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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米陽光

2023-08-15 17:54鄧文靜
駿馬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陽子額吉氈房

鄧文靜(滿族)

額吉的指尖明晃晃的,那是銀針在她手中游走;阿布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是青草正在大地上瘋長。

不消一刻,額吉就用細(xì)針密線把天上人間的好東西收攏在一塊粗布上:頭頂飛過的燕子,天上飄忽不定的云兒,草原上遍地開放的野花……

要等一季,阿布撒下的那一壟壟草籽才能在長生天的召喚下,將自己綁成一捆捆草,排著隊回到家里,成為牛羊口中的美味,成為鋪在身子底下松軟的席子……

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落在額吉和阿布腳邊,啄食地上的碎屑。太陽升起來,初戀似的紅著臉。額吉和阿布在這片草原上勞碌著,盡管他們的性格迥然不同:額吉脾氣火爆,是負(fù)能量的集裝箱,抱怨、嘆息、無奈……不肯吃草餓瘦了的羊羔,不小心打碎了的瓷碗,陰晴不定的天氣,都讓她擔(dān)心不已,抱怨不休;阿布卻生性淡泊,他和誰也不爭,也不屑于和誰爭,又患有心臟病——心臟偶然間的停頓,讓阿布更加感受到孤獨的顫抖,那種感覺如同世界一般古老。歲月磨合了他們的鋒與芒。額吉和阿布攜手生活了幾十年,直到暮色遮住了他們蹣跚的步伐,他們手牽著手走進(jìn)擺在氈房的黑白照片里——照片里的他們,正低著頭說話,說著從前的那些故事。

陽光下,一只螞蟻正在運(yùn)送一只比自己身體大幾十倍的干蟲,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盡管蟻穴就在三十厘米處,大約朝魯一個腳掌的距離,可于這個小東西來說,無疑要拼盡全力了。

風(fēng)從太陽快要落山的地方吹來,閑坐了一下午的朝魯忽然來了興趣,他想起小時候用開水燙死一窩螞蟻,用土塊壓住一只正在蠕動的毛毛蟲,把蜻蜓、蝴蝶的翅膀一個個揪掉看著它們扭曲地爬……朝魯拾起地上的一截草桿,把干蟲從螞蟻背上打落下來,又用草桿末端輕輕壓住螞蟻,任憑它四腳朝天地掙扎??粗浵伒拿\(yùn)被自己的兩根手指牢牢地束縛住,朝魯笑出聲來。這是朝魯逃到外鄉(xiāng)后,第一次一個人哈哈大笑。原來有時候,傷害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生命也會帶來快感,而這種“快感”僅次于朝魯“順走”老額吉兒子的撫恤金。那時老額吉的大兒子剛死于一場車禍。

黃昏坐在春天的門檻上,朝魯?shù)挠洃浵癯彼粯油说搅撕苓h(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在那草原深處。

那個深秋之夜,夜黑得如草原隱遁的牛羊。朝魯揣著一摞子錢,慌慌張張地跑回來,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在月光里偶爾一晃。他剛剛潛入獨居在草原最南端的老額吉高娃的氈房里,打開柜門偷走了撫恤金——老額吉活命的錢。驚醒的老額吉死命抱住朝魯?shù)耐?,卻被他一腳踢開,老額吉的頭撞在門框上,鮮血直流。

給牛羊填完草,正準(zhǔn)備睡覺的阿布瞧見朝魯慌慌張張的樣子,就知道他又闖禍了,看到朝魯哆嗦著掏出一沓沾滿血跡的錢,阿布的身子像篩糠一樣抖動著。許久,阿布攢足了力氣,給了朝魯一記響亮的耳光。一向隱忍的阿布,漲紅了臉,太陽穴兩邊青筋暴出,第一次動手打了朝魯。

刺耳的聲音驚擾了神明。額吉從夢中驚醒,她起身披衣,來不及穿鞋就踉踉蹌蹌地下了地。

風(fēng)不動,空氣不動,清瘦的月亮也不動。朝魯一灘爛泥一樣跪在地上,雙手卻緊緊地抱著額吉的腿,一聲聲地呼喚著額吉。

你把我也打死吧!額吉目光冷冽,她像老母雞護(hù)崽一樣,將朝魯緊緊地抱在懷里。在朝魯面前,身披厚厚盔甲的額吉有著上千畝的溫柔與愛。

阿布緊鎖眉頭,捂住胸口,他的心劇烈地痛起來,再一次揚(yáng)起的手緩緩落下,老淚縱橫。

那一夜,躁動、不安、嘆息,像綠色藤蔓一樣纏繞著氈房,越長越密,越長越長。

第二天黃昏時分,警笛聲遠(yuǎn)遠(yuǎn)響徹草原的時候,額吉推搡了朝魯一把,給他使了個眼色,說了聲“跑”,那聲音低得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可朝魯卻聽了個真真切切。阿布也聽了個真真切切,他肩膀抖動著,努了努嘴,沒有說一句話。

朝魯像得到了將軍的“密令”一樣,他看了一眼額吉,又看了看阿布,拔腿飛奔著往外跑,他跑過一片草場,翻過一道沙丘,蹚過一條小溪,一路向西。

額吉把站在自己身后的陽子推到警察面前,說他就是朝魯。

門前的老榆樹在夕陽下漏洞百出。阿布驚得退后了一步,險些摔倒。他緩緩地倚在老榆樹上,手緊緊地?fù)钢植诘臉涓?,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看著陽子,眼里滿是憐憫和無奈。

陽子是個啞巴,他張大了嘴巴比劃著,卻發(fā)不出聲音,他眼巴巴地望向阿布,祈求他的幫助。阿布的脊梁骨被風(fēng)吹涼,不住地打著冷戰(zhàn)。陽子又看了一眼額吉,額吉偏過了頭,不敢直視陽子的眼睛。

陽子被警察帶走了,他臉上的肌肉抖動不止,拼命地咬著嘴唇,眼里要噴出火來,他決絕地跟在警察身后,沒有回頭。

阿布扶著門框,一點點慢慢蹲下來,雙手捂在了臉上。

額吉走過來,拍拍阿布的肩膀,坐在了他身旁。

風(fēng)吹亂了額吉的頭發(fā),也吹亂了她的心——連平日最喜歡的那只小羔羊咩咩地叫著走過來,都被額吉一腳踢開了。額吉知道自己愧對陽子,她總是把最好的東西都給小陽子三歲的朝魯,衣服、靴子,小馬駒,就連每天早晨起床后,都是朝魯先穿好衣服跑出氈房,享受第一茬鮮嫩干凈的陽光……而這一切,皆因陽子是額吉和阿布的養(yǎng)子。

晚風(fēng)漫過草原,吹起了從前。

二十五年前的那個清晨,剛走出氈房的額吉隱隱看到老榆樹下有個大竹籃子。額吉慢慢走近,揭開蓋在籃子上面的布,一個小嬰兒赫然出現(xiàn)在額吉面前。

這是誰家的孩子?額吉問道。

掠過草原的,只有一陣緊過一陣的風(fēng)聲。

陽光柔柔地灑落下來,小嬰兒的臉泛著太陽的光澤,毛茸茸的。小嬰兒揉揉眼睛,忽然就沖著額吉笑了。

額吉的心熱烈地跳動著:結(jié)婚三年的她,還沒有孩子——這個孩子是太陽送給自己的禮物嗎?

額吉俯下身來,摸著小嬰兒粉嘟嘟的笑臉,輕聲地呼喚“板弟”,板弟的眼睛清澈明亮,倒映著整個草原的光輝。額吉收養(yǎng)了這個被丟棄的小嬰兒。草原的夜,狼經(jīng)常出沒,要是被餓狼叼走了那可如何是好!額吉把他從竹籃中抱出來,他只是笑,一聲也不哭。迎著剛出生的太陽,額吉為他取名“陽子”——太陽的兒子,像太陽一樣,光芒萬丈!

小陽子到來后,額吉和阿布心里暖洋洋的,尤其是阿布,對這個太陽送給自己的兒子,眼里滿是柔光。小陽子的小臉紅彤彤的,泛著太陽的顏色與光澤。這個家也生動起來:小陽子會爬了,會走路了,會跑了……轉(zhuǎn)眼間陽子兩歲了,他很聰明,總是跟在阿布的身后,跟著阿布去割草,跟著阿布去接羔,跟著阿布去擠奶,他像阿布的一截“小尾巴”??墒沁@個“小尾巴”整天咿咿呀呀,不曾叫過一聲“額吉”“阿布”,只會伸出小手對著額吉和阿布比比劃劃。

“額——吉,額——吉”。額吉一個字一個字地教著小陽子。

小陽子緊緊地盯著額吉的嘴,瞪大了眼睛,然后就笑了。

“阿——布,阿——布”?;蛘摺邦~吉”兩個字的發(fā)音有些難,額吉指著正在旁邊修理馬鞭的阿布,提高了聲音。

小陽子跟著額吉張開了嘴,可還是什么聲音也沒有。

難道——陽子是個啞巴!

陽子確實是個啞巴。額吉忽覺眼前的天和地都顛倒了過來,她眼前一黑,身子向后傾斜。阿布趕忙丟下手里的東西,沖過來扶住了她。

躺在氈房里的額吉唉聲嘆氣,她冷著身子,側(cè)過臉,推倒了阿布端過來的水,大聲訓(xùn)斥著湊過來的小陽子。

額吉就是這個家的命運(yùn)和風(fēng)水,她總是安排著生活里的一切:什么天氣要向大地上播撒草籽,什么季節(jié)里要趕著牛羊轉(zhuǎn)場,什么日子要去敖包祭拜……就連不喜歡的那只公黑羊,額吉也不讓它和別的母羊交好。

可是這次,額吉卻被生活給安排了。在額吉的經(jīng)書里,領(lǐng)養(yǎng)一個健康的孩子,把他養(yǎng)大,教他騎馬,射箭,經(jīng)營草場,等他長大結(jié)婚生子……日子就這樣和和美美地過下去該有多好!賜給自己一個有殘疾的孩子,難道也是長生天的安排?

看著虎頭虎腦,托著下巴蹲在地上看小螞蟻覓食的小陽子,額吉有些難過,更有些沮喪。

那些時候,生活對額吉不好,額吉也就怠慢了日子。她不過問草場的事,也不和阿布一起趕牛放羊、添草喂料,而是常常一個人坐在半山坡,看日出日落,看斜風(fēng)細(xì)雨。阿布搖搖頭,他牽著小陽子的手,獨自扛起了草原,扛起了生活。

日子就這樣不急不緩地走著。半年后,困頓的額吉總是聞著點油腥就反胃,還不時地嘔吐,就算把一盤鮮嫩肥美的手把羊肉擺在面前,額吉也捂著鼻子推開了——額吉有小寶寶了!

長生天再一次眷顧了額吉。太陽照常升起,額吉的天又亮了,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個家就完整了,草原也就完整了。

額吉笑了,阿布笑了,小陽子也跟在阿布身后,拍著小手笑了。

來年春天,草原剛剛蘇醒的時候,額吉有了自己的孩子——朝魯出生了。

一晃,草綠了一茬又一茬,牛羊壯了一群又一群,額吉和阿布的頭發(fā)白了,孩子們也長大了。在牧人古老的經(jīng)書里,家里的黑尾巴狗,即便沒有跑來的野狗漂亮壯實,但也想自己那難看的尾巴一代代傳下去。

額吉也一樣。額吉的愛像草原一樣廣闊,可她幾乎全給了朝魯;阿布的愛像高山一樣巍峨,他將愛平均分配,一半給了自己的兒子朝魯,一半給了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陽子。可是在這個家,阿布說了不算。

于是,在額吉無端的溺愛和包庇下,朝魯一步步走向犯罪的深淵,而心地如哈達(dá)般潔白的陽子,卻成為朝魯?shù)奶孀镅颉T诒痪鞄ё?,出了氈房的一剎那,陽子仿佛大徹大悟一般,養(yǎng)子——陽子——替罪羊。

殘陽如血,燃燒著陽子的身世。陽子低下頭,認(rèn)命了。

暮靄迅速淹沒了大地。一陣風(fēng)吹來,窺透了一切。

丟下手中的草桿,看著被自己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螞蟻,朝魯發(fā)現(xiàn)又一只螞蟻施施然地爬過來,接替了剛才那只螞蟻的工作,繼續(xù)往巢穴里拖干蟲。朝魯愣住了,不知為何,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陽子。小時候陽子總是跟在朝魯身后,咿咿呀呀地比劃著“弟弟”,像朝魯?shù)陌虢赜白右粯?,為他遮陰避日。炎炎夏日,陽子把朝魯拉進(jìn)自己的影子里,自己像一棵樹一樣暴曬在陽光下;風(fēng)起時,陽子把袍子脫下披在朝魯身上,護(hù)著他往氈房跑。他把朝魯殘害的蟲子小鳥一一埋葬;在朝魯偷吃了牧業(yè)社大嬸家下蛋的母雞后,替他挨打受罰;甚至在朝魯犯罪后頂替他坐牢……朝魯不再看螞蟻,而是從兜里掏出一把草籽,放在嘴里慢慢地嚼。這包草籽是朝魯逃跑前,額吉讓他帶在身上的東西。東奔西跑的朝魯臉黃黃的,像是在生著病。他的汗水連綿不絕地落下來,潮濕和粘稠讓這個地道的蒙古漢子窄了幾分,矮了幾分。

眼前的這些螞蟻爬來爬去最后都會鉆到那堵土墻根下,那是它們的家。人亦如此,他們黃昏中的那些影子,總會慢慢地朝夕陽里的那個家奔去。

四處奔波的朝魯,學(xué)會了很多漢話,蝸居于低矮簡陋的房子里讓他的皮膚日漸蒼白。房間里唯一的一扇窗,讓朝魯堵住了,白天如同黑夜一樣潮濕,攪動這一屋子潮氣的,只有墻角處的風(fēng)扇,“嗚嗚嗚”地吹著。每個夜里,朝魯合衣而眠,稍有響動就會驚醒,透過窗子的縫隙向外看,月亮把夜照白了,可一團(tuán)黑影在眼前慢慢放大,那飄忽的影子,像額吉,像阿布,也像陽子。朝魯豎起耳朵仔細(xì)聽,什么聲音都沒有,他把腳下的白貓摟在懷里,這只被朝魯叫做“阿吉”的流浪貓,會讓朝魯在不經(jīng)意間喚成“額吉”。朝魯把臉深埋進(jìn)它柔軟的毛里,淚流滿面,望著逃來的遠(yuǎn)方,想起額吉,想起阿布,也想起陽子。

逃亡的那些日子,朝魯覺得自己離草原越來越遠(yuǎn),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朝魯有時忽然想說幾句蒙語,卻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朝魯把草籽散在花盆里,零星長出的幾株小草,仿佛是朝魯心中的那片草原,在郁郁蔥蔥地拔節(jié)。從逃跑那天起,朝魯就把名字改為“陽子”了,朝魯換過很多工作,他在城市繁華的街道上清掃垃圾,在鄉(xiāng)村雜亂的店鋪里擦拭貨品,在鋼筋水泥里摸爬滾打……朝魯總是偷偷摸摸地,螻蟻般地討生活。他總是戴著一頂破舊的鴨舌帽,低著頭,弓著身,小聲碎步地進(jìn)進(jìn)出出。朝魯提防著風(fēng)聲,也提防著外面的世界。

是時候回去了,朝魯自言自語。被額吉嬌慣壞了的他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吃不飽,穿不暖,像只老鼠一樣四處躲竄?;氐讲菰?,這么久了,草原的風(fēng)沙早就把一切罪證掩埋了。一個聲音說。

是時候回來了,額吉自說自話。額吉放下手里的針線,扶著氈房的門向外張望。朝魯逃亡的那些日子里,額吉點起馬燈,一針一線,縫制了一件又一件長袍、短卦和坎肩——為朝魯,也為陽子。

是時候回來了,阿布喃喃自語。陽子坐牢的那些日子里,阿布的身體迅速衰敗,他日漸消瘦,瘦得仿佛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根骨頭了。太陽曬白了阿布的頭發(fā),他總是向梁坡的方向張望,那是朝魯逃跑的路,也是警察帶走陽子的路。

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額吉精心準(zhǔn)備了牛羊肉、棗餅、奶酪,將擺放在紅木柜子里的那瓶白酒裝進(jìn)籃子里,給了阿布一個眼色。阿布會意了,跟在額吉身后,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個身影互相攙扶著,一步步繞到敖包山的東面,雙雙跪在老額吉高娃的墳前,斟滿一杯酒,雙手合十,禱告、懺悔,祈求得到老額吉和長生天的原諒。

額吉在贖罪。那些日子,額吉噩夢連連,夢中總是有一雙手緊緊地扼住了她的脖子,她拼命喊叫,可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那種感覺就像陽子被警察帶走時看向自己的眼神,發(fā)不出聲音的陽子,也是同樣的驚恐與無助。額吉猛然驚醒,汗水打濕了衣襟。整夜無眠,如果可以,額吉愿意替朝魯坐牢,把陽子換回來。

阿布也在贖罪。祭拜回來后,阿布在氈房門口老榆樹的枝丫上,系上一根紅絲帶。紅絲帶在風(fēng)中飄蕩,像阿布奔涌在血管里的鮮血。阿布想,即便渾身上下只剩下一根骨頭了,也要活出點骨氣來。紅絲帶不語,只在風(fēng)中點頭。

三個月后,額吉和阿布等回了陽子。陽子回來那天,阿布已老得像氈房門前那棵風(fēng)燭殘年的老榆樹。阿布顫抖著手,從額頭、眉毛、眼睛,一點點撫摸著陽子的臉,喃喃地說著,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阿布對不住你……陽子的心里止不住一茬茬的深淵,他輕輕抓住了阿布那雙被歲月風(fēng)干了的手——一種暖沿著阿布的手蔓延開,慢慢滲入到陽子的心里。陽子像兒時那樣趴在阿布的腿上,流著淚搖搖頭,又點點頭。

額吉先是驚愕,然后是高興,繼而淚流滿面。額吉轉(zhuǎn)身回到氈房,捧出一件長袍和短褂子,顫抖著雙手給陽子穿在身上。一生要強(qiáng)的額吉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愧疚不已。

額吉對著陽子深深鞠躬,淚水滴滴滑落在新袍子上。額吉緩緩地屈膝,祈求陽子的原諒。

陽子那顆羊絨般柔軟的心顫抖不已,他趕忙扶起了額吉,又擁抱了阿布——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就是這片草原蓬勃生長的樣子。陽子原諒了額吉和阿布,他匍匐于大地,一直感恩地活著——如果當(dāng)年不是額吉收養(yǎng)了自己,恐怕早就被餓狼叼去了。

額吉和阿布經(jīng)歷了生活的大喜大悲,以至于在陽子回來后,他們誰都沒有問陽子,你怎么回來了?

陽子也沒說,但是他永遠(yuǎn)記得那個時刻。一大清早,警察就把陽子送了出來,并向他鞠躬致歉:根據(jù)“知情人”舉報,我們抓錯了人。后來經(jīng)過我們認(rèn)真核實取證,確定你不是傷害老額吉的人。真是對不起了!現(xiàn)在,你可以回家了。

踏出監(jiān)獄大門的那一刻,陽子深深地呼吸著外面的空氣,陽光重新普照人間,滾滾洪流溫暖得讓人眩暈——陽子覺得這一刻足以和人類歷史上的一些偉大時刻媲美。

至于那個“知情人”,不消說,陽子也猜測出了八九分。但他和阿布一樣,嘴巴和山上的巖石一樣堅硬。

要是朝魯也在就好了……都怪我,把他蔭住了。說這話時,額吉的身子正蔭在老榆樹的影子里,而陽子就晾在蓬松的陽光下。額吉終于醒悟,人被蔭住了,就會像小樹一樣長不粗長不大。

額吉沒等到朝魯。在陽子回來后不久的一個黃昏,從外面逃竄回來的朝魯就被警察帶走了。

朝魯是在一場南風(fēng)中回到草原的。

陰歷五月十三這天,是傳承已久的大型祭敖包日。朝魯混跡在人群中,看到世代祭祀這座敖包的牧人們穿著節(jié)日盛裝,扶老攜幼,一大早就從四面八方涌來,把從家里帶來煮熟的全羊和奶制食品擺在祭祀臺上,然后每家的戶主焚香舉燈,并系上象征美好吉祥的哈達(dá),意味著向敖包神靈報道。

恍惚如昨日。

朝魯還沒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祭祀儀式開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跳入眼前,那倔強(qiáng)又孤單的背影讓朝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陽子。陽子身著盛裝,擊鼓跳躍出場,祈求長生天恩澤于草原富庶生機(jī)、遠(yuǎn)離邪惡。陽子黝黑的臉上閃著光澤,顴骨高高的,眼睛深陷——這讓朝魯覺得陽子才是真正的蒙古人,而自己,是草原的懦夫,一個冒牌貨。

夕陽下,陽子的臉上鍍了一層金邊,手捧潔白的哈達(dá),目光深邃得猶如一口深井。朝魯覺得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啃噬著心臟,他乜起眼,右肩膀向下傾斜,使勁地踩碾著地上的一只螞蟻。

這時,祭祀的音樂聲響起,朝魯像聽到了神的召喚,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雙手高高舉起,合十,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五體投地,他爬著慢慢靠近敖包。這樣爬著爬著,他忽然覺得人和蟲子是一樣的,而他自己,和剛剛那只被踩碾過的螞蟻無異。可天底下也沒有兩只一模一樣的螞蟻,流亡他鄉(xiāng)的那些時日,他房子里的螞蟻都是黃蠟蠟的,草原的螞蟻則不同,黑黝黝的。

朝魯站起來,陽子轉(zhuǎn)過身來。他們都看到對方了。朝魯看著“朝魯”,陽子望著“陽子”,他們的名字遇在一起。一粒草籽從朝魯褲兜的縫隙里滑落,落地生根。前來祭拜的人群熙熙攘攘,很快將他們淹沒。陽子深深地弓著腰,慢慢走過來,把哈達(dá)放到朝魯手里。陽子早與自己和解,與朝魯和解,與命運(yùn)和解。朝魯?shù)拖骂^默默接過哈達(dá),淚從他的手背流到陽子的手心里。朝魯看到地上陽子的影子高過了敖包上那些五顏六色的經(jīng)幡。朝魯愧疚不已,他想留下來,和陽子一起把敖包祭祀傳承下去,那是阿布一生的心血。

突然,朝魯?shù)哪抗獗灰恢晃浵仩砍痘貋?,剛才他踩螞蟻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小沙坑,本以為那螞蟻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塵”,誰知一陣風(fēng)吹過,它竟然伸出兩只前爪,緊接著探出小腦袋,掙扎著往外爬。朝魯大口呼吸著這來之不易的空氣,心里的燈漸漸亮起來。

朝魯知道自己還年輕,從頭開始并不晚。朝魯要把自己的身份再改回來,回到初心,做回真正的“朝魯”。以前的事,就讓一切隨風(fēng)而逝吧。

可朝魯忘了,風(fēng)會記住許多事。

一時間警笛大作,幾個埋伏在祭拜人群中的警察一躍而出,將朝魯摁倒在地。

這一次,朝魯終于做回了他自己。

蟲鳴聲減弱,涼風(fēng)四起,夏天的故事很快就結(jié)束了,可生活還在繼續(xù)。

朝魯入獄后,阿布像完成了一件心事一樣,捂著起伏的胸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雖然心痛,但更心安。額吉滿臉疑惑,她偶爾“審問”似的看著阿布,而阿布只是像額吉那時一般,偏過了頭。

罷了罷了,“知情人”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朝魯總得自己向老額吉贖罪,向長生天贖罪。額吉想。

額吉知道,有生之年怕是再也見不到朝魯了。這都是命!額吉又濕潤了眼眶。老了的額吉,漸漸褪去了年輕時的鋒芒,開始溫柔地看待萬事萬物。額吉的這一生如同一盒磁帶的AB面:年輕時是A面,主宰生活,引吭高歌,激蕩起伏;老了以后翻轉(zhuǎn)到B面,生活主宰,低沉婉轉(zhuǎn),細(xì)細(xì)綿綿。

慢慢的,額吉接受了宿命的安排。初見陽子時,額吉心里就盤算著,養(yǎng)一個孩子,教他騎馬、射箭、經(jīng)營草場,把上百畝的草場和牛羊都留給他——現(xiàn)在不正是如此嗎?

陽子也確實是個值得托付的“養(yǎng)子”,打小就生活在草原上,他接過額吉和阿布手里的馬鞭,成為這片土地的掌管者,去山坡上走一走,抓一把風(fēng)在手里,就知道這一年的雨水多不多;擼一把草籽放在嘴里嚼一嚼,就知道今年的牛羊肥不肥,壯不壯。在他的打理下,草兒一年比一年高,牛羊一年比一年壯。陽子還在荒山坡開墾了一小塊地種旱煙,只因為額吉說還是旱煙抽起來得勁!

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可是陽子越長越像阿布了——不僅是容貌、走路的姿勢,還有那不經(jīng)意的一瞥以及倔強(qiáng)不肯服輸?shù)难凵?,簡直一模一樣?/p>

額吉看在眼里,滿是贊嘆;阿布看在眼里,滿是欣慰。

又是幾年過去了。一天,額吉拍拍陽子的肩膀,把別在腰間的一串鑰匙摘下了,放在陽子手上。陽子咿咿呀呀地推脫著,比劃著,家還是由額吉來當(dāng),自己一定會給他們養(yǎng)老!

額吉笑了,掰開陽子緊握的雙手,將鑰匙放在他手心里,這個家,以后你說了算!

陽光照過來,落在陽子的身上,他像一株生命力正旺的大樹。陽子知道,額吉和阿布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朝魯坐牢了,自己就要成為這個家的“頂梁柱”。陽子緊緊地握著鑰匙,鄭重地點點頭。

又是一個春天,天空明亮,草兒綠了,牛羊成群——春天在大地上寫詩??墒前⒉嫉男呐K病加重了,他佝僂著身子縮成一團(tuán),臉色蠟黃,像一盞即將燃盡的油燈。

陽子守在阿布身邊照料,他整夜開著燈,生怕稍有不慎,黑暗中的那只無形的手,就將阿布推向深淵。

又是漫長的一夜,凝重、緊張、深思,如綠色的藤蔓緊緊纏繞著氈房,一如當(dāng)年。

天亮后,陽子做了一個決定。他賣掉幾十只牛羊,背上行囊,帶著阿布來到了城里。陽子要給阿布治病,哪怕砸鍋賣鐵,哪怕疾病最終會無情地帶走阿布,陽子也要帶阿布到城里最好的醫(yī)院看病。額吉同意了,她當(dāng)然希望阿布的身體好起來,陪伴自己更久一點。他們還要在一起,看好多的日出日落,花開花落……

阿布住進(jìn)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陽子日夜守候。可是到了醫(yī)院,錢就像流水一樣,嘩啦啦,嘩啦啦,大把大把地流走了。

額吉一個人守著氈房,守著草原和牛羊。額吉不能離開草原。她怕哪一天朝魯回來找不到家,找不到她,那該多傷心難過呀!

阿布的病一日比一日重,額吉的眼睛也一天不如一天,可是他們都在堅持,就像頭上的這一米陽光,只要黑夜褪去,陽光就會照耀大地。

日已西斜,大霧漫漶,陽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草原趕,卻忘記了路,徘徊在一個岔路口,無法打聽。一腳踩在泥漿里,丟了一只鞋……陽子一急,醒了。陽子有些透不過氣來,他猛地坐起來,一轉(zhuǎn)身,見阿布正憐愛地看著自己。

是我拖累你了!阿布拉著陽子的手,說道。

陽子搖搖頭,比劃著讓阿布安心養(yǎng)病,不要多想。

陽子扶著阿布來到窗邊,見窗外粉粉白白一片。喏,春天來了!阿布這天的精神似乎特別好,他面色紅潤,一字一句地說要吃榆錢窩窩。陽子犯難了,城里哪有榆錢???對了,草原有?。£栕右慌拇笸?,抓起籃子出了門。坐了三個多小時的汽車,來到氈房前,只見老榆樹下坐著一個身形消瘦、面色蒼白的老太太,麻雀圍在她腳邊啄食。

才半個月不見,額吉竟然蒼老到這般模樣。陽子丟下籃子,匍匐在額吉的腳邊哭泣。

見到陽子,就像有光落進(jìn)了眼睛里,額吉一把抓住陽子的手,喃喃地說著,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陽子哭到不能自已,仿佛聽見自己在曠野里的悠長回聲,一邊是重病的阿布,一邊是無人照料的額吉,陽子恨自己分身無術(shù)。

陽子摘了滿滿一籃子榆錢。黃昏跟著額吉和陽子一起進(jìn)了氈房的門。把榆錢淘洗干凈和上玉米面,撒上鹽和蔥花拌勻做成窩窩狀。半小時后,一鍋玲瓏翡翠般的榆錢窩窩熟了。

安頓好額吉,安頓好牛羊,陽子馬不停蹄地趕回城里醫(yī)院,叫阿布起來吃飯,阿布卻已經(jīng)說不上話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摸摸索索探出手來拉住陽子,在他手背上使勁摁了一下,大拇指慢慢松開,手一點一點地滑落下去,沒了氣息。

阿布成為床頭上的黑白照片。

阿布的葬禮上,陽子身披白衣,捧著阿布的照片走在前面。一直沉默不語的額吉突然啜泣起來,和朝魯被抓那天哭得一樣厲害。

幾年后,額吉追隨阿布而去,她也鉆進(jìn)床頭的黑白照片里,和阿布肩并肩,笑意盈盈。

陽子孤零零地站在氈房前,看老榆樹下的榆錢落了一層又一層,敖包山后面也落花成塚。每年的清明時分,陽子都會帶上牛羊肉、棗餅、奶酪,拿出紅木柜子里的酒,繞到敖包山后面,給阿布掃墓,給額吉掃墓,給老額吉高娃掃墓。

許多年過去了,陽子從沒離開草原,沒離開牛羊。他每天都朝路上張望,似乎在等著誰。

他在等,等某一天,阿布、額吉和老額吉的墳前,又多了一個祭拜的人。

責(zé)任編輯?烏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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