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杰
西方一個古老詞組natural history(拉丁語為historia naturalis 或naturalis historia,法語為histoire naturelle, 德語為Naturgeschichte,俄語為естественнаяистория),意思是對事物做宏觀層面的自然而然的探究(不同于還原論研究和數(shù)理研究),通常翻譯為博物、博物學、博物志、自然志,但近來一些人主張直譯為自然史、自然歷史。更多的情況是,譯者根本沒有把它視為一個重要詞組(固定搭配),想當然地進行了字面翻譯。要提請注意的是,natural history 通常不同于history of nature,在這里一般的邏輯推理不管用。
已有人多次指出, 譯成某某史是不恰當?shù)?,因為這個詞組中的history(源于希臘詞στορ α)不是“歷史”而是“探究”(inquiry)的意思,但是收效甚微。在這個問題上,新華社、CCTV各大媒體并沒有帶好頭。當然,這也沒什么,起初大家都不是很明了其中的道理。革命導師的經(jīng)典著作也曾譯錯過。
西方博物學早期是不討論歷史變化問題的,詞組natural hi s tory并不討論物的時間演化進程。這方面的證據(jù)非常多,比如可以查《希臘語- 英語詞源》(Henry George Liddell and Robert Scott. A Greek-EnglishLexicon . Revised and augmented throughout by. Sir Henry Stuart Jones. withthe assistance of Roderick McKenzie.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40)中的στορ α, 也可以看希羅多德、亞里士多德、塞奧弗拉斯特(Theophrastus)甚至約翰·雷(John Ray)等人作品中history(historia)的意思。
還可以讀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中的描述。在一九七一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單行本中,中央編譯局當時的確把“博物學”翻譯成了“自然史”(173頁),但是新的譯本已經(jīng)改正。二00九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九卷中收錄的《自然辯證法》中,已改譯為“博物學”。這一修改有沒有道理呢?可以看上下文的邏輯:
“近代自然科學的第一個時期——在無機界的領域內(nèi)——是以牛頓告結束的。這是一個掌握已有材料的時期,它在數(shù)學、力學和天文學、靜力學和動力學的領域中獲得了偉大的成就,這一點尤其要歸功于開普勒和伽利略,牛頓就是從他們那里得出自己的結論的。但是在有機界的領域內(nèi),卻沒有超出最初的階段。對歷史地相繼出現(xiàn)和依次取代的生命形態(tài)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各種變化著的生活條件的研究—古生物學和地質(zhì)學——當時還不存在。那時,自然界根本不被看作某種歷史地發(fā)展著的、在時間上具有自己的歷史的東西;人們注意的僅僅是自然界在空間的廣延性;各種不同的形態(tài)不是前后相繼地而只是彼此并列地被組合在一起;博物學被認為適用于一切時代,就像行星的橢圓形軌道被認為適用于一切時代一樣。對于有機物的所有進一步的研究,還缺乏兩個首要的基礎:化學以及關于有機物的主要結構即細胞的知識?!?/p>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也提及博物學:“物理學也正是在十八世紀獲得了科學性質(zhì);化學剛剛由布萊克、拉瓦錫和普利斯特列創(chuàng)立起來;由于地球形狀的確定和人們進行的許多次只有在今天才對科學有益的旅行,地理學被提高到科學水平;同樣,博物學也被布豐和林耐提高到科學水平;甚至地質(zhì)學也開始逐漸地從它所陷入的荒誕假說的旋渦中掙脫出來。百科全書思想是十八世紀的特征;這種思想的根據(jù)是意識到以上所有這些科學都是互相聯(lián)系著的,可是這種思想還不能夠使各門科學彼此溝通,所以只能夠把它們簡單地并列起來。在歷史學方面情況也完全一樣;這時我們第一次看到卷帙浩繁的世界史編纂著作,它們固然還缺乏評介并且完全沒有哲學上的分析,但畢竟不是從前那種受時間地點限制的歷史片斷,而是通史了。”
恩格斯在這里討論人類近代對大自然的探索,指出在早期階段并沒有考慮演化問題,即沒有展現(xiàn)大自然的歷史進程。擴展一下,如果再讀一讀之前和之后更廣泛的內(nèi)容,更可以確認這一點。恩格斯非常強調(diào)“歷史的東西”。他說:“那時,自然界根本不被看作某種歷史地發(fā)展著的、在時間上具有自己的歷史的東西。”意思是,大自然顯然是歷史地演化著的,但是當時的自然科學(或者稱類似的某種學問)并未展示這一點,當時的學術界“注意的僅僅是自然界在空間的廣延性”。即使涉及了、描述了前后相繼的事物,依然沒有把它們真正連接起來,它們也只是“彼此并列地被組合在一起”。接著,恩格斯舉例說明了那時的一種學問,沒有發(fā)現(xiàn)和展示“歷史”。這門學問不是別的,恰好是naturalhistory! 他給出了一個著名的判斷:“博物學被認為適用于一切時代,就像行星的橢圓形軌道被認為適用于一切時代一樣?!币簿褪钦f,博物學研究雖然取得了不少成績,但是它并不研究事物的歷史演化、發(fā)展,它對事物、對物種的刻畫依然是死板的,被想象為永恒的,“適用于一切時代”,就像行星軌道長久不變一樣。因此,這一句話并非在表揚那個時候的博物學,而是在批評它做得不夠好。
西方的natural history 后來當然開始廣泛研究演化問題,從布豐時就越來越明顯了,到了達爾文那里,這被視為理所當然。如果在達爾文那時,作為博物者(naturalist)的達爾文在其natural history 中不研究歷史,如何可能給出生命演化的偉大學說?達爾文自稱博物者(博物學家),就像如今威爾遜(E.O.Wilson)自稱博物學家一樣。
早先博物學不涉及歷史,后來涉及,那么現(xiàn)在natural history 可以翻譯成某某史了吧?通常不能。翻譯除了講一般道理外,還講歷史延續(xù)性,要尊重前人的工作。除非證明新的譯法比原來的好,一般不能隨便創(chuàng)譯。日本人很早就將其翻譯為博物學了(最近也有些亂,存在多種譯法),就像把science 譯成“科學”一樣。解放前中國知識分子也廣泛吸收了日本學者的這一譯法,那時知識界很清楚natural history 是做什么的,知道它不是某種“歷史”。解放后,一些老先生自然也非常清楚其間的道理和翻譯習慣,新建的“北京自然博物館”和“上海自然博物館”,其英文名中都包含natural history 這一詞組,但漢語館名中并沒有出現(xiàn)某某史字樣。如果強行一一對應,館名大概可叫某某“自然探索館”。就翻譯而言,“自然史”是否比“博物學”更好呢?回答是否定的。有人講,“自然史”的譯法既考慮了“自然”也考慮了“歷史”演化,這不非常好嗎,與這個領域進行的探索恰好符合!
反駁是這樣的:即使不追溯歷史上的詞源,就近期此領域所進行的探索而論,翻譯為自然史也是片面的。第一,它涉及的并非只有“自然”的東西,研究對象不限于天然物和純自然過程。第二,研究的內(nèi)容也不限于縱向的歷史演進,還包含橫向的空間分布。總之,對naturalhistory 這個古老的詞組不宜進行線性拆解,AB 不等于A+B。人們開始時不太了解情況,直譯為自然史、自然歷史,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了解了其間的道理之后,還采取死犟態(tài)度,強行辯護,就不大合適了。
有的人,包括學者(我就不專門提及他們的大名了),在自己的同一篇論著中一會兒用“自然史”一會兒用“博物學”,而對應的英文卻是一個詞組,這種處理方式也不合適。更有學者自己就做著專業(yè)博物學研究工作(現(xiàn)在叫某某科學),自己的單位名稱中也含有natural history 字樣,但他不了解此詞組的基本含義和詞源,其本人作品和翻譯作品中“博物學”和“自然史”混用。寬容一點,在特殊情況下也可以譯成自然史,但作為單位名,不宜那樣譯,比如倫敦自然博物館、巴黎國家自然博物館、史密森國家自然博物館、哈佛自然博物館,就不宜叫某某自然史博物館。
退一步,就算“自然史”算可行的譯法,那么與之相關的naturalhistorian 和naturalist 如何譯?為了特意避免出現(xiàn)“博物”字樣,而譯成“自然史家”?給人的印象是此“家”是做歷史研究工作的,而實際上不一定。多數(shù)是做一階工作的,少數(shù)是做二階工作的。一般的愛好者只做一階工作,達爾文一階和二階都做,鄭樵、法伯、楠川幸子則只做二階。“自然史家”,如果平翹舌不分,聽起來像“自然死家”!
有人嘗試譯成“自然志家”,這也不像是好的中文詞,聽起來別扭。
( 感謝北京師范大學李猛于二0二一年十一月一日提供馬恩經(jīng)典著作的多種電子版。又及:二0二二年十月六日張冀峰提供了阿多諾的文章“DieIdee derNaturgeschichte”[ 一九三二年七月十五日的演講稿] 的中譯文,張亮譯,吳勇力校。阿多諾的確偏向在歷史領域考慮natural history,這是個別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