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受戒》是汪曾祺20世紀80年代重新提筆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從作者對人性、氛圍以及語言的營造中,可以看出小說呈現(xiàn)出散文化的詩意美,由此建構出超乎功利的、遠離意識形態(tài)的民間世界,進而表現(xiàn)他的民間理想和審美追求。
【關鍵詞】汪曾祺;《受戒》;詩意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8-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11
關于小說《受戒》的產(chǎn)生,汪曾祺自述“是我這樣一個八十年代中國人的各種感情的一個總和”。汪曾祺創(chuàng)作始于20世紀40年代,當時他只是一個青年作家,真正讓他聲名鵲起的則是新時期的短篇小說《受戒》。20世紀80年代,已經(jīng)年近六十的汪曾祺在師友們的督促下,重新投入久違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當時文壇正處于“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思潮中,經(jīng)歷過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分子們提筆后的創(chuàng)作多是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之中,而汪曾祺懷揣“人間送小溫”的文學理想,建構遠離意識形態(tài)的民間世界。作者用80年代人的感情去寫40多年的人和事,選擇“舊夢重提”,將夢寄予在對民間世界的詩意追尋中。當人不解地問他為何要寫這樣一篇作品,汪曾祺執(zhí)著地說:“我要寫!我一定要把它寫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詩意?!弊髡叽蚱屏藗鹘y(tǒng)小說線性的時間敘事,沒有精彩的情節(jié)展示,卻將小說寫得很有詩意,于是在新時期形成了獨特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景。
在我國,“詩意”本是與詩歌有關的一個美學概念,是文學話語和審美范疇。有論者認為,“詩意建構是指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客觀描寫對象的一種心靈化的提升及心靈化的傳達,是作家心靈波動與自然人生節(jié)律的協(xié)調統(tǒng)一所產(chǎn)生的律動的結晶,是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詩意追求?!薄妒芙洹纷鳛橥粼鞯拇硇≌f,是作者心靈詩意的集中表達。本文嘗試從人性、氛圍和語言的描寫等三方面,對小說中營造出的詩意進行解讀。
一、人性詩意的營造
中國在經(jīng)歷一串政治風波后,社會風氣逐漸惡化,真摯的人際關系遭到嚴重的破壞,人與人之間的虛偽成分大大增加。此外,改革開放時期,經(jīng)濟發(fā)展的迫切需求讓人性、道德等被重塑,人們陷入現(xiàn)代性物欲的精神困境中。于是,汪曾祺秉持“人是不能壓抑的,反而應當挖掘出人身上美的、詩意的東西,肯定人的價值”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受戒》中用近似隨筆的筆調展示了健康而美好的人性。小說《受戒》寫的是舊生活,這是一個沒有階級觀念意識的民間世界。此外,那些社會地位不高但有著美好心靈的平民百姓顯得格外純真,富有感人的力量。
與發(fā)達的商品經(jīng)濟相比,作者筆下的人物處于自然經(jīng)濟下的鄉(xiāng)土社會中,他們的關系顯得格外密切。小說《受戒》沒有寫人性的丑惡,反而描寫小英子一家為代表的民間人物身上互幫互助、純樸勤勞的品質,敘寫鄉(xiāng)親鄰里的和睦。趙大伯是趙家莊能干的莊稼人。不僅在田里樣樣精通,還會各種雜活。例如修船、砌墻。勞作不僅是他們生存的手段,也應是詩意的活動,可謂是勞動著的人最美麗。小英子家門上的春聯(lián)“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則側面反映出農(nóng)家人的善良。愛情在小說中被描寫得健康而富有詩意。明子與小英子這種大方、自由自在的情感讓人體會到初戀的感覺,充滿著詩意般的情感。淳樸的鄉(xiāng)風,單純的人際關系,兩性之間無所顧忌的甚至帶有天然美感的愛情皆令人向往。
一段時間內,受到政治運動的影響,一些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夸大人的社會屬性而抹殺人的自然屬性,排斥人的一些合理欲求。汪曾祺則提倡人應該有正常的生理欲求,在《受戒》中觸及人的七情六欲。和尚在傳統(tǒng)的文化觀念中是吃齋念佛且斷絕七情六欲的,但是汪曾祺認為和尚也是一種人,他們的生活也是一種生活。凡人的七情六欲,他們皆不會缺少,只是表現(xiàn)方式不同而已。當然,作者并不是不著根據(jù)地去描述和尚的生活,而是年輕時見過和尚的日常生活。其實早在20世紀40年代,汪曾祺曾在小說《廟與僧》中記錄過關于和尚的故事。和尚抽煙賭博有妻子,并且可隨時還俗,因而在這篇小說中,讀者對這些和尚的生活日常便不足為奇。《受戒》中的和尚們沒有一個真正地在受戒。和尚不被看作與信仰佛教的出家人,而是一類生活的職業(yè)。因而,在小明子的家鄉(xiāng),出家叫“當和尚”,當和尚要通過關系才能進去好地方的寺廟,他們還可以攢錢還俗娶親,會做法事就可以混口飯吃。小說中和尚仁山是管記賬的“當家的”,喜歡吃水煙;二和尚仁海則是有老婆的;三和尚則喜歡打牌,并且有多個相好的。和尚們偶爾一起斗紙牌,過著世俗般的生活。汪曾祺在新時期以顛覆世俗觀念的方式去挖掘人的自然屬性中的真實與詩意,表達自由主義理想。
從廢名的田園小說、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到汪曾祺的民間世界,他們的作品無不體現(xiàn)著對詩意人生的向往。汪曾祺追求人道主義,用充滿溫情的眼睛去發(fā)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詩意,以一種勇氣增加人對生活的信心。汪曾祺說:“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弊髡哒窍<酵ㄟ^文學創(chuàng)作,在對民間日常生活的描繪中,努力地將人性之詩意美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彰顯世間的美好。
二、氛圍詩意的營造
傳統(tǒng)的小說大多是故事小說,突出情節(jié)的因果關聯(lián)。而汪曾祺的小說不拘文法,淡化情節(jié),注重氛圍的詩意營造。在小說《受戒》中勾畫出天然狀態(tài)中的、未被文明社會熏染的鄉(xiāng)村風俗畫,類似沈從文筆下湘西一隅的邊城。詩意的氛圍體現(xiàn)在他對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的描繪中。
《受戒》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有兩個地方:一個是莊稼人住的地方叫作庵趙莊,另外一個則是和尚住的地方叫作荸薺庵。小說名為“受戒”,但受戒直到小說最后部分才點題,前面大都是在進行環(huán)境的鋪敘。因為作者認為如果要把一件事說的有滋有味的時候,要慢慢說,不能著急,如此才能引人入勝。汪曾祺正是用悠閑的筆調為讀者娓娓道來故事發(fā)生的自然環(huán)境。例如,“荸薺庵的地勢很好,在一片高地上。這一帶就數(shù)這片地勢高,當初建庵的人很會選地方。門前是一條河。門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場。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樹?!比绱耍蛔諘缙ъo的寺廟躍然紙上。小英子家則是“島上有六棵大桑樹,夏天都結大桑果,三棵結白的,三棵結紫的;一個菜園子,瓜豆蔬菜,四時不缺?!贝箝T還貼著春聯(lián),很顯然是極其普通的農(nóng)戶,自給自足的農(nóng)家生活,給予人們可以詩意般生存的物質條件。此外,“屋檐下一邊種著一棵石榴樹,一邊種著一棵梔子花,都齊屋檐高了。夏天開了花,一紅一白,好看得很。梔子花香得沖鼻子。順風的時候,在荸薺庵都聞得見?!睂徝榔焚|的意象,給小說增添了一份詩的質素。“小島”“桑樹”“石榴樹”“桑葚”“梔子花”“瓜果蔬菜”等唯美的意象組合在一起,宛如一幅充滿著江南風情且恬淡閑適的風俗畫,生機盎然,讓人身臨其境,讀者好似被一種詩意的氛圍裹挾著。尤其在小說結尾描寫“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飛遠了”。明海和小英子日后的感情如何呢?只是通過景物的描寫給讀者留下足夠的詩意想象空間。因為作者認為小說“不宜點題”,在一點就破的地方偏不要點,所以小說結尾沒有進行思想的升華正是體現(xiàn)其創(chuàng)作觀念。汪曾祺還通過語詞色彩的搭配,例如紫灰、通紅、白色等暖色調的組合,詩情畫意的美感也油然而生。寫景就是寫人,一切景語皆情語。詩意般的氛圍與這對年輕人純真的感情渾然一體,達到情與景的和諧。汪曾祺曾經(jīng)表明自己是受了廢名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的影響,小說“不直接寫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動,有時只是一點氣氛”。在作者筆下,以景物渲染情感的生命力,那一片生機勃勃的蘆花蕩子便是美好愛情的象征,是沒有被世俗污染的情欲的自然的詩性萌發(fā)。
人文環(huán)境的詩意則體現(xiàn)在人的日常生活的行為狀態(tài)中。除了寫農(nóng)家人勞作的場景,在《受戒》中還以明海的視角,記敘鎮(zhèn)上人的生活。“官鹽店,稅務局,肉鋪里掛著成邊的豬,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么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個體小戶自由自在生存的詩意,讓人覺得很親切。民俗是一個群體的語言、行為、心理習慣。廟里和尚會在殺豬之前會給即將升天的豬念一道“往生咒”;莊里人樸素地“相信在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庵趙莊的人“嫁女兒,陪嫁妝,磁壇子,錫罐子,都要用紅梅紙剪出吉祥花樣”。汪曾祺曾經(jīng)說過:“我以為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chuàng)作的生活抒情詩”。小說正是以真切的民間文化去濃化小說抒情的詩意氛圍。
對于日常生活,汪曾祺樸素的信念是:人類是有希望的,中國是會好起來的。小說中優(yōu)美清新的自然環(huán)境在汪曾祺筆下渲染得極其富有詩意感,溫飽無虞如同小國寡民般的人文環(huán)境充滿自給自足的詩意,如同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意境,體現(xiàn)著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共存,實現(xiàn)一種感性、詩意的回歸。
三、語言詩意的營造
八十年代的文學語言頑強地表現(xiàn)個性,作家的語言意識得到強化。汪曾祺認為“短篇小說應該有一點散文詩的成分”。言為心聲,作為作家傳達思想感情的工具,語言更是能夠決定作家的氣質。汪曾祺自詡為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接續(xù)現(xiàn)代抒情文學的傳統(tǒng),曾在《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中認為“語言不只是一種形式,一種手段,應該提到內容的高度來認識”。汪曾祺在小說《受戒》中踐行這一文學理念,在平平淡淡的語言中經(jīng)營一種和諧的詩意。
海德格爾說:“語言本身在根本意義上是詩……或者在狹義上的詩意——在其基本意義上是詩意最本源的形式?!蔽膶W是語言的藝術,它包含著文學審美性產(chǎn)生的奧秘。為了做到“寫小說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說得很有情致”汪曾祺小說《受戒》中敘述的語言簡潔樸素,句式不冗雜,對話文詞也極為簡單,呈現(xiàn)出日常的詩意美。就如作者本人所言:雖“犧牲了一些句子”,卻“贏得的是文體的峻潔”。小說開頭便是以一句話作為一個段落:“明海出家已經(jīng)四年了?!比缓髸r間回溯到四年前,講述了小和尚明海當和尚的經(jīng)歷以及他和庵趙莊的農(nóng)家女孩小英子的愛情故事。再如“明子老是往小英子家跑”是以一句話來結構一個段落,將敘事筆觸轉向小英子的家,同時也暗示了二人之間來往頻繁,也將會擦出愛情的火花。并且人物的對話也富有生活的詩意性。對話只是平常說的話,所以需放在生活中才顯得有韻味。小英子初見明海,直接問“是你要到荸薺庵當和尚嗎”,隨即問他的名字,還把自己吃剩的蓮蓬給明海。明海只點點頭害羞似的回答小英子的問題。簡短的人物對話,把全身都散發(fā)著青春氣息的小英子的活潑天真以及明海的害羞和老實刻畫得入木三分。特別是在小說結尾,小英子問:“我給你當你老婆,你要不要?”明海回答:“要!”小英子大膽、直接地表達自己愛意和原先害羞的明海勇敢地接受愛意的方式是如此純粹和自然。對話不加任何修飾,但讀者仍然感受到人物流露出純樸而又自然的感情。語言的標準之一即是要忠于生活,日常生活語言具有一定的詩性結構?!妒芙洹返恼Z言還融入了地方方言,加強地方色彩,滲透著民間特色,例如:做農(nóng)活的時候的動詞“薅”“割”“捋”等都是農(nóng)家日常勞作中的語言。
小說的擬聲詞、疊字和民歌對聯(lián)的引用使得語言具有音樂感的節(jié)奏和輕快的詩性筆調,極具韻律美。語言的節(jié)奏感使文本的情感書寫具有豐富的張力與流動性的美感。節(jié)奏就是某種形式的復沓。例如有趕牛大場的號子“格當嘚”;有船槳潑水的聲音“嘩——許!嘩——許!”此外,小說中的疊字也使用較多。例如寫小英子在田埂上留下的腳印:“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边€有對趙大娘的外貌描寫:“五十歲了,兩個眼睛還是清亮亮的。不論什么時候,頭都是梳得骨滴滴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掙掙的”,表明趙大娘雖是莊稼人,但也愛干凈。同時,在作品中置入民歌,而民歌本身一般都是抒情詩歌。如:三和尚唱安的徽山歌:姐和小郎打大麥,一轉子講得聽不得。聽不得就聽不得,打完了大麥打小麥;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點跳跳的。再如莊稼人在薅草的時候,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里唱: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小說還以引用對聯(lián)“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增強語言的詩韻感。
《受戒》的語言看上去平淡如水,但是“成如容易卻艱辛”。語詞淡而不寡,平淡也是苦思冥想的結果。與廢名小說語言的隱約晦澀不同,汪曾祺追求的是像歸有光文學語言的簡約與平淡,其清新洗練的語言,具有一種散文的韻味,處處蘊含著詩的美感,洋溢出詩的芬芳。
四、結語
詩意是一個審美范疇,最本質的內涵關乎著人類對理想世界的向往,甚至讓人墜入夢境。大而言之,藝術的本質都是詩,以詩意形式出現(xiàn)。倘若說沈從文的《邊城》是一首動聽的情歌,那么汪曾祺的《受戒》是一場詩意的夢。新時期重返文壇的汪曾祺回歸民間,憑借著對40年前的回憶,在歷經(jīng)磨難后倡導人性和詩意的復歸,將詩性質素融入敘事中。氛圍詩意的營造需要語言的整合,汪曾祺以詩意般的語言將氛圍的詩意與人性的詩意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將筆觸伸向民間世界,進行詩意的營造,同時又充滿著浪漫色彩,體現(xiàn)汪曾祺創(chuàng)作的審美內蘊。
注釋:
①陸建華:《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226頁。
②汪曾祺:《汪曾祺小說全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10-427頁。
③(德)海德格爾著,彭富春譯:《詩·語言·思》,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版,第69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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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羅鳳,女,漢族,安徽馬鞍山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