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去年,某文學老師通知我一個好朋友的小女兒,她的期末考試題目將會和《百年孤獨》有關(guān)。
小姑娘被嚇壞了,不光是因為她沒讀過這本書,還因為她另有好幾門更難對付的課程要兼顧。幸虧她的父親接受過比較系統(tǒng)的文學培養(yǎng),對詩歌的理解感受也優(yōu)于常人,為她制訂了一個水平相當高的強化培訓計劃,以保證姑娘后來去考試時這方面的知識比她的老師還要強出許多。不過,老師向她提出了一個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問題:《百年孤獨》這本書的書名里出現(xiàn)了一個反著印刷的字母,這是為什么?
老師指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發(fā)行的那一版,封面由畫家維森特·羅霍設計,確實有一個字母是反著的,那是他受到絕對獨立的靈感啟示設計出來的。小姑娘當然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我把這件事告訴維森特·羅霍的時候,他說換了他也一樣回答不出來。
就在同一年,我的兒子貢薩洛需要回答一份文學方面的問答卷,一份在倫敦出的入學試卷。有一道題是這樣的,問《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分械哪侵还u有何象征意義。貢薩洛對自己家里的風格太了解了,抵擋不住和那位身在遠方的學者開個玩笑的誘惑,回答道:“那是只金蛋孵出來的公雞?!?/p>
后來我們得知,得到最高分的學生是這樣按老師的講解回答的:上校的公雞象征著深受壓迫的人民的力量。我知道以后,又一次為自己在政治上的好運氣而興奮,因為其實我一開始為這本書設計的結(jié)局是上校擰斷了那只公雞的脖子,用它煮了一鍋湯以示不滿,只不過到了最后一刻我又改變了主意。
好多年以來,我一直在搜集糟糕的文學課老師誤人子弟的例子。哈瓦那人文學院的一位文學老師花了好多時間分析《百年孤獨》,最后他得出結(jié)論——這結(jié)論讓人喜憂參半——說這部小說沒有提出任何解決問題的辦法。
這類例子讓我確信一點:這一類的解讀技巧從長遠來看最終都會成為一種新的虛構(gòu)創(chuàng)作,有時甚至會淪為胡謅。
我應該是屬于那種非常天真的讀者,因為我從來沒想過,小說家們除了字面的意思之外還想表達什么別的言外之意。當弗朗茨·卡夫卡說格里高爾·薩姆沙早晨一覺醒來變成了一只巨大的蟲子時,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象征意義,我唯一好奇的是他到底變成了什么樣的生物。
我對教師這個職業(yè)深懷敬意,正因為如此,我總是感到很痛心。
一個令我終身難以忘懷的人就是從我五歲起教我閱讀的女教師。她是個美麗聰慧的姑娘,從不希求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圍的事,她是那樣年輕,隨著時光的流逝,甚至變得比我還要年輕。是她在課堂上給我們讀了人生中聽到的最初的詩歌,它們被我深深地記在腦海里永世難忘。
我以同樣感恩的心情記起了我中學的文學課老師,他是一個簡樸而謹慎的人,引領(lǐng)我們在文學的迷宮中穿行而從不矯揉造作地過度解讀。這種方法使我們這些學生能更自由、更個人化地體會詩歌的奇妙之處。
總之,一堂文學課應該只是對閱讀的良好引導。任何其他的企望都只會讓孩子們感到害怕。這就是我作為過來人的看法。
(宵月薦自《時代青年·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