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清
那時候莫北北還沒長大,對,1986年夏天,我記得清清楚楚,莫北北九歲,我八歲。九歲的莫北北不再像以前一樣了,她母親給她做了一件紅兜肚,緊緊貼在她身上。莫北北不胖也不瘦,我記得她沒穿兜肚前,左前胸小綠豆似的乳頭旁有一顆痦子,我還拿手量了量,米粒大小。北北皮膚白,那顆痦子,在一片白中格外醒目。有時,我們幾個差不多大的伙伴玩過家家,或者娶媳婦的游戲。莫北北自告奮勇當(dāng)我媳婦,我小小的心有某種成就感,也驕傲過??矗北痹敢猱?dāng)我媳婦,北北在南河村一群丫頭片子里,長得不難看,可以說頂耐看了。北北當(dāng)我媳婦,我能不樂嗎?至少,她父親是大隊(duì)書記。在我九歲的認(rèn)知下,大隊(duì)書記莫泰平是我見過的最大的官兒。村里誰也沒有一輛自行車,莫泰平最先有,而且是海燕牌子的。當(dāng)時,在偌大的榮花鄉(xiāng),能擁有海燕牌自行車的也就幾十個人。我第一次摸自行車,試著騎一下,也得感謝北北。
莫北北那天從河?xùn)|過了木頭橋,來河西找我。兩個羊角辮子,像兩只鉆天椒,隨著北北呼哧呼哧的喘氣,腦殼往前伸張,上下擺動。忘了告訴你們,南河村活著一條幾百歲幾千歲的河,叫碧流河。我和北北曾經(jīng)為先有人還是先有河,爭執(zhí)了很久。我倆誰也說服不了誰,去問過莫泰平,他是書記嘛,自然知道得多一些。莫泰平在那個午后,躺在他家藤椅上,睡眼朦朧。北北說,爹,先有河,還是先有人?莫泰平,睜開左眼含糊不清地說,先有河唄。沒有河,人不會選擇留下來蓋房子,安家。北北說,不對,先有人,人留下來蓋了房子,羊圈、牛棚、雞窩,才把山鑿開,引水下來。莫泰平閉上左眼,又將右眼努力睜開說,去去去,先有人,還是先有河,以后,上學(xué)了,老師自然講給你們聽,別影響我睡覺!我敢肯定,莫泰平書記也不知道,先有人還是先有河。不過,我與北北在一起耍,他不反對。這一點(diǎn)值得慶幸,莫泰平好就好在,脾氣好,沒架子,不像村里的張會計(jì),脖頸伸老高,目空一切的樣子。我能摸到海燕自行車,騎幾圈,也拜莫泰平所賜。
通常是莫北北過了木橋來我家。我爸媽下地干活去了,我也沒睡懶覺,父親下地前吩咐我,上午割一筐草,遛一遍羊,我們養(yǎng)著三只羊。絨山羊,羊身形矯健,善于攀山越嶺,吃石砬子上的嫩草,登上山舌頭一卷,吃到嘴里。關(guān)于三只羊,父親的規(guī)劃是,兩只母羊,一只公羊,留著繁殖。其中一只母羊?qū)iT下羊羔,另一只做過一次母親,生了兩只羊,再也不生了。父親準(zhǔn)備喂肥了,年底帶毛賣了,抑或宰了,整點(diǎn)錢置辦年貨。
北北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拿一把月牙鐮,要到大地割草了。南河村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緊挨著大青山,碧流河就臥在玉米地中間,北北不用割草,她家沒有羊,莫泰平書記不用自己辛苦養(yǎng)羊,養(yǎng)牛馬雞鴨。南河村的人哪個心里沒數(shù),莫泰平不養(yǎng)家畜,吃得比誰都多。這些大家心照不宣,莫泰平人緣不錯。他不會因張三的雞跑他菜園偷菜吃,李四的狗沖他齜牙咧嘴,王二的犁豁了他半壟地,而大發(fā)雷霆,相反,他一個勁兒說,沒四(事)沒四(事)。沒四(事)成了莫泰平的口頭語,也是他的標(biāo)簽。他去給村里人開會,給生產(chǎn)隊(duì)長們開會,人們都習(xí)慣說,沒四(事)書記來了。莫泰平書記吃什么,我不心疼,也不妒忌。我一個小孩子都這么想,大人也差不到哪里去。主要是莫泰平吃香的喝辣的,北北也跟著沾光。北北沾了光,我也有口福。北北在一些清晨,日頭脆生生掛在東天上,雞鳴干巴巴喊醒南河村,喊醒沉睡一夜的碧流河。北北過了木橋,的確良粉色褂子口袋鼓囊囊的,她一邊走,一邊用手捂一下鼓囊囊的口袋,用布鞋腳尖踢一踢小石頭。北北鼓囊囊的口袋,是那個上午我最開心的焦點(diǎn)。我拎著筐,腋窩夾著鐮刀,迎了出去。北北站在我家的雪花梨樹下,取出鼓囊囊的包兒,打開,遞過來,藕荷色的手帕里躺著兩只燒餅。帶糖的白面燒餅,還熱乎乎的,有著北北的體溫。我舍不得吃,我想起父親母親一年也吃不到幾次白面燒餅,就難以下咽。我把燒餅重新蓋好,放在廚房碗櫥里。拉起北北的手,出了院子,穿過大街,街上這陣兒人很少,他們基本下田了。牛馬也在田地忙碌,所有的杏樹、蘋果樹、梨樹都在忙著生長。長出寬大的葉子,肥碩的果子。長出一大團(tuán)綠蔭,也長出一樹的鳥鳴和高一聲低一聲的蟬音。我們趟過村子,上了木橋。碧流河坐在巨大的簸箕里,被一叢叢綠包圍。北北說,歇一會兒。我“嗯”地回應(yīng)。北北說,我爹說,秋后修橋,修石頭橋,把路也修一修。北北說,修了橋,鋪了路,村里的蘋果了,梨子了,板栗了,棗兒了,就有城里人來訂購。北北還說,木墩,我秋天就上一年級了,你呢?我咬了咬嘴唇,搖搖頭,說不知道。明天和讀書對我來說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父親說過,我家的黑白花母羊生了小羊,我就有機(jī)會上學(xué)。北北就將頭埋得很低,北北說,你不和我一塊上學(xué),我覺得很孤單。我仰起腦殼,望著半空一對飛向遠(yuǎn)山的布谷鳥,說,我去!一定去。你是我媳婦,我不保護(hù)你,誰保護(hù)你。北北拍了我肩膀一下,壞木墩。
來到玉米地,我割草,北北守在一旁,幫我把一把一把草塞進(jìn)筐里。割滿筐,我倆坐在碧流河畔,吹吹風(fēng),枕著一河溫柔的水聲,躺在沙灘上。北北說,長大了過了河,去看看河那邊的世界。北北有一回,跟莫泰平書記到過河下游,距離南河村一百里外的縣城。北北逛過商城,在兒童樂園玩過積木、蹺蹺板、過山車,還吃過漢堡、薯?xiàng)l。北北說的東西,我聽也沒聽過。我表示羨慕,心沒動。我認(rèn)為,除了南河村,碧流河,以及這里的山水大地、房屋、牛羊馬,再也沒有什么能更讓我踏實(shí)舒服的地方。北北的話,我不茍同。北北噘著嘴,生氣了。北北說我,沒見識,外面好大,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也有很多高樓大廈,哪像南河村,窮得叮當(dāng)響。老房子一推就塌了,屋子里常年一股子臭腳丫味,耕不完的地,收不完的莊稼,放不完的牛羊。我說,要去你去唄,又沒人攔你。有幾次,我和北北為這事鬧得面紅耳赤。好幾天,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北北不來河西找我,我依舊去割草,放三只羊,撿糞。過不了幾日,我相信北北就會來找我。我的自信來源于我對北北的了解,那時候的莫北北,在我眼中純凈得像碧流河的水,一眼就看到底。
莫北北果然來河西了,但這一次,莫北北不是來找我。她來河西,直接去了牛桂的家。牛桂也就是在此刻,成了我和莫北北之間的一個角色。牛桂沒什么亮點(diǎn),他的亮點(diǎn)是他父親,他父親??陌褪峭婪?,殺牛殺馬殺豬殺羊也殺狗。他身上常年一股子血腥味,南河村的狗子們,一見到??陌统銎娴貓F(tuán)結(jié),追著圍著沖著??陌涂穹?,恨不得把??陌桶吹梗喊撬喊巧?。??陌鸵膊粣溃疃嗍菑澭鼡煲粔K石頭扔過去,嚇唬嚇唬。狗不依不饒,??陌兔靼?,他手里欠著狗子父母、祖父祖母們的命!??陌陀袝r也感到自作孽,殺了許許多多牛馬羊狗,靈魂若有輪回,來世遇到這些牲畜們,不定怎么收拾他了。不做這一行,大人孩子吃啥穿啥?干別的,他又舍不得這手藝。??陌偷弥┢揭迾?,他第一個報(bào)名。
??陌蛨?bào)名修橋,是要掏錢的。??陌驼f,掏多少錢,他心甘情愿。莫泰平拿牙簽剔牙,一棵韭菜葉被剔了下來,抹在桌子上。莫泰平說,你有什么要求嗎?關(guān)于橋。??陌驼f,橋以我的名字命名可以不?莫泰平想了想,翻了翻白眼球,說,妥了,不就是一個名字嘛,鄉(xiāng)親們以后發(fā)家致富了,都會感激你的。??陌兔d了的腦殼說,嘿嘿,我吧,就是想贖罪,殺生太重了。莫泰平恍然大悟,喔喔,原來如此。??陌途桢X修橋的事兒,一夜間南河村的人都知道了,牛桂的頭也抬起來了,之前,牛桂在村里,在我們隊(duì)伍里都不受待見。??陌筒桓珊檬?,殺牲畜,殺狗,孩子們親眼目睹牛磕巴殘忍地用一把牛耳尖刀,殺死一頭老牛,舉起镢頭劈死一條看門多年的老狗。南河村有幾個能原諒牛磕巴???陌吞鸵淮蠊P錢修橋,這一下改變了人們對他的看法。想想也是,??陌椭皇亲隽藙e人不愿意做的事兒。如不是生活所逼,誰愛殺牛殺馬?動物們不說話,卻有靈性,辛辛苦苦給人拉了一輩子車?yán)?,最后還死在人的刀下,上哪說理去?南河村的孩子,都詛咒??陌统鲩T出車禍,走路掉井里,樹倒了砸死他,甚至在做游戲時,弄一個布偶人,寫上??陌偷拿郑冕樤亲?。我們不帶牛桂玩,牛桂死皮賴臉跟著。北北也排斥他,那天,北北居然上門找牛桂,堂而皇之地牽著牛桂的手,在我眼皮子底下晃過。
我沖上去,一把奪過北北的手,瞪著驢眼質(zhì)問牛桂,你想干什么?北北是你想拉走就拉走的?牛桂仰著脖頸說,你算老幾,管我?北北自己愿意,關(guān)你屁事?我說,北北是我媳婦,我不許你靠近她。牛桂斜著眼說,就憑你?北北,你選擇吧,跟我,還是木墩?北北低著頭,說,我和牛桂玩,木墩以后不要找我了。北北說著,甩開我的手,拉著牛桂就走。我急眼了,揪住牛桂的衣領(lǐng),咱倆摔跤,誰贏了,北北就跟誰玩。牛桂說,摔跤摔,誰怕誰!北北杵在那棵楊樹下,看著我和牛桂扭作一團(tuán),在地上滾,我一開始占上風(fēng),把牛桂壓身底下,并狠狠揍了他兩拳,后來,牛桂說了一句話,我一不留神,被牛桂按在身下,吃了一嘴泥。牛桂叫囂說,木墩,你拿什么和我爭!你爹有錢修村里的橋嗎?窮鬼一個,還跟我斗!我就是被這句話掀翻在地,挨了牛桂幾巴掌,扇得我眼冒金星,牛桂面目猙獰,像個鬼。牛桂是將之前對我的仇恨加在一起,發(fā)泄出來了。北北還算有良心,她哭著拉開我和牛桂,一個人氣咻咻走了。
北北沒來找我,碧流河一直涓涓流淌。我放羊,割草。經(jīng)過碧流河,我想見到北北,北北有時會在河邊洗澡,或者洗衣服。但是,北北沒出現(xiàn)。我家的母羊在一天黃昏,生了三只小羊。三只小羊,兩母一公,父親高興,母親也高興,我們?nèi)叶几吲d,像過節(jié)似的,父親去??陌湍歉盍艘粔K豬腿肉,回來包餃子。父親一高興,就要抿一杯散簍子,父親一口酒,一口餃子。趁著父親高興,我說,爹,你說過,羊生小羊羔,就安排我上學(xué),算數(shù)嗎?父親瞇著眼,笑吟吟地盯著窗前柵欄里的羊,頓了頓酒杯,說,當(dāng)然算數(shù)。
這次,我從河西出發(fā),蹦蹦跳跳去河?xùn)|找北北。我要對北北說,秋后,我可以陪她上學(xué),保護(hù)她不受人欺負(fù)。我過河時,就看到一輛推土機(jī)在推土,一輛四輪車停在橋東頭,有人往地上卸石頭,青石,規(guī)規(guī)矩矩,棱角分明。橋邊站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是??陌?,這天他穿著T恤衫,老板褲,僅剩的頭發(fā)抹得锃亮,像被牛舔了一樣兒。我又看到莫北北的父親,莫泰平書記,他和??陌筒⒓缯局?,春風(fēng)滿面地討論著什么。
我的腿突然就像灌了鉛,很沉很沉。面前晃著牛桂的一張臉,以及北北不屑地眼神。那時候我不清楚北北有多喜歡我。發(fā)生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后,北北和我之間仿佛隔著什么,但我還是去北北家,找北北了。我必須得到一個答案,莫北北想不想我陪伴她一起上下學(xué)。
我走到莫北北家墻外,在一棵掛滿綠杏子的樹下,看見莫北北和牛桂一前一后,進(jìn)了她家的門檻。我退了回去。轉(zhuǎn)眼,秋天到了。我如愿挎著書包,從河西過橋,到河?xùn)|大隊(duì)部緊挨著的小學(xué)讀書。木橋變成石頭橋了,上面鋪了一層水泥。橋頭欄桿赫然刻著牛明白三個字,那是??陌偷拇竺?,某年某月某日竣工。我踩在石橋上,就像踩在牛桂和他老子的身上,使勁兒踩幾腳,以解心頭之恨。
上小學(xué)之后,從河西到河?xùn)|,北北家是我必經(jīng)之路。有時,北北和我一起走,更多的是我們?nèi)齻€人,牛桂、北北、我。我在一班,牛桂與北北在二班。天知道,他倆不僅在一個班,還同桌。放學(xué),周末放假,我濤聲依舊,割草,放羊,秋后幫父母收獲谷物。我們?nèi)齻€人的關(guān)系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要么一起去割草,玩耍。要么,誰也不打擾誰。小時候,娶媳婦的游戲也極少做了。
讀初中時,牛桂不念了,跟他老舅到縣城闖蕩。北北呢,成績好,有希望考大學(xué)。我不行,一上英語課就頭疼,被英語老師揪到教室外罰站。初三那會兒,我主動輟學(xué)了,父親說,你可別后悔,別埋怨我沒供你讀書。我說,我不會埋怨,我實(shí)在讀不進(jìn)去,遭這罪干嘛?
我不讀書了,父親原計(jì)劃賣掉幾只羊,這下子不賣了,統(tǒng)統(tǒng)交給我管理,割草,放牧,夜里投食等。一來二去,羊要是有什么毛病,基本不用請村里的獸醫(yī),我自己就能拿捏個八九不離十。那陣子,大隊(duì)改成村委會了。莫泰平退下來,讓他侄子莫德國上任。莫德國高中畢業(yè),在南河村也算是高材生。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算盤打得“啪啪”響。莫德國接替莫泰平做村書記,大伙沒多少意見。人家莫德國在他叔手下干了兩三年了,也不是一下子上任書記,是經(jīng)過層層選拔的。
退下來的莫泰平,外甥打燈籠,照舊(舅)牛叉。有莫德國遮著,莫泰平在南河村沒人敢小看他。喊著老書記,老書記。莫泰平就擺擺手,別喊書記,叫我老莫,或者泰平就好。大家說喊習(xí)慣了,改不了,不好改。莫泰平也就聽之任之。
我放羊,羊群像一朵一朵白云從河西飄到河?xùn)|,沿著碧流河飄到山腰上。這期間,我碰到過北北,她騎著自行車去鎮(zhèn)里的普高讀書,有時,羊群走得很慢,羊在前,我在后,和推著自行車的北北遇到。她停下來,簡單地問一句,還好嗎?我說,好。你呢?北北說,也行。然后,就各自離開。有一個滿月的夜晚,我把羊群趕回羊圈,羊們歇息了。我?guī)е簧黼?,?zhǔn)備到碧流河洗一洗。在河的上游,北北剛洗完澡,穿好衣服,頭發(fā)還濕漉漉的,散發(fā)著洗發(fā)香波的香氣。月光皎潔,她薄紗上衣凸出的乳峰,令我意亂情迷,在很多歲月里,我以為對北北沒有以前的喜歡了,那一瞬,在溫存的月色下,我發(fā)現(xiàn),北北在我靈魂里,自始至終也沒走遠(yuǎn)。
是的,那晚的月光很美很美,是我十八歲生命中最亮的晚上。盡管八歲后,我和北北,牛桂三個人在同一平行線走過。牛桂是牛桂,北北是北北,我還是那個我。唯一的變化是,北北穿著兜肚后,我們就有了一段距離。這距離不是牛桂給的,不是北北的本意,恰恰是彼此有了各自的心事。我揣摩不透北北,也揣摩不透牛桂,我對自己都摸不透。但是,那晚,花也好,月也圓。我醍醐灌頂似的,陡然認(rèn)識到我需要什么。我一把扳過北北,北北先是抗拒了幾秒,之后,柔軟無骨,躺在我懷里。那個夜晚,我很清楚,我給不了北北承諾。北北也沒說什么。我眼睜睜看著北北踩著月光,一步一步往家走去。在那以后,我放我的羊,她讀她的書。不放羊,不侍弄田地的夜晚,我坐在碧流河思考一些問題??粗塘骱拥乃啦恢瓜⒌爻9鹚诘目h城奔騰,我想那也是北北的詩歌與遠(yuǎn)方。想著想著,我心頭一酸,眼淚就落下來。那一個個與北北在一起的日子,搖搖晃晃地走來。河?xùn)|河西,我們隔著一座橋。河?xùn)|河西都?xì)w南河村,我喝著碧流河的水,吃著南河村大地上的糧食活到十八歲,北北十九歲。她大我一歲,怎么可能留在南河村?北北的心思在遠(yuǎn)方,在那個叫城市的象牙塔內(nèi)。
我有什么?三十五只羊不是我的,五間房子不是我的,碧流河不是我的,堤壩上的一株草、一棵樹也不是我的。在南河村,我就有一畝地,一個被鄉(xiāng)親們叫來叫去,叫得耳根起繭子的名字,木墩。
莫北北后來不讀高中了,去縣城的頭天晚上,她從河?xùn)|來河西找我,她說,咱倆談?wù)劇?/p>
碧流河的冬天來得晚,別的河流都結(jié)冰了,碧流河尚未封凍,水流較春夏秋慢了下來,水量也少了。成片的蘆葦佇立在岸邊,隨風(fēng)搖曳,沙沙作響。布谷鳥也躲起來,過冬了。沒落雪,不冷。莫北北約我出去的那天上午,牛桂西裝革履,開著一輛黑色轎車回南河村,他把車停在村里梁三家的賣店前,掏出玉溪煙,逢人就遞上一支。有懂煙的人說,這一盒就二十元呢。當(dāng)時,南河村抽得起二十元一盒的玉溪煙,唯有??陌秃湍聡?,還有幾個在外給人蓋樓,蓋房子的瓦匠、木匠。這牛桂才兩三年就混出一輛車?人們眾說紛紜,有的說是牛磕巴給兒子買的,有的說是牛桂自己賺的錢,他在縣城做什么?三年就掙了一輛車?還是北京現(xiàn)代牌的,也有十幾萬呢!也有人說,不管白貓黑貓,逮著老鼠就是好貓。這社會,不偷不搶不違法,不喪良心,踏踏實(shí)實(shí)掙錢就值得稱贊。咋知道牛桂干得是正經(jīng)職業(yè)?反正,牛桂說了,在城市就是好,彎一彎腰就能撿到錢。不像在南河村,土里刨食,煙熏火燎,一年到頭混個溫飽,有啥意思?沒意思。牛桂吹不吹我不知道,那天下午,就有幾個小伙子坐牛桂的車走了。別說其他人動心,我趕著一群羊經(jīng)過他們身邊,看著牛桂那輛黑黢黢的轎車,也動心。那么,北北不讀高中是不是也與牛桂這次回村有某種聯(lián)系?
北北依在白楊樹上,月光照在她臉上,那種安靜的美,令我心動。話到嘴邊,我咽了回去。我說,北北你想好了,去縣城?書也不讀了?北北咬著嘴唇,說,想好了。我說,南河村沒什么值得你留下來了?北北沉吟片刻,岔開話題說,木墩,你打算放一輩子羊,在這里?我堅(jiān)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對,我放一輩子羊,難道就沒出息了?我很想告訴北北,我一本一本讀科學(xué)養(yǎng)羊、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牛的書,其實(shí)是想在南河村大干一場。但是,北北的話把我噎住了。今晚,你叫我來,就是向我告別的?北北說,是的,木墩。對不起,我不想在南河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木墩,你能再抱抱我嗎?
我的心像被一把刀一下一下扎著,滴血,我忍著淚,輕輕擁抱了北北,我明白從此以后,一別兩寬。北北有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和自由,我沒能力挽留她。
過了很久,一滴露珠落在額頭上,濕乎乎的,涼颼颼的,寒意襲來,我不由打了個寒顫,北北,我送你回去吧。
一條路,我倆走了很久很久,好像把一生要走的路,今夜一起走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了北北家門口,我說,保重!北北,祝你幸福。
也祝你,幸福。北北說完,身影被那扇大鐵門吞沒。
我是在去縣城有關(guān)部門申請絨山羊養(yǎng)殖基地時,在一家做牛肉面的小館子里,碰到牛桂的,他戴著廚師帽,穿著大廚衣服,在顛勺,炒菜。我透過窗戶看到了他,為弄清到底是不是,我上前確認(rèn),牛桂在見到的我一剎那,臉紅了,眼神躲閃。后來,我倆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嘮了起來。原來,他進(jìn)城后,因沒文憑,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只好跟人學(xué)廚,已經(jīng)出徒兩年了,月工資也就是四五千,至于那輛北京現(xiàn)代,他紅著臉說是他師傅的,他借來開回鄉(xiāng)下的。我倆破天荒第一次在一塊喝酒,陳香酒,據(jù)說是這座城市的名酒。也許是酒精的作用,牛桂酒后吐真言,他說,他愛北北,從小到大都愛北北。可北北不喜歡牛桂,北北曾斬釘截鐵地對牛桂說過,她心里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木墩。
距離北北離開南河村兩年了。期間,北北和我就如斷線的風(fēng)箏,沒有任何交集。也許,我跟北北之間,只是一個故事,僅僅是故事,毫無懸念,也談不上跌宕起伏,就像那晚,北北親口對我說,南河村沒有值得她留下的人和事一樣。
我把絨山羊養(yǎng)殖基地牌匾捧回南河村的那天下午,迎來了南河村兩個月以來的第一場雨。雨不大不小,落在瓦棱,倒扣的鐵桶,落在樹葉間,落在玉米苗上,噼噼啪啪,滴滴答答,如一曲天籟的音樂。這場雨足足下了一夜,整個南河村洗了一次天浴,到處清澈,碧綠。河流潺潺,一輪驕陽緩緩升起。
這一天,我們南河村榮花鄉(xiāng)第一個千只絨山羊養(yǎng)殖基地掛牌儀式,將在上午十點(diǎn)鐘進(jìn)行。祿鄉(xiāng)長,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書記江波也開車前來參加剪彩。我不止一次,在夜闌人靜時想過,去縣城找一找北北,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父親請幾個媒人來給我介紹對象,我均以忙事業(yè)為借口,推辭了。
南河村的男女老少,還有附近村屯的人,齊呼啦圍在養(yǎng)殖基地前,等著剪彩掛牌。這時候,一個人悄悄站在一棵柳樹后,頭上扣著一頂涼帽,戴一副墨鏡,穿一件湖藍(lán)色碎花連衣裙,很顯然,她是不想被人認(rèn)出來。
幾個青壯勞力,在河畔的沙灘點(diǎn)燃兩串爆竹,祿鄉(xiāng)長剪彩后,來了一番熱情洋溢的講話,鄉(xiāng)親們推推搡搡讓我說幾句,我也不客氣,把日后的打算和盤托出,我說,要建一個大型的絨山羊養(yǎng)殖基地,在此基礎(chǔ)上,向周邊村鎮(zhèn)擴(kuò)展,下一步著手奶羊的大規(guī)模繁殖,建羊奶生產(chǎn)加工廠,吸收在家男女勞動力進(jìn)廠,也讓常年在外漂泊的民工回村就業(yè)。
人群中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久久不肯停下。我講完話,拉了一把父親,囑咐他招呼各位,自己擠出人群,飛快地朝柳樹后的那個人撲去。
責(zé)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