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悅(河南)
旱季的午后,孟加拉虎幼崽跟隨母親,嗅著酷暑裂縫中飄忽的涼意,抵達稀樹草原傾盡全力保留下的淺水塘。
周六晚餐時,我跟隨母親走進她習慣獨自翻閱的“自然傳奇”。
深海,極地,東非大裂谷,各異的神秘氣息,像她贊嘆的虎皮條紋般不可觸摸。
廣告彈出。她熟練地在頻道間跳轉。
跳羚歡快騰躍,某些衰老令人難以覺察。
“啊,月牙泉”“我還沒到過的敦煌”“月牙泉會等我的吧……”
戈壁茫茫,寬大無邊的虎背起伏。流沙瞬息重繪它身披的條紋,鋪陳垂暮的慵懶。
月牙泉,一只半睜的虎眼,傾盡全力保留下警醒和明澈。藍空,蔥蘢,收入眼底的依然鮮活。
母親略顯疲憊的眼神中,密布記憶岔道。鼓浪嶼的濤音,長白山的雪色,吐魯番的熱風,途經(jīng)此刻,又各循來路。
我要跟隨母親,沿著暮晚的詩行,踏上親近巨虎的旅程,撫摸那些神秘條紋,直視虎眼的幽邃。
雙手捧起韌性夾放的日子,母親仍有著讓人安心的胃口。
耳絲、肘花或牛腩的嚼勁中,是否還混有八劈油條酥脆的口感?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一個留守兒童簡單而奢侈的滿足感,是泥爐膛內熱騰騰的圓,沾滿芝麻粒般的鄉(xiāng)情。
條條老街,在時代的熱油里幾經(jīng)翻炸,被越長越高的混凝土,冷硬的玻璃夾放于底部,彈性盡失。與味覺、嗅覺的糾纏,幾乎徹底被斬斷。
分布于兩張餅皮,是合為一體的情懷。記憶,有意外的空隙,也有預留的夾層。
母親依然偏愛大口咀嚼因夾有不同回味而厚實的當下,即便消化一個整圓,將會消耗更多。
如同餅皮對芝麻不可靠的吸附,記憶常以醒目的完整,攜帶易忽略的流失。
每次替母親清掃那些掉落的芝麻粒,仍能辨別出它們暗藏在我體內的根須。
視頻替代圖片,替代文字報道。尖叫。
一條條鏈接,成為新寵。
指尖輕觸,劃動或者拖動,伴隨著目光的撫摸。
狗,貓,倉鼠,蜥蜴,蛇……在種屬和個體差異間,游移,跳躍。毛皮鱗甲,抖落五指梳乏味的觸感。
快速切換的聲色形,難以截獲專注的穩(wěn)定性。
收藏夾內整齊擺放著占用微小私人空間的各式箱籠。
復制轉發(fā)——極便捷的放養(yǎng),合并展示,以幾何基數(shù)繁殖。
自認為藏身于數(shù)字壘砌的掩體,同樣端穩(wěn)了判斷力的槍口。而連鎖反應的炸點,總是意外逃脫射程的飛碟、移動靶。
信息時代,想象正遭遇四面合圍叫囂的減速帶。
在錦鯉池旁憑欄,在天鵝湖邊漫步,或者邂逅流浪貓的營地時,撿到大把散落的提示、指令:
“喂它……”
投喂,替代觀察與追問,模仿著親昵和占有。
鱗片,羽毛,瞳仁,聲響,動靜,所能展開的水、光、云、風、夜的質感,拋出的進化謎團,吐露的祥瑞之辭、可怖之兆,拘謹?shù)囟阍趧淤e關系背后。
認知的幼芽,已適應無土栽培。
想象力不停泄氣,維系它的好奇心脫落如細線。
搶占不同渠道。販售者身后的無形巨手,擬定精準投喂規(guī)則,熟悉依賴消費緩解的每種饑餓。
吞吃,模擬對饑餓的敏感。
嚼不出自畫像的辛辣,仿佛迷失于爆米花桶堆積的電影橋段,膨脹起相似的輕和甜。
送別漫長,穿插數(shù)不清的小型追思。所有逝者,賓朋,儀式化布景都已清空,余下滿地亂石,失效的光源和循環(huán)裝置。
抽空了數(shù)層濾材無法變活之水。
記憶加熱棒,如何給冰冷的真相增溫?
制氧泵驚擾的水草,不曾穩(wěn)住腳跟。那些熱帶后裔上浮、下沉的名字,從未占據(jù)某枚石子。
自海灘、河灣、湖濱、山麓、高原,撿回光陰的遺物。相隔千里,相距數(shù)年的旅途碎片,借各異又雷同的石身,在此鋪設祭亡的基底。
網(wǎng)羅魚躍,營造一片私有的微縮海域。寵溺,捆綁死契,彌漫喪儀的氣息。
無需再投撒歡愉,打撈輕嘆,維持一幕幕劇情草率收場前的跌宕。
一只空缸,滿缸憂郁。
以沉默封閉頂蓋,盛殮失無可失虛構的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