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江蘇)
把夢境從黎明喊醒,把身體從單元樓提出來,伺機而動的陽光,緊緊拽住皮膚與衣衫。
上班的人,發(fā)動昨天的馬達(dá),行駛在今天的路上。
淡藍(lán)的天空下,兩排生性斯文的水杉優(yōu)雅地后退,像兩行井然有序的文字,恪守世間自律的素養(yǎng)。
路上車流很多,一輛又一輛卷走微塵,盡管誰也看不透滾滾而來的時間,陽光還是溫暖地打在玻璃上,留給忙碌的人享用。
天上閑云不閑,忙著聚合與離散,反復(fù)描述人間的故事與真情。
好看的樹影從車窗上掠過,甩掉一路尾隨的喧囂,一顆寧靜的心在執(zhí)著中疾馳。
在路上,在人世,我有奔波之苦,也有照耀之喜。
時間輕如羽毛,重如流沙。薄如紙片,厚如史冊。
只要忙起來,就忘了時間的輕重厚薄,也忘了粗糙的前半生。
電極觸摸心跳,探頭測量生命的速度,手指在鍵盤上行走,一支筆在紙上完成一天的奔赴。
這人間一隅,有發(fā)絲變白的初心,也有朱顏易老的守望。
光陰待我不薄,賜我慷慨的詞語,贈我折不彎的句子。
因此,我不能怠慢每一位病患,輕薄了他們,就是輕薄了我自己。
可是一旦忙起來,就忘了彼此之間的界限,忘了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等待與痛苦和解。
這是她工作以來第一次值夜班,第一次認(rèn)識并深入真正的夜,第一次看見自己用一身白把疼痛的事物照亮。
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激動。
她緊張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也能聽到滴答的心跳。
這一夜,注定不尋常,與眾多的夜晚區(qū)別開來。
她必須緊握“護(hù)士”這把鑰匙,在穩(wěn)、準(zhǔn)、輕、快,敏捷的操作中,開啟生命的篇章。
她或觀察,或記錄,或查房,或與同事們通力合作拽回陷落的身體,或見證模糊的意識在一線光明中漸漸蘇醒。
這一夜,不是過去的終結(jié),不是未來的開始,是昔我與今我之間的轉(zhuǎn)折,是親手教會自己,如何在最深的夜里挽救最好的黎明。
這針尖上的夜。提著肝膽的夜。來不及孤獨寂寞的夜。白熾燈星辰一樣引航的夜。上一刻危機四伏,下一刻化險為夷的夜。死亡在暗處一點點逼近,希望在絕望中意外現(xiàn)身的夜。用最快的速度解釋生死一瞬的夜。因堅持不懈而絕處逢生的夜。
終于可以坐下來,品一品杯中的甘冽,吸幾口淡香,吐幾縷清幽。窗外那棵法桐,在余暉中婆娑生姿,搖曳出一萬種美麗。
終于能夠,活動活動一下手腕,搓掉殘留在指間的累。
他明白,為什么鵝卵石是圓的了,經(jīng)歷世事的打磨、沖刷、拋光,才能在現(xiàn)實中游刃有余,得心應(yīng)手。
也懂得,如何愛這個世界,善待疼痛和傷口,被誤解了也不抱怨,受委屈了也不后悔當(dāng)初的選擇。
知道那些倦鳥,為什么在天將暮的時候往回飛,巢穴才是溫暖的家,才是疲倦的棲身之地。
領(lǐng)悟,為什么寫詩了,把難以割舍的東西記下來,保持好,就像那本工作簿,它們寂靜無聲,卻能證明我活著,并得到塵世的幸福和快樂。
吊瓶掛進(jìn)人生,止血帶扎緊無怨,輸液貼加固信念,針尖細(xì)小,卻能提煉愛與信仰。
披著朝霞的畢業(yè)生白得像荷花,這些步步生蓮的女孩們,眼里含著青春的露珠。
她們托著忘我的治療盤,排空憂愁,消毒雜念,低頭靜心,細(xì)辨針尖找回的世界,瞬間,發(fā)炎變節(jié)的身體,一針見血。
一貼光芒,捂住喊疼的針眼。
內(nèi)心無隔無閡,無塵無瑕,方能打通理想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節(jié)。因此,把這一天放大就是一生,把一生濃縮就是一天。
她們擅長用針尖說話,溝通醫(yī)患之間的關(guān)系。擅長最輕的動作解釋最大的悲憫,掏出所有的善意與赤誠,只為兌現(xiàn)當(dāng)初的諾言,把弗洛倫斯·南丁格爾*的精神,星芒一樣播撒人間。
*:弗洛倫斯·南丁格爾,英國女護(hù)士,近代護(hù)理學(xué)和護(hù)士教育創(chuàng)始人。
向下的水滴,用細(xì)小的流速,托舉向上的善意。
水帶恩光,慢慢滴落,慢慢修補肉眼看不到的裂隙,填滿內(nèi)部疼痛的深淵,挽救未了的遺憾。
這些柔軟的水滴,攜帶藥物、能量與仁心,在脈管里綿延化解苦痛的力量,沖刷積壓在體內(nèi)的焦慮,清除痛不可言的悲傷。
這些脆弱的水滴,飽含強健體魄的活力,與病毒博弈,與細(xì)菌廝殺,與潛在的危險較量。
她們滿懷信心,對生命寄托十二分的堅守,不讓愿望落空,不讓夢境破滅。
多少疼痛忍到最后變成幸福,多少渴盼等到最后變成驚喜,多少苦難堅持到最后變成了甜蜜。
那一記哭聲猶如神諭,擦亮產(chǎn)房,也擦亮哭聲輻射的人間。
我們都應(yīng)該為這渡過一劫的時刻祝福,祝福每一個生命都能健康成長。
一個新生兒的問世,意味著一位母親的誕生。她在劇痛中獲得偉大的命名,在最大的力氣中娩出希望。
那道門,是生門,也是死門。
那道傷口,是豐碑,也是勛章。
那記啼哭,是定心丸,也是救命丹。
它越嘹亮,越能撫慰一顆初為人母的心,越能蕩盡疲憊和艱辛。
頂著烈日而來的身體,都是迫不及待的身體。
室內(nèi)的冷氣吹散了溽熱,卻吹不散密不透風(fēng)的焦慮。
二樓走廊的明亮,是消毒液處理過的明亮。
起先人們都沒有注意到她,起先她也是猶猶豫豫,掏了幾次沒掏出突如其來的命運,直到握過生活的手,握不住那張薄薄的報告單。
以至于她不能說話,一說話就有滾燙的淚奪眶而出。
空氣中涌動著來蘇的氣息。
悲傷是一塊吃不完的面包,整個上午她都在咀嚼其中的味道。
她從樓道走到窗口,從窗口走到衛(wèi)生間,又從滂沱中走回來,她在移動中嗡嗡作響!窗外的世界,嗡嗡作響,夏天在惶惑中進(jìn)行最后一次燃燒。
那些無辜的,無力的,像她一樣突然陷下去的人們。在醫(yī)院,你看得見,聽得見,甚至摸得見。
在醫(yī)院,比疾病還要凄美的寒冷,率先降臨八月的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