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耀
(安徽師范大學 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安徽 蕪湖 241000)
海陵王貞元元年(1153 年),金朝遷都燕京,“以燕乃列國之名,不當為京師號,遂改為中都”[1](613)。這是今天的北京城第一次作為帝都形象出現(xiàn)在中國歷史上。從貞元遷都到貞祐二年(1214 年)遷都汴京(今河南開封),北京作為金朝帝都的歷史共計62 年,其間經(jīng)歷了海陵王完顏亮、世宗完顏雍、章宗完顏璟、衛(wèi)紹王完顏永濟、宣宗完顏珣五代帝王。貞祐三年(1215年)五月,中都進入蒙古治下,名稱先恢復到貞元遷都前的“燕京”,中統(tǒng)五年(1264 年)以開平為上都,又以燕京為中都,直到至元九年(1272 年)成為元朝都城并改名大都[2](1528)。天興三年(1234 年)金亡前后,幸存文人開始重回燕京,他們在廢墟上尋繹金源王朝的歷史,試圖通過回憶的通道重回金源?;貞浭且环N“在集體中被經(jīng)歷的時間”,“被根植于被喚醒的空間”,而且具有“可重構性”[3](39~41)。重回文人的燕京書寫既是對已消逝的金源王朝的傷悼緬懷和沉痛反思,也是對空間所代表的金源王朝歷史的建構與還原,而隨著時間流變,空間所代表的文化意義逐漸向新朝政治話語過渡。
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燕京屬于“元代文學史”的部分從1215年就開始了,在較早降蒙并攻占中都的契丹人石抹明安及其子石抹咸得不的相繼治理下,燕京已經(jīng)有了一些文學活動,而對于大多數(shù)幸存金源文人來說,重回中都要等到汴京陷落他們逃回北方之后了。毋庸置疑的是,燕京在亡金文人心中有著其他空間無法取代的特殊地位,因為這一空間代表著金朝曾經(jīng)完好的國家形態(tài)、典章制度、文明秩序和文學繁榮。相比于“南渡后,疆士狹隘,止河南、陜西”[4](74)的局促,“嘉氣滿神京”“寰宇慶升平”[1](985)的海陵王遷都初期以及“大定明昌五十年”[5](701)的中都之治更能代表金源王朝的盛世氣象。幸存文人都曾感受過金朝的江河日下和戰(zhàn)爭壓力,經(jīng)歷了天興元年(1232 年)五月的瘟疫,“諸門出死者九十余萬人”[1](419)和“圍城十月鬼為鄰”[5](742),見證了繁華汴京的覆滅,“百王之制度,九州之壯觀,寖以蕪替,遂無孑遺”[6](6),更經(jīng)歷了親人、同僚、友朋的悲慘死難。當他們于九死一生中渡過黃河重回中都,眼前的廢墟和青年時期的中都記憶相互交織,內(nèi)心的激蕩可以想見。
當亡金文人以全視角審視這座曾經(jīng)承載了金源盛世的都城,他們依然為這座城市所處的地理位置稱奇。事實上,完顏亮遷都燕京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這里不但有“得中之制”[7](59)易于管理中原,而且地理形勢得天獨厚,周邊的山川具有天然的屏障作用。如世宗時名臣梁襄所說,“燕都地處雄要,北倚山險,南壓區(qū)夏,若坐堂隍,俯視庭宇?!佑埂⒐疟?、松亭、榆林等關,東西千里,山峻相連,近在都畿,易于據(jù)守”,并說“皇天本以限中外、開大金萬世之基而設也”[1](2261)。然而這“萬世”的期許和實際上的62年,無疑形成了強烈反差。當重回文人以詩歌表達重回舊都的感受,難掩的自然是深切的悲涼。如魏璠《燕城書事》:
都會盤盤控北垂,當年宮闕五云飛。崢嶸寶氣沉箕尾,慘淡陰風貯朔威。審勢有人觀督亢,封章無地論王畿?;暮掌讫埳皆?,依舊中原半落暉。[8](1冊,94)
此詩蘇天爵《元文類》收錄,但又見于王惲《秋澗集》,為《燕城書事二首》其一[9](631),或為誤收。魏璠青年時期在太學“聲聞藉甚,為流輩所稱”[10](8冊,497),曾七赴殿試,在中都生活時間較長;金亡后,一度閑居鄉(xiāng)里,海迷失后二年(1250 年)被忽必烈征召前往和林,不久病故于和林,他的燕京之行或也在是年,時年69 歲。當年青春今白頭,曾經(jīng)繁華的中都也已人逝物非。詩人看到燕京城氣象宏大,扼控著北方邊陲,當年的宮闕上還有五色祥云在飄飛,透露著曾經(jīng)的王氣?!爱斈陮m闕五云飛”一句,很容易讓我們想到金章宗的《宮中絕句》:“五云金碧拱朝霞,樓閣崢嶸帝子家。三十六宮簾盡卷,東風無處不揚花”[11](418)。青春朝氣的金章宗和青春朝氣的繁華帝都成為亡金文人揮之不去的疼痛。第三聯(lián)寫道,相比于人們常常談論的河北之富,這座皇都顯然已經(jīng)備受冷落了。金元之際,河北在真定史天澤、保定張柔等世侯經(jīng)治下經(jīng)濟發(fā)達,成為眾多名士的寄身之所,燕京卻相對冷落。末二句以荒寒的龍山月和中原落日的自然景觀,抒發(fā)了空茫和蒼涼之感。
燕京是一座被洗劫過的都城,貞祐三年(1215年)蒙古兵入城后,對“雄麗為古今冠”的中都宮觀“敬畏不敢仰視”,但這些宮觀“俄為亂兵所焚”[12](791),一說火燒了月余①宇文懋昭著,崔文印校證《大金國志校證》卷25《宣宗皇帝下》:“燕京宮闕雄麗為古今冠,至是為亂兵所焚,火月余不絕?!敝腥A書局1986 年版,第345 頁。又李有棠《金史紀事本末》引邵遠平《元史類編》:“燕京破,石抹明安入城,焚宮室,火月余不滅。蓋圍三年矣?!敝腥A書局2018年版,第790頁。。當年完顏亮曾對宮室苑囿進行了系統(tǒng)命名,“多取仙都、城闕、宮殿、池島之號”,如將遼之瑤池改為太液池,又命名了芙蓉池、十洲三島等,“凡花木之可珍者,易以琪樹、珠樹,建木瑞華、瓊?cè)铩幉?、朱英、紫脫之名”[10](4冊,14)。金章宗即位后,又曾命名“燕山八景”,有“太液秋風”“瓊島春陰”“居庸疊翠”“盧溝曉月”“西山晴雪”“薊門飛雨”“玉泉垂虹”“金臺夕照”[13](1739)。經(jīng)過戰(zhàn)火洗劫,這些寓意美好的宮闕樓閣、池沼花木、四季偉觀,以及維系著國家氣象、士民瞻望的美好圖景都隨著大火被燒為灰燼。
也正因此,焦土之變、人逝物非是重回文人的最深感受。大安元年(1209年)元好問在中都參加省試時20歲,可以考知的首次重回是在乃馬真后二年(1243年),此年他54歲,受耶律楚材之請為其家族作墓銘?!冻龆级住菲湟粚懙溃骸皾h宮曾動伯鸞歌,事去英雄不奈何。但見觚稜上金爵,豈知荊棘臥銅駝。”[5](1121)他說自己當年看到京都的輝煌與奢華,曾發(fā)出如漢代梁鴻《五噫歌》“顧瞻帝京兮,宮闕崔巍兮”那樣的感慨,可是哪里想得到這樣輝煌奢華的宮闕會隨著亡國成為焦土呢?尤其是當年的御園禁宮已成為普通人可以隨意出入的場所,燕京幕府從事劉公子于御苑之西筑臨錦堂,“裁其西北隅為小圃,引金溝之水渠而沼之”[14](690),創(chuàng)設了一處小景,與友朋置酒高會。元好問置身于“云子酒,雪兒歌,留連風月共婆娑”中,仿佛時空發(fā)生了錯位,想到“三山宮闕空瀛海,萬里風埃暗綺羅”[15](350)。當年的故宮雄麗如海中三山,如今卻為之一空;當年這里宮女如云,萬里之外席卷而來的風埃卻使她們?nèi)A美的綺羅暗淡無光。這首《鷓鴣天》透露出美景佳朋的外部環(huán)境無法消解的內(nèi)心蒼涼。
萬寧宮是位于中都城北的帝王行宮,1215 年曾被作為攻克中都北門的通道。《元史·石抹明安傳》:“攻萬寧宮,克之。取富昌、豐宜二門?!盵15](2366)萬寧宮所在的瓊?cè)A島也就是如今北海公園的白塔山。這里風景優(yōu)美,金世宗、金章宗都曾多次到此避暑,還曾在此策試進士。趙秉文《扈蹕萬寧宮》其一寫道:“花萼夾城通禁籞,曲江兩岸盡樓臺。柳陰罅日迎雕輦,荷氣分香入壽杯?!盵16](198)花萼夾城,樓臺林立,柳綠荷開,無不為帝王的抵達歡欣鼓舞。元好問的岳父張翰所作《萬寧宮朝回》,寫雨后微涼中看到黃花綻放,喜鵲歡叫,球場泉鳴,感覺自己走在漢代的云夢之林,衣袖上還隱留著宮中的淡淡薰香。末二句云:“太平朝野歡娛在,不到蓮塘有底忙?!盵17](2168)“太平朝野”正是詩人的現(xiàn)實感受??上иw秉文和張翰都沒有活著回到中都,天興元年(1232年)五月,執(zhí)掌文柄30年的趙秉文病死于汴京圍城,在“庶事草略”之際“經(jīng)度區(qū)處,皆有條理”[1](2458)的戶部侍郎張翰則在南渡當年就去世了。
相比之下,曾在泰和六年(1206 年)21 歲時參加萬寧宮殿試的楊奐要幸運得多。楊奐通過蒙古“戊戌試”是在太宗十年(1238 年),王慶生《金代文學家年譜》首次記載他有燕山之行是在海迷失后二年(1250 年),時年已64 歲[18](1351)。楊奐當年曾作《試萬寧宮》詩,寫自己在考試中感受著萬寧宮的環(huán)境:玉檻金爐,露紅煙輕,縹緲氤氳?!霸碌L揚曉色清,天題飛下寂無聲。南山霧豹文章在,北海云鵬羽翼成。玉檻玲瓏紅露重,金爐縹緲翠煙輕”,尤其是得到金章宗的垂問,“誰言夜半曾前席,白日君王問賈生”[19](316)??上願J此榜并未及第,南渡后同樣屢試不第,以太學生身份遭遇國亡。重回燕京,楊奐拜訪了當年的御前讀卷官太常卿趙公,時趙公已下世,其孫趙承祖竟還保存著當年考生的試卷。楊奐重見舊物,“感念存歿,不能不惘然”[19](279)。他為擬試賦作了跋,并將《試萬寧宮》詩寫在跋文中送給趙承祖。薛瑞兆先生認為這位太常趙公即《中州集》收詩二首的趙之杰[11](701),元好問《中州集》小傳說趙之杰“孫季卿,在燕中”[17](2146),季卿或為承祖之字。
元好問重回燕京,也游歷了當年的金朝行宮。《南鄉(xiāng)子·九日同燕中諸名勝登瓊?cè)A故基》詞上闋云:“樓觀郁嵯峨,瓊島煙光太液波。真見銅駝荊棘裹,摩挲,前度青衫淚更多?!盵15](340)高大雄偉的樓觀和泛著清波的太液池依稀留存著往日帝王百官活動的身影,而疊映在內(nèi)心的卻是荊棘銅駝的亡國蒼涼。燕京進入蒙古治下后,萬寧宮所在的瓊?cè)A島曾被全真道占據(jù)。元好問《出都二首》其二末二句云:“從教盡剗瓊?cè)A了,留在西山盡淚垂?!痹娔┳宰ⅲ骸皦蹖帉m有瓊?cè)A島,絕頂廣寒殿,近為黃冠輩所撤?!盵5](1121)瓊樓玉宇的廣寒殿被拆去修建了道觀,詩人憤激地說,不如把瓊?cè)A島也全部鏟除吧,留在西山只會讓重回的舊人傷心落淚。
曹之謙《北宮》詩抒發(fā)的情感與元好問類似:“光泰門邊避暑宮,翠華南去幾年中。干戈浩蕩人情變,池島荒蕪樹影空。魚藻有基埋宿草,廣寒無殿貯涼風。登臨欲問前朝事,紅日西沉碧水東?!盵20](184)北宮也即萬寧宮,是相對于城南的金朝故宮而言的。曹之謙金末與元好問同為省掾,“機務倥傯,聞商訂文字,未嘗少輟”[9](2027)。北渡后曾入平陽經(jīng)籍所任職[9](2623),游燕時間不詳。詩中寫到金朝宮觀殿閣的名稱:光泰門、太液池、魚藻池、廣寒殿。魚藻池由張浩營建,《金史·地理志》:“魚藻池、瑤池殿位,貞元元年建”[1](613)?!稄埡苽鳌罚骸柏懺?,海陵定都燕京?!n宴于魚藻池?!盵1](1981)泰和三年(1203 年)五月初五,章宗與群臣“拜天,射柳,上三發(fā)三中,四品以上官侍宴魚藻殿”[1](285)。舊日繁華宛在,卻已物是人非;池島荒蕪,樹影一空,池內(nèi)只有荒草萋萋;廣寒殿已被拆毀,再難貯存涼風供帝王避暑。末二句道出了亡臣的寂寞:欲問而莫問,問了也無答,只有紅日西沉,碧水東流,天地都陷入巨大空茫的沉默之中。
燕京皇宮是金朝繁盛期的象征,也是重回文人切入故國歷史、想望盛世風貌的情感入口。他們產(chǎn)生的今昔恍惚之感,正是空間的紀念碑性質(zhì)所帶來的回憶者時間的錯位。在這種錯位中,他們以記憶重構著無法復原的盛世空間,也重構著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時光。
與皇家宮闕不同,修建于金代的盧溝橋和燕市酒樓等京城舊觀,是重回文人曾經(jīng)穿行和生活過的地方,入元后逐漸恢復了繁華。重回文人置身于此類空間,自然會想起往日情境,而這些似乎并沒有隨著易代有所改變的景觀卻已經(jīng)成為滄桑歷史的見證。
盧溝橋起修于金世宗二十八年(1188年),修成于金章宗明昌三年(1192年)。橋修成后,不但避免了盧溝河通航的危險,也成為人們出入中都的交通要道。當年趙秉文寫有《盧溝》詩:“河分橋柱如瓜蔓,路入都門似犬牙。落日盧溝溝上柳,送人幾度出京華”[16](213),描繪了橋梁的生動形態(tài)和人們折柳送行的盛世圖景。1215年的大火燒毀了木結(jié)構的皇家宮闕,卻燒不毀堅固的盧溝橋,它也因此成為維系故國氣象的歷史遺存。重回文人賦詩題詠,描繪橋梁景觀,表達易代情緒。如楊鵬、楊時煦同題詩《盧溝橋》:
十二飛虹架石梁,上都津要會群方。月鉤落水玉痕冷,海氣截天清影長。華表未歸千歲鶴,紫垣曾望五云鄉(xiāng)。豐碑謾說規(guī)模遠,此日河流一葦航。[8](3冊,79)
石齒相銜跨兩堤,半空隱隱臥虹霓。閱殘浮世千獅子,踏破晴霜萬馬蹄。氣象北連山腳遠,波濤東壓海門低。年來斫盡青青柳,依舊闌干玉削齊。[8](3冊,39)
楊鵬曾任汝州詳議官,金亡后流寓東平20 年,重回燕京時間不詳。其詩前四句狀寫橋之形制,突出其作為交通要道的實用功能和作為月下景觀的審美功能;后四句書寫易代之感,龍去鼎湖,鶴歸華表,曾經(jīng)的五云鄉(xiāng),都是物是人非的代稱。楊時煦是薊州玉田(今屬河北)人,金朝未中進士,北渡后寓居燕京,教授生徒20余年。其詩對橋的形制做了生動描繪:石齒相銜,拱拱相連,橫跨在兩堤之間,好像半空中橫臥的彩虹絢麗壯美,而當年蒙古軍隊的萬馬鐵蹄曾踏破橋上晴霜。第三聯(lián)寫時代變遷,橋上的柳樹近年來多次被砍伐,但無損于橋的雄美,那些石制的欄桿依舊如玉一樣整齊排列。楊時煦的《盧溝橋》也是文學作品中首次出現(xiàn)對盧溝橋上石獅子的描寫,“千獅子”當為夸張,現(xiàn)代橋梁專家茅以升考證盧溝橋上的石獅子共有485 個,有人考察部分為明清補雕,金代石獅子應有287 個[21](277)。茅以升對這座金代橋梁的實用價值和藝術水準評價極高,說它叫“聯(lián)拱橋”,全橋十一拱連成一線,堅固結(jié)實;又稱贊橋上的石獅子形態(tài)生動,“各個柱頭獅子,無一相同,有多有少,有動有靜。有的大小嬉戲,神態(tài)活現(xiàn);有的交頭接耳,恍同對話;更有昂首聳耳,好像在傾聽水聲人語。造型之妙,嘆觀止矣!”[22](2冊,55~61)茅以升這篇短文因曾被選入語文課本,流傳極廣。
元好問重回燕京也寫到了盧溝橋。《出都二首》其一末二句曰:“行過盧溝重回首,鳳城平日五云多?!盵5](1121)又《朝中措》詞:“蘆溝河上度旃車,行路看宮娃。古殿吳時花草,奚琴塞外風沙。天荒地老,池臺何處,羅綺誰家?夢里數(shù)行燈火,皇州依舊繁華。”[15](459)詞中呈現(xiàn)出今昔交錯之感:盧溝橋上依舊人流如織,蓬車來往穿梭,卻不知路邊生長的依舊是金朝花草。“古殿”二句暗含李白《登金陵鳳凰臺》“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和歐陽修《試院聞奚琴作》“奚琴本出奚人樂,奚虜彈之雙淚落”典故[15](460~461),表達了人逝景換的幻滅感。下片詢問池閣亭臺和羅綺宮女的去處,說夢中的帝都依舊繁華如昨?!皦簟痹谶@里成為記憶的通道,盧溝橋通往的不僅是實體的城市,更是燈火通明、亭閣林立、宮女笑語嫣然的金朝故國。又楊奐《出郭作》:“燕姬歌處囀鶯喉,燕酒春來滑似油。自有五陵年少在,平明騎馬過盧溝?!盵19](312)前二句寫在燕京重溫酒樓宴飲聽歌的場景,后二句寫騎馬出京,馳行在金朝修筑的盧溝橋上,感覺自己依然是那個輕狂豪邁的五陵少年。楊奐是陜西乾州人,“五陵少年”典故的運用,恰切地體現(xiàn)了他重回故都時既感傷又愉悅的心情。
酒樓、燕市是金朝非官方活動場所,曾經(jīng)帶給文人的是朝政、仕途、科舉之外游息宴飲、賦詩唱和的文化生活。《北京通史》認為燕市“當為中都城內(nèi)有名的大市場”[21](242)。燕市酒樓林立,金中期,平?jīng)觯ń駥俑拭C)籍詩人師拓常來獨飲,元好問記其《燕市酒樓》詩中“氣清天曠蕩,露白野蒼涼”二句“大為時人所稱”[17](1054);著名“李派”詩人張瑴、周嗣明、李經(jīng)也經(jīng)常“縱飲高歌燕市中,相視一笑生春風”[17](1127),張瑴《醉后》詩甚至說“日日飲燕市,人人識張胡。西山晚來好,飲酒不下驢”[17](2157),豪杰氣象躍然紙上。如今他們俱成塵土,師拓死于金朝南渡之前;張瑴在南渡后的元光年間“腦疽死”[4](13),年未50;周嗣明與其叔周昂死于金蒙會河堡之戰(zhàn),劉祁說“父子俱縊死”[4](13);李經(jīng)大安元年(1209年)落第后回到遼東,或死于三年后的遼東陷落之難。
金亡后,燕京聚集了大量前金文人,如李庭《送靳干臣詩序》所說:“夫燕,誠方今人物之淵藪也。變故之后,宿儒名士往往而在”[10](2冊,131)。重回文人拜會故人,也聚飲于燕市。楊弘道曾于大安元年(1209 年)到過中都,時年21 歲,金末流亡南宋,北歸后生活在濟南一帶,據(jù)考證,他的首次燕京之行也在海迷失后二年(1250 年),時年60 歲①分見王慶生《金代文學家年譜·楊弘道》第1367、1391頁。另楊弘道《過燕》詩中有“今茲歲逢酉”句,海迷失后二年為己酉年。。他在《贈呂鵬翼》中描寫了自己重回燕市的感受:“燕市重來日,東風兩鬢皤。行穿鞍馬過,意厭客塵多。青眼常相見,朱門不重過。如君古漆井,澄湛已無波。”[18](421)王慶生認為,呂鵬翼或即元好問向耶律楚材推薦的五十四才士之一“鄭人呂大鵬”[19](946)。楊弘道感嘆自己重回燕市已是兩鬢斑白,說自己并不想拜訪權貴,只希望像呂鵬翼一樣過著平靜生活。楊弘道此次重回還寫有《中都二首》:
龍盤虎踞古幽州,甲子推移僅兩周。佛寺尚為天下最,皇居嘗記夢中游。清明谷雨香山道,脆管繁弦平樂樓。莫對遺民談往事,恐渠流淚不能收。
繁華消歇湛恩留,忍見珠宮作土丘。海日西沉燕市晚,塞鴻南度薊門秋。恭光父子三綱絕,安史君臣百代讎。善惡相形褒貶在,世宗更比孝文優(yōu)。[19](445)
這似乎是一位亡金文人在認真審視眼前這座曾經(jīng)的帝都,品評在他生命中刻下深刻烙印的金源王朝,并將金朝納入燕京歷史。詩人認為,金朝遷都幽州故地,可謂占盡地理優(yōu)勢與歷史風會,卻只存在了兩甲子(事實上只有119年)。
楊弘道詩中寫到了諸多中都舊觀?!胺鹚律袨樘煜伦睢币痪洌瑢懗隽私鹬卸妓聫R林立的情景。金朝中都帝王對佛教時揚時抑,但總體上崇奉大于排拒,世宗經(jīng)常臨幸佛寺,大定十三年(1178 年)八月還曾策試進士于憫忠寺[1](1221)。中都文人也常登臨寺閣,賦詩抒懷,如趙秉文有《陪李舜咨登憫忠寺閣》,史肅有《登憫忠寺閣》,表達了登臨之趣和佛教趣味。楊弘道詩中還寫到香山、平樂樓、燕市、薊門等景觀。香山寺初建于遼代,同時修建的還有安集寺,金世宗于大定二十六年(1286年)“詔(巨構)與近臣同經(jīng)營香山行宮及佛舍”[1](2278),“香山寺成,幸其寺,賜名大永安,給田二千畝,栗七千株,錢二萬貫”[1](210)。這次修建將香山寺與安集寺連在一起,改名大永安寺,并于此處設行宮。趙秉文有《香山》《香山飛泉亭》詩,周昂也有《香山》詩。平樂樓應該是金朝皇家花園,《金史》兩次寫到此樓,一次是在官制“中都店宅務”中,“別設左廂平樂樓花園子一名,右?guī)^子四人”[1](1408),未言設官時間;一次是《胥持國傳》中寫到胥持國去世后,章宗讓平章政事張萬公評價其為人,張萬公說“持國素行不純謹,如貨酒平樂樓一事,可知矣”[1](2949),可知平樂樓中有商業(yè)活動。由詩中“清明谷雨”二句,可知金朝文人常于春季到香山賞景,平樂樓則常有歌舞表演。
第二首末四句轉(zhuǎn)向詠史。詩人盤點了燕京歷史上著名的朝政史事:東漢霍光位高權重,身后其子謀反,全族坐罪處死;唐玄宗恩寵安祿山,安祿山卻發(fā)兵反唐,君臣反目,百代結(jié)仇。說此二事是為了突出金世宗的待人寬厚,雖然“繁華消歇”,卻依舊“湛恩留”。末二句將金世宗與北魏孝文帝相比:世宗子越王永功在北京為政無良,世宗命人戒敕,再犯后也只是將其解職,并對宰臣說:“有犯必懲,庶幾能改,是亦教也”[1](2023);孝文帝卻因太子元恂反對漢化在平城發(fā)生變亂,先廢黜其為庶人,囚禁在河陽,不久又派人將其賜死,年僅15歲[23](467)。由空間轉(zhuǎn)向歷史,通過比較,稱贊金源帝王之優(yōu),是重回文人重構故國的方式之一,既有歷史的客觀性,也有情感的主觀性。
對盧溝橋、酒樓燕市等空間景觀的書寫,是重回文人切入金源中都生活和自己青春記憶的重要通道,也是他們對金朝故國匯入歷史洪流的情感確認。他們的書寫使中都文學的一些經(jīng)典意象被激活,也使這些空間擁有了超越實體的象征意義。法國莫里斯·哈布瓦赫說:“每個人物、每個歷史事實在進入這個記憶時就已然被轉(zhuǎn)變成了道理、概念、象征;它由此獲得意義,成為社會思想體系的一部分。”[3](38)正是重回作家的現(xiàn)時感受、理性思考和藝術手法,使經(jīng)歷過易代云煙的燕京景觀轉(zhuǎn)化為富有情味的意義空間,具有了更為持久的生命力。
金元之際重回金中都的,還有劉秉忠、王鶚、王磐、姚樞、許衡、徐世隆等仕元文人,以及郝經(jīng)、王惲、耶律鑄等入元二代文人。對于金亡前未曾到過中都的文人來說,他們的“重回”更多屬于精神尋根式的“文化重回”??傮w來看,這一群體的燕京書寫與元好問等人明顯不同,他們對文化空間的重構多呈現(xiàn)出鮮明的政治色彩。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對金朝完好政治生態(tài)的美好想象。如憲宗四年(1254 年)五月,32 歲的郝經(jīng)游學燕京,“由萬寧故宮登瓊花島,徜徉延佇,臨風肆矚”,寫下了《瓊花島賦》。賦文對金源王朝萃遼、宋之精華,得河朔之貞剛,建中都之富麗,以及景觀之壯美進行了生動描繪,但這只是打開文化記憶的入口,他更多想象的是當時的天下安定、政治清明與君臣相得:
一人高拱于其上,無所為而樂穆清之燕;大臣優(yōu)游于其下,無所為而興禮樂之盛。萬物鈞化而無間,四海被澤而不偏。風俗既厚,綱紀日完。財不聚而富,刑不用而措。政不更張而治,士不作聰明而賢。民日遷善,而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嶷嶷乎魏孝文,骎骎乎漢孝宣。[6](19)
郝經(jīng)對金世宗的“大定之治”進行了想象化還原:世宗如上古三代帝王一樣垂衣而治,大臣優(yōu)游無事;邊境安寧,瑞應四出,風俗完厚,財豐物阜;綱紀整飭,刑罰不用,士向賢而民向善。他認為當時金朝已有北魏孝文帝之規(guī)模,甚至可以上追西漢孝宣帝。更有意味的是,郝經(jīng)對世宗、章宗修建瓊?cè)A島作為避暑游宴之地并不持批判態(tài)度,他認為有了“風俗既厚,綱紀日完”的治理成效,帝王有資格也有必要享用這樣的繁華:“宜乎于此,樂天下之樂,軼邁往而追羲軒”,“與民同樂”正是孟子強調(diào)的帝王行樂原則。郝經(jīng)還將營建游宴與帝王德業(yè)相關聯(lián),認為對于能夠?qū)⑦z恩余烈施于天下的帝王來說,“雖曰假山,而實德山也”,而對于那些虐政虐世、昏君暴主來說,“雖曰石山,而實血山,民欲與之俱亡,卒聚而殲旃”[6](19)。
中統(tǒng)元年(1260 年)秋,34 歲的王惲受東平宣撫司之薦入燕京任中書令掌記[9](4089),也游覽了瓊?cè)A島,寫有《游瓊?cè)A島》八首七絕。其五云:“大定明昌五十年,論功當出漢唐前。盡消一島承清燕,且置堯階頌采椽?!盵9](1165)詩歌首句是對元好問《甲午除夜》“神功圣德三千牘,大定明昌五十年”的承襲和沿用;次句又將世宗、章宗的德業(yè)抬高提升,認為超過了漢唐帝王;末句說“且置堯階”,有達于帝堯之功。這是二代文人對金朝全盛期中都二帝的至高評價。他們正是通過對金朝盛世圖景的美好想象,導向?qū)π鲁恼纹诖?,將明君賢臣的德政觀和民本意識寄寓于新興蒙元政權。
二是對金朝亡國的反思和帝王失政的批判。二代文人對前朝政治的評判沒有了前輩的隱約忌諱,而是帶有史家意味的直接評述。如郝經(jīng)北上途中所作《居庸行》長詩,批判中都帝王云:
當時金源帝中華,建瓴形勢臨八方。誰知末年亂紀綱,不使崇慶如明昌。陰山火起飛蟄龍,背負斗極開洪荒。直將尺棰定天下,匹馬到處皆吾疆。……清夷門折黑風吼,賊臣一夜掣鎖降。北王淀里骨成山,官軍城上不敢望。更獻監(jiān)牧四十萬,舉國南渡尤倉皇。中原無人不足取,高歌曳落歸帝鄉(xiāng)。[6](212)
郝經(jīng)由居庸關切入了金朝敗亡的歷史。面對蒙古鐵騎,金朝內(nèi)部卻紀綱紊亂,賊臣弒逆,邊將投降,都使運勢發(fā)生逆轉(zhuǎn)?!俺鐟c”是衛(wèi)紹王年號,“清夷門折”事見《金史·衛(wèi)紹王紀》,大安“三年二月乙亥夜,大風從西北來,發(fā)屋折木,吹清夷門關折”[1](581),時人以為不祥。“中原無人”句是說河朔失陷并非因為蒙古強大,而是因為中原空虛,宣宗遷都的主動放棄。郝經(jīng)又有《界墻雪》:“可笑嬴秦初,更嘆金源末。直將一抔土,欲把萬里遏。”[6](70)將金朝修筑界墻比之于秦朝修筑長城,都是徒勞之舉。又《登昊天寺寶嚴塔》:“瀘溝一衣帶,居庸險何足?!盵6](73)都因地理空間導出金源批判。
比郝經(jīng)批判聲氣更重的是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鑄。耶律鑄乃馬真后二年(1243 年)隨父入燕,次年嗣任中書令,后官至中書左丞。耶律鑄學詩于前金名士趙著、呂鯤,又與前金文人多有交游,經(jīng)常一起游覽金朝遺址,同題共賦,作有《游玉泉山廢宮故基口號》《暮春過故宮》《瓊?cè)A島》《泛太液池同虎巖龍山賦》等詩及《木蘭花慢》(花枝臨太液)詞。他批判金朝聲氣狠重的是《瓊林園賦》《龍和宮賦》兩文。瓊林園是完顏亮營建的園林,龍和宮是金章宗寵妃李氏的住所。在耶律鑄的書寫中,瓊林園假山池沼、百花眾卉、珍禽奇獸一應俱全,宮殿外觀嵯峨穹隆,玉梯、輦路、虹橋、磴道等通行驛路雄偉壯美。完顏亮享用這些豪華園林“傾海以為酒,并山以為饔”,又求仙訪道,“訪乘云于姑射,咨問道于崆峒”。他認為正是完顏亮“縱無厭之欲,匱有生之用”之舉喪失了民心,在南征期間被世宗篡位,又被部下殺害并被貶為庶人是咎由自取,“獨夫之號,庶人之貶,不為過矣”[10](8冊,16)?!洱埡蛯m賦》則由譴責衛(wèi)紹王無能引發(fā)蒙古入侵,反推李妃參與策立衛(wèi)紹王之事,再反推李妃平日行為及章宗的寵幸縱容,“珠幌煙霧中,海棠睡未足。挺絕代之瓊姿,抱夢蘭之心曲?!讶藘A國,天子無愁”[10](8冊,18)云云,以繽紛的意象和典故對金章宗寵幸李妃加以批判。雖然賦體的鋪陳性使耶律鑄的批判不無夸飾,而且對章宗和李妃的批判不完全符合史實,但在由歷史指向當下、反對窮奢極俗和荒淫誤國的思維模式上,他與郝經(jīng)的金源批判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如《龍和宮賦》結(jié)尾說“彰直筆于信史,以昭示于來載;索微言以成章,證殷鑒之斯在”[10](20),直接指出了景觀書寫的諷諫作用。
三是因?qū)m觀重建直接表達對蒙元王朝的稱賀和政治期待。由于城北萬寧宮沒有受到太多破壞,以瓊?cè)A島為中心的燕京城受到蒙元統(tǒng)治者的更多關注。中統(tǒng)元年(1260年)忽必烈即位后,對瓊?cè)A島進行了多次修繕,作為他的駐蹕之所。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載中統(tǒng)三年(1262 年)重修后,“內(nèi)有廣寒殿七間”,“山之東也為靈囿,奇獸珍禽在焉”,“車駕歲巡上都,先宴百官于此”[24](16)。至元八年(1271 年)劉秉忠營建大都,也正是以城北的萬寧宮為基礎,采納其弟子郭守敬的建議,從蓮花池水系轉(zhuǎn)移到了高梁河水系,更有利于滿足元大都的漕運要求[25](66~67)。因而入元后的瓊?cè)A島成為由金向元過渡的重要景觀。
最具代表性的是徐世隆為瓊?cè)A島修建所作的《廣寒殿上梁文》。徐世隆是金正大四年(1227年)進士,金亡前一年(1233 年)入東平嚴實幕府為書記,憲宗二年(1252 年)被忽必烈征召,不久返回東平,中統(tǒng)元年(1260 年)擢為燕京等路宣撫使。在這篇四六體上梁文中,徐世隆對瓊?cè)A島的地理優(yōu)勢、歷史人文進行了生動描繪,書寫了蒙古進入燕京“雄疆之地”后修復瓊?cè)A島作為“游豫之宮”的幾大合理性:一是這里作為前朝故宮,還聚有帝王之氣;二是此處地理位置絕佳,不但依山傍水,而且航運暢通,可以得到南北物資供應;三是忽必烈即位建國,非常有必要在此設置接見百官之所。文中稱忽必烈“明俊德以親九族,修文德而來遠人”,又表彰忽必烈愛惜民命,直到“干戈之載戢”后才令重修宮殿且不尚奢華,繼而點出修復的主題“凡宮室,本非逸樂而為”,又在文末上梁詩中勾畫了“鴨綠江頭無戰(zhàn)伐,盡銷金甲事春農(nóng)”的天下和樂前景[10](2冊,400),使這篇上梁文具有了諷諫意義。
作為大都城的建設者,劉秉忠對金朝故宮遺址書寫所呈現(xiàn)的新舊交替之感比徐世隆更為強烈,其《江城子·游瓊?cè)A島》詞云:“瓊?cè)A昔日賀新成,與蒼生,樂升平。西望長山,東顧限滄溟。翠輦不來人換世,天上月,自虛盈。樹分殘照水邊明,雨初晴,氣還清。醉卻興亡,惟有酒多情。收取晉人腮上淚,千載后,幾新亭”[26](611)。上闋回顧“昔日”也即金朝最初修成瓊?cè)A島,是天下蒼生共同瞻望之地,但當年的帝王不會重來,人世已經(jīng)改易,月亮自虛自盈,再無當年賞月之人的熱切關注。下闋書寫瓊?cè)A島當下之景:日照水樹,天朗氣清,進而勸世人莫要傷心,因為朝代的更迭是歷史規(guī)律。
也正因為對燕京情感深厚并充分認識到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金元之際士人勸諫忽必烈將燕京作為王朝的新都城。如郝經(jīng)在《便宜新政》中提出定都開平“固勝前日,猶不若都燕之愈也”,因為“燕都東控遼碣,西連三晉,背負關嶺,瞰臨河朔,南面以蒞天下”,又說“夫燕云,王者之都。一日緩急,便可得萬眾,雖有不虞,不敢越關嶺、逾諸司而出也。形勢既定,本根既固,則太平可期”[6](847)。在郝經(jīng)等人的建議下,忽必烈最終決定定都燕京。至元八年(1271 年),在劉秉忠等人的營建下,一個新型的大都城出現(xiàn)在歷史的中軸線上。隨著忽必烈次年遷都于此并建號“大元”,大都也成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文學的中心。
金元之際是中國淮河以北由戰(zhàn)亂轉(zhuǎn)入承平的時期,也是社會、經(jīng)濟、文化、教育秩序逐步重建的時期。每一位易代文人都見證并參與了這一過程,從書寫創(chuàng)傷流離,懷想家園故都,到呼喚紀綱禮樂、參與文化重建,文人的精神世界也經(jīng)歷了創(chuàng)傷修復、身份轉(zhuǎn)換、價值重構的過程。重回燕京是亡金文人修復心理創(chuàng)傷的重要一站,燕京也是觀照易代文人參與文化重建的重要窗口。從通過廢墟上的皇家宮闕對金朝故國進行想象性重構,到走進不隨易代改換的盧溝橋和燕市酒樓對實體景觀進行象征性重構,再到社會重建思潮下對燕京文化空間的政治性重構,金元之際文人對燕京景觀的深情觀照和意義闡釋,使這一時期的燕京書寫呈現(xiàn)出豐富生動的情味。從中都到燕京再到中都和大都,這座城市也成為金元文學的聯(lián)結(jié)點,為易代文人提供了精神的撫慰和重建的希望,而他們的書寫也為元代大都文學即將到來的繁榮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