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過分地謙恭。父親問起當(dāng)初的事兒,周玉才說,春梅改嫁給他時,的確帶來一臺留聲機。他們兩個人過得和和美美,可是,老太太在前幾年也過世了。過世之后,留聲機就不在他這里了。我的心猛地一沉,父親的臉色也有些沮喪。幸好,周玉才突然又有些激動地問:
“你們,你們是王鳳花什么人吧?”
“我是她的兒子。”父親趕忙說。
“這些年,我和春梅一直在找你們啊!留聲機送回來時,老王已經(jīng)過世。春梅跟我說,這東西不是他們的,但她也不知道是從誰手里借的。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機身下面貼著一個小紙條,寫的是王鳳花。我們就開始打聽,費了不少勁兒,去了王莊、王屯、王家樓,可誰也不知道。后來,在春梅去世前一年,這留聲機找不到主人,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為了完成她的這個心愿,我還去公安局戶籍科查過,查出三個王鳳花,但找到以后發(fā)現(xiàn)都不是。你們來了,可真是太好了!那臺留聲機現(xiàn)在好好的,我這就帶你們?nèi)タ此!?/p>
父親后來跟我說過,奶奶在娘家是獨生寶貝閨女。出嫁之后,娘家就被打成了富農(nóng),早沒人留下了。即使到村里去找,誰會想起曾經(jīng)有個老富農(nóng)的女兒叫王鳳花呢?她在我們家的戶口本上,名字也只是程王氏,而不是王鳳花。
那天,我們跟著周玉才,出來公園,拐了兩個彎兒,終于在縣博物館見到了那臺留聲機。這座博物館是新建的,高大氣派。穿過幾間展廳,我跟父親一眼就看見在展廳一角的玻璃櫥柜里,正擺著那臺老式留聲機。
父親激動得一下子抓緊了我的手,他的身子輕飄飄的,腳步有些散亂。他快步走過去,低頭端詳著它。它顯得有些破舊,黑色的機體變得灰白,蔥白一樣的劃桿有些淡黃,成了乳白色。顯然,為了變手動為電動,它被人粗暴地做過“手術(shù)”。搖把不翼而飛,機體一側(cè)多了一條電線和插頭。在機體上還有些不易察覺的細小劃痕。但是,在陳列到這里之后,它又被仔細擦拭過,甚至精心保養(yǎng)過。它很干凈,也很安詳,靜靜地待在那里,像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
我抬起頭,感到有一絲輕微的眩暈。這時,我看到在擺放留聲機的上方,墻上有一段關(guān)于它的詳細介紹。父親湊上去,我也湊上去,看著上面的文字。文字中宣稱,這是一臺“功勛留聲機”。因為,在全民興修水利的年月,它曾經(jīng)在施工工地上,給民工們解乏鼓勁,立下汗馬功勞。后來鎮(zhèn)上建了大禮堂,它又作為最初重要的音響設(shè)備,為豐富大家的文化生活,做過巨大的貢獻?,F(xiàn)在,它退役了,擺在這里供人瞻仰。大家應(yīng)該記住它,因為它是位名副其實的“功臣”。
在此之前,父親嘮叨過許多次,有生之年,只要能再見到這個老伙計,一定要把它抱走,搶也要把它搶走。可是這時,他卻猶豫了。他突然輕輕笑了笑,像是跟人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地道:啥功勛,這就是一臺普普通通的留聲機,拉不得犁,又套不了車,能有啥功勛呢?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櫥柜里留聲機的右下角,還以一定的傾斜角度擺放著一個小小的牌子。我指給父親看,并牽著他的手湊上去。那牌子被裝在一個精致的塑料框框里。牌子是特殊紙張做成,上面有著石頭紋路的藍色。在這紙片上面,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三個小點兒的黑字“捐贈人”。再往后看,是三個燙金的大點兒的字:“王鳳花”。
我看到,父親半天沒有說話,突然,當(dāng)著眾人,他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