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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短篇小說)

2023-08-10 09:08顏德良
中國鐵路文藝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剃頭隊長老頭

作者簡介:顏德良,湖南衡陽人。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星火》《湖南文學(xué)》《朔方》《延安文藝》等報刊。

頂上功夫

牌樓街有許多老店鋪,有面館、茶樓酒肆、包子鋪,有糧店、雜貨店,有學(xué)校和派出所,等等。每天,尤其是清早,牌樓街異常熱鬧,人聲鼎沸,賣菜的小販似乎把街兩邊都要擠爆了。但這跟我們小孩子沒多大關(guān)系,跟小孩子有關(guān)系的只有一家,那就是牌樓街的剃頭鋪。我們每個月都要到那里去剃一次頭發(fā)。

給我們剃頭的是一個老頭,話不多,但人很和氣,慈眉善目的,一看就讓人放心。他是我們那條街上唯一的一個剃頭匠,人緣極好,手藝又精湛,認(rèn)識他的人,沒有一個不夸他的。都說他修臉刮面時,刀鋒極其輕柔,如春風(fēng)拂面燕子點水,連一絲絨毛都沒有。剃頭時,要是發(fā)現(xiàn)我們頭上有癤子,他還會小心地幫我們擠干洗凈,把一種不知名的葉子在嘴里嚼爛,敷在頭上,回去后,不幾天就好了。而且不多收我們一分錢。除了剃頭,他還開臉。西湖大隊的菜農(nóng)們嫁女,還沿襲舊俗,都喜歡找他開臉。去凈臉和脖子上的汗毛,修齊眉毛和鬢角。當(dāng)然不是用刀,而是用兩根線,貼著臉搓、絞。手法極其輕柔,老到。一張臉,被他絞得干干凈凈的,再略施粉黛,就燦若星辰了。錢哩,也按一個頭算,不然,吃什么哩?但這些只是耳聞,并非目睹。他姓甚名誰我不知道,多大年紀(jì)也不清楚,一句“爺爺,我來剃頭”是標(biāo)準(zhǔn)用語。一說是誰誰誰的兒子、誰誰誰的孫子或誰誰誰的隔壁鄰居,剛才還一臉懵懂的老頭,一拍腦袋就想起來了,一臉“原來他呀”的神情,一切就在不言中了。所以,這客套就顯得虛了,招呼哩也未必要打,剃什么樣的頭也無須交代,只要往竹椅子上一坐,老頭就知道了。學(xué)生頭,小西裝,是我們那個年代的標(biāo)配。

剃頭鋪很簡陋,僅一人一鏡一椅。理發(fā)的工具也簡單,只有一把手推剪、一把長嘴剪刀、一把木柄但可以折疊的剃刀和一把牛角梳子。手推剪和長嘴剪刀就擺在鏡前的臺子上,木柄剃刀和牛角梳子則插在他白大褂上面的口袋里。再就是一瓶雪花膏和一盒什么粉,沒有吹風(fēng)和冷燙這些東西。鏡子兩邊,不知誰給他貼了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雖是毫末技藝”,下聯(lián)是“卻是頂上功夫”。橫批呢?橫批沒有。這剃頭鋪子并不大,十多個平方米的樣子,只有老頭和一個似乎是他孫女的小女孩,沒有女理發(fā)師,也鮮見有女人來剪頭發(fā)。人多了,就在墻邊的板凳上候著,抽煙,喝茶,聊天。板凳邊有水瓶,自己倒。那時還沒有吊扇,卻有人拉扇。在剃頭鋪的房梁上掛有兩塊一兩米見方的白帆布,正好對著人們的頭頂,由兩根繩子連接,下邊有一根牽引繩垂下來,他的孫女坐在角落里,靜靜地,不緊不慢地拉著,帆布就在人們的頭頂上輕輕地?fù)u擺著,扇動著,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不亞于今天的空調(diào)和風(fēng)扇。若是在冬天,鋪子的中間燒有一個大鐵爐,爐子上放著一個大鋁鍋,鍋蓋噗噗地冒著熱氣,里面蒸著的是毛巾,在消毒。有時上面也放一個鐵水壺,墻角旮旯放有一個臉盆架,是洗頭用的。到要修臉刮須時,老頭會把插在靠背里的竹枕頭一扯,讓顧客在竹椅上躺下來,拿過一把小圓刷,沾上肥皂水,刷漆一般在顧客的嘴和臉上涂抹,白花花的泡沫下,就好像躺著一位圣誕老人。這時,老頭會打開他那把剃頭刀,翹蘭花指似的捏著,在刀布上正反兩面來回地剮蹭,沙沙地打磨,試了試刀鋒后,用兩指繃緊顧客的嘴唇或下巴,順著胡子剃,又逆著胡子刮,剃下的泡沫朝地上一甩,再用手一摸,不硌手了,才修臉。額頭,眉角,顴骨,臉頰,一一修到。有的男子很配合,刀鋒到時就用力鼓氣,把腮幫子憋得圓鼓鼓的。一刮完,再一洗一抹,起來一看,嘿!神采飛揚,精神抖擻,起碼年輕了十來歲。

都說修臉的感覺很享受,男人都喜歡修臉。我們那時候還不懂,因為小孩子是無須修臉的,只修點絨毛。把脖頸后耳根處和鬢角下長出的絨毛剃一剃,刮一刮,然后在這些地方撲上粉,好吸汗,去發(fā)屑,這樣身上就不會癢癢了。

錢哩,永遠(yuǎn)只收一角。不論男女老幼,童叟無欺,四時八節(jié)一個價,從來沒有淡季旺季一說。因為住得都不遠(yuǎn),人大多數(shù)都認(rèn)識,不面生,說起來都是街坊熟人,要是一時手頭緊了,沒關(guān)系,賒著,等發(fā)餉了送來,或手頭松了再送來,都無妨。他會在墻上的小黑板上記上,張三一角,李四一毛,記不住名字的,“胖子”“酒鬼”“黃毛”也能當(dāng)成名字記下來。待還了錢后,再用抹布沾上水,一一擦掉。也有進(jìn)城賣菜的農(nóng)民,在這里剃個頭,歇個腳,不論斤兩不分貴賤,丟下幾把青菜或幾個雞蛋就走的;還有來寄放菜蔬的;還有自己在盒子里兌換零錢的;還有那走過來二話不說,拿過剪刀對著鏡子就剪鼻孔毛的。所以,他的墻角總是堆滿了菜,鋪子里總是人來人往。從我記事起,就不曾見有紅過臉賴過賬忘過事的人,哪怕是再拮據(jù),哪怕是拆東墻補西墻也要還上,即使老頭不在剃頭鋪里,也要從門縫底下塞一張角票進(jìn)去。

有一年,大概在我七八歲的那一年。一天,我陪對門住的尤伢子去剃頭。他跟我同齡,又一起光著屁股長大,人卻比我膽大妄為,如下塘摸魚、干塘偷藕、扯女同學(xué)的辮子是他常做的事。他的左眼眉梢處有一塊蠶豆大的疤,疤邊上長有一根豆芽狀的肉梗,四五毫米長,我們俗稱挑針。軟綿綿的,橡皮筋一樣有彈性,耷拉在眼角處,好像半截火柴頭,我們就叫他吊眼皮,笑稱他是疤顏喀拉山。

那還是夏天,正是我們放暑假的時候,我陪他在剃頭鋪里剃頭,我在邊上看。老頭像往常一樣,和顏悅色的,并沒有什么異常的舉動。他先是用推剪推,后又用剪刀修,最后是刮絨毛。可刮著刮著,當(dāng)刮到我發(fā)小的左眼眉梢處時,誰也沒有料想到,老頭竟一聲不響地冷不防地拈起那一根挑針,嗖的一刀就割掉了。隨手就甩在了旁邊的簍子里。迅雷不及掩耳,閃電一般,還不待發(fā)小叫出聲,就把那根挑針割掉了。氣定神閑,神色安詳,淡定得像一幅淡青淺赭的山水畫,就好像剛捏掉了一只小蟲子似的。我發(fā)小還在愣怔中,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那根挑針就沒有了。血立馬流了出來,老頭飛快地抓了一把粉摁在傷口上,壓著不動。過不了多久,血就止住了,凝成了一塊血痂,結(jié)在眼角處。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種叫灰包的中藥材,又叫牛屎菇,就長在我們城外的山坡上,成熟了,里面就變成了粉末,一不小心踢到了,還會冒出一股煙霧來,其實那就是它的粉末。消炎止血的效果最好。敷了灰包的發(fā)小,除了有點驚嚇,竟然沒有喊痛,既沒有哭也沒有鬧。我一時還有點發(fā)蒙,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一切就結(jié)束了。自始至終,老頭都沒一句多話,見發(fā)小還對著鏡子在左看右看,老頭又低頭察看了一下傷口,笑著問:“還痛不痛?”發(fā)小說:“痛!”老頭說:“沒有關(guān)系,等下就不痛了。沒事,回去吧!”發(fā)小不放心,又忍不住拿手去摸,被老頭擋住了,說:“莫動,過兩天就好了!”那小孫女聞聲,也跑過來看稀罕,歪著腦袋,眼睛都要湊到發(fā)小的太陽穴了,說:“我看看!我看看!”還要去找那被割掉的挑針。她爺爺說:“走開走開!莫擋在這里。這又不是什么好東西,有什么好看的?”就這樣,我們倆像歷險一般,邊走邊說邊比畫,亢奮得好像剛脫險似的。

在路上,我?guī)状闻ゎ^去看他,見他總是忍不住用手在傷口附近摸,就趕緊說:“莫動,是不是還蠻痛?”他說:“有點火辣辣的?!弊焐显谡f痛,眉眼卻泛著喜色。我又問他:“還怕不怕?”他說:“不怕,就怕爸爸媽媽罵?!?/p>

回到家,我們的父母聽說了這事后,都嚇了一跳,呼啦一下圍過來,把發(fā)小的腦袋扳來扳去的,看稀奇,看了又都不由得笑出聲來,連聲夸道:“要得要得!蠻好蠻好!這就好看多了,原來丑死了!”就再也沒有二話了。

后來,各種美容美發(fā)店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冷燙熱燙、紋眉紋唇、染發(fā)焗油、洗頭按摩,各種新式裝備蜂擁而上,裝修得也是高大上。老頭的剃頭刀被它們打得落荒而逃,敗下陣來。但它們縱有千般好,卻有一種不好,那就是概不刮臉,甚至連胡子都不刮,找遍全城,也找不到一家修臉刮須的美容美發(fā)店。老頭百思不得其解,卻很不屑,說理發(fā)理發(fā),為的就是一張臉,連臉都不刮,叫什么理發(fā)?可即便這樣,老頭的生意還是一落千丈,門可羅雀,除了一些中老年熟客,一個年輕人都沒有,連糊口都難。

大概是一九九幾年,尤伢子得了肺癌,眼見得不行了,想在死前剃個頭,修個臉,干干凈凈地走??赡菚r他已經(jīng)走不動了,躺在床上,理發(fā)店是沒法再去了,也沒有哪一家理發(fā)店愿意上門,為一個要死的人理發(fā)。他母親只好跑去求老頭。老頭那時也八十多歲了,聽說后,愣了一下,二話不說就收拾工具,隨他母親到了發(fā)小家。老頭見到發(fā)小時,看他已經(jīng)瘦得變了形,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就把他扶到椅子上,說:“坐好莫動。”然后拿出全部的身家本事,凝神屏氣,細(xì)心地剪、修、刮。當(dāng)刮到發(fā)小的左眼眉梢處時,老頭卻怔在那里半天下不去刀,撫著他那塊蠶豆大的疤,眼圈就紅了,不由得嘆息、落淚,然后繞過那塊疤,輕輕地落刀,風(fēng)一般掠過去。發(fā)小卻閉著眼沉浸其中。剃完了,他才睜開眼,見老頭還扶著自己的頭在左右端詳,含笑頷首,似乎這是他最滿意的作品。旋即,老頭要過一面鏡子,給發(fā)小自己看。他一看,竟然煥然一新容光煥發(fā),就難得地笑了。老頭這才一抖圍布,收工。無論發(fā)小母親如何感恩言謝,他都堅辭不受,怎么也不肯收一分錢。就這樣,老頭替發(fā)小剃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個頭。

剃完頭后沒幾天,發(fā)小就走了。那一年,他只有四十多歲。

老頭聽到噩耗后,發(fā)了一陣呆,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默默地拿過一塊抹布,沾了點水,把小黑板上尤伢子的大號抹去了,把所有人的大號都抹去了,再把小黑板翻過來掛在墻上,封刀了。

后來,老頭也過世了,送葬的鄰居上百,空了一條街。從此,牌樓街再也沒有人會修臉,再也沒有人會剃須了。

南飛的大雁

這是我十八歲那年的事了。

那一天,我和另外六個知青一起準(zhǔn)備趕回雁城過中秋。當(dāng)我們匆匆趕到新霞流市車站時,當(dāng)天唯一的那趟列車已經(jīng)開走了。我們好不沮喪,好不懊惱,但又沮喪懊惱得沒一點脾氣。除了沒看準(zhǔn)時間,還能怪誰呢?

這時,已經(jīng)到了晚飯時分,夕陽下,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顯得更加落寞、惆悵,太陽就快落山了。

我們徘徊在站臺上,伸長了脖子朝鐵路線盡頭看,希望能有一趟貨車進(jìn)站停車,那樣,我們就跟車長講講好話,求得同意,捎我們到雁城。

正郁悶間,站臺上又來了一個女孩,看樣子也是一個知青,長得眉清目秀的,那一對眼睛又大又圓,清澈明亮,像一汪潭水。我們一下就被她吸引住了,都盯著她看。她一回眸,流盼生輝,頓時秒殺一片,嚇得我們將目光一閃,飛快地跳開去,就跟燙著了似的,生怕被她看見。小聲說:“這女孩是哪個公社的啊?以前沒見過。好像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笨舌止練w嘀咕,也僅僅是好奇而已,沒有一個有膽量上前主動搭話。那女孩慢慢地向我們走了過來,想來打聽些信息。但見五六個男生都注視著她,目光發(fā)亮,她又有點發(fā)怵,嘴張了張,又把話咽回去了。她知道我們也是知青,也是要回家的雁城人,是同路人,可能防備心就放下了,但快走到跟前時又退了回去。大概是想跟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離我們遠(yuǎn)一點,也許會安全點。

這一等就是一兩個小時,天已黃昏了,車還沒有影子。除了我們外,站臺上空蕩蕩的,沒一個人影。眼看著日頭落山了,天色漸暗,我們還在這里干等著,不由得讓人心煩意亂。

這是京廣線上的一個三等小站,除了站臺上的一座候車室外,只有三股道,一股是正線,通過列車用的;一股是側(cè)線,交會列車用的;一股是站臺線,停靠客車用的。除了每天一趟的客車外,不辦理貨運業(yè)務(wù),除非是列車交會,不會有什么貨車來??俊_@來往的車輛倒是不少,都是轟隆隆的一聲開過來了,又轟隆隆的一聲開過去了,弄得大家呼啦一下跑過去,又嘩啦一下退回來,潮水一般地來回折騰,讓人好不懊喪。

跟我們同樣焦躁不安的還有那個女孩,她不停地東張西望來回走動,望穿秋水一般。

這時天漸漸黑了下來,四周寂靜無聲,站臺上沒有燈,周圍除了稻田就是水塘,視野開闊,蛙聲一片。這時,月亮出來了。明月當(dāng)空,月光如水,照著澄澈的大地,碎銀子一般撒下來,讓人置身其中,恍若夢中。我們無心賞月,正議論著等還是不等。這時,車站值班員看不過去了,他好心地說:“今晚不會有車了,你們不如再往前走兩個站,就是大浦街了。那是個二等站,交會的車多,總有一趟可以停?!蔽覀円舱@樣想,經(jīng)他一說,更堅定了,就謝過值班員,順著鐵路線,成一字縱隊,邁開腳大步朝南走。走了沒幾步,我感覺后邊有人,回頭一看,卻是那個女孩。她小跑著跟上來,緊緊地跟在我身后,生怕被甩掉。我們同時看了對方一眼,目光一碰,就賊似的慌了神。她太好看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眼睛,目光一觸即潰,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孰料她竟然比我還慌,羞得趕緊低下頭,不敢說一句話。走了沒兩步,我就停下來,讓過她,押隊似的走在最后。她一怔,反應(yīng)過來后,突然臉一紅,低著眼簾緊走了兩步,跟上隊伍。雖然沒說一句話,但看得出來,她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滿是感激。她前面的人發(fā)現(xiàn)了,回頭看她一眼,就悄悄地捅了捅前一個人的腰,一個捅一個,報數(shù)似的就都知道了,大家都回過頭來看,一臉的詫異,她怎么也來了?可瞬間又都反應(yīng)過來。她不來,難道還一個人留在那里嗎?詫異之余是竊喜,是莫名的興奮,甚至歡快之情溢于言表。倒是那女孩有些不安,仿佛沾了光欠了情似的,滿臉通紅地說不出一句話,低著頭,只顧看著腳下的路。

由于走在路基下,不時有列車通過,隨著一聲汽笛,車燈照過來,亮得像一道白光,我們像被罩在魔鏡里,背對著車頭一動也不敢動。列車卻快得像一道閃電,冒著濃煙噴著白汽,轟隆隆地,排山倒海般地呼嘯而過,卷起一陣風(fēng),震得地面發(fā)抖,刮得我們站立不穩(wěn),衣服被吹得嘩啦啦響。那女孩卻背轉(zhuǎn)身,捂著耳朵,腿被震得微微地顫,就好像站在篩子上。一見她那弱風(fēng)扶柳的樣子,我竟然血一涌,很想上去扶她一把,像山一樣給她倚靠,像樹一樣給她庇護,但這只是一閃念,就過去了,我不能,當(dāng)然也不敢。

頭上皓月當(dāng)空,月光皎潔,月光透過樹枝間的空隙灑在人身上,樹影斑駁的,晃眼。就這樣,我們借著月色,一路寂靜地走,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大約個把小時,走過一個區(qū)間,到了柴沖站。這也是一個末等小站,與新霞流市車站一樣,不會有什么列車???,越過它,前面就是大浦街了。

就這樣走著走著,不知什么時候,月亮又鉆進(jìn)了云層里,天一下暗下來,夜有些深了。

我們到達(dá)大浦街的時候,不知道是什么時間了,站臺上除了幾盞昏黃的燈,沒有一個人。這個車站股道多,站房也大,站臺上還堆著貨,四周的房屋也多,有街,好像還是一個鎮(zhèn)。這次我們學(xué)乖了,先找車站值班員打聽,有無貨車??俊V蛋鄦T很熱心,告訴我們說,一小時后會有趟貨車在這里停車交會,交會過后就開車,讓我們注意,錯過了這趟車今晚就沒有車了。

我們緊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地,長舒了一口氣,放松后才感到又累又餓,餓得皮帶都松了。從中午一直到晚上,不要說是飯了,就連水我們都沒喝上一口。于是又問值班員,值班員告訴我們,站房后的山坡上有一家小飯店,可能還沒有關(guān)門,讓我們趕快去看看。

我們找到那個臺階,順著臺階拾級而上,就到了坡上面。坡上面是坪,而且都住著人,一家小飯店正對著臺階,迎面而立。如值班員所說,還亮著燈,開著門。我們一進(jìn)門,就在屋中央的一張桌子邊坐下來。他們五個人占了三方,我一個人占了一方。一坐下來我就朝后看,見那女孩也慢慢地跟了上來,羞怯怯的,人有些不自然,兩手捏著衣角,還在門口躊躇著。我見了,把屁股一挪,讓出半條板凳來。女孩見了,臉一紅,這才不好意思地挪進(jìn)屋,低著頭,在板凳的那一頭坐下了。

她一落座,大家一下都規(guī)矩起來,從來沒有這么板正過,正說著的粗話也一下閉了嘴。雖說都不敢盯著她看,但顧盼之間,總?cè)滩蛔∫樗谎邸R粋€個都心猿意馬的,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可沒有一個人敢搭腔,似乎比女孩還要尷尬。女孩感覺到了,臉紅紅的像喝了酒,低著頭,一點也不自在。

不一會兒,飯菜好了。大家早就餓壞了,飯菜一上來,就繃不住了。誰也沒有推讓,都在大口大口地扒飯,用筷子大把大把地夾菜。兩腮幫子鼓鼓的,像個包子。女孩卻很局促,總是等我們夾完了以后才伸出筷子,象征性地夾一點,而且只夾眼前的,不夾對面的,小口地扒著,很文靜。我見了有些不忍,有意把碟子往她面前一推,她臉一紅,側(cè)著臉朝我笑笑,算是答謝。她還沒吃多少,就放下了碗筷。

我們剛吃完飯,突然聽到一聲汽笛,大家慌忙跑出門口伸頭張望,只見鐵路盡頭,遠(yuǎn)遠(yuǎn)地有一道光射過來,在慢慢移動。大家撒腿就往臺階上跑。我趕緊返回身,到柜臺結(jié)了賬,也來不及數(shù),抓起找零的錢就跑。

我跑出門,見女孩冷似的一直跺著腳,正在焦急地伸頭張望,見我出來了,才轉(zhuǎn)身往臺階上跑。

我們剛下到坡底,車頭就呼嘯著進(jìn)了站,在我們面前一晃而過,隨之一陣大風(fēng)卷來,凌亂了我們的頭發(fā),轟隆隆中聽不清一句話。我們亢奮得像打了雞血,跟著車輛叫著、跑著。隨著一陣尖利的剎車聲,列車慢下來,不過一會兒,就徐徐地溜放著,然后,吱嘎一聲停了車。

我們跑到車尾,經(jīng)過車長同意,我們就近上了車,我抓住車廂幫子,三兩下就登上去了,然后騎在車廂幫上,彎下身子,朝女孩伸出手,一步一步拽著她,把她拉上了車。待她咚的一聲跳進(jìn)車廂時,一個前栽,險些撲在我身上。我一把扶住她,又觸電似的松開了手。兩人都漲紅了臉,誰也不敢看誰。這時,其余幾個人也撲通撲通跳進(jìn)車廂里。

我們到達(dá)雁城的時候,已是深夜了。街上除了燈,除了樹影斑駁的馬路,沒有幾個行人。出了車站,我們直奔江邊。要回家,還得趕末班輪渡到對岸,江那邊才是市中心,才到家。

前面就是湘江了。黑黝黝的江面上除了風(fēng),沒有船,只有城市的燈光倒影映在江面上,影影綽綽的。

在岸邊,有一座木板售票亭,就一個窗口和一個售票員。就在我往兜里掏零錢時,一直在身后的那個女孩,突然間緊走幾步,一下跑在我的前面,走到窗口,搶先幫大家買了票。

這出乎我們的意料,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我們誰也沒有說話,誰都覺得理所當(dāng)然。

我們一下涌進(jìn)船艙,靠著船幫坐好,望著觸手可及的江水,感慨萬千。船外萬籟俱寂,除了突突突的馬達(dá)聲,只有江水拍打著船幫的聲音,嘩啦嘩啦地響。這是末班船,雖然只有我們七個人,但也照開不誤。

一上岸,大家就作鳥獸散。女孩最后一個離開,她看了我一眼,低下頭,也轉(zhuǎn)身走了。我想說什么,卻沒有勇氣,那女孩就走遠(yuǎn)了,只留下一個俏麗的背影,在梧桐搖曳街燈映襯下,好像一張夕陽下的逆光照。突然間定格,那女孩站住了,回頭沖我一笑,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瞬間有些發(fā)呆,不知今夕是何年。至今,我都不知道她是誰,叫甚名字?家住哪里?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與她搭過腔,說過話,甚至連目光對視都沒超過兩秒鐘,就各奔東西了。三個月后,我招工到了鐵路。自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再也沒有相遇過。

這是一次邂逅,一份美好而又純真的記憶,就像山澗的泉水一樣清澈、透亮,沒有一絲私心雜念,在生命的長河里只是一朵小浪花,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如今半個世紀(jì)過去了,我還銘心刻骨,為那純真的年代,為那純潔的友誼。

隊 長

我插隊的那個地方叫栗木公社,也叫栗木坪,屬衡東縣,古屬南岳,離京廣線只有十多里,離雁城市有四五十里,算不上很遠(yuǎn)。我們隊長姓羅,三十多歲,是一名黨員。這多少讓我有些意外,瞬間就肅然起敬了。叫什么名字卻不方便問。他單身,卻有一個兒子,十來歲的樣子,平肩,個子不高,總是羞羞怯怯的,像個女孩子。據(jù)說是收養(yǎng)的。至于為什么,不知道。隊長上面有一個哥哥,下面有兩個弟弟,大弟叫夏生,小弟叫秋生。夏生已結(jié)婚生子,秋生與我們年齡相仿,跟我們走得最近,也最玩得來。

這里民風(fēng)淳樸,人樸實,善良,講信義,不會投機取巧。對我們這些十七八歲的知青,不論是誰都講禮興。上至六七十歲的老伯,下到六七歲的小孩,就包括隊長自己,都是“老安”這個稱呼?!袄习操F庚?”“老安,你討夫娘了沒有?”“老安,你吃煙?!卑岩恢徽橹乃疅焿兀檬帜艘话褖刈?,雙手遞給你。如果正在吃飯,全家人都會放下碗,起身讓座,讓飯?!袄习?,在這里吃一點吧?飯菜不好?!币亲サ近S鱔了,他們做熟后,還會請我吃,并對我說:“老安,別客氣,菜不好,不像樣?。 彼麄兏杏X很對不住人似的,慌得我都有些亂,不知說什么好。

他們還喜歡扎頭帕,系圍裙,像電影《五朵金花》里的阿鵬那樣,只不過他們扎的頭帕是黑色的。這在以前的鄉(xiāng)下是習(xí)俗,如今是見不到了。而且無論男女老幼,攔腰都系一條黑圍裙。不過這也好理解,這其實就是他們的工作服。他們一日兩餐,沒有三餐之說。過午不食?當(dāng)然不是。他們大清早就下地,約莫九十點鐘才回來,太陽爬上樹梢了才吃早飯。一般是稀粥,湯飯。一只大海碗,捧著,用筷子掃著喝,呼嚕呼嚕地響。吃得滿頭大汗的。晚飯呢,要到收工之后,通常要斷黑了才吃。吃完了還得去挑水澆地,澆自留地,種的是白菜、蘿卜、辣椒、紅薯什么的。除了辣椒,沒有什么調(diào)味品。沒有菜了,南瓜藤、紅薯葉也炒。他們稱之為紅鍋菜。所以,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之下,我們經(jīng)常是餓得饑腸轆轆的,沒有一餐飽飯。晚上呢,沒什么娛樂活動。我們來了以后,大都喜歡擠在我們房間里。干什么?借光。男人吃煙聊天,女人納鞋底補衣裳。

我們這個生產(chǎn)隊人不多,九戶人家,只有九個全勞力,三十幾口人,卻有三十九畝水田,十幾畝坡地。坡地種小麥、高粱、紅薯、花生。但全隊只有一頭牛。屬于人少田多,亟待補充勞力。所以,我們?nèi)ィa(chǎn)隊是歡迎的。我們到的第二天就開始下地,第三天就給我們評定工分了。沒過兩個月,我們就參加春耕了。

雖然我下鄉(xiāng)的時間不長,但有兩件事印象深刻。

一是這一年的十月份,夜深了,蒼穹如漆,夜色似墨,四周寂靜無聲,整個大地一片靜謐,人們大都沉睡在夢鄉(xiāng)之中。突然間,一陣尖利的叫聲和鑼聲劃破了夜空,“起火了!起火了!救火啊!救火啊!快來救火??!”我一驚,一骨碌爬起來,跑出門一看,只見隊長和夏生、秋生都已經(jīng)跑出門,邊跑邊扣衣服扣子,說:“會計家起火了,快走!”我一看,只見水塘那邊火光沖天,烈焰騰空,火把整個天空都燒紅了?;鸸庵校坝熬b綽地有幾個驚慌失措的人在跑來跑去。我來不及多想,拔腿就跟著隊長跑,跑了沒幾步才發(fā)現(xiàn)都空著手,又和隊長跑回來挑了兩只水桶就往塘邊瘋跑,到了塘邊,舀滿了水挑起就走,一路上慌不擇路搖搖晃晃磕磕絆絆的,氣都喘不勻,嘴張得像河馬。挑到地方時,一擔(dān)水只剩下半擔(dān)水。火大得根本近不了身,水連火的邊都沒挨著,只潑濕了自己面前一大塊??赡菚r我管不了這么多,想都沒想,又挑起水桶往塘邊跑。就這樣循環(huán)反復(fù),周而復(fù)始,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也辨不清人的模樣,眼里只有火,心里只有水。只記得那晚上,我生生地擦掉了一塊皮,磕爛了兩只桶,摔了三次跤,還不覺得痛。直到隊長喊住我說:“算了老安,沒用了!”我這才停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胸脯波浪般起伏著,喘著粗氣,望著大火發(fā)呆。烈焰中,只聽到一陣嗶嗶剝剝的燃燒聲,火大得逼人,整個房子除了土墻外,只剩下一個框架。那時的房子大都是土坯墻,茅草頂,木門窗,遇火就著。這時火都快燒完了,沒過幾分鐘,房梁就轟隆一聲坍塌下來,頓時火星四處飛濺,嚇得我們都倒退幾步。幾乎就在同時,會計一家放聲大哭,哭得我們一臉的無奈……眼見再挑水也徒勞無益,沮喪地丟下桶,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同隊長三兄弟,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沒一根干紗。

當(dāng)我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禾坪上時,焦急等待的老人和孩子都伸著鵝一樣的脖子在張望,見了我和隊長,急不可耐地問道:“怎么樣?撲滅了嗎?”我搖搖頭說:“沒有辦法,火太大了!一點辦法都沒有!”隊長沉著臉說:“沒見過這么大的火,要是再晚一點,恐怕連人都跑不出來了!”說完,搖搖頭,進(jìn)屋換衣服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和隊長一起到失火現(xiàn)場去看,只見那里一片廢墟,墻被熏得烏黑,房梁和門窗燒得跟木炭似的,余煙裊裊的,還有隱隱約約的火腥味。會計一家跟木頭人似的在禾坪上發(fā)呆。我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見了有些不忍,躊躇了半天,手在口袋里都捏出了汗,還是掏出我那僅有的十塊錢,走過去,也不會寒暄客套,直接就把錢塞進(jìn)會計的手里,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您別嫌少!”會計愣了一下,眼圈紅紅的,打架似的跟我推讓,說:“這怎么要得?這怎么要得?”隊長也在一邊幫著勸,說:“接呀接呀,趕快接呀!”推讓了半天,終擋不住我年輕,被硬塞進(jìn)口袋,不犟了。

回來時,隊長什么話也沒說,但看得出,他目光暖暖的,柔柔的,淌著蜜。

二是起火后的一天,我去雙橋公社的知青點找同學(xué)。它位于京廣線的對面一側(cè),新霞流火車站的后邊,距我們栗木僅有十幾里路,并不遠(yuǎn)??晌以谒麄兡抢镏淮艘惶?,隊長就跑來了。

那是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外面一片漆黑。風(fēng)刮著雨,雨借著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拍打著窗戶,噼里啪啦地響。我跟同學(xué)正在燈下閑話,相談?wù)龤g。突然間,有人在拍門。砰砰砰!砰砰砰!“老安老安,開門開門!快開門!”是隊長的聲音。我快步走過去,打開門,隊長一個箭步跨進(jìn)來,風(fēng)吹得油燈直晃,照得墻上人影憧憧。我趕緊關(guān)上門。只見隊長戴著斗笠,披著蓑衣,手里提著一盞風(fēng)雨馬燈,衣襟全都打濕了,雨水順著蓑衣在地下滴成了一攤水,風(fēng)在門底下打著旋。我吃了一驚,忙說:“隊長你怎么來了?出了什么事嗎?”隊長“嗨”了一聲說:“老安,你可把我害苦了!我只曉得你來了雙橋大隊,卻不曉得你在哪個生產(chǎn)隊;只曉得你這個同學(xué)叫前進(jìn),卻不曉得他姓什么。我一路問一路找,問了不下十個人,敲了好幾家的門,才打聽到你在一隊?!蔽艺f:“隊長,到底出了什么事?十幾里路,你摸黑趕過來?!标犻L說:“別說了!你趕快跟我回去!鐵路來招工了,你趕快回去填表,明天還要去縣里體檢,今晚趕不回去就怕趕不上了!”說畢一把扯住我的衣袖,說:“走!”面對突如其來的驚喜,我腦梗一樣僵在那里,眨巴著眼,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真的,直到前進(jìn)說:“還不快走?”我這才回過神來,跟同學(xué)道過別,就跟著隊長急匆匆地出了門。

一路上我緊緊地貼著隊長,抓住他的胳膊,生怕丟了似的,頭躲在他的斗笠底下,借著那一團橘紅色的光,頂著風(fēng)冒著雨,倆人一路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雨迎面打過來,我有些睜不開眼,只是臉上濕漉漉的,不時有水滾落下來,我原以來那就是雨,一舔,才發(fā)現(xiàn)是淚,熱熱的,咸咸的。

2000年后的一天,孩子陪我到南方醫(yī)院去探友,他去買花,我就在大廳的座椅上靜候。這時呼啦啦走過來一群人,推著一張病號床,床上躺著一位耄耋老人,面容清癯,胡子拉碴的。不知幾個人圍著那張病號床在爭論著什么,所有人都轉(zhuǎn)過頭去看。我也被吸引住了,竟鬼使神差地站起來,走過去想看個究竟。

突然走過來一個陌生人,老人說一句話就瞟我一眼,再說一句話又瞟了我一眼。瞟了兩眼后,眼珠不動了,就總朝我看。我發(fā)現(xiàn)了,也朝他看。這不看則已,一看咯噔一跳,怎么有些面熟?就忍不住再往前走走。就在一瞬間,我倆幾乎同時認(rèn)出了對方。他指著我,忘情地喊:“老安!”圍著他的人一聽,都轉(zhuǎn)頭望向我,齊刷刷地盯著我,愣在那里。剎那間,我失控了,天崩地裂般一聲喊:“隊長!”這晴天霹靂的一聲叫,像是山呼海嘯,把大廳的人都驚住了。我?guī)缀跏菗渲鴽_過去的,一把抓住隊長的手,吼著:“隊長,真的是你??!”隊長笑得淚花直跌,罵道:“死老安,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我說:“你怎么了?怎么在醫(yī)院里?”旁邊的人說:“他得了心梗。醫(yī)生說要裝支架,但我們的錢不夠,就打算取點藥回去算了。”我說:“還差好多錢?”他們面面相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說話。我追著問:“還差好多錢?”有人小聲說:“兩萬?!蔽业暮⒆硬恢裁磿r候站在了我身后,他附在我耳后輕聲說:“爸,我卡里有兩萬塊錢。”我回頭沖孩子說:“卡呢?”“在這?!蔽乙话褗Z過卡,拔腿就往窗口跑,跑了沒幾步,又返回來問:“隊長,你的病例單呢?”有人說:“要不得要不得,哪能要你花錢哩?再說他也不肯裝支架,說他八十多歲的人了,裝不裝的,無所謂了?!薄斑@兩萬塊錢我來交,把病例單給我!”隊長躺在病號床上,高興得直流淚,故意說:“給他交,給他交?!边@時有人悄悄問:“這人誰呀?”隊長驕傲地說:“他是我們隊的知青,他是我們隊的知青?!薄澳銈€老安好福氣哦……”我跑向交費窗口,把卡往里面一遞,大聲說:“交費!”收費小姐見單子上的字模糊不清,皺著眉說:“你什么名字呀?”我說:“姓羅?!彼f:“羅什么?”我一怔,說:“等等!”就扭過頭,沖著隊長大喊:“隊長,你叫羅什么?”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道:“羅春生,羅春生?!薄澳銈€死老安!隊長的名字都不記得了,該打!”大廳里的人們都聽見了,他們都看著我禮貌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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