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孫楷第在查驗以“四大奇書”為代表的通俗小說各版本的基礎上,將采用科學方法以圖書的功能屬性與學科劃分為主要特征的“圖書分類”引入“文學史”中,嘗試建構目錄學視閾下通俗小說符合歷史特質或現代需求的價值性。通過1932年、1958年、1982年三版“通俗小說書目”的編纂,孫楷第以通俗小說各版本的文獻關系來梳理相關小說的成書“演化”,有效揭示了通俗小說源流的動態(tài)史跡。這種建構通俗小說??颇夸泴W的實踐,是孫楷第以小說研究為媒介,尋求傳統學術體系在現代社會情境的適用性與創(chuàng)新性。此舉不僅從認識論的角度提出通俗小說書目提要的新觀照視角,而且在古今貫通的評價原則中構建了通俗小說的目錄學知識,亦形成以版本目錄學為中心的體系化評價思路,詳細展現了通俗小說知識的多層性,具有重要開創(chuàng)意義。
關鍵詞:孫楷第;通俗小說;??颇夸洠弧八拇笃鏁?;經典建構
中圖分類號:I207.4?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3)03-0176-007
一、引 言
孫楷第(1898—1986),字子書,河北滄縣人,著名目錄學家,中國古典小說、戲曲研究的現代奠基人之一。在通俗小說的現代經典構建中,其通過建立通俗小說??颇夸浖白珜憰刻嵋确绞?,對通俗小說的版本情況及其譜系進行了系統的文獻梳理,代表作包括1934年至1938年間所撰的諸多小說書錄解題稿(后戴鴻森結集為《戲曲小說書錄解題》),以及1932年出版的《日本東京及大連圖書館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后又分別于1958年、1982年進行修訂增補而改名為《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等著述中。對此,學界已有諸多研究,代表者如潘建國《中國古代小說書目研究》指出《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的誕生“標志著中國古代通俗小說專科目錄的成熟與正式建立”[1]。程毅中《近體小說論要》亦言:“前賢多把古代的白話小說稱為‘通俗小說,可能是孫楷第先生《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的巨大影響所奠定的。”[2]苗懷明《孫楷第與二十世紀中國古代小說文獻學的創(chuàng)建》一文認為孫楷第的貢獻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創(chuàng)建了小說目錄學,二是對小說本事源流的考索,三是對小說作品的校勘整理,這些貢獻奠定了其在中國古代小說研究中不可替代的學術地位?!保?]這些研究充分肯定孫楷第在現代通俗小說研究史上的開創(chuàng)意義。在此基礎上,學界逐漸注意對孫楷第展開小說研究的方法加以總結。如竺洪波《孫楷第關于<西游記>的版本目錄學研究》一文,以《西游記》為中心,從諸多新版本的發(fā)現、鑒定、考論等方面審察孫楷第小說目錄學研究的學術成就與學術特征。[4]朱姍《論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的“圖書學分類”》一文亦言:“《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基于對稀見小說文獻的搜輯,首創(chuàng)‘勸誡小說子目,以此為個案,可一窺孫楷第對小說文獻的發(fā)現、著錄、歸納之功。”[5]總之,學界對孫楷第小說研究的方法、特色、開創(chuàng)及影響進行了成果頗豐的探討。
然而,正如孫楷第自言“第以朝代之先后為次,以故事之演化為綱領。其同演某一代史事者,雖巧拙不同,虛實異趣,體例攸分,茍其上系下屬在此系統之內”。[6]分類說明,4又說:“知識的積累、視野的開闊,使我逐漸明確并提出了小說的源流問題?!保?]154這使孫楷第關于通俗小說的書目提要不僅細致反映了各個版本的基本形態(tài),亦對主要版本在該小說“演化”史上的價值做出了較為“科學”的學術定位。此類評價思路大致代表現代學者設置通俗小說??颇夸洉r的新思路,使得對包括“四大奇書”在內的通俗小說的評價[8],呈現出古今知識交織的復雜特征:一方面,以現代學術思潮來抬高通俗小說的文化地位與知識價值;另一方面,借助傳統目錄學,但論述框架卻又受其知識評價體系所限。二者的雜糅客觀上推動了通俗小說現代建構的多維面向。遺憾的是,學界對此研究尚較匱乏,需要進一步細化討論。
二、《戲曲小說書錄解題》對“四大奇書”的提要寫作
《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及《金瓶梅》所合稱的“四大奇書”,分別代表歷史演義小說、英雄傳奇小說、神怪小說及世情小說等通俗小說演變過程中的四類重要題材,已成為現代小說研究者不可回避的論述對象。同時,“四大奇書”的版本情況不斷被現代人所查訪、披露及刊印,到了不得不予以系統梳理的程度。孫楷第對“四大奇書”的版本著錄就是現代研究者展開通俗小說目錄學建構的縮影,亦是其梳理通俗小說文獻最高水準的代表。故而,茲以孫楷第對“四大奇書”的提要寫作為中心,探討其基于版本目錄學建構通俗小說新評價的展開策略、推進細節(jié)及其意圖。
一是,形成了比較式言說的提要寫作策略。早在1934年至1938年間所撰的諸多小說書錄解題稿中,孫楷第就曾專門提及“四大奇書”的連稱意義。其在《西游記二十卷》提要中言:“斯編述玄奘師徒取經事,演為八十一難。其文逾數十百萬言,而前后意不相沿襲,凡釋道家言,以及晉唐小說,悉镕冶而陶鑄之。至于敘事詠物,效詞話之格,亦斐亹可誦。故自明以來,稱遍藝林,與《水滸》、《三國》、《金瓶梅》并稱奇書,以迄于今,猶巍然為小說冠冕。蓋不唯玄思幽渺,極變現之能事,亦其博物洽聞,藻思文采,足以佐其談寫,發(fā)其理致,故能于講史言情之外獨具一格,為后人所不及也……是承恩此書,亦整比眾說加以藻繪,不盡為自造之書。而經其編摩,更為新書,實后來居上?!保?]117-118據此,孫楷第已充分注意到“四大奇書”連稱的歷史影響,并認為《西游記》“巍然為小說冠冕”,從而在一種比較意識中看到《西游記》的獨特價值?!皩嵑髞砭由稀痹圃疲沟眯≌f書錄提要的言說模式逐漸引入了小說演進史的評價視角,也擴大了提要寫作的內容范圍。所言《西游記》“敘事詠物”“能于講史言情之外獨具一格,為后人所不及”,則是在書目提要的學術評價思路中肯定《西游記》等“四大奇書”的敘事水平及其小說史地位。當然,注意到“四大奇書”或“第一奇書”的版本形態(tài),是對相關小說版刻特征的一種目錄學記錄。孫楷第在《三國志演義六十卷一百二十回》提要中說:“通行本皆標‘第一才子書,頗不可解,考前所載順治甲申金圣嘆序,謂所集才子書者六,其目為《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西廂》,而《三國》不與,下文乃謂‘第一才子書之目宜在《三國》。以《三國》駕諸書之上,不唯義所不安,即文義亦甚突兀,或書賈刊行《三國》,欲重其書,因于文中增此句,亦未可知,而俗人遂徑稱《三國演義》為第一才子書,亦可謂傎矣?!保?]82此可表明孫楷第關于“四大奇書”的提要寫作,嚴格依照業(yè)已形成的關于書籍作者、版刻、內容、特征等方面的書目學術規(guī)范及表達模式,繼而通過考辨相關史料,以梳理“奇書”或“才子書”何以形成社會影響的可能緣由。
二是,具有一種古今勾連的批評預設策略。此類古今勾連的預設并非有意拔高《三國志通俗演義》等小說的存在價值,亦非進行鄙薄,而是嘗試在目錄學知識體系下重新尋求《三國志通俗演義》等小說的典型性及符合歷史特質或現代需求的價值性。如其言:“此編家傳戶誦,流行至為廣遠,曲士小儒多有據《三國演義》談三國事者,其書貽誤后人不淺,不可不辨。故今舉其著者為例,一一辟之,使世人知小說、史籍判然兩途,不可混而為一。讀《三國》小說者,若舍事論文,徒以為欣賞之資,則其書在講史小說中固猶為近雅,以之匹《開河》、《海山》諸記亦無不可;若欲知三國史事,自當遠稽史編,求之范陳諸書,無取于猥鄙小說焉。”[9]80-81可見,孫楷第仍主張回歸《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歷史存在語境,意即在文教傳統中尋求《三國志通俗演義》等“四大奇書”的提要寫作所必備的批評策略。這種批評策略不僅需詳細強調“四大奇書”與史書、筆記等其他文獻的區(qū)別,而且對歷代“小說”以“嘲戲為務”的知識特征及其導致“貽誤后人不淺”的接受情形,需要予以客觀公正地辨正,以便在一種“欣賞之資”的文學接受中有效看待相關小說的現實價值。而所言《三國志通俗演義》于“講史小說中固猶為近雅”的判斷,其實仍不脫《四庫全書總目》關于“小說家類”之“甄錄其近雅馴者,以廣見聞”等定位[10],帶有顯著的傳統目錄學知識結構及其評價體系的影響因素。正如1958年版《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凡例》所言:“諸書除講史外,皆以作者時代先后為次。其同演一故事或故事同屬一系統之書,則不論著者之人,悉附于最初演此故事書之后,庶因類尋求,不至先后參差,亦《四庫提要》于箋釋舊文則從所注之書之例也?!保?]凡例,1知孫楷第對于《四庫全書總目》的書籍著錄原則及其知識架構多有承繼,這就促使其對《四庫全書總目》關于“小說家類”的知識設定有所吸納。
三是,隱含強烈的推崇之意,帶有顯著的思想、藝術及內容評價的推進細節(jié)。這種隱含某種程度的經典特質構建,成為其評價“四大奇書”的重要手段?!稇蚯≌f書錄解題》關于“四大奇書”經典特質的構建途徑之一,是在題材衍變史中強調“四大奇書”的源流意義,強調作為“白話”小說的“四大奇書”與此前各種同類題材的說唱文學之間的關系,強化“四大奇書”的改編、改寫及“新造”的后出轉精。例如,《三國志通俗演義二十四卷》提要言:“今考其所記事端,有沿至治《三國平話》之舊者……其中有僅屬戲曲故事者,有稍本陳壽書及裴松之注而加以敷演者,皆為元本平話所已有,則此本所記大體仍出于平話。其刪者,如張飛杏林莊招安黃巾、獨戰(zhàn)呂布、三出小沛,凡涉張飛者三事;劉玄德醉走鶴樓,涉先主者一事;龐統煽惑沿江四郡,涉龐統者一事,不過數條。唯平話側重蜀事,諸葛亮歿后即記吳蜀之亡,甚為簡略,此本則補所未備,如孫策略定江東,曹操滅袁紹、定遼東,及姜維用兵,司馬父子擅權,孫休、諸葛恪等事,皆據載紀補入,頗為詳贍,且敘事整比,大改舊觀,故其本行而平話本日晦。”[9]78-79據此,在提要中詳細分析《三國志通俗演義》與《三國志》等史籍、《三國平話》等說唱文學的關系,以及《三國志通俗演義》有意的創(chuàng)作突破,此類論述內容對《三國志通俗演義》的知識特征進行了詳細總結,亦充分注意到“此本則補所未備”的學術品格。這表明孫楷第對《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提要寫作不僅僅只是將其當作一部通俗小說,而是一部具有嚴謹學術價值的敘事作品。故而,孫楷第又言:“講史小說莫著于《三國演義》,譽之者至推為小說之冠……以今視之,其書敘事雖稍可觀,然不過載事而止,殊無摹繪之巧,又事跡雜陳,多無裁斷,寫諸人性情亦不免與史傳乖違,不出市井揣摩積習,譽為絕作,誠未免太過?!保?]79上述所引充分表明孫楷第在通俗小說的知識趣味與流布品評等視角中,強調“四大奇書”敘事的高妙,以及此類敘事切合了世俗之人的趣味,可謂是對“四大奇書”經典品質的有意挖掘。“其書敘事雖稍可觀,然不過載事而止,殊無摹繪之巧,又事跡雜陳,多無裁斷”云云,則是在現代敘事的知識結構中對《三國志通俗演義》做出公允評判的典型細節(jié)。
四是,意圖構建通俗小說的歷史影響與學術品格。孫楷第在《忠義水滸傳一百回》提要中指出:“今姑以此本為主,略述四端:一、《水滸傳》稱羅貫中作,明本署題尚多存其名,其人見于《錄鬼續(xù)簿》,固實有。然今百回本則每稱書會,如第四十六回稱‘書會們備知此事,作《臨江仙》詞,第九十四回稱‘先人書會留傳,一個個都要說到,則固書會編本。然謂貫中即書會中人,或貫中用書會之本,亦無不可。此其一也。二、征遼事與征田虎、王慶事,諸本或棄或取,頗不一致。如百回本有征遼無征田王,百十五回諸簡本則有征遼亦有征田王……三、宋元詞話乃說唱之體,《水滸》既成于元,疑其本當為詞話,然今行諸本概是說散,唯其歌詞仍間存于本文中……核其文實為偈贊之詞,則《水滸》古傳當為說唱本,殆無可疑也。此其三也。四、據百回本所記梁山泊故事,與宋末《宣和遺事》不盡同,與元雜劇賓白所述亦不盡同……凡此四端,略伸大意,俾世之學者共思之?!保?]107-108此則提要如此詳細地考辨《水滸傳》的作者、內容情況、成書過程及故事源流,希冀“世之學者共思之”,并不因為“小說”為“小道”等歷史定位而有所貶低。這就從學術考辨的角度進一步抬升了“四大奇書”等通俗小說的知識特色,并以之為一種具有學術考辨價值的嚴肅學問。
要之,孫楷第在書錄解題中對“四大奇書”經典性的提要寫作,不僅是一種對“四大奇書”的文獻、流傳及價值進行專門考辨的學術行為,亦是一種在傳統目錄學知識體系中重新定位“四大奇書”存在價值的解構行為,更是一種在古今融通視閾下重新挖掘“四大奇書”現實啟示的重構行為。凡此種種,使得“四大奇書”的知識特征、歷史意義及其認識視角呈現出持續(xù)擴大化的傾向,有效推動了“四大奇書”多維經典化在書目提要知識體系下的展開路徑。
三、“通俗小說書目”列舉“四大奇書”版本的知識特征及旨趣
從1932年版到1958年版、1982年版三個版本的“通俗小說書目”的修訂變化,可進一步剖析孫楷第建構通俗小說??颇夸浀耐怀鲋R特征。1958年版、1982年版相較于1932年版而言,對各類小說的著錄數量及各個版本特征,不僅有質的飛越亦有量的擴充。孫楷第對“四大奇書”的版刻進行了其在當時所能見到的全力補充。這使得“四大奇書”在“通俗小說書目”的??颇夸浿小耙佬再|分類排比”[6]181,具有一種系統性與譜系性的知識特征。從某種意義講,對“四大奇書”的版本系統進行全面梳理,是對“四大奇書”的經典性予以肯定的表現,亦是其構建“通俗小說書目”的最主要旨趣。
知識特征一:不斷增補“四大奇書”的版本數量,以期全面把握相關小說的版本系統?!度毡緰|京及大連圖書館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卷三“明清部二(長篇)·講史類”著錄《三國志通俗演義二十四卷二百四十則》《新刊校正古本大字音釋三國志通俗演義十二卷二百四十則》《新刊京本補遺通俗演義三國全傳二十卷不分回》等《三國演義》版本凡4種,在卷五“明清部四(長篇)·公案類”著錄了《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一百卷一百回》《鐘伯敬先生評忠義水滸傳一百卷一百回》《京本增補校正全像忠義水滸志傳評林二十五卷殘存十八卷》等《水滸傳》版本凡6種,卷四“明清部三(長篇)·靈怪類”著錄了《鼎鍥京本全像西游記二十卷一百回》《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二十卷一百回》《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一百回》等《西游記》版本凡6種。到1958年版《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中,卷二“明清講史部”列舉了《三國志通俗演義二十四卷二百四十則》《新刻校正古本大字音釋三國志通俗演義十二卷二百四十則》等《三國演義》版本凡28種,卷六“明清小說部乙·說公案第三”列舉《舊本羅貫中水滸傳二十卷》《忠義水滸傳一百卷》等《水滸傳》版本凡20種,卷五“明清小說部乙·靈怪第二”列舉了《舊西游記》《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二十卷一百回》《鼎鐫京本全像西游記二十卷一百回》等《西游記》版本凡14種,卷四“明清小說部乙·煙粉第一”列舉《金瓶梅詞話一百回》《金瓶梅一百回》《張竹坡評金瓶梅一百回》等《金瓶梅》版本凡3種。相較于1958年版而言,1982年版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亦略有增加,主要變化集中于《三國演義》版本的增列上,如新著錄《新鋟全像大字通俗演義三國志傳二十卷》(劉龍?zhí)锟荆┑取?/p>
上述三版“通俗小說書目”不斷增列的原因,正如孫楷第所言:1932年版的著錄來源主要是國立北平圖書館、孔德學校圖書館、馬隅卿藏書及“故家之所收藏,廠肆流連”等處,1958年版編纂時增加“二十年來中國陸續(xù)發(fā)見的善本和稀見本補入本書”,以及“把日本豐田穰先生、工籘篁先生在日本調查所得的善本和稀見本補入本書”[6]重訂通俗小說書目序,3,1982年版又參考了“旅大市圖書館”[6]重訂通俗小說書目序,5等處的藏書。上述的增列使得孫楷第對“四大奇書”的認識及研究,不斷形成專門對待的嚴謹態(tài)勢,也使得目錄學視閾下的“四大奇書”著錄逐漸呈現出系統性、完整性的考辨趨勢。這就促使孫楷第關于“四大奇書”任何一部小說的主要版本及其譜系,能夠在一目了然的目錄編排中被世人深入淺出地接受。
知識特征二:詳細分析“四大奇書”各個版本的版本形態(tài)與遞藏關系。檢視上述三版“通俗小說書目”,我們可以看到孫楷第對“四大奇書”版本的著錄具有突出的檢索功能——相關版本的名稱、刊刻情況、現存情況,乃至相關版本的形狀、性質及知識特點,無不詳加列舉;對各版本之間的譜系情況在故事“演化”思想的指導下進行版本比勘的知識考古,以便通過各版本之間的變化來獲取相關小說的接受情形。同時,相關論斷亦有著深度的知識特征概括與知識價值定性。以1932年版為例,該書卷三“明清部二(長篇)·講史類”著錄《三國演義》時,題名介紹言:“《三國演義》板本,國內近年所出,已多秘本。最初之嘉靖本,已登于北平圖書館。其他明本,各家所藏亦復不少;故余此次在日京閱書,于此書板本,未之注意。且就所見者而言,亦無以逾于吾國所存者。今以觸類所得,記其色目,略為疏明?!倍罅信e《三國志通俗演義二十四卷二百四十則(嘉靖本)》,并加以提要言:“此書國立北平圖書館己有全本。日京則文求堂主人田中氏藏一部,第一本系抄配,上海商務印書館,曾借以影印,因該館又買得前半配補,遂影印全書。張菊生氏又為田中氏影印所缺之一本贈之,與原書大小相當,用酬借書之惠。田中氏此書購自北平來薰閣主人,自言以百五十元華幣得之,實為異數。方氏為余言此事時,稱心愉快,形于詞色。返國后,以詰來薰閣主人陳濟川君,乃亦淡然,若不復措意者。斯亦書林之清話,可資談劇者也。又德富蘇峰氏成簣?zhí)靡嗖卮藭鴼埍?,只七八兩卷,乃鄭板橋故物。有二章曰‘七品官耳‘十年磨一劍。亦田中氏購之中國轉售之德富蘇峰氏者。”[11]47-48上述所列信息,不僅簡要概述相關小說的版本及其收藏情況,而且對版本的流傳與遞藏情況展開了簡要考辨,為讀者了解相關小說的基本情況提供了信息指導。這勢必會影響讀者對相關小說的文獻信息理解,為讀者判斷相關版本的文獻價值提供了必要的參考。
在提要中充分肯定“四大奇書”合拍于現代文藝思想的存在價值,是孫楷第列舉“四大奇書”版本知識的旨趣所在。例如,1958年版的《張竹坡評金瓶梅一百回》提要言:“存。原本未見。十行,行二十二字本。板心上題《金瓶梅》。圖百葉。十一行,行二十五字本。圖百葉。袖珍小字,十一行,行二十五字本。圖仿明本。湖南刻十一行,行二十二字本。無圖。以上四本皆有謝頤序,板心題‘第一奇書。乾隆丁卯刊本。板心上題‘奇書第四種。半葉十一行,行二十四字。亦有謝頤序。竹坡名未詳。劉廷璣《在園雜志》稱彭城張竹坡,蓋徐州府人。曾見張山來《幽夢影》有張竹坡評,則順康時人也?!对趫@雜志》卷二云:深切人情世務,無如《金瓶梅》,真稱奇書。欲要止淫,以淫說法;欲要破迷,引迷入悟。其中家常日用,應酬世務,奸詐貪狡,諸惡皆作,果報昭然。而文心細如牛毛繭絲,凡寫一人,始終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讀之,但道數語,便能默會為何人。結構鋪張,針線縝密,一字不漏,又豈尋常筆墨可到者哉!彭城張竹坡為之先總大鋼,次則逐卷逐段分注批點,可以繼武圣嘆,是懲是勸,一目了然。惜其年不永,歿后將刊板抵償夙逋于汪蒼孚,舉火焚之,故海內傳者甚少?!保?]116-117此條提要不僅考察了《張竹坡評金瓶梅》的版刻及存留情況,亦詳細考辨了張竹坡的生平經歷,甚至援引劉廷璣《在園雜志》以示考辨的嚴謹。此舉一方面有助于讀者多方面了解相關小說版本的生產、傳播及價值;另一方面,又在書目提要中向讀者解釋了《金瓶梅》為何羅列于“奇書”的敘事學價值,肯定劉廷璣對《金瓶梅》所作的“文心細如牛毛繭絲”之類的意義判斷。
總之,上述三版“通俗小說書目”通過對“四大奇書”各個版本的分類標記,促使“四大奇書”各個版本的文獻特征與文獻價值得以被清晰地揭示,亦較為清楚地標記了各個版本之間的文獻關系。尤其是,孫楷第依照相關小說版本先后的順序排列,從某種程度上亦是一種對相關小說成書演變與流傳過程的梳理,有效揭示了相關小說之源流演變與學術發(fā)生發(fā)展的動態(tài)史跡。諸如此類的編排與著錄,是系統對以“四大奇書”為代表的通俗小說進行專門化(即通俗小說??颇夸浀木幾耄?、專業(yè)化(即詳細考察各個版本的形態(tài)、內容及價值)及體系化(即比勘各個版本的異同及其在相關小說“演化”史上的特色)研究的體現。
四、目錄學視閾下通俗小說現代建構的啟示
孫楷第基于目錄學視閾而建構的通俗小說??颇夸浥c書目提要的現代書寫,為現代學者在傳統目錄學體系與現代知識需求雙重制約下,去多元認識通俗小說的知識特征、學術價值提供了視角的啟迪與方法的促動,有助于深入認識傳統通俗小說的現代意義。這也預示著通俗小說在現代各類社會思潮推動下形成的版本目錄學等學術化、體系化評價思路,已獲得現代學者的充分注意,呈現出方興未艾的新趨勢。當以版本梳理為中心的系統化文獻整理、以勾勒源流衍變?yōu)橹攸c的編目提要,作為認識通俗小說歷史存在與現實價值的重要助力時,有關通俗小說的文獻特征、版刻體系及文化價值,將逐步成為現代讀者處理相關小說文獻信息的重要知識實踐活動。它最終在傳統目錄學強調文獻價值論與知識論雙重訴求的基礎上[12],進一步強化通俗小說版本目錄文獻所涉及的文化內涵,乃至揭示通俗小說在世人樂此不疲的接受過程中隱含著怎樣的精神訴求。此類啟迪不僅體現為一種新視角的認識觸動,亦表現為具體方法與存在意義重構的新變。具體而言,包括以下三點。
一是,從認識論的角度提出通俗小說書目提要的新觀照視角。正如鄭振鐸《俗講、說話與白話小說·序》所言:“孫先生又由‘目錄之學而更深入的研究小說的流變與發(fā)展。他從古代的許多文獻材料里,細心而正確的找出有關小說的資料來,而加以整理、研究。”[13]孫楷第關于通俗小說的書目提要與??浦浀募氈抡恚瑢儆趯ο嚓P小說知識客觀性與真理性等認知領域的事,注重的是如何構建目錄學視閾中的通俗小說評價體系。孫楷第嘗試“由‘目錄之學而更深入的研究小說的流變與發(fā)展”,亦是一種強調對知識應用價值的關注,從而在一種“科學”法則的指導下,既關注通俗小說??颇夸浿R與學理的真理尺度,又努力確立通俗小說??颇夸浀牡浞兑饬x及其對后世治小說史者的指導價值。這就是孫楷第自言“對通俗小說版本作了詳細的調查,有系統地寫成了書目,為中國通俗小說的版本目錄學奠定了基礎”[7]156的底氣所在。即通過通俗小說??颇夸浀木幾雭戆l(fā)揮小說知識的效用,形成新的小說批評話語體系,為多角度探討通俗小說奠定文獻基礎。而為了實現上述知識效用,孫楷第試圖將現代學術思想置入采用科學方法以圖書的功能屬性與學科劃分為主要特征的“圖書分類”學中,是對以“四大奇書”為代表的通俗小說的知識特征與價值意義所進行的一種認識論轉變。其對通俗小說的知識特征及由此持有的肯定信念,源于其對通俗小說在目錄學視閾下相關知識結構與價值導向所做的規(guī)范探索乃至方法示范。其試圖在目錄學視閾中對通俗小說的知識重新進行典范性構建,從而擴大世人認識通俗小說的思想渠道。換句話講,目錄學著述著錄通俗小說的情況,早在明代諸多書目中就已然存在。這些書目雖然對相關小說展開了簡單的提要述及,亦著錄了版刻、冊數等情況,但它們大多是在目錄學原有的部類及其知識體系下,在史部與子部之中尋求通俗小說的合理歸置。[14]這就成為世人關于目錄學著述著錄通俗小說的某種基礎經驗。而孫楷第對通俗小說的專科目錄編制,全面且系統地梳理通俗小說的版本情形,并對此做出詳細的文獻考辨與價值定性,最終提升了世人關于通俗小說相關知識與價值的深度認識。它是一種升級的閱讀體驗與認識的深度加強。因此,孫楷第全力推進通俗小說??颇夸浻^照視角的新形態(tài),改變了世人對通俗小說學術價值的新知識期待,乃至形成方法論方面的觸動。
二是,從古今貫通的視野提出通俗小說版本目錄的新寫作方法,構建嶄新的通俗小說版本目錄學評價體系。孫楷第借助“圖書分類”法編纂通俗小說??颇夸?,亦同時吸收了圖書分類強調知識溯源的理念與方法。即對通俗小說進行序其先后、審查完缺、確定優(yōu)劣、譜系歸類的版本鑒定,同時進行求真求實的文本比勘,以確定文本內容的可靠性、真實性及有效性;再者展開部類設置,以便對相關小說文獻所反映的知識內容及其常見屬性,分門別類地展開知識編列與特征揭示。此即孫楷第所言“吾輩讀書,貴能知其源流,辨其體例”[15]107的體現。這個過程代表著孫楷第對于通俗小說的認識有其獨特的指導思想,亦有獨特的實踐操作,蘊含著一種全新的知識評價體系。此類評價體系無疑是一種通過提要著錄,來對相關小說的內容進行濃縮、提煉及述其梗概等知識特征方面的總結與意義判定,以便向世人推介相應的知識價值屬性,進行詳細的導讀式解題。它充分吸收了傳統目錄學所慣用的“條其篇目,撮其旨意”的敘錄體、介紹作者生平與著述情況的傳錄體(主要集中于相關小說題名下的介紹)、輯錄序跋等有關資料的輯錄體(1932年版尤具典型)、以解題為主要訴求的釋錄體等多種著錄手段?;谏鲜龅闹浄绞?,孫楷第意圖將現代社會流行的“演化”思想、注重敘事意義與演進規(guī)律的文學史批評策略引入通俗小說版本目錄學的評價體系中。這使得孫楷第的通俗小說版本目錄學具有濃厚的隱含定性評價訴求的現代知識理念。我們姑且稱之為具有古今融通特質的開闊知識視野。因為這不僅充分考慮到通俗小說的原有知識結構及其評價體系,亦滿足了現代學術變革在文獻學領域對相關小說的知識特征及其存在價值的重構訴求。由此推進的重構過程及其勾連古今的新批評方法,有力地向世人詳細展現了通俗小說何以形成巨大社會影響力的文獻基礎。孫楷第就曾說:“在我國舊小說中,像《三國志傳通俗演義》流行之廣,恐怕找不出第二部了。”[15]80這也客觀上推動世人在梳理數量龐大的小說版本譜系中,得以發(fā)掘相關小說所獨有的知識價值,借此總結相關小說所形成的文化傳統及其知識魅力。從這個角度講,建立通俗小說??颇夸浀男屡e,是一種集中反映現代人對通俗小說產生與流傳的高度抽象化肯定。其獲得的接受效果往往會給世人一種分類之精、體制之善、邏輯之嚴、判識之準等感受,最終確立起獨特的通俗小說版本目錄分類體系。
三是,從“科學的中國小說史學”,提出通俗小說專科目錄建構的多重存在意義。胡適曾總結孫楷第編纂“中國小說書目”的貢獻:“滄縣孫子書先生是今日研究中國小說史最用功又最有成績的學者。他的成績之大,都由于他的方法之細密。他的方法,無他巧妙,只是用目錄之學做基礎而已。他在這幾年之中,編纂中國小說書目,著錄的小說有八百余種之多。他每記載一種書,總要設法訪求借觀,依據親身的觀察,詳細記載板刻的形式與內容的異同?!弊罱K“建立了科學的中國小說史學,而他自己也因此成為中國研究小說史的專門學者。”[11]胡適序,1可見,吸納“科學”的思路與現代意義的“方法”革新,使得孫楷第在通俗小說??颇夸浀奶嵋獙懽髦袔в酗@著的文學史書寫特征。這種特征以“小說的源流問題”為具體抓手,且?guī)в小翱茖W”方法的小說史書寫策略,不僅有別于時人以小說類型與文本闡釋為重點的小說史建構思路;而且,在充分占有小說文獻資料的情況下,對通俗小說的知識特征與文化地位進行了以大量文獻為基礎的深度勾勒,契合了“白話文學正宗論”的時代呼吁。與胡適等人基于“西方文明中心論”而將西方文明當作現代中國文明一(核心)部分、從而將傳統通俗小說靠向西方文明以尋求相應的知識特性及其意義導向相比[16],孫楷第力求在版本文獻查驗的閱讀之后,對以“四大奇書”為代表的通俗小說的經典建構,更注重傳統文化及其知識結構在通俗小說提要書寫(可認為是一種小說批評形式)中的現代延續(xù)性。建構通俗小說??颇夸泴W的實踐過程,是其以小說研究及批評為媒介,借機尋求傳統學術體系在現代社會情境的適用性與創(chuàng)新性。此意所形成的知識效果既包括為通俗小說的歷史意義加以系統的文獻清理,又提出了多元建構通俗小說衍變的“科學”意義,最終加深通俗小說被世人接受、認可的文化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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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