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申國強
那個采訪任務(wù)原定是讓我和杜娟去完成的。就在我們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即將出發(fā)的時候,采訪部的王主任卻改變了主意。他說這個采訪任務(wù)有朱市長參加,怕我們這兩個剛?cè)胄械挠浾邞?yīng)對不了局面。于是臨時安排另外一組老記者去采訪,我和杜娟只好把采訪設(shè)備從采訪車上搬了下來。
王主任另行安排的那組老記者,年齡其實并不比我們大多少,安排他們?nèi)ブ饕且驗樗麄兪怯姓骄幹频挠浾?,而我們是聘用制記者。這組老記者也準(zhǔn)備去了,可后來聽說這次朱市長是要到很偏遠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開展一個調(diào)研活動,又遠又辛苦,一去一整天,就百般推脫,不想去了。最后,王主任又決定讓我和杜娟去采訪,我們雖然一肚子怨氣,也只好無條件接受。那些采訪設(shè)備算是倒了霉,又被我和杜娟從辦公樓里搬回到采訪車上。
那次采訪的主要任務(wù),就是跟隨朱市長去那個鄉(xiāng)調(diào)研林業(yè)工作,拍攝一些調(diào)研時的現(xiàn)場畫面,回來后發(fā)個調(diào)研的新聞就可以了。我和杜娟雖然入行時間不長,但是應(yīng)付這個采訪還是沒問題的。按工作分工,這次采訪,我負責(zé)文字記錄,杜娟負責(zé)拍攝。她雖然是個女記者,可是也一樣要承擔(dān)這份不太適合女孩子的工作。在這家市電視臺的新聞中心,工作上一律男女平等,采訪、攝像、編輯,無論男女都要一肩挑。
朱市長一行到了調(diào)研目的地,開始了調(diào)研活動。杜娟也把攝像機從裝備箱里面拿出來,準(zhǔn)備開始拍攝。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杜娟有些著急地對我說:“我清楚地記得我把錄像帶放進裝備箱里了,怎么不見了呢?”我說:“別著急,再找找看。”我們又一起把裝備箱找了個遍,可就是沒有錄像帶?;嘏_里去取錄像帶吧,太不現(xiàn)實了,這里離市里大約有一百公里。怎么辦?我倆的額頭上都急出了汗珠。
“你們兩個記者還在那里磨蹭什么?調(diào)研活動已經(jīng)開始了!”工作人員在遠處大聲地喊我們。我正要問杜娟怎么辦,卻聽她大聲地回答:“來了!”然后就像往常一樣,扛起攝像機就向朱市長那邊跑去。
我也緊緊跟在杜娟后面跑了過去。一切就像往常一樣,縣里和鄉(xiāng)里的同志邊走邊向朱市長匯報工作,朱市長邊走邊聽,杜娟在他們面前不時地抓取鏡頭進行拍攝。拍攝時攝像機頭部的紅燈就會閃亮起來,表示它開始拍攝了。停止拍攝時,紅燈就會熄滅。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自然,在場的二十多人,誰能想到那攝像機里面會沒有錄像帶呢。
調(diào)研完一個地點后,我們坐上采訪車,跟隨朱市長前往下一個地點。我在座位上靠近了杜娟,小聲地問她:“你就打算這樣下去了?這可不是個辦法,早晚會露餡呀!”杜娟輕輕掐了一下我的胳膊,示意我不要說話。然后把嘴巴湊近我的耳朵,低聲說:“走一步說一步吧?!?/p>
我心想,也只好如此了,不然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第二個調(diào)研點很快就到了,杜娟還是故技重演,在朱市長面前跑來跑去,假裝拍攝。
那天一早就有些陰,這時候陰得更重了,并開始下起了毛毛細雨。原定三個調(diào)研點,因為天氣情況,朱市長臨時決定,在第二個調(diào)研點的任務(wù)完畢后就結(jié)束。調(diào)研雖然馬上就要匆匆結(jié)束,可我卻更著急了,雖然這次我只負責(zé)記錄,拿個本子和一支筆就行了??墒俏液投啪戤吘故且粋€采訪組的,她出了這種意想不到的采訪事故,我也難以獨善其身。更重要的是,我一直在暗戀著杜娟,雖然我從沒有向她表白過,但是她應(yīng)該明白我的心思。就憑這一點,我說什么都要幫她一把呀。
可是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是難上加難。難道我英雄救美,對朱市長說:“對不起,朱市長,是我的過錯,忘記帶錄像帶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原諒我吧?!笨墒侵焓虚L能原諒我嗎?即使朱市長真的原諒了我,回到臺里,臺領(lǐng)導(dǎo)知道了真相后,也不會輕饒我。這可是重要采訪事故,即使是有編制的記者,也會受到嚴(yán)重處分,而我這個編外記者,只會得到一種結(jié)果,被辭退,離開電視臺。我可不想出現(xiàn)那種結(jié)果。雖然只是聘用制,可我這份工作實在來之不易。
我是一九九二年參加的高考,那時的高考還基本上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我所在的高中高考升學(xué)率還不到百分之十。填報高考志愿時,以我當(dāng)時的成績,只能報公費???,為了能上個本科,我不顧家人和老師的強烈反對,堅決報了自費本科,并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宋依硐胫械囊凰究拼髮W(xué)的中文系。可是,到了一九九六年,當(dāng)我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開始為我的意氣用事買單了。那時,無論本科專科,只要是公費畢業(yè)生,國家還包分配。我是自費生,和當(dāng)時一大批自費大學(xué)畢業(yè)生一樣,畢業(yè)就傻眼了。父親無奈地對我說:“你四年自費上大學(xué),已經(jīng)把咱家掏空了,我沒有本事幫你找到工作單位,也沒有什么錢,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去闖了?!蔽易龀鲆桓毙判臐M滿的樣子,對父親說:“你就放心吧,我會憑自己的本事吃飯的,等著我闖出一番天地給你看吧!”父親微笑著對我說:“我相信你會的?!钡俏覐母赣H的微笑里讀到了一絲苦澀。不出父親所料,在接下來找工作的過程中,我連連碰壁。那時,單位用人大多還是由國家分配的,在我的家鄉(xiāng)東北那座小城,計劃經(jīng)濟的觀念在人們的心中依然根深蒂固,自費生憑自己一腔熱情,想找到一份所謂“正式”一點的工作,幾乎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一年之后,心灰意冷的我,只好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南方的幾個城市。幾經(jīng)周折,最后我才成了這家市電視臺的一名聘用制記者,因此我特別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工作崗位。
雖然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杜娟看上去卻很鎮(zhèn)靜。她抹了一下被細雨打濕的頭發(fā),輕聲對我說:“真是天助我也?!蔽覇枺骸霸趺催@么說?”她沒有回答我,扛著攝像機,走近朱市長,笑著說:“朱市長,對不起,今天陰天,又趕上了下雨,拍攝出來的畫面效果可能很差,回到臺里,一定會挨領(lǐng)導(dǎo)批評的,您看今天的新聞能不能不發(fā),等天氣好了調(diào)研第三個調(diào)研點時,我一定給您拍攝出更好的畫面!”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杜娟的膽子也太大了,她竟然敢撒這樣的彌天大謊,如果被朱市長識破,那就死定了。杜娟不知道,這個朱市長以前可是當(dāng)過市委宣傳部的部長,分管過新聞工作的。
朱市長先是微笑著說:“小同志,沒關(guān)系的,今天真是天公不作美呀,我不會怪你們的,你們回到臺里后,就和臺里的領(lǐng)導(dǎo)說一下,今天調(diào)研活動的新聞就不要發(fā)了,就說我同意的?!蔽衣犕曛焓虚L的話,真想喊一聲“萬歲”。我看了看杜娟,她臉上的表情真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她激動地對朱市長說:“謝謝朱市長,謝謝朱市長。朱市長微笑著說,這有什么可謝的,誰能想到遇見這樣的天氣呢?!?/p>
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了下來,看得出,杜娟也是這樣,半天來她緊張的心情一下子得到了緩解,走起路來步伐也顯得輕松了。朱市長看起來是個很關(guān)心人的領(lǐng)導(dǎo),他對杜娟說:“你們記者真的很辛苦,尤其是你們女記者,還得扛這么重的攝像機?!倍啪昊卮鹫f:“不辛苦,你們才辛苦呢!”大家邊說邊往路邊停車的地方走,我和杜娟此時的想法一樣,只要朱市長上了車,就萬事大吉了,當(dāng)我們到了朱市長的車跟前,司機卻不在,一個工作人員說那個司機方便去了,幾分鐘就回來。這個司機真可恨,早不方便,晚不方便,偏偏在這個時候方便!他不回來,朱市長就不能離開,朱市長不離開,所有工作人員和我們記者,誰也不敢提前開車離開呀。
就在等司機的這幾分鐘時間里,讓我和杜娟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朱市長對杜娟開起了玩笑,他說:“記者同志,現(xiàn)在閑著也是閑著,讓我看看你今天拍攝到的畫面怎樣,沒準(zhǔn)兒雨中調(diào)研,畫面會更有詩情畫意呢?!甭犕曛焓虚L看似開玩笑的話,我猜杜娟的心都要碎了。我趕忙說:“朱市長,在這里怎么看畫面呀?!敝焓虚L指著攝像機說:“這款攝像機是目前國內(nèi)最先進的,是自帶回放功能的?!敝焓虚L不愧是內(nèi)行,我們露餡的時候徹底到來了,看來我們命中注定要栽倒在這件事上。杜娟出事,我也有不可推脫的責(zé)任,誰叫我們是一組的呢?那就認命吧,大不了再重新找工作??纯炊啪昴呛喼币蘖说哪?,我終于鼓起勇氣打算英雄救美了,我要把責(zé)任一個人攬過來。我大聲對朱市長說:“朱市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跟杜娟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p>
杜娟一定明白我當(dāng)時想要說什么,我當(dāng)然更清楚自己要說什么,但是朱市長卻覺得我的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我看得出,朱市長想要問我為什么說這句話,我也準(zhǔn)備繼續(xù)承認錯誤??墒蔷驮谶@個時候,一陣手機的鈴聲響起來,是朱市長的,他從衣袋里拿出手機接聽。由于我離朱市長很近,隱隱聽到對方似乎有很緊急的事情要朱市長去。接完電話,朱市長的神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就立即上了車,司機隨后就啟動了汽車。
我和杜娟似乎傻了似的,站在細雨中看著朱市長的轎車遠去。直到電視臺里采訪車的司機大聲地鳴起了喇叭,我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我們趕緊上了車,一言不發(fā),像剛剛打完一場大仗一樣,又累又怕,全身都癱在了座位上。我看到淚水悄悄地從杜娟的眼角滑下,我不敢勸她,更不敢在車上談起剛才發(fā)生的事。開采訪車的是臺里的老司機了,雖然是工勤編制人員,可人家那是正式編制,比起我們這些聘用制的記者來說,他們更有優(yōu)越感。他如果知道了杜娟丟失錄像帶的事,跟臺里一講,一切都會玩兒完。
那是一九九七年,我二十五歲,杜娟二十四歲,我和杜娟到這家電視臺僅僅半年多的時間。一百多人的市電視臺,除了我和杜娟等四名聘用制記者外,其余的全都是有正式編制的記者。那個年代,編制就是身份的象征。杜娟和我一樣,讀的是自費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為找工作四處奔波,無法找到有正式編制的工作,最終我們只能選擇沒有編制的聘用制工作。在南方這座城市里,我和杜娟一樣,無依無靠,像是在城市的海洋里漂動的浮萍。在臺里,我們小心翼翼地做事,我們怕得罪臺里有編制的人,我們被安排最苦最累的采訪,加班成為家常便飯。即使這樣,我們依然努力地工作,我們怕丟掉這個來之不易的飯碗。
那次采訪,成為我和杜娟后來工作中永遠的痛。之后發(fā)生的一連串事情,全都是由這次采訪引發(fā)的。準(zhǔn)確地說,是那盤丟失的錄像帶引發(fā)杜娟的謊言,而謊言又引發(fā)了后面的系列事件。但在當(dāng)時,我們誰也不會意識到這一點。我斜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的細雨,想起了東北老家,想起了老爸老媽,想起了當(dāng)初自己高考填報志愿時倔強的選擇。如果當(dāng)初聽從家人的意見,讀個公費大專,那么現(xiàn)在,我或許也在某個政府部門或者事業(yè)單位,過著有編制的生活,可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不要笑我是個保守的人,那是一九九七年,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找工作的人,會清楚地明白編制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意義有多大。我回頭看一看杜娟,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靠在座位上睡著了,眼角還留有淚痕。
回到臺里,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我們把攝像設(shè)備搬回樓里的采訪部。到吃午飯的時間了,臺里的記者編輯們都到食堂去就餐,整個采訪部就剩下了我和杜娟兩人。杜娟趁大家都不在,開始尋找那盤丟失的錄像帶,她說,她在那盤錄像帶上用小刀刻上了自己的名字,丟到哪里都會認出來??墒撬芽赡芊诺牡胤饺颊冶榱?,連錄像帶的影子也沒看到。
杜娟不想去吃飯了,她心里非常清楚,雖然過了朱市長那一關(guān),但是她還要應(yīng)對臺里這一關(guān),因為是市長參加調(diào)研活動,按照慣例,當(dāng)天晚上的新聞是要播出的。我對杜娟說,不要怕,天塌下來也要把飯吃了呀。
杜娟無奈地看了看我,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了配音間,關(guān)上了門,里面頓時漆黑一片。我想摸黑去開燈,杜娟阻止了我。她一下子撲到了我的身上,用雙手摟住了我的脖子。黑暗中,我們誰也看不見誰,但是我卻聽得見杜娟沉重的呼吸聲。她的胸部緊緊地挨在我的胸前,我明顯地感覺到她的心臟在咚咚地跳動。配音間里沒有開空調(diào),我渾身開始發(fā)熱,甚至感到有些窒息。
我不明白杜娟這樣做的意圖。盡管我暗戀她已經(jīng)有半年的時間了,但是杜娟卻一直沒有回應(yīng)的跡象。我也曾經(jīng)多少次設(shè)想過,如果哪一天她真的喜歡上我了,會是怎樣的開始呢?我拉著她的手,到公園里去散步,到電影院里去看電影,到餐館里去吃小吃,然后慢慢地發(fā)展,最后在一個輕風(fēng)拂面的夜晚,在某棵樹下,我們相互擁抱在一起,我輕輕托起她的臉,看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然后她的眼睛慢慢地閉上,我開始去親吻她的嘴唇。
可是這次杜娟的舉動卻讓我始料不及,她省略了我先前設(shè)想過的那么多的過程。我感覺這有些太過突然,我開始出汗了,我本能地想從杜娟的雙臂中掙脫出來,可是她卻摟得更緊了,她的呼吸顯得更加急促,我陶醉在她呼出的帶著體香的氣息里,心甘情愿地等待著下一刻要發(fā)生的事情。
然而,那一刻卻沒有到來。黑暗中,我的耳邊輕輕地響起了杜娟帶著哭腔的聲音:“求你了,今天的事千萬別對任何人說呀,咱倆要達成一致,就說朱市長同意今天的新聞不用發(fā)了。否則如果臺里知道了,我就完了,我喜歡記者這個職業(yè),可我是個編外記者,是聘用的,細微的一點差錯就會讓我被解聘的。”
我感覺到她的淚水流到了我的臉上,熱熱的,我用手擦了擦她的臉。
杜娟接著說:“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好,今天上午你幾次幫我脫離險境,我真的好感謝你,你就再幫幫我吧!”
“你相信我好了,我絕對不會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的。”我開始安慰杜娟。
“你要向我發(fā)誓!”杜娟用雙臂搖動著我的頭。
“我向你發(fā)誓,我絕不會對任何人泄露這件事!”我斬釘截鐵地說。
杜娟的嘴唇輕輕地觸碰了一下我的嘴唇,我期待著下一刻的來臨,可是杜娟的嘴唇又離開了,她的身子突然顫抖了一下,聲音發(fā)顫地對我說:“外面好像有腳步聲?!?/p>
我們在黑暗中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打開配音間的門,外面空無一人,中午用餐的人都還沒有回來,其實,剛才我們在配音間里,只是度過了短短的幾分鐘時間。我對杜娟說:“你太緊張了。”杜娟的臉上還有些微紅,半信半疑地笑了,笑得有些讓我心痛。
那年杜娟才二十四歲,大學(xué)畢業(yè)才一年多,幾乎沒有任何社會經(jīng)驗,單純得像一朵初開的水仙花。上午采訪時,在朱市長面前能夠編出那個謊言,真是難為她了。雖然杜娟用謊言躲過了上午的一劫,可是接下來卻要用更多的謊言來彌補,更嚴(yán)重的是,許多用來彌補謊言的細節(jié)我們都沒來得及考慮。
下午上班后,我和杜娟在采訪部里假裝忙著工作,可心里都在擔(dān)心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很快,部主任走進采訪部,對我說:“趕快把稿子寫完!”然后對杜娟說:“快點把畫面編輯出來,今晚朱市長調(diào)研的新聞要上頭條播出?!蔽铱戳艘幌露啪?,她站了起來,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對部主任說:“今天因為下雨,拍攝的畫面效果不好,朱市長說今天的新聞就不播了?!辈恐魅握驹谀抢锟粗啪?,什么話也不說。杜娟的眼神有些慌亂,她趕快補充說:“今天朱市長只去了兩個調(diào)研點,朱市長說用下個調(diào)研點的采訪畫面。”說完了,部主任還是沒有說話,臉色越來越難看。杜娟有些不知所措,臉色有些發(fā)白,用顫抖的聲音說:“主任,你要不相信我的話,你就給朱市長打個電話?!?/p>
部主任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大吼一聲:“我為什么要給朱市長打電話?我是說,這樣的特殊情況,采訪回來后,你為什么不第一時間通知我呢?我還準(zhǔn)備讓朱市長上頭條呢!”整個采訪部的記者和編輯們?nèi)笺蹲×?,直直地看著杜娟?/p>
部主任氣哼哼地轉(zhuǎn)身離開采訪部,杜娟坐在座位上,我向她扮了一個鬼臉,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墒蔷驮谶@時,部主任又回來了,對杜娟說:“剛才我的聲音有點大了,你不要介意啊?!倍啪贲s緊笑著說:“我一點也不介意,您批評得對?!?/p>
“我看一看今天你拍攝的畫面吧,看你拍攝的畫面到底能不能用。”部主任接著說。杜娟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她沒有想到部主任會想看畫面。其實上午朱市長想看回放畫面時,就已經(jīng)險象環(huán)生了,只是那個意外的電話解救了杜娟。杜娟本來應(yīng)該想到,接下來可能還會出現(xiàn)類似的問題,但是她沒想到,我也忽略了。那時我們太年輕,想不到那么多。
“還愣著干什么,快把錄像帶拿出來呀!”部主任催促著。杜娟顯得不知所措,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有什么辦法呀,那錄像帶丟失了,可我敢說杜娟的錄像帶丟失了嗎?
我低下了頭,正好看到桌子上的一盤錄像帶,那是我的錄像帶,臺里的記者每個人手里都要有一盤錄像帶,而且都在臺里登記過,丟失就會被罰款。
我說:“杜娟的錄像帶被我用著呢?!?/p>
“你的呢?你為什么用杜娟的錄像帶?”
“我的錄像帶被我弄丟了,我借她的用一用?!?/p>
“弄丟了,那好辦,按照臺里的規(guī)定,罰款二百元?!?/p>
我說,我認罰。
“把上午采訪朱市長的畫面給我看一看吧。”部主任有些不耐煩了。
“我,我……”
“我什么呀,快點呀,小心我扇你!”部主任又大聲吼了起來。
部主任的“扇”字提醒了我,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朱市長說今天的新聞不用播了,我借用杜娟的錄像帶時,不小心把她上午拍攝的畫面給刪掉了。”
部主任氣得使勁跺了一下腳,說:“你怎么不把自己給刪了呢!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滾蛋!”然后又氣哼哼地走了。
杜娟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
此時,一個記者來安慰杜娟,她叫于娜,也是和我們一起被招聘來的記者。她一邊安慰杜娟,一邊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我被她看得心里有些發(fā)毛。
一場錄像帶風(fēng)波就這樣過去了。下班后,于娜把我叫住了,她想約我去吃飯,我說改天再吃吧,今天實在沒心情。于娜似乎很不滿意,她沉下臉說:“如果杜娟約你,是不是就會去了?我就不明白,你為了杜娟怎么什么都豁出去了呢?”我說:“我怎么為她豁出去了?我今天只是個無辜的受害者呀。”于娜說:“真是個不簡單的受害者!”說完轉(zhuǎn)身走了。我被她的話弄得莫名其妙。不過,我心里不得不承認,為了杜娟,我真的能豁出去。
我們那一批一共招聘了四名記者,有我、杜娟、于娜,還有一個叫何成的,全部分配到了新聞中心采訪部。其實我和杜娟在來臺里報到之前,就有了一次意想不到的邂逅。
那時春節(jié)剛過,我從東北來南方這個城市,參加完這個市電視臺的招聘考試,考試完要等待結(jié)果,我不想再來回折騰,就租了間旅店住了下來。一天中午,我來到了一個二手書店,書店里面的空間很大,好像是一個庫房改造的,我在書堆里轉(zhuǎn)了幾圈,找到了幾本關(guān)于攝像技術(shù)的書,順便就坐在書堆旁的一個小板凳上,捧起一本書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了起來。一本書很快就從頭翻到尾,我抬起頭準(zhǔn)備去拿另外一本書,就在這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孩兒,就坐在我對面的書堆旁,我們相距不足兩米,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我靜靜地看著她,忘記了手里的書。她似乎不經(jīng)意地抬了一下頭,一雙漂亮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的臉不禁一熱,趕忙把目光轉(zhuǎn)移到手里的那本書上。我不敢再抬頭,但心里卻一直在想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
“啊,救命??!”
我猛一抬頭,只見那個女孩兒已經(jīng)站起身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下意識地站了起來,那個女孩兒看見我站了起來,似乎見到了救星,一個箭步跳了過來,并順勢撲到了我的身上,那一刻,我感受到她全身都是顫抖的,我本能地用雙手輕輕地擁住了她的后背,她的身體似乎更縮成了一團。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我問她,怎么了?
“蛇,蛇,后面!”她趴在我的肩頭,哭著說出了這幾個字。
我往她后面一看,就在她剛才坐著看書的地方,一條大約一米長的蛇在書堆上蠕動著。我大聲喊:“老板!在哪里,快點過來,這里有條蛇!”
聽到喊聲,書店的老板跑了過來,明白發(fā)生的事情后,立即找來一根樹枝,把那條小蛇輕輕地挑了起來,向書店外面走去。不一會兒返回來說:“沒事了,我把它扔得遠遠的了?!?/p>
我說:“你這是什么破書店,怎么會出現(xiàn)蛇呢?”老板面帶歉意地說:“這兒以前是個大倉庫,附近可能有蛇窩,我一定全面檢查一下,保證不再出現(xiàn)這種事了?!?/p>
這邊女孩還趴在我身上,我像哄一個幾歲的孩子一樣,對她說,不要怕了,那個小東西已經(jīng)被老板扔掉了。她怯生生地回過了頭,一看真的沒有了,這才把胳膊從我的身上收了回去,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對我說:“不好意思,打擾你了?!?/p>
沒想到,第二天,我去電視臺報到時,竟然在走廊里遇見了那個女孩,這時我才知道她叫杜娟,也是來報到的。我想到前一天書店的事,就問:“昨天你到那個破舊的書店干什么去呀?”她說:“還不是為了找?guī)妆緮z像技術(shù)的書籍先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聽說咱們這批招聘來的記者,培訓(xùn)一個月后,就要獨立上崗,我大學(xué)時學(xué)的是中文,對攝像可是兩眼一抹黑呀。”我說:“我也是中文專業(yè)?!倍啪暾f:“難怪那天你也到那個書店,咱們真是有緣分!”
我笑著說,真是緣分呀。正在這時,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回頭一看,吃驚地叫道:“于娜,你怎么會在這兒?”于娜不冷不熱地對我說:“同是天涯淪落人,不過真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蔽艺f:“我也沒想到在這里會遇到你。”杜娟說:“你們認識?”我說:“何止認識,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p>
我剛要向杜娟介紹于娜,于娜說:“我得先到人事部報到?!比缓缶椭苯幼唛_了。于娜離開后,杜娟說:“我覺得你們像同學(xué),又有點不像同學(xué)?!蔽覇査趺催@樣說。杜娟說:“我覺得你們之間有點怪怪的,老同學(xué)見面,怎么這么冷?。俊蔽艺f:“有什么怪的,不過是我們的關(guān)系不太密切而已?!?/p>
我對杜娟說出這話時,臉上有些微微發(fā)紅,我不知道杜娟是否覺察到了。
我和于娜在大學(xué)時關(guān)系并不疏遠。相反,我們還做過一段時間的男女朋友。我在大二時就喜歡上了于娜,那時她是中文系的才女,多才多藝,人自然就多了些傲氣。追求她的男生一大把,她都不放在眼里,唯獨對我表示出了好感,這讓不少男生對我生出了妒意。我和于娜從大二交往到大四,雖然在別人的眼中,我們是相愛的一對,可是于娜對我卻一直不慍不火,從沒有過激情四射的時刻。直到大四時,有一天,于娜對我提出一個要求,讓我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手捧玫瑰向她下跪求愛,我心中雖然一百個不愿意,但還是答應(yīng)了她??墒堑搅思s定的那天,她等在教室里,我也買好了玫瑰花,但是我最終沒有勇氣走進教室,那可是一九九六年,在我們那所學(xué)校,男女生在校園里拉手都已經(jīng)算是前衛(wèi)了。于娜一氣之下就和我分手了,不管我怎樣努力,都沒有挽回她。很快她就和另外一個男生打得火熱,大學(xué)沒畢業(yè),就聽說她和男友一起到外面租了房子同居了。沒想到畢業(yè)一年之后,我竟然又和于娜在這里相遇了。
報到后的幾天,于娜告訴我,她爸爸是這個市的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本來憑她爸爸的地位,在電視臺里安排一個有正式編制的工作不在話下,可是于娜不想沾老子的光,要憑自己的本事參加應(yīng)聘,并順利通過了應(yīng)聘考試。
我曾經(jīng)問過于娜:“你不為你的任性后悔嗎?現(xiàn)在咱們都是聘用制記者,和有編制的記者可是相差太多了?!庇谀炔恍嫉卣f:“后悔有什么用,當(dāng)初臺里準(zhǔn)備招聘記者時,其實說好了是有編制的,但是后來人事局說電視臺已經(jīng)超編了,不能再增加編制,而臺里又缺少記者來干活,于是就招聘了編外記者,什么時候等編制空缺了,咱們才有機會補進去?!蔽夷菚翰胖雷约涸瓉硎蔷幫庥浾?。
于娜接著又說:“其實我一點也不后悔,因為我又遇見了你?!蔽艺f:“那又有什么用,你和你的白馬王子早結(jié)婚了吧?”于娜說:“早就分手了?!彼卮鸬檬指纱唷?/p>
從那以后,于娜幾次三番約我去吃飯,甚至約我去她家玩兒,都被我拒絕了。最后,于娜徹底跟我攤牌,她后悔當(dāng)初那么草率地和我分手,想和我重歸于好。我說,不可能了。她說:“你肯定對我還是有感情的,不然你也不會從東北跑到我生活的城市來應(yīng)聘。”我說我來應(yīng)聘絕對是為了找工作,跟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于娜又說:“不管怎么說,你既然來了,咱們就可以再續(xù)前緣,到時候臺里出現(xiàn)空編時,讓我爸爸想辦法,給你弄個正式編制?!蔽艺f,我不在乎什么編制,一切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于娜說:“別自欺欺人了,告訴你,我不想要的,誰也別想強加我身上,我想要的,就一定會是我的,誰也別想搶去!”我明白,于娜這是在對我說,也是對并不在場的杜娟說。
深秋時節(jié),部里讓我和杜娟去拍些外景,我們來到郊外一條風(fēng)景秀麗的小河邊。那里有一片銀杏林,秋霜之后,金黃的銀杏葉落滿一地,整個銀杏林像鋪上了一層金色的毯子。我和杜娟走在上面,簡直是走進了一個童話的世界里。
杜娟說,真是太美了,你給我拍一段我在銀杏林里奔跑的鏡頭吧。我架好了攝像機,杜娟開始向銀杏林跑去,可是剛跑幾步,她就返回來了。
“為什么不接著跑下去呢?”我不解地問。杜娟不好意思地說,她怕林間的樹葉里面有蛇。我問:“你怎么這么怕蛇呀?”杜娟告訴我說,她怕蛇是有原因的。她說她小時候父母在城里做生意,顧不上她,把她托付給鄉(xiāng)下的奶奶帶著,她在那里上了小學(xué)。鄉(xiāng)下的孩子粗野頑皮,在上六年級時,一個男生跟她做了個惡作劇,把一條死蛇偷偷地放進了她的書包里,上課了,她打開書包,準(zhǔn)備往外拿課本,卻拿出了一條死蛇。她“啊”的一聲驚叫,逃離了教室,從此再也沒有走進那個教室的門。父母給她辦理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到城里的一所學(xué)校上學(xué)。但是,從那以后,“蛇”這個字眼就成了魔鬼,無論聽見,還是看見,都會讓她渾身顫抖,直到長大成人,還是沒抹去心頭的陰影。聽完她的回憶,我心里覺得很可笑,不過沒有表現(xiàn)出來,嘴上說:“這個可惡的男生,玩笑開得太大了,如果我當(dāng)時在場的話,一定把這條蛇纏在他的脖子上,讓他也嘗嘗害怕是什么滋味?!倍啪曷犖疫@樣一說,笑了,那笑容竟是那么迷人,尤其是那雙眼睛,是那樣的清澈透明。
為了讓杜娟放心地在林中奔跑,我從樹上折下一根樹枝,在林中一邊四處抽打著,一邊大喊:“蛇啊蛇,你快躲開吧,我們的美女記者要在這里跳舞了?!迸芰藥兹ο聛?,我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了。
杜娟這下就放心地在林中奔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累了,竟然真的在我的拍攝機前跳起了舞蹈。我被她的舞姿迷住了,我想她這是在為我而跳。這時我想起了那次在配音間里,她擁抱我的情景,那次如果不是她擔(dān)心外面有人,可能還會發(fā)生別的事情。想到這兒,我立刻計上心來,我大喊一聲:“當(dāng)心有蛇!”這話果然見效,杜娟嚇得立即停止舞蹈,頭也不敢回地撲向我,我就勢迎了上去,我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我說:“別怕,我是跟你開玩笑呢?!倍啪曷犖疫@樣一說,用她的拳頭使勁地捶我的后背。我任憑杜娟的捶打,摟緊她的脖子,向她的嘴唇吻了過去。杜娟停止了捶打,雙手緊緊地抱住了我。而我們的一舉一動,全都錄在了我架起的那個攝像機里了。
這次拍攝外景,讓我和杜娟的感情終于有了突破性進展??山酉聛砼_里發(fā)生的事,又讓我和杜娟的關(guān)系處于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人事部主任先是找來我們四個聘用制的記者,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們四個是編外記者,市財政不負責(zé)給你們開工資,你們的工資都是電視臺自籌的,目前臺里經(jīng)費緊張,無法保證你們四個人的工資。電視臺和市里相關(guān)部門協(xié)商,最后爭取到了兩個正式編制,這就意味著另外兩個人要在試用期結(jié)束后離開電視臺?!焙髞硭终f,“你們四個人公平競爭,我們擇優(yōu)錄取,現(xiàn)在就要更加努力地表現(xiàn),爭取得到正式編制?!?/p>
人事部主任說完就離開了。我們四個人都沉默,四選二,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
我和杜娟對視著,我倆心里最清楚,被淘汰的將是我們兩個。于娜因為她父親的關(guān)系,一定能被留下;何成是新聞學(xué)專業(yè)的研究生,曾經(jīng)在一個縣級電視臺工作過五年時間,基本上是個合格的記者了。這樣一排除,論學(xué)歷,論經(jīng)驗,論人脈,我和杜娟都處于劣勢。
那段時間里,杜娟心情非常失落,采訪時也經(jīng)常心不在焉。我就勸導(dǎo)她,就當(dāng)咱們這次是來實習(xí)的吧,還拿著工資,等試用期結(jié)束,估計咱們采訪、攝像、編輯的本領(lǐng)也練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咱們就一起到別處的電視臺去找工作。杜娟聽我這樣解釋,心情自然輕松多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出乎我們的意料。于娜第一個向臺里主動提出,自愿退出這次競爭,她給出的理由是,即使她靠自己的本事爭取到了正式編制,臺里的人也會認為她是靠老子得來的,那樣的話就名不正,言不順,在臺里腰板就不直了。沒想到于娜還真是個有志氣的人,這點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這下子我和杜娟似乎又看到了一線希望,可是細一想,這希望其實就是失望。因為何成是必能留下的,剩下的一個名額,就要由我和杜娟來競爭了。我倆千算萬算,怎么也沒算到最后我們竟然成為競爭的對手。
我想和杜娟好好談一談,可是我跟她說什么呢?讓她退出競爭,我留下來,這不是找挨罵嗎;把這個名額留給杜娟,我主動退出,我又下不了決心。我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能擁有這個工作畢竟很不容易。我又想為了愛情,和杜娟一起放棄這個機會,像以前想的那樣,到別處去重新尋找工作,可就算我愿意這么做,杜娟又會情愿嗎?
一年試用期眼看就要結(jié)束,我被臺里調(diào)到另外一個采訪部門,偶爾和杜娟在臺里相遇,我們都盡量避免談?wù)撨@個話題,相處變得小心翼翼的,我們似乎越來越陌生。
雖然春節(jié)快到了,可臺里的采訪任務(wù)更多了,我和杜娟已經(jīng)有兩個禮拜沒有見面了。那天,我對于娜說:“你這些天看見過杜娟嗎?”于娜把我叫到一邊,說:“你還不知道杜娟的事嗎?”我說:“什么事呀?”于娜說:“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呢?!蔽壹鼻械卣f:“快點告訴我,她發(fā)生什么事了?”于娜沉著臉對我說:“看把你急得,至于嗎?咱倆當(dāng)年最好的時候,也沒見你為我的什么事急成這樣呀?!?/p>
我說:“你不告訴我,我就去問別人了?!庇谀日f:“告訴你吧,杜娟被解聘了,聽說她半年前跟朱市長采訪時,把錄像帶弄丟了,丟就丟唄,卻對朱市長撒了謊,又對臺里撒了謊,本來以為沒事呢,沒想到臺里最后還是知道了這件事,臺里向她求證,她也承認自己的過錯,臺里為了給她面子,就沒對外聲張,讓她主動辭職了。”我立即問:“誰對臺里說了這件事呢?”于娜說:“那就不知道了,咱們電視臺人事復(fù)雜,什么秘密都瞞不住的。”
我聽完就趕往杜娟的宿舍,同宿舍的人說,她在幾天前就離開了,帶走了全部東西。她們還說,杜娟走時,留下一封信,我打開一看,紙上只有一句話,用很大的紅字寫的:“祝賀你,終于得到了你夢寐以求的編制!”
不用細想,杜娟是帶著對我的一腔怨恨離開的,她一定認為我為了那個編制,成了可恥的告密者。也不怪她這么想,于娜主動讓出了編制,不可能去告密;何成是必能錄用的,也不需要去告密。全臺里的人,只有我知道杜娟的秘密,除了我還有誰會告密呢?我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誰是真正的告密者,但我發(fā)誓要把這個人找出來,當(dāng)著杜娟的面解釋清楚。
不過,當(dāng)務(wù)之急,我要想方設(shè)法找到杜娟的去向,可是沒有一點線索,那時手機還沒有普及,我和杜娟當(dāng)時可憐的工資,都買不起手機,通信工具還是固定電話,可是我和杜娟雖然交往近一年的時間,但是我對她家里的情況了解得太少,沒有留她家的電話,只知道她生活在東北某個城市,如果到那里去找,簡直是大海撈針,再說,她現(xiàn)在去了哪里,沒有一個人知道。
過完春節(jié),我與何成就變成正式編制的記者了。于娜也開始向我展開了凌厲的攻勢,她每天從家里給我?guī)Ш贸缘?,?dāng)著同事的面遞到我面前。每天下班就會在辦公室門口等我,全臺人都知道于娜在追我。他們心里肯定都在想,這個窮小子是怎么了,剛剛有了編制,又交上了這樣的桃花運,將來前途無量。何成就曾經(jīng)跟我說:“雖然咱倆今天同樣是記者,可是有于娜這層關(guān)系,你很快就會成為部主任,然后是中心主任,再將來就是副臺長,甚至臺長,到時候可別忘了咱們是同患難的兄弟呀。”
我在于娜的窮追猛打下,終于敗下陣來,再次成了她的俘虜。我也曾背著于娜偷偷地尋找杜娟的去向,并偷偷地查找那個告密人,我就是想在某一天,如果我和杜娟相遇,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她,我是清白的。我不想讓杜娟記恨我一輩子,我也不想一輩子在心坎上放著一塊石頭。
半年之后,臺里為于娜安排了正式編制。我向她賀喜,我說:“你當(dāng)初本來就有機會,卻放棄了,如今你又得到了這個編制,你爸爸肯定從中做了工作吧?”于娜點點頭說:“告訴你吧,只要你對我好,我老爸不會虧待你的?!?/p>
很快,我和于娜就進入談婚論嫁的階段了。我的父母從東北專門來于娜的家,和她的父母見了面,于娜的父母說,什么也不用我家操心,房子是現(xiàn)成的,早已裝修完畢,家具也一應(yīng)俱全。我的父母對我說:“你可不能虧待了于娜,更要孝敬岳父岳母,否則我們可都饒不了你?!?/p>
婚期很快就定了下來,那天于娜在家休假布置新房,我照常上班采訪,因為要到鄉(xiāng)下去采訪,我擔(dān)心錄像帶不夠用,就給于娜打電話,要用一下她的錄像帶。她在電話里說,在她辦公桌的抽屜里就有一盤,讓我自己找找。我身上帶著于娜的鑰匙,就打開了她的抽屜,里面有兩盤錄像帶,我隨手拿出了一盤,那盤錄像帶上面有張記事標(biāo)簽,快要掉下來了。我就把它小心地撕了下來,打算涂上膠水重新粘好??墒蔷驮谶@時,我看見在粘貼標(biāo)簽的地方,清楚地刻有“杜娟”兩個字,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杜娟的筆跡。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我的心頭。匆匆忙忙做完采訪,我就去找于娜。我手里拿著那盤錄像帶,對于娜說:“這是怎么回事?給我解釋清楚?!庇谀认仁且惑@,然后做出一副不屑的樣子:“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不就是一盤錄像帶嗎,至于這樣嗎?”我說:“你不要跟我來這一套,告訴我,這盤錄像帶是不是當(dāng)年杜娟丟失的那盤?怎么到你手里的?”
“怎么到我手里的,你也不用這樣問我,我怕你不成!當(dāng)年我就看不得你和杜娟在一起的樣子,我就故意從她的采訪箱里拿出了那盤錄像帶?!?/p>
“真沒想到,你竟然能做出這種事!”我氣得臉漲得通紅,大口地喘著粗氣。
于娜見我這樣,撲上來抱住我,哭著說:“一切還不是因為我愛你嗎!我就是怕杜娟把你從我這里搶走!”
于娜的話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又想到了那個告密者。我推開于娜,大聲地質(zhì)問她:“那么那個可恥的告密者就是你了!”我等待著于娜的回答,可她卻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那里,還是那副不屑一顧的樣子??磥?,我的猜想得到了證實。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好,我本可以罵她一頓,給她一個耳光,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做,只是留下一句話:“我再也不會回到這里了!”
我轉(zhuǎn)身走開了,身后卻傳來于娜的聲音:“當(dāng)初杜娟向臺里撒謊,你還包庇她,我沒有向臺里告發(fā)你,你應(yīng)該感謝我!只要我想,我隨時都可以向臺里說出你的事!”
我的腳步遲疑了一下,然后就快速離開了于娜。我渾身的血液在奔涌,那一刻,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事情來得太突然,我急匆匆走路,卻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那晚,我一夜無眠,第二天,我沒有等于娜告發(fā),就主動向臺里提出了辭職,全臺的人都對我的做法大為驚訝。于娜知道消息后,跑到我的宿舍。我正在整理行李,看都沒看她一眼,只顧忙自己的。于娜抱住了我,哭著說:“我不讓你走?!?/p>
我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那里。于娜問:“如果你沒發(fā)現(xiàn)那盤錄像帶,你會和我結(jié)婚嗎?”我沒有回答,于娜問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急迫。我板著臉,一字一頓地說:“會,可惜現(xiàn)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們彼此沉默了好一陣子,突然,于娜一下子跪到了我的面前,說:“求你了,原諒我這一回吧,跟我回去吧,一切都是因為我愛你?!?/p>
我的心一軟,淚水禁不住涌了出來。于娜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她平日里是那樣驕縱的一個女孩子,能做出這樣的舉動,看來她內(nèi)心忍受的痛苦不比我少。
我拭了一下眼淚,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對于娜說,原諒了你,我就不能原諒我自己,你讓我的心死了。于娜聽我說完,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站起身來,只是看了我一眼,就離開了宿舍,沒有回頭。
離開了那個市電視臺,我又開始體驗四處找工作的生活,幾年間,我在報社干過臨時編輯,在南方的幾個省電視臺做過臨時記者。時代在發(fā)展,人們的觀念也在變化,幾年時間過下來,我已經(jīng)不太在乎我大腦中曾經(jīng)根深蒂固的編制觀念了,只要能工作得開心,能掙到滿意的薪水,我就能接受,我甚至開始樂于享受這種漂泊的感覺,隨著自己業(yè)務(wù)水平的逐漸熟練,我開始不斷地跳槽。
那時,中央電視臺正在擴充頻道,增加各種欄目,不斷地招聘各類記者編輯,待遇相比各省市電視臺要高出好幾倍,我也心動了。二〇〇三年的春天,通過朋友介紹,我來到央視參加了一個欄目的招聘。朋友介紹,臺里的招聘分幾種,有臺聘的,最難聘了,有頻道聘的,也不太容易聘,像我這樣的,就是欄目聘了,最簡單,最容易,只要有能力,就可以簽聘用合同,一切都用節(jié)目說話。做出了好節(jié)目就拿稿費,做不好節(jié)目,就拿不到稿費,不用人趕你,你自己就會主動走人。
我跟朋友開玩笑說:“那我就是個力工了?!迸笥颜f:“誰不是力工?臺里的許多當(dāng)紅主持人也是聘用的,許多欄目部主任也是聘用的?!?/p>
經(jīng)過簡單面試,我成功和一檔欄目簽訂了聘用合同。報到第一天,部主任領(lǐng)我去和部里的記者編輯們一一見面,我和大家一一握手。握到最后一位時我愣住了,那人竟然是杜娟。杜娟問我:“你怎么來這兒了?”我反問她:“你怎么在這兒?。俊比缓笪覀兌夹α似饋?,笑完后,又都沉默了。部主任說:“原來你們認識啊,那就搭檔成一組吧!正好今天下午在市內(nèi)有個采訪,你們準(zhǔn)備一下吧?!?/p>
就這樣,我和杜娟開始了在央視的打工生涯。
我想起當(dāng)年的事,我說:“有件事,我得跟你解釋一下,不然我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p>
杜娟說:“不用解釋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你后來弄清了事情的真相,辭職后漂泊到這里來了。”
我說:“難道你還和先前那家市電視臺有聯(lián)系,聽到我的消息了?那你為什么不跟我聯(lián)系?你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你的下落呀。”
杜娟說:“自從我離開那里,就再沒有聯(lián)系過任何人。你可能想告訴我,是于娜使我離開了那家電視臺的,其實我離開臺里時就知道是她了?!?/p>
我說:“你怎么知道?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杜娟說:“你不會忘記那盤錄像帶吧。”我說:“怎么會忘記呢?沒有那盤錄像帶,我也不會找你這么多年,沒有那盤錄像帶,我也不會和于娜分手。”我接著把在于娜辦公桌里發(fā)現(xiàn)錄像帶的事告訴了杜娟。
杜娟聽我這樣說,先是一怔,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若有所思地說:“那時于娜就和我說,她想要的,別人就別想得到,可是我說,如果命中注定我會得到的,我早晚會得到的。”
我說:“看來于娜那時對你進行了要挾?!倍啪暾f:“也談不上要挾,當(dāng)時她找到我,只是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你欺騙臺里的事,瞞了誰也瞞不過我,我希望你一個人離開這里,如果你答應(yīng)了,那就萬事大吉;如果你不答應(yīng),那就要兩個人一起離開,因為那件事他也逃不了干系?!睓?quán)衡再三,我就答應(yīng)了她。
我說:“杜娟你怎么這么傻呀,哪能那么輕易地答應(yīng)她呢!”
杜娟笑了:“不答應(yīng)她,我還有什么辦法呢,難道我們兩個一起離開不成?當(dāng)初于娜退出競爭,就是一計,她想留下一個名額讓咱倆競爭,然后逼我主動退出,再說,她也是真心愛你的,攀上這根高枝,對你可以說是前途無量,和我在一起就不一樣了,只能做一輩子編外記者,你們之間的事,我不想做太多的猜想,只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最后不是因為那盤錄像帶,你們可能就真的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吧!”
我聽得出,杜娟在心里對我有一絲怨氣,我也不想做太多的解釋了。
因為下午有采訪,又是第一天報到,中午吃完飯,我就早早地回到部里,空曠的辦公室里只有我一個人,一陣孤獨涌上心頭,我站在窗前向外面張望,看著外面喧囂的世界,腦海里卻在想著杜娟能否會接納我。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我一下,我回過頭,是杜娟正在對我笑著,那一刻,我竟然想起當(dāng)年在書店初次和她相見的一幕。
“傻子,你還有心在這里發(fā)呆,趕快準(zhǔn)備出發(fā)吧,這北京可不像其他城市,堵起車來可不是鬧著玩的,耽誤了采訪可有你好受的?!?/p>
我趕緊準(zhǔn)備采訪的物件。杜娟笑著說:“快走吧,我早都準(zhǔn)備好了,你第一天來,我哪能讓你準(zhǔn)備呢!”我于是跟在杜娟的身后往外走,突然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東西似的,下意識地對杜娟說:“你沒忘記帶錄像帶吧?”
杜娟停下了腳步,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我看到她的眼里已經(jīng)充滿了淚水,我伸手想幫她去擦,她一下子抱住了我,我們開始親吻起來,淚水從她的臉上流到我的臉上,我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那家市電視臺的配音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