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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吉丹增

2023-07-27 01:54王瑢
山西文學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向東

“上師要來?!备呦驏|在飯桌上跟我說,“分心掛腹這么久,無論如何不能錯過這次法會?!彼苣切┠芙趟氨臼隆钡娜?,叫“上師”。 英文為guru,直譯過來就是“古魯”或者“咕?!?,以至于我的腦海中立刻閃現(xiàn)出指環(huán)王中最終毀滅魔戒的那個咕嚕。

我從高向東的語氣里聽出,這位上師同他前些年從普陀山到峨眉山,再到九華山,一路追至五臺山的那一位,并非同一人。

我不信教,但因為跟高向東是死黨,曾有幸跟一位佛學院的教授共進晚餐。席間,那教授向在座各位講述他每日教學所傳授的內(nèi)容,口若懸河,侃侃而談。那些佛經(jīng)術(shù)語,高深莫測,晦澀難懂,在我聽來仿若天書,又不好意思問,于是只好跟隨眾人頻頻鼓掌瞎點頭。

此時聽見高向東這么一說,我突然就很想跟他去見識見識。說不定真能拓展眼界跟思路呢?我從單位辭職以后,完全靠賣文求生,需要多看多聽多長見識,方才有可能寫出有質(zhì)量的東西。

我說,帶我一起去吧向東,學海無涯苦作舟,讓我也跟著提高提高。

眼下,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正步入瓶頸期,停滯不前,思路全無,我覺得我應該打破閉門造車的寫作習慣,應該盡可能地走出去,跟外面的人多接觸,多參與一些曾經(jīng)根本無可觸及的領(lǐng)域。我的意思是說,我在潛意識里覺得,這法會意義非凡,說不定會是一次很好的素材搜集過程呢?而更為關(guān)鍵的一點是,我一下就記住了高向東只說了一遍的這位上師的名字——桑吉丹增。

我這人是個臉盲,只見過三次以下的人,即使面對面走過,往往視而不見,有人說我高冷,其實是因為我的記憶力太差,兩百度近視,但除了碼字,平時不戴眼鏡,我怕一戴上就再也摘不掉了。但我從來沒覺得這是個缺點。你想啊,人要是能把三歲以后的事情,事無巨細,歷歷在目,好的壞的逐一細數(shù),那該是多么恐怖的事?

我說,向東,活佛跟上師究竟有什么區(qū)別?你們這次的法會都有些什么流程,給我說一說行不?

高向東的手機在桌面上無聲地震動,他瞥一眼,并不接,夾一筷子過油肉放嘴里大嚼。我們吃飯的這家店是個素菜館子,雞鴨魚肉,生猛海鮮,一樣不少,只不過都是由豆制品精工細作而來。高向東自打沉迷于研究佛學,四年多來,幾乎不碰葷腥。而我屬于無肉不歡一類,隔壁是一家麥當勞,赴約之前,先進去打包了一大份炸雞腿跟麥樂雞翅。

“不過是傳法授法老生常談那一套,你不懂,沒興趣的,去湊什么熱鬧呢?”高向東皺眉蹙眼看著我,確切而言是盯著我手中的雞腿,仿佛它即將要跑起來。

高向東生得高高瘦瘦,大眼睛,眼白多,看人總好像目空一切似的,他比我小三歲,有那么句話,男人在四十歲之前都是未成年,他的生活這么多年來始終規(guī)行矩止,按部就班,研究生畢業(yè)后先是應聘進入一家公立學校當老師,先教化學,而后改教語文,然而他多年來所學的專業(yè)竟是物理力學。

高向東在學校里是獨行俠,有課上課,沒課走人,逢人見面笑嘻嘻,但幾乎從不交談,也就沒什么朋友。老師跟學生都覺得他性格孤僻,有點怪,只有我知道此話然而不然。

比如說這樣的法會,高向東永遠有各種途徑獲取種種消息。都有什么人參加?何時何地?規(guī)模大???他甚至對如何到達目的地的出行方式,亦了然于胸。公交乘幾路,地鐵是否可以直達,倒車的話怎么倒,這叫我十分佩服。你想啊,如果平日里沒有聯(lián)系緊密的同道中人,何從知曉?然而我實在想不出,高向東跟他的道友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認識的?五年前的他,一門心思專注于流體力學,研究流體(液體與氣體)的力學運動規(guī)律及其應用,研究在各種力的作用下,流體本身的狀態(tài)以及流體與固體壁面、流體與流體間、流體與其他運動形態(tài)之間的相互作用,我聽著都頭大。對于他怎么會突然對佛教產(chǎn)生興趣,隨即興致盎然,我一直心存疑惑。

此刻看見高向東似乎并不愿意讓我跟著他去,心想,那就別去了?惹人煩。再說平日里我最討厭那些有事沒事,總喜歡見廟就進的人,進去就燒香就拜,仿佛這一跪便可逢兇化吉,吉星高照。

然而我還是忍不住好奇,想要跟著去看一看。我說帶我去吧向東,讓我也跟著提高提高。

高向東默無一言,腮幫子一上一下呈波浪式?,F(xiàn)如今他吃一口飯,至少要咀嚼二十至三十下,恍惚的瞬間讓我想不起來,他這張看不出表情的臉,是因為佛學的功力浸染,還是由于幾年來臨睡前打坐而形成?

“你可得絕早起床出門,別讓我等?!彼K于咽下那口過油肉,又說,“五點半準時到橋頭街車站,拜會上師得心誠,我們必須趕太陽高升之前最早的那班車。”

從我家到橋頭街車站,起碼要步行半個鐘頭,我租的房子位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地段。當初辭了職,本想著靠稿費生活的日子自由自在,不必再朝九晚五,日日定時定點刷臉按指紋,然而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我寫的小說被一退再退,只好把原先租在市中心的房子退了搬來此地。房租倒是省了大半,但出行的難度大增。

我說,放心吧向東,我肯定不會遲到,今晚早早睡。

實際上,辭職以后,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入睡慢,且睡眠淺,稍有點風吹草動便驟然驚醒,渾身冒冷汗。用醫(yī)生的話說,這是長期精神壓力過大而導致神經(jīng)衰弱,明顯的癥狀便是“睡眠障礙”。但我自己清楚,我其實是因為單身久了,一個人在黑暗中不敢閉眼,擔心這么一躺下去,便有可能長睡不醒。這種無形的恐懼感日積月累,且有增無減。

我曾經(jīng)跟高向東提及失眠的苦惱,他給我的建議是,睡不著別硬睡,在床上盤腿打坐,闔眼默念“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我并不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上網(wǎng)問過度娘后方才得知,此乃道家九字真言。然而事實是,念經(jīng)并不比數(shù)羊靈驗。我總結(jié)了一下,覺得九字真言的功效之所以在我身上失靈,癥結(jié)就在于我沒能頓悟,沒領(lǐng)會真諦,自然就沒有心得體驗,于是更加覺得有讓大師給指點指點的必要。

高向東喜歡穿夾克,今天他穿了一件寶石藍的CK春夏最新款,衣領(lǐng)豎起,翻卷著朝兩邊微翹,像一艘即將揚起的帆。里面是一件淺藍色圓領(lǐng)短袖,已經(jīng)洗得微微泛白。他穿衣一向講究精干,即使是大冬天,也頂多在羊絨衫外頭套件皮夾克。為了能在上師面前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出現(xiàn),他昨天才理了發(fā),雖然頭發(fā)本來也不長。我注意到,他的鼻頭正中間的一顆粉刺,已經(jīng)十分飽滿,泛紅透亮,露出白頭,我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他,應該及時把里頭的膿擠掉,不然任由其發(fā)展下去,會化膿發(fā)炎,等到不得不擠的時候再擠,會留疤,最終導致毛孔永久性變大,俗稱“酒糟鼻”。

“我現(xiàn)在看見別人吃葷就反胃?!备呦驏|面無表情地說。我愣了三秒鐘方才回過神來,此時我正從塑料袋里拿一根雞翅遞到嘴邊,給他這么一說,那翅膀仿佛將要飛起來,我把雞腿雞翅跟沒吃的漢堡一起塞進塑料袋。

“垃圾食品吃了皮膚老得快?!备呦驏|的嘴唇在燈光下泛出隱隱的紅,帶點紫色,他比我小,卻總顯得是我哥似的,總喜歡教育我,此刻他夾一筷子香椿炒雞蛋慢慢嚼著,“那些走哪都手拿佛珠捏數(shù)的,未必就是信佛之人?!?/p>

我脫口而出,“雞蛋是雞下的,”說完立刻后悔了。

“真正的信徒,的確不吃雞蛋?!币姼呦驏|并沒生氣,我緊張的神經(jīng)方才松弛下來,他眼皮不抬道,“我認識一個姑娘,幾個月不吃任何東西,活得好好的。”看我一眼又說,“有記者二十四小時追蹤紀錄,片刻不離跟拍,就想知道她是不是貌是情非。但幾個月跟下來,人家不但沒偷吃,日日打坐念經(jīng),還給寺廟里的僧人做飯呢?!?/p>

我說,“不能吧?沒有科學依據(jù)能證明,人可以從空氣中獲取身體所需的能量。喝西北風真能長大?”我聽說過道教辟谷跟印度瑜伽高僧,但他們也并非完全不吃東西。

高向東不茍言笑道,“饑餓是一種病,所謂的饑餓感是種情緒。人為什么要吃飯?因為身體會消耗。為什么會消耗?因為你我皆凡人。凡人的妄念一直在活躍,吃進肚的東西,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消耗在人類難以自抑的紛亂念頭之中,故而有時腦力勞動者反而要比體力勞動者更容易困乏。”停了一停,“得道之人正因為已然回歸本性,四禪八定,念念皆在定中,因此根本不會產(chǎn)生消耗,自然也就無需吃飯睡覺補充能量?!?/p>

我竟聽得無言以對。也許跟高向東同為道中人的“他們”或“她們”當中,真有人能靠意念活著?

高向東有事要走,我說我來買單,他走后我獨自又坐了一會兒。然后就想起昨天夜里做的夢。

夢里的我在浴缸里躺著,身體給水吞沒。水蒸氣上升,凝結(jié),對面墻上的鏡子霧蒙蒙的。我在水里屏住呼吸,睜大雙眼。我想看看自己能憋氣憋多久,到再也憋不住的時候卻怎么也爬不起來。同樣的夢境,復而又復,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長一段時間。我記得高向東曾經(jīng)說過,究竟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你去照鏡子,如果在鏡子里能看見自己的臉,那就是夢,是幻覺。……浴室的窗戶沒關(guān),一陣冷風,我透過窗戶望出去,看見對面樓上的人家,窗子里透出一團溫暖的黃光,人影幢幢間分明聽見胡同口有人大聲地吆喝,“燒土,燒土喔——”。如今只有在城郊結(jié)合地帶,還有人拉車賣燒土。

究竟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從飯館出來,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雨了。潮濕的路面給路燈照得異常白亮潔凈,又那么昏暗。雨已經(jīng)停了。我站在街邊打車,身后是一家愛情主題酒店,二樓的一個房間開著窗戶,沒拉窗簾,我站的角度看過去,是一張大床,圓形的,靠墻邊站著一個女人,正把一條玫瑰紅的床單當空抖開,收于胸前再極速地拋出去,眼前一抹紅光。

隔日絕早起來,出門時還不到五點鐘。此時雖已進入初夏,早晚仍有點寒意。昨夜的雨,使得沿途經(jīng)過的白粉墻上留下了半干的水漬,空氣中的土腥味讓我覺得踏實而又舒坦。

清晨的風在灌木叢中不經(jīng)意地吹過,這個時間,路上車稀人少。馬路兩旁成排的銀杏樹的葉子,三片兩片,悄然落下,搖曳沉浮仿佛一尾一尾金色的小魚,紛紛游向手持掃把等候在街角盡頭的清潔工。萬物靜寂,我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跟腳步聲。幾只麻雀在樹梢枝頭蹦上跳下,嘰嘰喳喳商討著去何處覓食。

我沒注意高向東是從什么地方跟上來的,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嚇一跳。

“天還沒亮,你怕黑么?!彼f罷遞給我一塊巧克力,“知道你沒吃早飯?!?/p>

我沒吱聲,但顯然有點動容。

我們走過一排低矮平房。臨街的一個窗子開著,一個男人就著水龍頭在燈下洗頭。他只穿件汗衫,光腿穿著褲衩,看得見他背上的肋骨。那汗衫在他身上一蕩一蕩,正把頭伸到正對水龍頭的位置下面沖洗頭發(fā)上的泡沫,整個人弓成一只烤蝦。

“桂花香味的洗發(fā)水?!备呦驏|輕聲地說。這一瞬間我覺得,這注定會是美好而清新的一天。桂花香味的一日之晨。我心情愉悅,腳步輕松。本來還在為沒換雙運動鞋而穿了貓跟鞋出門懊惱呢。

不遠處,正在新建的商品樓的樓頂呈半圓形,龐大而突兀的巨型蘑菇群建筑,黑暗中有點駭然。我指給高向東看,說,“總覺得那像陵園,膈應人?!?/p>

高向東并沒接茬,拿著手機不知在看什么,我于是不再開口,兩個人就這么默默地并肩走下去。

一個穿西裝的男人疾步而來,超過我們往前去了。他在打電話,聲音很響,是聽不太懂的方言,不時停下來前后左右張望,好像在等什么人。我發(fā)現(xiàn)他的西裝背后有什么東西掛在屁股上,仔細一看是吊牌,不知是忘了摘還是從洗衣店取出就直接穿上身。

到車站時車還沒來,早班車六點整,我們五點四十已經(jīng)到了。站牌下面站著一個女人,頭發(fā)用條紗巾徹底包裹起來,戴著個沒鏡片的眼鏡框。女人釘眼看著那個西裝男,她分明也看見了他西裝后面的吊牌。

也許那是租來的新衣服,穿完了還得還回去?我想起自己以前在星級酒店里做司儀,遇到有客人訂喜宴壽宴,要求酒店幫忙客串主持,我就經(jīng)常臨時去租一套晚禮服,穿完還回去,但要注意別弄臟。

我心說,咸吃蘿卜淡操心干啥?不禁笑起來。我這人有時就愛瞎捉摸,西裝男說不定是個大老板呢?加長型凱迪拉克就停在街角,司機一到,他徑直奔過去,車門自動打開,男子躬身鉆入,西裝吊牌瞬間就會給悅目的茶色窗玻璃吞沒。他知道我在注意他嗎?人家壓根兒都不會瞥我一眼。

公交車來了。

等我們到寺廟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圍聚著,且說且笑,很是熱鬧。

我發(fā)現(xiàn)這寺廟與平常所見的不太一樣。門口沒有那種叫賣各色廉價小吃跟兜售本地紀念品的小攤。已是日上三竿時分。一個老頭披件黑灰色道袍,膝頭上放著一個盒子,用黃色的紙罩起來,身后的木牌上寫著四個墨色的字——“門票十塊”。老頭寂然端坐,他腳邊的喇叭里傳出一個男音,“門票收好,會后可請上師簽名留念,一位一百。”

高階之上的門楣上方,大紅色的橫幅高懸,用黃色的紙寫好字貼在上面,“熱烈歡迎桑吉丹增上師……”

土黃色的院墻邊,一個男孩跟在一個女人身旁,見人就磕頭,手直伸出來,“幸逢上師,共修佛緣”。四下里生著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下極淡極淡,模糊一片。我緊步跟在高向東身后進門去,沒給他們一分錢。

進院右手邊,是一個荷花池。前面一只兩人多高的香爐大鼎,占據(jù)前院的中心地帶。專供插香所用的大龕已經(jīng)備好,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人們?nèi)宄扇簢鷶n于此,不論男女,自己的衣服外面一律都套上一件黑灰色的粗布罩衫,肩膀一側(cè)斜挎著個黃色的香袋,陽光下十分耀目。

我踏上臺階正想繞過去到正殿去看一看,站在香爐鼎背后的一對男女朝我們招手,叫一聲,“小高,高向東。”

“是梁工跟他老婆。某高校的副教授。”高向東已經(jīng)朝他們走過去,我緊步跟隨。

“這次你可來遲嘍?!绷汗さ氖忠呀?jīng)直伸出來,高向東緊走幾步過去握住那雙手,說,“我們在門外站了一會兒?!?/p>

近看才發(fā)現(xiàn)梁工已不年輕,戴副金絲邊眼鏡,穿件類似造船廠工人穿的那種橘黃色制服,袖口上有三個半圓弧形商標。我心說,還是個潮人呢。

高向東側(cè)過身來介紹我,說,“這是金小棗?!?/p>

梁工在我伸出去的手上蜻蜓點水般握了一下,掉轉(zhuǎn)身來介紹,“我太太。”

“沒聽小高說你要來,”梁工說,“幸會啊幸會。”

我微笑著點頭表示同感,漫應著敷衍一句。我正尋思該怎么更好地融入,就見梁太近前幾步,附耳道,“小棗你好福氣噢,這種機會?!闭f罷又站回她丈夫身旁去了。

此時,正在排隊燒香的人們,自動站成兩列,有專人帶領(lǐng)著依次進入大雄寶殿。門內(nèi)側(cè)站著兩個僧人,土黃色的僧衣外面也披一件黑色罩衫,雙手合于胸前,進來一個人行一次合十禮,口中喃喃,聽不見說得什么。

高向東說,“路上特順,一路綠燈。”

梁工說,“昨晚一夜風雨,今兒太陽真好?!?/p>

微風將細碎的日光,從人們臉上掃過,落葉紛紛,色彩疊加了陽光的溫度,我閉上眼睛,仍能感受到給一片金橙色緊緊包圍。

偌大的庭院內(nèi),迎面立著一面大鏡子。此刻客滿,是一片人海,我站在這里看過去,是人海上面又疊落一個人海,人潮洶涌中卻聽不見一絲聲響,寂落得讓人膽怯。

“可不么,已經(jīng)很久沒出過這么好的太陽了?!备呦驏|把一根香煙叼在嘴上,并不點,就那么叼著。他抬頭望天,梁工跟梁太也跟著仰起脖子看,“絕對跟上師的到來有關(guān)。這是吉兆?!?/p>

我不時地掉轉(zhuǎn)身來望向正殿方向,看今天的主角來沒來。

木魚聲聲,誦經(jīng)聲從殿堂內(nèi)傳出來。我看一眼高向東,悄聲說,“我們要進去嗎?”

“這是日常的早課。”高向東說,“法會要到未時才開始。”見我一臉惶惑,又加一句,“下午一點半到三點。”

法會要在下午才開始,但我們九點鐘不到已經(jīng)站在這里。高向東去撒尿,在廁所門口遇見一個熟人,原地站著聊起來。

我現(xiàn)在又開始后悔,出門時穿了雙貓跟鞋,院子里的地面是鵝卵石,走路盡管已經(jīng)特別小心,但稍不注意會崴腳,要不鞋跟就嵌入石頭縫里。我想我得找個地方坐下。往身后看看,走回到荷花池邊,靠著石頭邊緣,把鞋脫下又穿上。想起那次去緬甸,進寺廟一定要脫鞋,上香先凈手,但此地不是緬甸。

荷花池里不見荷花,水是死水,浮層厚厚一層綠藻,給陽光鍍上一圈金色,金芒刺眼。角落里,圍欄上曬著幾條舊棉胎,一只貓?zhí)稍谏厦?,肚皮朝天?/p>

我打手勢給梁工跟他太太。高向東仍站在原地跟那人聊得起勁,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對面是個小二樓。底樓正中間的一扇門上寫著“游客止步”。走廊的水泥地板上是新鋪的大紅色地毯,一個穿黃色袈裟的小和尚悄然而來,拾級登樓,跟什么人說著什么,上二樓去給擺在走廊盡頭的一張方桌上鋪上亮黃色的桌布。隔一會兒,又端來點心跟水果擺上,始終笑吟吟的。

距離我不遠的水池邊,坐著兩個人,一個跟另一個說,“上師住在二層最里頭第一間房。”身旁的人點點頭,拿出整串念珠默默捏數(shù)。

梁工跟梁太走過來挨著我坐下,他們頭碰頭彼此悄聲說了句什么話。我注意到高懸在樓梯邊上的四個華蓋是絲綢做的,依次排開,已經(jīng)給太陽曬得褪了色。我看一眼梁工,本想跟他說點什么,但梁太正把一瓶鹽汽水打開遞給他。

我繼續(xù)望向二樓盡頭的那張小方桌,桌子后面的墻上,在原來的白粉墻面上釘了一塊木板,掛著一幅畫,顏色鮮煥的圖案十分繁瑣,我琢磨半天也沒看明白是什么,只覺得它們此刻掛在那兒,也自帶一層神秘的色彩。

“小棗,隨便聊聊介意不介意?”梁太跟梁工調(diào)換位置,緊挨我坐下來。

“不介意不介意?!?/p>

“聽小高說你在醫(yī)院干過一段,現(xiàn)在在寫小說?”未及我開口,她又說,“醫(yī)院的工作多好,怎么說辭職就辭職,是為體驗生活?”不用問,這都是聽高向東說的。

我躊躇著不知該怎么回答,忖度道,“就是個急診室護士。統(tǒng)共也沒干多長時間。醫(yī)院試用期時間太長,我們這種編外實習生,屬于機動后補隊員,哪里需要去哪里,加班是常態(tài)。經(jīng)常連夜給掛急診的病人進行緊急處理。每天跟各種各樣的病人打交道,車禍斷腿的,喝酒胃穿孔的,斗毆挨了刀子的,有的急癥病人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快不行了,我就得被家屬臭罵,甚至挨打。你想啊,一個人天天耳畔充斥著叫嚷跟呻吟,尤其夜深人靜時分,那聲音簡直讓人抓狂,沒多久我開始失眠心悸。有次值大夜,凌晨時一個病人死了,我得負責處理尸體,用裹尸袋把尸體裹了移至太平間,然后通知排隊等床位的下一位病人可以住進來了。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人生真無趣,這么下去我跟死了有什么兩樣?我決定改變。我必須改行。所以辭職了。”

梁工跟梁太釘眼看著我,仿佛從未見過似的。梁太說,“這做人啊,最重要就是開心。那怎么才能開心?有什么別有病,沒什么別沒錢,你見過有哪個大夫能治好他自己的癌癥?不得病最好,一旦得了,去醫(yī)院就是燒錢,到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醫(yī)院能給你治好絕癥?”嗤地一笑。

梁工接過話題道,“再有名的專家也白搭。鈔票散盡,到頭來換來一張死亡通知書,家屬還必須得在上面簽字。臨了跟你來一句,節(jié)哀順變,人生無常?!?/p>

“可我們生了病,還是得去看醫(yī)生。掛專家號還得通過黃牛呢?!?/p>

“那是。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別動不動就知道找醫(yī)生,萬事不求人,求人不如求己?!彼敢恢感乜冢叭说拿鋵嵕涂恳豢跉馓嶂?,你要是相信點什么,有了病病災災也不怕。”

他看著我的表情,好像眼前這個人愚不可及。

“禪宗以心印心,上師的造化,無人可及,崇拜他就要無條件服從,他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不懂別瞎問。當你把自己完完全全交出去,自然也就解脫了?!?/p>

“真的?”

我瞠目的表情或許正是梁太希望看見的,梁工已經(jīng)把隨手拍下來的照片發(fā)送九宮格朋友圈,立刻收獲十幾個贊。

庭院里的陽光,像水一樣浸染吞沒掉了每一個人。我忽然覺得又累又餓又乏,恍惚的瞬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來這里到底要干什么?

我有點煩躁,高向東一直沒跟過來,于是在熙來攘往的人海中探尋,漫無目的的眼光落定在一個高個子女人身上,身旁站著高向東??吹贸鏊麄冋f得正起勁,他偶爾趴她耳邊說句什么話,她抬手捶他,捂著嘴笑。我今天沒吃早飯,餓得前心貼后背,給太陽曬得有些目眩頭暈,閉上眼睛再睜開,看見滿地太陽。我深呼吸,把手墊在大腿下面,石子硌得我屁股疼。然后繼續(xù)盯著高向東。高個子女人穿了件血紅色的長裙,準確地說是袍子,陽光下那長袍給鑲了一層金,仿佛一只巨型火烈鳥,即將要燃燒起來。

而就在這時,鐘聲當當而起。我聽見梁太說,該吃午飯了。

正殿里那些誦經(jīng)聲跟木魚聲,戛然而止,穿黑罩衫的人魚貫而出,走出來在庭院內(nèi)自動分開,男左女右,重新組隊。我在這里望過去,霧蒙蒙仿佛烏塘深處落滿了鴉……

眾人排著隊,依次緩慢而有序地走向后院里的一間大屋。我跟在梁工跟梁太身后去吃飯,卻總感覺不是去吃飯而是去參加一場追悼會。梁工跟梁太一旦加入隊伍,便不再開口說話,表情肅穆,我則埋頭跟在一旁往前移步。聽見身后有人喃喃道,“南無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走進那間大屋時,高向東正抬起手臂朝著我們揮舞,他已經(jīng)在一張長桌跟前坐定,邊上坐著那位血紅火烈鳥。

梁工跟梁太緊走幾步趕過去,挨著那女人落了座,我的身后是個窗戶,我看見膳堂前院后屋,晾曬著一匾一匾的黃花菜與蘑菇,那匾比市面上賣的大許多。高向東說,“寺廟里提供齋飯。這些花菜與菌類,是僧人每日凌晨上山采得?!?/p>

竟然有一道“肉蒸餃”,當然不是肉,我跟高向東在素菜館子里吃過這道菜。只取蘑菇的梗,剁碎后加一點酥油,拌拌就得。餡足皮薄,咬一口,齒頰留香,覺得比館子里燒的味道還要好,不禁一口接一口。我說,“出家人不吃葷,卻能把素菜做出肉味來,了不得?!币姼呦驏|一個勁地瞥我,我方才噤聲。想想真神奇,蘑菇這東西全國各地都有,一下雨就探出腦袋,說不準在什么地方等著呢。我見到過房梁上長蘑菇。

就在我大快朵頤之時,一張濕紙巾遞過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別人正在給碗筷調(diào)羹細細擦拭消毒。血紅火烈鳥把消毒紙巾遞給我,說,“疫情防控,長效長治。”此刻我突然間怔住,跟她瞠目而視,我說,“你是……?”她左邊眼角上的那顆痣還在,只是比上高中時有變大的趨勢,我覺得此時此刻自己最好能立刻叫出她的名字,然而卻死活想不起來。很明顯,她也并未能及時想起我叫什么,只好彼此呵呵呵。

世間事,往往就這么妙不可言,許多人一輩子擦肩而過,而有些人時隔多年,卻能在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地方邂逅,預先什么跡象也沒有,就只是從長桌的一頭向你遞來一張濕紙巾,然后就到了見證奇跡的時刻。

我跟血紅火烈鳥面面相覷,都笑起來。高向東說,“你認識夏冬?真沒想到。這真是太巧了。”

“瞧,小棗,我說什么來著?你真是有福之人?!绷禾珜χ煞蛑刂攸c一點頭,再次得出這個結(jié)論。然而這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尷尬,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上高中時,夏冬坐在我身后,同學三年,十幾年后遇見,眼前的她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只知道夏冬中醫(yī)學院讀研,想不到你們認識,竟然還是高中同學?”高向東笑著搖搖頭。

“我們前后座?!?/p>

夏冬突然說,“沒想到金小棗今天會來。”我覺得她也是才剛想起我叫什么。記憶中,夏冬是老師的專寵生。成績優(yōu)秀,要求進步,還是班干部,我記得她當年是保送上大學的。我說,“你不是去航天學院了嗎?怎么學了中醫(yī)?”

我高中畢業(yè)后上了衛(wèi)校,去醫(yī)院做實習護士,沒多久就辭職。要是給夏冬得知我現(xiàn)在是無業(yè)游民,會不會嗤笑?

“當時給保送上航空學院,讀了一年就轉(zhuǎn)校了,因為我更喜歡學醫(yī)。在中醫(yī)學院讀了五年?!毕亩f。

好多沒吃飯的人就站在一旁等座,我們加快速度吃完,起身來到后院。梁工跟梁太已經(jīng)走前面去了,高向東拿著手機不知在給誰發(fā)微信,我和夏冬跟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走著。

夏冬說,“我們?nèi)フ钋魄啤!闭罾锏姆鹣駪撔律线^色,十分鮮活,供桌上的香爐里沒有香煙裊裊,點的是電子蠟燭。

夏冬的一只手自然地攙住我的胳膊,側(cè)身道,“我家中醫(yī)世家,我太爺爺就是當?shù)胤浅S忻睦现嗅t(yī)。只不過學起來太費勁兒。本科五年,本碩連讀七年。一入校,基礎(chǔ)科目是習字。”我說醫(yī)生的字都是飛龍文,她又說,“一般人都看不懂醫(yī)生寫的字,但醫(yī)生卻能看懂其他醫(yī)生寫的病歷單,就是這個道理?!蔽也恢每煞瘢犓^續(xù)說,“書本里的知識是死的,如何學以致用?說到底靠的是醫(yī)生個人的經(jīng)驗。仰觀宇宙,俯瞰人體,相面決生死。臉色好不好?吐舌頭瞧瞧?見微知著。不覓仙方覓睡方,長什么腸子吃什么食物,那學問可大了去。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極快,無聲地笑著。

這還真是頭回聽說,覺得新鮮。我說,“聽說現(xiàn)在去看中醫(yī),醫(yī)生要病人先去醫(yī)院拍片子,抽血化驗之后,方才給你把脈問診?!?/p>

夏冬說,“正常。難不成你還指望有人能一眼看穿你五臟六腑?我不愿意讓病人這么看我,我立志要成為那鳳毛麟角者。雖然聽起來有點夸張,但絕對是真的。我爺爺說的呀……”

一個側(cè)殿的門敞開,沒有人,地上一只橢圓形的蒲團已經(jīng)很舊了,邊上的藤草支棱著。夏冬凝立不動。我猶豫著,來都來了,要不要進去跪下磕個頭?

我其實想說我也一直很努力,如今卻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但我并沒說。既然來到此地,既然突然遇見一個熟人,況且是十多年以后。我更想知道她這么多年是怎么過的。

“我這人命算不錯的。我是說,當年沒參加高考直接被學校保送,然后又轉(zhuǎn)校,換專業(yè),一切都很順,太順了?!毕亩艮D(zhuǎn)身來望向別處,“畢業(yè)后直接留校,多少人羨慕,男朋友是初戀,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校領(lǐng)導還特批了我一套婚房,一室戶,小雖小了點,可多少人得紅眼病呢?!?/p>

我瞪大眼睛往下聽,她偏不說了。

側(cè)殿的門前一排塑像高聳著,面目猙獰的四大金剛,手上握有琵琶、寶劍、赤龍、寶傘。我望著其中一尊怒目金剛的腳,墨色的靴子已掉漆斑駁,厚底足有兩尺,灰塵在陽光下飛霧般迷蒙,我忖度道,“然后呢?”

“結(jié)婚之前我已經(jīng)懷孕了?!毕亩p聲笑道,“順勢逆勢,人生就是如此,萬事皆大歡喜之時,尤其要小心。辛苦懷胎十個月,到頭來難產(chǎn),孩子落地就呼吸微弱。擱保溫箱里搶救,只活了兩個鐘頭。醫(yī)生說,新生嬰兒的死亡率一直就不被重視,千分率的百分比,偏偏我中了彩……”我想我應該說點什么表示同情,但一時找不出合適的字眼,只好安靜地聽她繼續(xù)說下去,“事情沒落到自己頭上,再多的話都顯多余。我現(xiàn)在能講給你,就說明都過去了。”

此時我們恰好走過正殿的后門。門開著,一個小和尚端坐在陰影里玩手機,他的面前是一座千手觀音,像身聳入五彩的云中,大殿內(nèi)燭火昏暗,燈下看去仿若一艘巨大的船,沖破茫茫濃霧,直朝著我們逆向駛來。那泥塑的五彩裙裾,看久了像是在抖動,那桅船的帆在風中嘩嘩作響。

“知道嗎?你現(xiàn)在的狀況,可以看出你前世的修為,而你今世所為,亦可預知你后世的境況。你得明白,有些災難它本來就在那,你無處可逃?!?/p>

“真的?”我將信將疑。

夏冬雙目闔起,嘴角輕揚,聽不清念叨了一句什么話,說,“我是那年在峨眉山認識向東的,一拍即合,特投緣,向東在這方面悟性極高。上師特看好他。”

就在這時,高向東跟在梁工梁太身旁轉(zhuǎn)到我們這里來了。高向東不停地記錄著什么,用手機備忘錄寫下來,梁太則對著菩薩像三鞠躬,我聽見梁工說, “苦惱眾生,一心稱名,菩薩實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

我站的位置,恰好能看見大殿后面的一間屋子。此刻院門緊閉,窗子開著,有幾尊尚未完成的泥塑,三四米高的彌勒佛,原木色的木制胚剛剛打磨過,上過清漆,很濃的漆料味道越窗而來。我在想,“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接下來就該刷金粉了?!?/p>

高向東他們已經(jīng)從正殿里轉(zhuǎn)一圈走出來,我跟在他們身后,經(jīng)過一條小徑,兩旁豎有暗黃色的矮墻,墻頭覆蓋污暗的陳舊屋瓦,墻內(nèi)的藤蔓上結(jié)著手指粗細的黃瓜跟茄子,原來是一畦菜園。

法會開始以前,眾人從寺廟的各個角落搜羅而來的高矮凳子,已經(jīng)在院子當中擺得滿滿當當。夏冬已然恢復常態(tài),笑瞇瞇挽了我的胳膊,走到水池邊站定。

“高向東人挺好?!毕亩f。

我笑笑,覺得這法會有點像小時在鄉(xiāng)下趕廟會。

一個小和尚走得小心翼翼,雙手捧著個木頭臉盆,水濺出來打濕他的袍子,走過身旁才看清里面躺著一尾魚。

我以為是法會需要魚來祭祀。夏冬說,“要放生。”

那小和尚已經(jīng)把魚倒進荷花池。我說,“死水。魚活不了。”

我突然有點迷茫,又有點難過,而這脆弱的情感剛才在夏冬告訴我她的不幸時好像并沒出現(xiàn)。此刻那一池死水里的魚,拼命撲騰,濺起金色的水花,我忽然很想和這個昔日的舊友聊一聊,我們讀書那時的事。

我想起學校門口每日準時會掛出的小黑板上,一筆一畫寫著,“陰轉(zhuǎn)晴。午后小雨。東南風3-4級。最高溫度29度,最低溫度18度。早晚溫差大……”

那時我跟夏冬專門負責出板報,她的粉筆字寫得好,橫平豎直,工工整整。我則負責配圖,畫一朵云,畫一個太陽,或者幾滴雨。

我說,“你那時是怎么獲悉第二天什么天氣的?”

夏冬愣了一下,說,“不過是把網(wǎng)上搜來的氣象預報抄到黑板上而已,百度上可以查到十五天以內(nèi)的天氣情況。我哪有那本事?”我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奇怪我為什么會突然提及那么遙遠的事,然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說,“知道嗎?高中班主任邵亦培死了。死好幾年了都?!蔽野∫宦暎值?,“我們畢業(yè)那年,他被外派至新西蘭進修,三年后回來妥妥的副校長,誰承想頭一年就病了,客死他鄉(xiāng)……”

高向東遞過來一個長條板凳,我跟夏冬肩并肩坐下,高向東掉轉(zhuǎn)身又回到最前排,緊挨著梁工跟梁太。

“人生一場幻夢呵。某個你特熟悉的人,好端端冷不丁哪天走在路上,有人跑來告訴你,那人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死多年了。什么感受?好比你我現(xiàn)在正好好地坐在這里閑聊,而有一些人,正在某個地方悄然死去?!?/p>

夏冬算得上是個好看的女人,只是左眼角的那粒黑痣總讓人覺得她在哭。我想告訴她,我認識醫(yī)院的人,可以幫她把那顆黑痣點掉,激光一秒鐘就能解決的事。然而我什么也沒有說。

寺廟大門前有人放炮。響鞭噼噼啪啪,隔著老遠一陣金星,亂落如雨,忽而一團炙火猛然竄出,直升入天,迎空炸響,黃煙氤氳濃郁,良久不散。

待火花俱寂,法會即將開始。

夏冬側(cè)身趴我耳邊說,“人人都一樣。此山看見那山高,總想著下一個一定會更好。到頭來呢?”我正欲開口,她忽然說,“早上我跟高向東聊那么久,你知道他說了什么?”

法會正式開始了。

一個青年大步流星而來,由一側(cè)的臺階走上主席臺。這是一個俊逸的男子。瘦削的臉上一雙稚氣的大眼睛,眼神敏銳,笑容清澈,他穿一件深赭紅色的袍子,一只手臂從袖筒里伸出來,手腕上的皮膚異常白亮,是沒有給太陽曬過的顏色。

“桑吉丹增?上師這么年輕?”我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總之跟我所期待的不太一樣。

“上師喜歡高向東好幾年了。他已經(jīng)被佛學院錄取了。全院唯一一個特招生?!毕亩恼f話聲輕飄飄地,仿佛來自天上。

春困秋乏夏打盹。我的眼皮直打架。

身后距離荷花池不遠處站著幾個半大孩子,一路追逐嬉鬧,不住地被家大人在屁股上踹上一腳,他們一點不在乎,顧自嬉笑著跑開,不一會兒再次圍聚過來。他們推搡摟抱著擠站在花池邊沿或者踩上同一條長凳,嘰嘰喳喳,始終無法安靜。

我看見原先在寺廟大門口跟著女人乞討的那個孩子,此刻正斜倚著水池的欄桿嗑瓜子,個呸個呸,瓜子皮吐得飛快。那女人席地而坐,正一把一把將討來的紙鈔跟硬幣一一掏出來清數(shù),滿足地笑著。

桑吉丹增的聲音從主席臺上空遠遠地傳過來,隱隱聽見他在念一段經(jīng)文,聲音低沉,舒緩而沙啞,仿佛來自太空。我學著旁人的樣子雙手合十,陽光刺眼,我喃喃念道,“桑吉丹增,萬能的上師啊,我小說的結(jié)尾怎么寫更好……”一語未畢,睡著了。

【作者簡介】 王瑢,祖籍山西太原。現(xiàn)居上海。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于《上海文學》《山花》《花城》《山西文學》《黃河》《西部》《詩刊》等。出版有長篇小說《食事繪》,長篇非虛構(gòu)《薪火》,小說集《告別的夜晚》,詩集《敲門的影子》,散文集《光影流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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