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月亮是最好的燈泡?!?/p>
這話是一年級都沒讀完的父親說的,而母親補充論證了這句話。像一句美妙的詩句。后來我成為一名詩人,寫了很多詩,但無論我怎么努力書寫,也沒能寫出比這句話更好的詩句。
父親得出這樣美妙的句子,是因為他曾借著月光掘開大地的皮膚,挖出了一片地基,又趁著月夜靜寂,扛回一根根粗壯的樹干,建起了幾十年后還完好矗立著的老屋。
關(guān)于建房,與一場大雨有關(guān)。
據(jù)母親說,六十年一甲子,每一甲子都會有一場大災(zāi)難,那場大雨就是一甲子才遇到的大雨。到底有多大呢?母親說,好像是有人搬了一個大湖到天上,使勁兒往下倒水。山上來的水,很快就在地上沖出了密密麻麻的溝渠,土墻房墻根很快就被沖出了漏洞,水灌進家里來,土墻房里迅速就成了一個湖,鍋瓢碗盞先是飄了起來,又破門而出,被大水拉走。那時候,奶奶已年邁,行動困難,孩子們都小,一家老幼只好爬到樓上,看著大水,無能為力。
那時,擺在堂屋里的奶奶的棺材,在水中漂蕩,隨時可能被沖走,父親只好找來一根大繩子,將棺材捆住,繩子另一頭拴在樓梁上,棺材在大水里晃動,樓梁就一陣陣晃動,樓上老幼都嚇得不敢說話。那時,父母剛買了一頭小豬,長到七八十斤,但豬圈已經(jīng)被淹了,小豬崽在水面漂著,眼看就要被沖出豬圈,父親舍不得,跳進去,游近把那頭小豬崽撈起來,剛出豬圈,土墻轟然倒塌,父親要是晚上半分鐘,定然和那頭小豬崽葬身土墻下。
大雨下至深夜才停,等屋子里的水排盡,已家徒四壁。在老人小孩的哭泣聲中,父親決定建一棟結(jié)實牢固的木房。
可是建房哪有那么容易?
彼時尚是大集體時代,父母白天都要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為了一家子的口糧操勞,只有夜晚時間,才能用來建房。于是,差不多一年時間,只要有月光的夜晚,父親和母親就借著月光,一鋤頭一鋤頭地掘著,掘出了一個坑,又掘出了一個坑,坑和坑連在一起,偏坡成為了平地;掘出了石頭、樹根,又掘出了辨不清是動物還是人的尸骨,掘見了堅硬的泥土。
在春夜,他們掘到了嫩嫩的芽,聞見了醉人的草木香;而夏夜,掘到了蛙叫和蟲鳴,螢火蟲在身邊飛舞,點點光亮非常迷人;只有涼涼的秋夜,掘到過奶奶的嘆息,她已經(jīng)老了,身體又不好,有點要癱瘓的跡象,總是擔(dān)心有生之年見不到那棟結(jié)實的木房;而冬夜,月光落在雪地上,亮堂堂的,讓人心冷發(fā)慌。
后來有一整個夏天的夜晚,父親都在月光下運建房的木料。據(jù)說那時不準私賣木材,父親只好四下里去其他村買,也不能正大光明運,只能在晚上砍伐、運輸。這是個體力活,母親無法參與。那個運輸全靠肩扛的年代,父親成為月夜中穿行的孤獨馬匹,一趟趟地往返于家和山間,扛回一根根粗壯的松樹干。后來的我們,很難想象體重一百多點的父親,是如何扛起那么粗重的木材的。但父親只是微微一笑,那時的人啊,都有用不完的力氣,累了,只要吃上一頓飯,力氣就回來了。父親還說,人的力氣是越用越有的,如果不用,過幾年就慢慢沒了。
我愿意相信,連自己名字都寫不順溜的父親其實是一個詩人。當(dāng)他穿過靜寂的月夜,鉆進茂密的樹林,踩著厚實的松枝,揚起磨得透亮的斧子砍向樹干時,他一定聽見了什么。鳥叫、蟲鳴,或者一陣隱約難辨的聲息,是孩子們的夢囈,是奶奶的嘆息,還是其他難以名狀的聲音。這些聲音包裹著他,讓他的斧子揮得更快,讓他在差一點就被樹干壓得站不起來時,瞬間有了更大的力量,讓他在無比疲倦時,看到了我們不曾見過的美——
他曾這樣描述戴月而歸的路途:“那些生濕、粗壯的樹干,在我的肩膀上,就像一根扁擔(dān),挑水扁擔(dān)見過吧,一頭挑著月亮,一頭挑著一家老小?!?/p>
(韓鴻運薦自《湖南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