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澤文
| 電信詐騙防不勝防 |
2021年秋天,在加利福尼亞北部,朋友家組織了一場午間小聚會。德博拉姍姍來遲,她65歲上下,是我認識了大半輩子的老熟人。自打2019年我就沒跟她照過面,這倒不稀奇,那段時期大部分親友我都沒能見上一面,連至親至近的也不例外。
德博拉帶來了貝果和法式咸派,擱在廚房料理臺上,勸我們快吃。她開了一家小型餐飲公司,凝結著她十年來的心血。她落座后,我拋出了那個最無聊的問題:“最近怎么樣?”當時距離新冠疫情暴發(fā)已有一年半,我們心里有數(shù),誰的生活都繞不開疫情。我拿不準她會說什么。德博拉盯著我的眼睛,片刻后移開了視線。就在這時,她向我和盤托出,自己是怎么失去一切的。
那次聚會兩個月前,德博拉收到一條警告短信,說她的大通銀行賬戶可能存在欺詐活動,并詢問某筆消費是否本人所為。她沒有花過這筆錢,便如實回復了短信。第二天她接到一個電話?!澳愫?,德博拉,”對方說,“我是大通銀行的芭芭拉?!卑虐爬〗憬忉尩?,有人冒用了德博拉的借記卡,所以銀行要幫她換一張。這正合德博拉之意。芭芭拉小姐又說,由于德博拉的賬戶已處于欺詐警告狀態(tài),銀行需要驗證她的真實身份。驗證過程是,她會收到一條四位數(shù)驗證碼短信,然后在電話里報給對方。德博拉報了那串數(shù)字。芭芭拉小姐還管她要了地址,她也給了。
德博拉遲遲沒有收到新卡,芭芭拉小姐又來電了,這次是道歉:物流公司找不到地址。自從搬到新城郊區(qū),這種事德博拉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沒有起疑心。芭芭拉小姐說要再訂一張卡,又叫德博拉報了一回驗證碼。這一幕反復重現(xiàn),前前后后一共六次。銀行卡永遠不見蹤影。德博拉灰心了,但這沒完沒了的來電并沒有引起她和她丈夫的警覺。每次應該收到新卡的時候,德博拉總會接到芭芭拉小姐的電話,隨后就是驗證賬戶的戲碼。
德博拉不疑有詐,只是等得不耐煩了。她告訴芭芭拉小姐別管這事了,打算親自跑一趟最近的分行。芭芭拉小姐使勁勸她打消這個念頭:什么疫情期間很多網(wǎng)點都停業(yè)啦,什么就算開門時間也總是變來變去啦,什么大排長龍啦,什么感染病毒啦。德博拉同芭芭拉小姐打的最后一通電話是在2021年10月8日星期五,接下來那個周一銀行休息。周二,德博拉同丈夫驅車前往分行。她有兩個銀行賬戶,出狀況的那張卡關聯(lián)的是餐飲公司的賬戶。
進了大通銀行,德博拉請柜員給她發(fā)一張新卡,因為按照芭芭拉小姐的說法,手里這張自然早就凍結了。德博拉把這張卡遞過去,柜員刷了一下,看著屏幕。“這張卡沒凍結,”他說,“反倒很活躍。上個星期發(fā)生過六筆轉賬?!辟~戶里本來存了近16萬美元——德博拉的畢生儲蓄外加公司的流動資金——現(xiàn)在變成了863美元赤字。每次德博拉以為自己在授權申領新卡,其實都是在授權芭芭拉小姐轉賬。更有甚者,柜員一面低頭瞧屏幕,一面向德博拉描述其間發(fā)生的一樁“趣事”:有一次,芭芭拉小姐被拒絕登錄德博拉的賬戶,還火冒三丈地致電大通銀行,要求放行。德博拉和銀行雙雙上了她的當。
德博拉這才意識到,自己所有的錢都不翼而飛了。她環(huán)顧四周,銀行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依次映入眼簾:照著柜臺的日光燈、地板上擺的假花、佩戴塑料胸牌的柜員。她為自己的單純付出了代價,她突然明白,銀行并沒有保護自己。向大通銀行報告欺詐事件后的一個月,她得到了答復——拒絕賠償。銀行方面認為,她的損失應歸咎于自身過錯:是她陷入了芭芭拉小姐的騙局,就銀行看來,這筆錢是她拱手相送的。她太過于輕信他人,已經(jīng)稱得上是合謀欺詐了,因而不具備獲賠資格。
| 詐騙招數(shù)無奇不有 |
空手套白狼正是赫爾曼·梅爾維爾最后一部作品《騙子》的主題。這部令人眼花繚亂的小說由一系列相互交織的故事構成,每個角色都在經(jīng)營自己的騙局。草藥醫(yī)生叫賣神藥,世界公民把博愛當信任來推銷,職業(yè)介紹所的中介耍盡手腕兜售年輕勞力;就連神秘主義大師,一位警示別人勿受欺騙的慧眼高人,也有其自利的目的。梅爾維爾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時間是1857年,南北戰(zhàn)爭已近在眼前,貨幣制度千瘡百孔,人人都在鉆空子占便宜。全美范圍內流通的紙幣多達1萬種,據(jù)估計其中半數(shù)是偽造的,有效的身份驗證機制更是無從談起。梅爾維爾看得很透徹,他寫道:“你以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痛苦與災禍、所有的欺詐與惡行,都是為了錢。那么魔鬼欺騙夏娃又得了多少錢呢?”
在梅爾維爾那個時代,只要有錢過手就得冒收假鈔的風險;而如今,只要借助網(wǎng)絡或電話做生意,就得冒受欺詐的風險。在我們過上數(shù)字化生活之前,并不存在電信詐騙這回事?!捌墼p”這個英文單詞是上世紀60年代初才出現(xiàn)的。此后不久,互聯(lián)網(wǎng)的前身與基礎——阿帕網(wǎng)成功發(fā)送了第一條信息。電信詐騙屬于遠程行騙,幾乎不需要作鋪墊。如魚得水的騙子不一定要仰賴個人魅力(當然魅力對于“殺豬盤”專業(yè)戶是加分項),關鍵在于設法接觸特定人群,網(wǎng)羅潛在目標,多多益善。
第一次大范圍出現(xiàn)的數(shù)字欺詐形式被稱為“網(wǎng)絡釣魚”,騙子的伎倆是假冒政府或企業(yè)工作人員。網(wǎng)絡釣客起源于上世紀中期的“電話飛客”社群,后者利用哨子和音頻發(fā)生器鉆電信系統(tǒng)的漏洞,達到盜用電話線路的目的。芬恩·布倫頓在《垃圾信息:互聯(lián)網(wǎng)的影子歷史》一書中闡述道,早期網(wǎng)絡生活明確訂立數(shù)字社交公約,不易滋生歪門邪道。雖然散發(fā)垃圾信息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比如在網(wǎng)絡留言板“新聞組”和虛擬社區(qū)“全地電子鏈接”,垃圾信息就屢見不鮮,但各種網(wǎng)絡都有或明或暗的準則和建議來規(guī)范用戶行為。在采取類似措施的小型社群里,只要有過一次散發(fā)垃圾信息或進行欺詐的舉動,便很難再犯第二次。更何況許多用戶都互相認識,要么是網(wǎng)友,要么已通過線下見面會之類的活動成為現(xiàn)實中的好友,不懷好意者就更難興風作浪了。
然而,隨著網(wǎng)絡的成長,這種社群友善關系屢遭考驗。早在1994年3月,美國在線公司已將100萬用戶引入“新聞組”。原有的軟性管理方針開始消失。新手們全然不了解網(wǎng)上社交還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也不清楚前輩們定下的禮儀。新用戶天真不設防,分不清友鄰和入侵者,成為理想的捕獵對象。無論是“尼日利亞王子”騙局——謊稱求助的騙子以重金酬報利誘目標“墊付”一筆錢款,還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發(fā)生的首次大規(guī)模網(wǎng)絡釣魚攻擊,大大小小的圈套都是在數(shù)字睦鄰社區(qū)瓦解后乘虛而入的,中招者也都是未經(jīng)歷練的生手。
網(wǎng)絡繼續(xù)發(fā)展壯大,而美國社會階層固化的現(xiàn)象也日趨嚴重。金融危機期間,人們蜂擁上網(wǎng),在一片片經(jīng)濟廢墟中尋覓廉價貨、購物券和工作機會。當時的情形與現(xiàn)在相似,災難滋長欺詐,行騙的電子郵件滿天飛,不是聲稱能給予資金補貼,就是能提供條件優(yōu)厚的抵押貸款協(xié)議,當然都要預收一筆費用。如今的我們或許算得上是見多識廣的數(shù)字公民了,可我們也從來沒有像眼下這樣在網(wǎng)上“裸奔”:一方面越來越依賴持續(xù)增長卻又不受控制的網(wǎng)絡,另一方面又要匆忙應對無處不在、步步緊逼的危險。
| 事后維權難上加難 |
欺詐受害者免不了要向方方面面的人一遍遍復述自己的遭遇,這些傾訴對象有的深表同情,有的則漠然處之。在求助銀行之前,德博拉第一反應是先問問家人的意見。她希望聽到別人的安慰:這件事錯不在她,換了誰都會栽進芭芭拉小姐布下的陷阱。她給兩個兄弟打了電話,他們的建議是找律師。德博拉聯(lián)系了30多位律師,回電的只有1個。德博拉的大哥也幫著咨詢了一位,對方的答復是這種情況屬于“絕癥”。“無藥可救了?!彼€補了一句。德博拉獲賠的希望即使還有,也正在熄滅。
接著,德博拉按照受害者的劇本,走進了一座充斥著官僚主義的“游樂園”?;丶?guī)滋旌螅虼笸ㄣy行提交了一份欺詐報告,銀行啟動了內部調查。她還去本地警局報了案,當值警探一聽就把她打發(fā)了。另一名警官告訴她,追回款子只有一種可能:這筆錢還留在當初轉過去的那個賬戶里。警官查了查,確認錢已經(jīng)沒了。
同德博拉一樣,銀行也是受騙者,不過兩者的共同點僅此而已。德博拉幾乎每天都給銀行客服打電話,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釋發(fā)生了什么。大通銀行最終發(fā)來一封固定格式的拒絕函:“經(jīng)調查,我行認為您未采取適當措施防止賬戶盜用或非授權使用,故無法滿足您的要求?!毙派线€寫著:“恕不能補償您的損失?!苯酉聛硎屈c睛之筆:“如果您的賬戶因此透支,請盡快償清?!便y行有沒有針對日后如何防范給出建議?有,建議德博拉設置電子欺詐警報。在詢問下,大通銀行作了進一步說明:用戶絕對不能將登錄憑證告知他人,同時應啟用警報功能,“以便監(jiān)控可疑活動并在發(fā)現(xiàn)此類活動時立即通知銀行”。
不論受騙者最終能否取得補償,其追索之路無不艱難崎嶇,而那些主動參與某類騙局的人更是幾無勝算,詹姆斯·阿德勒就是其中一例。上世紀90年代初,他在一場曠日持久的“尼日利亞王子”騙局中痛失500多萬美元。他曾多次親赴拉各斯與騙子碰頭,騙子甚至亮出過一張以騙子名字為抬頭的6000萬美元支票。終于意識到上了大當后,阿德勒將尼日利亞政府、尼日利亞央行以及其他十幾個實體統(tǒng)統(tǒng)告上法庭,聲稱自己直到最后才發(fā)覺該交易違法,而在此之前始終以為是合法的。阿德勒的賠償要求遭到駁回,法庭依據(jù)“不潔之手”原則,裁定他有失德行為在先。
即使騙子冒充的是金融機構或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受害者要想追回錢款、求得正義,同樣困難重重。警方精心布局并最終逮捕罪犯的案例屈指可數(shù)。2017年,印度警察突襲孟買郊區(qū)的數(shù)個呼叫中心,端掉了假冒美國國稅局的騙子窩;疫情期間,警方在馬薩諸塞州抓獲了三個已騙得數(shù)萬美元的電話欺詐者,并用他們的保釋金預先賠付了受害人。不過總體而言,受害人獲賠希望渺茫。許多案件所適用的法律法規(guī)表述含糊。以各大銀行共有的第三方轉賬應用為例,近來欺詐事件頻頻發(fā)生,然而聯(lián)邦法律只要求銀行對非賬戶持有者操作的“未授權”電子轉賬損失給予賠償。在美國消費者金融保護局的新版指南中,對于因登錄憑證被盜而導致的轉賬損失,用戶所承擔的責任較以往已有減輕,但假若發(fā)起轉賬的是用戶本人,銀行依然可以推掉責任。
| 受害者無處伸冤 |
了解到通過官方渠道獲賠難如登天,有些受害者只能另辟蹊徑,比如求助于一些小有名氣的作坊式事務所和志愿者互助組,或者聽取口耳相傳的建議。也有人干脆當起了反詐義警,即假裝上當引騙子自投法網(wǎng)或設法將其曝光。
德博拉一直在走官方渠道。在咨詢了家人、銀行、警方無果之后,唯一的求助對象只剩下政府了。市面上有多個欺詐預防項目,分別由聯(lián)邦貿易委員會、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聯(lián)邦存款保險公司等機構負責運營,像蛛網(wǎng)一般錯綜復雜。對于德博拉這樣的受害者,上述各自為政的機構儼然是一座迷魂陣,要大費周折才能找對聯(lián)系人,否則就只能打某個熱線電話,排在幾千個積壓案子的后面。另外,旨在協(xié)助受害者索賠的網(wǎng)站,卻只列出“今后如何自我保護”的要領,它們給出的建議是:相信官方,別信冒牌貨。這些渠道一概通向死胡同。
銀行已經(jīng)徹底撕破臉,把責任一股腦兒推給德博拉,即使是它自己的驗證程序將德博拉變成了待宰的羔羊;而政府呢,僅僅是祝她下回好運。德博拉的過錯,如果一定要叫“過錯”的話,無非是太相信那些保護規(guī)程了,相信了一次又一次,甚至誤以為重復性才是一切正常的標志。假如說資本主義“喂養(yǎng)”了這場騙局,那么其所用“飼料”——輕信——就是各種機構親手培植出來的:引誘人信任似有實無的安全防護系統(tǒng)。德博拉先是相信子虛烏有之事,繼而又受惡意誤導,這種說法貌似可以解釋這場遭遇。反觀我們其他人,連懷疑論者都算在內,又何嘗不是深陷在這羅網(wǎng)之中呢?要是有朝一日我們也遇上飛來橫禍,就再也不敢自許世事洞明了。
德博拉沒有拿到一分錢賠償,仍舊在原地打轉。此番經(jīng)歷她已經(jīng)向律師、銀行、警察,甚至陌生人重復過無數(shù)遍了。她隱隱擔憂,翻來覆去地述說一場悲劇,是否會讓聽眾厭煩,是否會將他們的同情心磨蝕殆盡。至于大通銀行,也不能說完全無動于衷——現(xiàn)在,德博拉還是這家銀行的儲戶,不管是轉賬、刷卡,還是往空賬戶里存錢,銀行都會要求她完成身份驗證。
[編譯自美國《哈潑斯雜志》]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