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
她一早去看望南山的貧困戶山草時,還沒意識到情況不妙。她幫山草說明國家有關政策,分析脫貧途徑,眼看到了午飯時間,她謝絕了山草留她一起吃飯的好意,頂著正午的烈日回到了縣城的家,出了一身汗。她盡情地沖了個澡,剛穿好衣裳,外面就響起了“嘭嘭嘭”的敲門聲,伴隨著小鐵的叫喊聲:“媽媽,快開門!”
就是隨后小鐵的一句話,讓她陷入了深深的糾結與懊惱之中。
聽見小鐵的叫喊時,她還是十分輕松的,想著兒子從來都是火急火燎的性子,很像去南山駐村扶貧的丈夫。小鐵有鑰匙也不愿自己開門,總是敲門——不是敲門,而是踢門,仿佛有人拿著槍在后面狂追他似的。
屋門打開,虎頭虎腦的小鐵抱著一個籃球,像團熱風刮進屋里。小鐵丟下籃球,無視籃球蹦蹦跳跳地躲到了墻角,一把抓起桌上的涼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幾口涼白開,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沖她嚷道:“媽媽,作文班該交報名費了,我?guī)讉€同學都交了!”
小鐵上完了六年級,秋季開學就該上初中了。小鐵有個遙遠的夢想,長大了要當作家。她答應過小鐵,這個暑期給他報個作文班,學費一千三百元。幾天前發(fā)了工資,她取出了這筆錢,習慣性地往衣柜里那條咖啡色的裙褲里一塞,就去忙別的事了。今天一早,她又取出了二百元,去南山塞給了山草。山草太可憐了,三十歲出頭就得了尿毒癥,沒錢換腎,即便有錢,也難以找到匹配的腎源,她只能每天在家里自己透析,腹部插著兩根透析皮管。她還那么陽光樂觀,撫養(yǎng)著一雙花朵一樣的女兒,為在縣城務工的丈夫做好堅強后盾,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山草的樂觀精神強烈地感染著她,她也不再為自己工資不高而覺得生活壓力太大。能夠平安健康地活著,有個安穩(wěn)的工作,夫妻恩愛,把兒子培養(yǎng)好,比擁有金山銀山都珍貴。她和丈夫在一個單位上班,她是變電站值班員,丈夫是配電搶修班班長,夫妻倆平日里很難照面。前年秋天,丈夫暫時丟下了本職工作,去三十公里外的南山當了駐村第一書記,往往十天半月都難得回家一趟,夫妻倆想照個面就更難了。平日里家里只有她和兒子兩個人,她若值班或有事,就把兒子往父母手里一塞,就去忙自己的了,回家前再給父母打個電話,兒子就會自己跑回來。
這會兒聽了兒子的話,她趕忙去衣柜里翻找那件半舊的咖啡色裙褲。出鬼了,怎么翻都沒翻出來。她一著急,又出了一身汗,衣裳粘著皮膚,恍如千萬只小蟲子在蠕動噬咬。她直起身子,朝沖了澡的兒子喊了一嗓子:“小鐵,你過來!”小鐵不明就里,茫然地站在她面前。
“小鐵,你老實告訴媽媽,你是不是拿了錢,把衣服藏起來了?”她板著臉說。
“媽媽,你不要冤枉我,我沒拿錢!”小鐵皺著小小的眉頭,氣哼哼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喜歡把錢塞在衣裳兜里,還動不動就捐出去幾件舊衣裳,說不定那錢跟舊衣裳一起被你捐出去了呢!”
她腦袋里嗡了一聲,猛然想起一件事。兩天前的傍晚,她收拾了幾件舊衣服,送到了小區(qū)門口的“愛心小屋”里,其中就有那條半舊的咖啡色裙褲。她的體型變了,裙褲穿不上了,只好捐出去?!皭坌男∥荨笔强h慈善總會做的小木屋,專收各界捐贈的衣物,由專人收集清洗分揀,再捐給貧困地區(qū)。想到這兒,她拔腿就往門外跑去,風一樣跑出小區(qū),沖往小區(qū)對面那座綠色的小木屋。
此刻是午后兩點多鐘,熾烈的陽光下,蟬聲如織,小木屋靜靜地蹲在街邊一角的樹蔭下,仿佛在打盹,又仿佛睜著一雙大眼睛,默默地注視著過路的車輛行人,也注視著這個失魂落魄一臉汗水的女人。小木屋的屋門緊鎖著,她只能扒著門邊塞衣物的小窗戶往里看。她的目光在兩個多平方米的小屋里梭巡了一圈,落在柜子下面兩袋舊衣服上,懸起的心在一點點下沉——那不是她兩天前塞進去的舊衣裳。她塞進去的舊衣裳應該是被管理人員收走了。一千三百塊錢是她月工資的三分之一,若非想助力兒子實現(xiàn)作家夢,她才舍不得拿出這筆錢為兒子報作文班。她對日常的花銷精打細算,一年到頭也難得給自己買一件像樣的衣裳,可這從牙縫里和身上省下的錢,咋就不小心給扔了呢?她的心口仿佛壓著一座山,喘不過氣來,她使勁揪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懊惱萬分。
過了老半天,她才落寞地轉過身,抬起灌鉛般的腿腳,緩緩地往小區(qū)走去。過馬路時,她險些被疾馳的車輛撞到,四周霎時響起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和狂喧的鳴笛聲。她呆呆地站在馬路中間,愣怔了好幾秒鐘,忽而又返身往小木屋跑去,剛剛流動起來的車輛,再次驟然剎車鳴笛。她顧不得有些司機罵她神經(jīng)病的臟話,跑到小木屋跟前,瞅著墻上刷的愛心大使手機號碼,掏出手機,顫巍巍地按下一串數(shù)字,撥了出去。她暗暗地祈禱著:快接吧,快接呀,希望能找回我的錢!
電話通了,傳來一個似乎夾雜著塵土的男人的聲音:“喂,你是誰?”
恍如揪住了那條裙褲的衣兜,她心中一陣咚咚直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愛心……愛心大使嗎?”
“是我,你是誰?”灰蒙蒙的塵土透過手機,撲進她的耳朵。
“我是捐衣服的……”她提著心說,“你見到過一條……褲子嗎?半舊的……女式的……咖啡色的……裙褲……”
“灰蒙蒙的塵土”驟然停滯了一下,又撲散過來:“我……不記得了。你有事嗎?”
她的心猛然一沉,仿佛剛剛抓住的褲兜轉瞬間又脫了手。她努力向前伸著胳膊,想夠到脫了手的褲兜,迫不及待地說:“那條褲子里有一張票據(jù),我捐出去時忘記掏出來了……”后來想想,她故意把錢說成票據(jù),冥冥之中或許是想麻痹對方,吸引對方過來查證。對方就算拿到了票據(jù),也用不上,或許就會還給她。
“你確定褲兜里裝了票據(jù),捐給愛心小屋了嗎?”對方的聲音里充滿疑惑。
“我確定!”那一瞬間,她陡然變得鎮(zhèn)定下來,仿佛她說的千真萬確,絲毫沒摻一點點水分。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誡自己:不要驚慌,驚慌會讓對方感覺到她是在撒謊。
“你等等,我過去看看?!睂Ψ竭t疑了一下,撂下這句話,手機里的聲音便斷了。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經(jīng)過了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額頭和臉上汗水涔涔,衣裳汗?jié)窳耍终吹搅似つw上。她心里一陣發(fā)慌,感到一陣眩暈,虛脫了一般。她靠在小木屋上,穩(wěn)了穩(wěn)神,努力使呼吸均勻下來。她時不時地扭過頭,左右張望過往的行人。她不知道哪個人是愛心大使,也不知道愛心大使長什么樣。
時間過得好慢,一分鐘仿佛長過一個小時。不知過了多久,一輛沾滿了泥塵的摩托車從遠處駛來,在小木屋邊停下。騎車的是個男子,約莫三十五六歲的年紀,頭戴一頂布滿劃痕的陳舊的安全帽,短袖衫上滿是灰漬和泥點子,幾乎看不出底色。他的臉龐和脖子以及露出袖口的胳膊,都曬成了古銅色,仿佛整個人剛從工地里爬出來一樣。唯有一雙眼睛十分明凈,眼睛周圍密布著細密的汗珠。
“是你找我嗎?”男子望著她,吶吶道,露出一口瓷白的牙齒,如一顆顆閃光的白玉米。
她點了點頭,提著心,張了張嘴,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男子取下安全帽,掛在摩托車翹起的后視鏡上,露出灰蓬蓬的寸長的頭發(fā)。他從褲袢上拔下一串鑰匙,熟練地打開小木屋的門鎖,弓腰低頭,推門進去。小木屋里異常逼仄,只能容一人弓背進身。屋里的陳設十分簡陋,正面靠墻擺了一組敞開門的簡易木質(zhì)柜子,柜子里掛著幾個衣服撐子,僅此而已。男子彎腰撿起柜子下面的兩袋衣裳,一件一件地翻看著,不見咖啡色的裙褲。他扭頭望著她,一臉無辜的表情。
“我是兩天前塞進來的,應該是收走了。”她的情緒一落千丈,嘆了一口氣,接著鄭重地說,“實話告訴你,我那衣服里裝的不是票據(jù),是錢!”
男子明顯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似乎還皺了一下眉頭,想了想說:“真的……真的有錢嗎?”
“真的有錢!”她的語氣十分肯定。
男子的目光變得游移不定,眼皮把游移的目光壓了下去,囁嚅著,似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聲說,愛心大使不是他一個人,還有一個同伴,他回去問問同伴,然后再給她答復。他還說他在一個建筑工地務工,是抽空跑出來的,他得趕緊回去干活,不然,隊長會扣他工錢。說完,他把兩袋衣裳裝進一個塑料袋里,弓腰低頭出了小木屋,鎖上門,把塑料袋綁在摩托車后座上,戴上安全帽,跨上摩托車,“突突突”地跑遠了。
她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處的車海人流中,她才收回目光。她隱隱地捕捉到了一絲信息,他目光迷離,動作有點慌亂,像是在逃跑似的,仿佛在躲著什么。難道是在躲她?果真如此,那條半舊的咖啡色裙褲應該就是他收走了,衣服里的錢,也該是他掏去了。這么想著,她心中立馬又升起一線希望。那疊錢,或許能夠找回來吧。
回到家里,小鐵從自己的房間里跑了出來,迎著她說:“媽媽,找到愛心大使了嗎?”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竟然猜到她是去找愛心大使了。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嘆息一聲說:“愛心大使說回去問問……”
“要是錢找不回來,我怎么上作文班呢?”小鐵仰頭望著她,眸子里滿含期待。
“媽媽再想想辦法吧……”她的聲音里透著疲憊和無奈。
小鐵稚嫩的臉龐上露出一抹笑容,抓著她的手,纏著讓她講去南山扶貧的故事。她又沖了個澡,暫時壓下懸著的心,拉著小鐵坐在沙發(fā)上,吹著風扇,講起了山草和兩個小女孩兒的堅強和可愛。她說,很多好心人都在想辦法幫助山草渡過難關,給山草辦了新農(nóng)合、新農(nóng)保和低保,還享受地力補貼、公益林補貼這些政策,小鐵爸爸這個駐村第一書記的企業(yè)帶動脫貧和光伏發(fā)電的入股分紅,也給山草家申報了。她還著重提到了她為山草眾籌治病的事。去年下半年,她曾以山草的口吻寫了一個帖子,陳述病情,發(fā)起網(wǎng)上眾籌,短短一個月時間,就籌到了五萬元,一股腦兒打到了山草的銀行賬戶上,她為此高興了好多個日子。她講著這些故事,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小鐵卻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總是把話題往兩個小女孩兒身上扯,問東問西。問她們上幾年級,問她們的作文好不好,還問她們有什么理想。有些問題她答不上來,就支吾著想蒙混過去??墒?,他偏偏揪著她們不放,她也只能耐著性子應付著他。誰讓他是她的希望呢。
“媽媽,她們也上作文班嗎?”小鐵問。
“沒有。”她說,“她們那里是山村,沒有老師辦作文班?!?/p>
“讓她們到縣城來上呀,你不是說她們的爸爸在縣城里務工嗎?”小鐵認真地說。
“她們的媽媽看病花光了家里的錢,她們的爸爸打工掙的錢也主要是給她們的媽媽看病用,哪有閑錢供她們上作文班呢?”她說,山草每天都要自己給自己透析四次,藥費要花二百多塊錢,雖然山草享受了所有的扶貧政策,日子過得還是比較艱難。
小鐵沉默下來,望著窗外,似乎在想心事。一只長尾巴鳥落在窗臺上,啁啾地鳴叫著。小鐵一下子來了精神,趕緊跑向窗臺,想去跟鳥玩兒。他剛跑出兩步,長尾巴鳥便尾巴一垂一翹,張開翅膀,撲棱棱地飛走了。
她的思緒又回到了那條咖啡色的裙褲上。下午想,傍晚想,晚飯后仍在想。夜里下了一場暴雨,窗外電閃雷鳴,她醒了好幾次,好不容易睡熟了,卻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從小窗戶鉆進小木屋,去找那條咖啡色裙褲,小木屋陡然變成了一頭野豬的血盆大口,張開獠牙就要把她嚼成肉醬,她嚇得大叫一聲,驚坐而起,才發(fā)現(xiàn)是做了一個噩夢,額頭上滿是汗水?;匚吨鴫糁械那榫埃惓>趩?。這個夢境似乎意味著她追回那筆錢的希望渺茫,或者說毫無希望,她的心揪得生疼。她想把丟錢的事告訴丈夫,就在撥通電話的一瞬間,她又放棄了。她不想給駐村扶貧壓力巨大的丈夫再增加額外的煩惱。她不甘心就這么失去了那么多錢,她得耐心地等待對方的答復。毫無疑問,那筆錢是被那個臟兮兮的男人拿去了。
她在這種煎熬中艱難地度過了兩天的休息時間,該上班了。她去了變電站,要值班一天一夜。她時時刻刻期盼著那個陌生男人的電話,可是在那一天一夜里,那個電話一直沒來。她有點氣餒,想著放棄算了,卻又萬分不甘,似乎總有個執(zhí)拗的聲音在跟她較勁:“不行,必須把錢追討回來!”她情緒低落,總是走神,倒閘操作時有些無精打采,險些釀出安全事故,她嚇出了一身冷汗。
終于熬到了交班,她疲憊地回到家里,時間一晃又到了傍晚。她時不時地看看手機,生怕錯過了那個電話,萬一那個陌生男人打來電話呢?她開始陪小鐵讀一篇語文課文,以打發(fā)難挨的時間。她的手機一直沒響。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幾乎不抱任何希望了。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陡然響了起來,顯示來電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她驚了一跳,眼睛閉了三四秒鐘,做了一次深呼吸,才拿起手機接聽。
對方是個男子,自稱是愛心小屋的另一個管理者,說沒有見到那條咖啡色的裙褲,更沒有見到那疊錢。從聲音和語氣上判斷,對方應該就是那個臟兮兮的男人,換了另外一個手機號碼,故意撇著另外一種腔調(diào),來套她的話。她覺得,他的這一行為非但不能洗清自己,反而暴露了他的內(nèi)心,說明他心里是有鬼的,是膽怯的。只有心中有鬼的人才會變換著身份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她沒有與他爭辯,也沒有揭穿他,只憤憤地說:“我還是找另外那個愛心大使吧!”說完,她便掛了電話。
一下子把溝通的門給關死了,她有過瞬間的懊悔,不知該如何跟那個臟兮兮的男人說話了。平復了一下心情,她的大腦里猛然閃過一道亮光。她想到了一個計策,心中一陣激動,身體竟隨之微微地顫抖起來。她馬上撥通了那個男人的手機號碼,平靜地說:“我知道那衣服是你收走的,衣服里的錢也是被你拿走了。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咱們每次的通話我手機里都有錄音,包括你來愛心小屋那次。我還認識縣慈善總會的領導,你要是不把錢還給我,我就告訴他,說愛心大使貪財。你該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么——你會因此而丟掉這份工作,那可不是那點錢可以比的。我之所以還沒對他說這事,是想給你我都留個回旋余地。你再好好想想吧?!闭f完,不待對方說話,她就掛了電話。她捂著怦怦亂跳的心口,仿佛做了虧心事一般,長舒了一口氣。
她在等他的電話。她相信,他一定會給她打電話的。
時間在一分一秒中流逝,她認準的那個電話卻一直都沒打過來。她有些動搖,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她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夠證明她捐的那件裙褲里有錢,也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夠證明錢是被那個臟兮兮的男人拿走了,甚至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夠證明她給愛心小屋捐贈了衣物,她無非就是想詐他一下,能詐出來最好,詐不出來,她也沒辦法,只能認命。
她不知道是怎么吃的晚飯,不知道該怎么熬過漫漫長夜。她幾次想再給他打個電話,措辭嚴厲一些,幾次按完電話號碼,在撥出去的最后一刻,又都放棄了。她感覺眼皮發(fā)澀,大腦里昏昏沉沉的,漿糊一般,卻是睡不著,只是睜著眼睛,空洞地望著黑黢黢的窗外。天亮后,她還要去南山,去跟山草談公益性崗位的事,哪怕強撐著疲憊的身軀,也要去南山。不知何時,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卻被一個電話驚醒了。窗外透進了些微的晨曦。
是她期盼的那個電話。
他怎么這么早就打來了電話呢?她的心又一陣發(fā)緊,猶豫了兩秒鐘,才滑屏接聽。一陣濾過的塵土一樣的聲音撲進她的耳朵。
“大姐,我是見過那條半舊的……咖啡色……裙褲……你說褲子里有錢,是多少錢?”
“一千五……”她鬼使神差地多說了二百元。她不能說原數(shù),更不能少說,她怕他會跟她討價還價。他萬一討價還價,她可以說記不清了,再把那個數(shù)字再往下降。
電話里沉默了兩秒鐘。她由此斷定,他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他的心理防線近乎崩潰了,她看到了絲絲曙光。
“好,我還給你……”他的聲音很低,低得近乎像蚊子在嗡嗡。
太好了!她心中一陣驚喜,差點叫出聲來,沒聽出電話那端的那個男人有點想哭的感覺。她努力抑制著將要噴薄而出的喜悅,問他幾點過來,她在愛心小屋那兒等他。那邊沉默了幾秒鐘,說不過來了。
“你不過來,是想耍賴嗎?”她脫口而出,夾帶著心中的憤怒。
“不……不……我想通過微信轉給你……”對方趕緊解釋,聲音中透著無奈,也透著膽怯。
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讓他加了她的微信號碼。沒兩分鐘,她便收到了一筆微信轉賬,一千五百元,一分不少。丟失的錢不僅找回來了,而且多了二百元,等于把幾天前塞給山草的二百塊錢也找了回來。那一刻,她的心輕盈地飛了起來,她感覺滿世界都亮堂了,窗外的鳥鳴分外悅耳,熹微的晨光透過窗戶,充盈了整個房間。她再也躺不住了,輕快地起了床,哼著歌,去廚房做了早飯,又去小臥室里喊醒熟睡的小鐵。她興奮地告訴小鐵,那筆錢追回來了,是那個愛心大使退回來的,早飯后就帶他去作文班報名交費,然后她還要去南山幫扶山草。
意外的是,小鐵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搖了搖頭。
她的心陡然一沉,小心地問他為何。
“媽媽,我不想上作文班了。我想跟你一起去南山,去看……看那兩個小花朵?!毙¤F瞇著眼睛說。
“你的理想不是當作家嗎?怎么不想上作文班了呢?”
“我想,把那錢捐給小花朵的媽媽……治病,我想看到小花朵笑……”
她心里猛然一顫,認真地看著小鐵。小鐵睜開了眼,眸子里亮晶晶的,像是藏著兩顆星星。他神情莊重,不像是說夢話。她心里有點亂,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知道山草的艱難,她能幫助山草的,都會盡力幫助。每次去山草家,她也從沒空過手,不是提袋米,就是帶壺油,要么就給一二百元錢,每次山草牽著兩個孩子都會把她送到村口老遠,直到她乘坐的公交車拐過山坡隱入山林。眼下,若如小鐵所說,一次捐給山草一千多塊錢,她還真舍不得。可是,該怎么給小鐵說呢?小鐵又怎么能明白她的心思呢?
小鐵見她沒有說話,以為她沒有聽清楚,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繼而眼巴巴地望著她,說:“媽媽,我不是想看爸爸,我是想看小花朵,順便……去看看爸爸……”
她曾答應過小鐵,暑假帶他去山里玩,還說南山的山巒蔥綠茂密,山林里藏滿了各式各樣的鳥鳴,人在其中,都會被鳥鳴包裹著、浸潤著,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美好,小鐵的爸爸就在那么美好的環(huán)境里駐村扶貧。她明白小鐵的心思。十二三歲的小男孩,怎么可能不想跟爸爸在一起呢?她撫摸了一下小鐵渾圓的小腦袋,讓他快去洗臉刷牙,吃了飯再說。
吃飯時,小鐵又提出了去南山的要求。她鄭重地點了點頭,試探道:“那錢是為你上作文班準備的,你說都捐給小花朵的媽媽,你舍得嗎?”
“舍得!”小鐵脫口而出,“你每月都有工資,爸爸每月也有工資,他們沒有工資,他們比咱們可憐,咱們應該幫助他們!”
她說不清心里是啥滋味。她不想做一個讓兒子看不起的媽媽,她要給兒子做個榜樣,哪怕做榜樣要付出較大的代價。她咬了咬牙,決定照著兒子的話去做。
早飯后,她牽著小鐵出了門,去了小區(qū)附近的銀行自動取款機。她先取了一千三百元,想了想,又取了二百元。幫扶貧困戶,給現(xiàn)金,看得見摸得著,總是比虛擬的數(shù)字更能給人實在感和幸福感。后取的二百元屬于不義之財,她有點后悔不該騙那個臟兮兮的男人,他靠打工賺點錢非常不容易。可是,她又不便把錢退回去,捐出去或許是最好的結果,就算是他為山草做了一件好事吧。她緊緊地捏著一疊錢,生怕被人搶去似的。她把錢裝進手提包里,又按了按包,感覺壓實了,才放下心來。她牽著小鐵的手,坐上了開往山里的公交車。
才下過一場雨,空氣如洗過一般,空明澄碧,云白秧青,山路蜿蜒,忽上忽下,兩邊綠云堆砌,景色幽深,沿途是綿綿不絕的美麗畫廊。小鐵扒著車窗,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儼然一只放歸大自然的小山雀。
公交車一路逶迤前行,不知不覺來到一座小山村前。她牽著小鐵下了車,站在路邊的樹蔭下,鄭重地對小鐵說:“小鐵,到了阿姨家,一定要懂禮貌,不能亂摸亂動,見了兩個小花朵,也不能瘋玩。你是哥哥,要有哥哥的樣子?!?/p>
小鐵鄭重地點了點頭,問道:“小花朵的爸爸不在家嗎?”
她點了點頭。幫扶山草一年多了,她還從未見過山草的丈夫。她每次來山草家,山草總是說不湊巧,要么說丈夫剛走,要么說丈夫第二天才回來。在她的印象里,山草的丈夫應該是個憨厚老實的男人,牛一樣只知埋頭苦干,為掙錢治好妻子的病,為讓一雙女兒有一個圓滿的家,其他的,他似乎都沒有考慮。
路邊不遠處的一座二層小樓,樓前建了一個小院,就是山草的家。幸虧山草病在小樓建成之后,不然,怕是誰都看不到這座小樓了。
她牽著小鐵走到小院門前,整了整衣裳,捋了一下長發(fā),抬手敲門。
“來了!”院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有點奇怪,難道是山草的丈夫回來了?他的形象跟她的想象應該差不多吧?不待她多想,一陣腳步聲已由遠及近,紅色鐵皮院門“嘎吱”一聲開了。一個男人的臉露了出來。古銅色的面龐洗得十分干凈,仿佛涂了一層油彩,泛著光;寸長的短發(fā)漆黑發(fā)亮,仿佛剛剛洗過;上穿紅色短袖衫,下著灰色大褲頭,腳上趿拉著拖鞋。他的身后,停著一輛半舊的摩托車,翹起的后視鏡上,挑著一頂陳舊的安全帽。她剛要跟他打招呼,兩個人幾乎同時愣住了。
他不就是管理愛心小屋的那個臟兮兮的男人嗎?怎么會在山草家?
不待她說話,小鐵就禮貌地說了一聲:“叔叔好!”
“你……你好……”男人木然地應著,躲閃著她驚疑的目光。
緊接著,山草的聲音從屋里傳了出來:“誰來了?怎么不請人家進來呀?”隨即,山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小院里,一眼便看見了她,趕忙說:“大姐,是你呀,快進來!你不總是說沒見過我老公嗎?真巧,他昨晚回來的,剛才正準備去縣城呢,你就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小可愛,是你兒子吧?真帥……”
她似乎沒有聽見山草的聲音,她的目光緊盯在山草的褲子上。山草穿著一條裙褲,半舊的,咖啡色的。山草的身材,多像她五年前的樣子。她本能地“哦哦”地應著,感覺臉上發(fā)燙,仿佛一大坨滾燙的陽光落在了她的臉上,燙得她生疼。
男人尷尬地笑了笑,說:“原來你……你就是幫助山草的大姐呀,謝謝你……”
她正尋思著如何答話,“兩個小花朵”便從屋里飛了出來,揮舞著小手臂,嘰嘰喳喳,飛到了長有梔子花樹的小院中,猶如兩只白色的小蝴蝶,扇動著快樂的小翅膀。小鐵一見她們,眼睛里立馬放光,一把甩掉了她的手,低頭躬身,鉆過男人抬起的大手,“哧溜”一下進到院中。
那一刻,小院里的陽光翩翩飛舞。
林 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鴨綠江》《西部》《陽光》《詩刊》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立地成塔》《紅房子》、長篇紀實文學《挺進深藍》、報告文學集《東達山上》及詩集和散文集多部。獲首屆中國工業(yè)文學作品大賽獎、第六屆廣西網(wǎng)絡文學大賽長篇小說一等獎、《解放軍報》第九屆長征文藝獎、《解放軍文藝》雙年獎、中央企業(yè)“五個一工程”獎等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