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錚 王連茂
如所周知,我國對針路簿之類民間航海文獻的相關研究,乃發(fā)端于兩部閩南針路簿的發(fā)現與出版。這兩部收藏于英國牛津大學鮑德林圖書館名為《順風相送》與《指南正法》的舊抄本,上世紀30年代被中國學者向達抄錄回國,后經校注合刊為《兩種海道針經》,于1961年由中華書局出版。據考證,兩書約分別成于16世紀與18世紀初期(1)向達校注:《兩種海道針經》,“序言”,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4頁。,是“中國流傳至今最早最完整的針路簿”,也是“研究明清之際中國航海術和海外交通、貿易史的重要文獻”(2)焦天龍總編:《針路藍縷——牛津大學珍藏明代海圖及外銷瓷》,香港:中華書局,2015年,第58頁。。
是書之出版,不僅使此類民間文獻的價值得到充分的肯定,也為中國航海史研究開辟了一個嶄新的領域。向達先生為此書撰寫的《<兩種海道針經>序言》以及對中外地名所做的考釋,也被視為這一新領域研究的典范之作。
半個多世紀以來,尤其是近十余年,學界由此興起的相關研究更形成熱潮,成果頗豐。陳佳榮、朱鑒秋主編的《中國歷代海路針經》(3)陳佳榮、朱鑒秋主編:《中國歷代海路針經》,廣州:廣東科技出版社,2016年。和劉義杰的專著《〈順風相送〉研究》(4)劉義杰:《<順風相送>研究》,大連:大連海事大學出版社,2017年。,堪稱這一時期的代表作。
與此同時,在國內以及國外圖書館,又相繼發(fā)現了一批不同類型的珍貴文獻,也很值得關注。除了數量繁多的針路簿、更路簿抄本外,還有極為罕見的單幅彩色航海圖和以圖為主附有中文注記的航海圖冊等,均為這一航海史寶庫增添了重要的資源。如有69幅墨線圖加注文的章巽《古航海圖考釋》(5)章巽:《古航海圖考釋》,大連:大連海事大學出版社,2017年。、牛津大學鮑德林圖書館收藏的單幅彩色《明代東西洋航海圖》(6)該圖由《海交史研究》最先刊發(fā)于2011年第1期,同期并刊登錢江撰寫的《一幅新近發(fā)現的明朝中葉彩繪航海圖》一文,第1—31頁。、耶魯大學斯德林紀念圖書館收藏的有122頁中文圖說的《清代東南洋航海圖》圖冊(7)錢江、陳佳榮:《牛津藏〈明代東西洋航海圖〉姐妹作——耶魯藏〈清代東南洋航海圖〉推介》,載《海交史研究》2013年第2期,第1—101頁。。這些新發(fā)現最讓人驚喜的是,經權威學者考證,牛津航海圖與耶魯航海圖冊所透露的種種信息,均可認定為出自閩南方言區(qū)的作品;而1956年章巽先生在上海舊書攤購得的清代古航海圖冊,其注記的所有地名寫法與方言詞語,筆者均已從清代泉州針路簿找到對應的例子,同樣證實系閩南外流之物。所有這些,無不彰顯閩南民間航海文獻的發(fā)達與多樣化,及其重要的歷史價值。
針路簿的相關研究雖已取得諸多成績,然其廣度與深度仍有所欠缺。單麗將這些研究粗略歸納為兩大類型:“一類是以單部針經作為探究對象,就針經的作者、成書年代、內容等進行闡釋;另一類為通論性研究,即以目前所發(fā)現的或史料記載的針經作為研究群體,對針經的稱謂、分類、存世形態(tài)及結構模式等問題進行綜合梳理?!?8)單麗:《異源雜流:海道針經的撰述與流傳》,載《海交史研究》2018年第2期,第118頁。該評述雖不盡周詳,但研究層面上的局限性還是顯而易見的。
例如,針路簿有許多有關航海技術的記錄,“都是那些火長們長年出入于驚濤駭浪中所積累起來的經驗”(9)向達校注:《兩種海道針經》,“序言”,第10頁。,無一不是研究我國傳統(tǒng)航海技術史的珍貴資料,本應成為關注的焦點和爭相利用的資源??墒牵缥覀兯吹降?,這一領域的研究要冷落得多,少有學者致力于運用這些難得的資料,去探究傳統(tǒng)航海技術方面的諸多問題。至若針路簿大量的方言詞語,究竟蘊含著哪些地方性的航海知識與經驗,更未見學界對之進行過必要的討論或詮釋。這不能不說是一大缺失。
毋庸諱言,造成這種缺失的根本原因,即在于許多方言詞語的難以解釋,故而無從進行研究。其實,我們所面對的,乃是數百年來一直懸而未解的難題。早在明代萬歷年間,撰著《東西洋考》的漳州大文人張燮就已坦言:“舶人舊有航海《針經》,皆俚俗未易辨說。”(10)[明]張燮:《東西洋考》,“凡例”,謝方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0頁。他引用的針路簿資料,“水醒水忌”會被誤為“水星水忌”或“水星水醒”(11)[明]張燮:《東西洋考》卷9,“舟師考”,第188頁。謝方先生點校時注曰:小標題“水醒水忌,原作水星水忌,《惜陰軒叢書》《叢書集成》本作‘水星水醒’,均誤。據下文,應為‘水醒水忌’故改?!保峙乱彩谴祟愘邓自~語的困惑所致。
閩南針路簿的方言詞語層出不窮,其數當以千百計。如:獺入、相扯、扯嘴相耽、礁辦、水辦、迫列、看山步、開改、拜舵、在舵、退在、漲在、尋郊、水直、梭水、斷水、斷腰、敲船、漏船、頭起、船身高低、硬繚、牽落、生開、入流、出流、開桿、倚桿、到桿、尋招、寄椗、墜洋、切拋、食砣沙涂等等,未經解讀,的確均不知所云。它業(yè)已成了針路簿研究的一大障礙,是無法回避的事實。
這些方言詞語之所以如此難懂,是因為它并非閩南民間流行的日常用語,而是當地航海者群體不斷創(chuàng)造出來的專門詞匯,并融合著他們在長期實踐中不斷形成的各種獨特的航??萍几拍睿蕵O難理解。其詞匯之構成,看似粗俗怪異,卻是口語化的各種概念名稱,均簡約、生動而又具象?;蛴靡孕稳萆叫嗡畡莸淖兓闋?,或指代特定情況下的駕駛技術,如潮水退盡或滿潮處于靜止狀態(tài)時稱“退在”或“漲在”,順風行船稱“漏船”,短時間停泊稱“寄椗”,緊急情況下停船稱“墜洋”等等。其概念與現今不同,即連該群體之外的閩南人,學問再高也難以破解其中的奧秘。
還可以相信,這些方言詞語必定是以口授的方式被世代存續(xù)下來的,即便在針路簿文本形成之后,也沒有因此而改變?yōu)橐越炭茣鴤魇诘姆绞健_@一點無疑很重要,因為只有口口相傳,才使這些方言詞語以原始的狀態(tài)保存下來,避免了在演繹成文字的過程中被差異化。
不管如何,還是應該慶幸這些方言詞語被記錄了下來,否則我們將無從知道,歷史上的閩南航海者曾經創(chuàng)造出多少航海詞語。筆者通過比對不同時期的針路簿還發(fā)現,隨著傳統(tǒng)航海技術的不斷完善和針路簿記錄的漸趨細致化,此類詞語也愈加豐富。而且,后期的針路簿總是在沿用前期詞語的基礎上,又有許多新的創(chuàng)造。所有這些,都能為研究我國傳統(tǒng)航海技術發(fā)展歷程提供重要的佐證。
章巽先生早已注意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他在主編《中國航??萍际贰芬粫摹扒把浴敝性赋觯骸拔覈糯暮胶?萍嫉暮芏喔拍?,同現今所用的概念大不一樣,由于時代相隔太遠,對古代所用概念的涵義,往往不容易搞清楚,存在不少疑點……這類問題,都有待于我們去深入研究?!?13)章巽主編:《中國航??萍际贰贰扒把浴?,北京:海洋出版社,1991年,第4頁。
汪前進先生也提出加強航海名詞研究的必要性。他認為:“過去對于針路簿的研究主要側重于對航海路線與具體地名的研究,而對于針路簿中的航海名詞研究較少,尤其是航海名詞術語系統(tǒng)研究更少”。不過,他的論文只是將《指南正法》的詞語進行分類,并未作任何解釋。至于把研究的目的說成是“為全面系統(tǒng)地對中國傳統(tǒng)航海名詞術語史的研究做探索性的鋪墊”(14)汪前進:《清代針路簿——<指南正法>中的航海名詞術語系統(tǒng)》,見焦天龍主編:《明代海洋貿易、航海術和水下考古研究新進展》,香港:中華書局,2015年,第141—203頁。,筆者不敢茍同。因為此類詞語的研究應重在解讀,只有揭開其神秘的面紗,才能徹底解決這一數百年懸而未解的難題,為中國航??萍际返纳罨芯颗懦系K。
毫無疑問,閩南針路簿方言詞語的解讀,惟有求真,才能體現其真正的學術價值。因此,解讀的根本準則應當是,能夠切實還原這些詞語涵義的本真,并揭示所蘊含的各種地方性航海知識,為研究者提供準確無誤的詮釋性資料。
其實,不少事例早已表明,那些經由歷代讀書人抄錄下來的針路簿所存在的諸多錯誤,以及現代學者因出于主觀臆想,對某些詞語所做的錯誤注釋,都是因為對此類地方性航海知識普遍缺乏認知的結果。僅以兩個常見詞為例:
一是“開桿帆”(k′ui1ku?2p′a5),又稱“開桿”;一是“倚桿帆”(ua2ku?2p′a5),又稱“倚桿”。簡言之,“開桿”即指帆在右舷,張離桅桿;“倚桿”即指帆在左舷,貼靠桅桿。這是航行中操縱船帆以利用風力大小的重要技術詞匯。何種情況下須“開桿”或“倚桿”,針路簿均有載明。向達先生校注的《兩種海道針經(乙)指南正法》(188頁),卻誤為“開捍”與“倚捍”。原以為是向先生抄錄時的筆誤,后經查對牛津大學藏本影印件,始知系原抄本之錯。問題是,此書屢經修訂再版,迄今卻無人指謬。
沒想到該詞語的類似錯誤,竟又出現于清咸豐六年(1856)廈門軍方雕版印刷的針路簿。這是當年督辦廈門軍務并授福建水師提督的同安人李廷鈺與同僚??囊粌圆叭说尼樎凡?,取名《海疆要錄必究》。文中的“倚桿帆”居然被誤為“倚汗帆”(15)[清]《海疆要錄必究》,李廷鈺等校刊,咸豐丙辰年鐫,梅鹿仙舫藏板,第47頁。,錯得更加離譜。2012年出版的《廈門海疆文獻輯注》(16)《廈門海疆文獻輯注》,廈門市圖書館編,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下稱《輯注》)收錄此文時,也照樣因錯就錯,不知勘誤。
此類訛誤在各種針路簿中比比皆是,甚至連《兩種海道針經》這樣優(yōu)秀的抄本也未能幸免,它起碼反映了歷代文人對這些方言詞語大多茫然無知。然而,另一種危害性更大的,則是新出現的一些詞語注釋的嚴重失實。這些錯誤解釋多因注者望文生義所致,易為不識者接受,且被作為援引的依據,從而視假為真,以訛傳訛。仍以《輯注》為例。
由于這種誤解,也導致了句讀的混亂。如“甲子澳”以下的一段文字本應是:“嶼仔外有甲子欄礁一座,生甚開,對欄外過甲子澳口……”,卻錯斷為“嶼仔外有甲子欄礁一座,生甚,開對欄外。過甲子澳口……”(第82頁)句子變得支離破碎,無從解釋。
(2)“辦”(pan7)。
“辦”是針路簿頻繁出現的一個借音字。其方言本字應作“范”,意即楷式、模樣、樣式。據《普通話閩南方言詞典》注:“范”文讀為hun,白讀為bn。閩南話有“人~lángbàn(人樣兒)”、“比~bibàn(比樣式)”(17)《普通話閩南方言詞典》,廈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漢語方言研究室主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08頁。等。不明白這一點,當然無法理解針路簿一大堆帶“辦”字的詞語含義。如“山辦”指的是觀察物標山峰形態(tài)的變化情狀,“礁辦”即是礁石所在位置與形狀,“水辦”乃船所到之處水的深淺與潮水漲落的程度,“出水辦”指礁石出水的水位,“到辦”是船到達正確的位置,等等。
注者顯然不知“辦”字應取其音義,而非字義,于是判斷為相似的“辨”字之筆誤(18)“辦”繁體字為“辦”。,遂將書中的“辦”字統(tǒng)統(tǒng)擅改為“辨”,變成“水辨”“礁辨”等,完全歪曲了它的本意,實屬重大失誤。(第75、101、112頁)
(3)“敲”(k′au7)。
《中國航海史》對該詞語有如下的解釋:
掉檣駛風,是海船將全航程中分解成若干航段行駛。在每一個局部航段中,海船從受逆風的條件下,將船身調整到受橫向風吹力的位置,實行打偏駛風。駛完一個航段達到進入下一折線航段時,調轉船首使另一舷橫向受風,繼續(xù)打偏航行。因其要在不同航段左、右舷輪換受風,要在180°內掉換帆面位置,整個帆面要繞桅檣轉動,便把這種駛風技術稱為“掉檣”,又可叫做“掉戧”。(19)彭德清主編:《中國航海史》(古代航海史),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88年,第95頁。
(4)“玍”(lan7)。
同書“石浦”提到一地名叫“牛欄機”,即浙江象山縣半招列島的牛欄基島。編者注曰:“‘欄’字原字作‘玍’,今據上文改作‘欄’?!?第109頁)“玍”普通話讀gǎ,意為乖僻、調皮,為何會替換欄字而寫做“牛玍機”呢?原來,泉州民間把它作為陽具的代用字,并約定俗成讀為lan7,其音恰與“欄”近似,故有此寫法?!遁嬜ⅰ坊謴推浔咀止倘粵]錯,但同書中的“臺回澎湖”有島嶼稱“玍拋嶼”,就不好擅改了,因“玍拋”在泉州民間指的是“陰囊”。其他針路簿還有“臺玍”者,系指浙江臺山列島的雨傘礁,以其形似,遂被泉籍行船人如此稱呼。清代以來,此字僅流行于泉州一地,雖屬市井之民的粗言野語,但也偶見于文人著作,如光緒三十三年(1907)泉州舉人楊德生用方言土語撰作的《暢所欲言》,就有20多處出現該字及其組詞。以此當可相信,凡有此字的針路簿,必皆出自泉人之手。
(5)“垵”(u?1)。
同書“瓊州??凇陛d:“自瓊州海口起,至沿垵北上盡山止。”編者只注:“垵,閩南方言指稱形如馬鞍的山地。多用于地名”(第75頁),不知另有更重要的含義。筆者在第三部分有詳細解釋,這里不贅。
以上事例說明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此類方言詞語的解讀,“望文生義”無疑是最為忌諱也最危險的做法。文人們唯有改變思維方式,走出書齋,到田野中向老一輩航海者虛心求教,才能使這些方言詞語的解讀展現出真實的面貌。
2014年,筆者點校17萬字的《清代泉州針路簿三種》(20)該書包含《源永興寶號航海針簿》《山海明鑒針路》《石湖郭氏清代針路簿抄本》三種,標點本收入陳佳榮、朱鑒秋主編:《中國歷代海路針經》,廣州:廣東科技出版社,2016年,第675—867頁。時已意識到,僅憑斷句標點,而大量的方言詞語和地名沒有加注,根本無法通曉針路簿的內容。只有出版注釋本,才能全面揭開這些數百年未解的詞語之謎,為研究工作提供所需的幫助。
此三種泉州針路簿系清代中后期的代表性作品,文獻價值極高。其內容俱以國內航線為主,南至海南島,北至遼東半島,東至臺澎,尤以臺海航路的記述最稱詳盡,是這一時期在統(tǒng)一格局下兩岸海上貿易盛況的真實寫照。其字數與地名之多、各種方言詞語之豐富,又均為他本所不及。于是,筆者即努力于該文本繁難的注釋工作。
(1)“看山步”(ku?3su?1p7)。
針路簿用以表示這種關系形態(tài)的詞語有:獺出(t′ua3ts′ut4)(物標拉開距離)、獺入(t′ua3lip8)(物標距離拉密)、搭(ta4)(物標重疊)、耽(tam7)(物標對接或部分交叉重疊)、合(hap8)(物標重疊)、相吞(s?1t′un1)(物標互相遮蓋的過程)、相扯(s?1t′e1)(物標部分互相重疊)等等。至于物標之間目測距離的約數,則多以船上工具或船體的大小為尺度,雖不精確,但憑藉其實踐經驗,也很實用。如:
①“一枝竹篙位”:竹篙是測量水深的工具之一,長約5—6米。
②“一枝扁挑開”:扁挑即扁擔,一般1米多長。
④“三四個船身位”:即三四艘船的長度。
⑥“一帆闊”:即一張帆的寬度。
《順風相送》與《指南正法》均未見“看山步”一詞,但對航行中所遇見的一些重要物標如山峰或島嶼,也生動描述了“遠看”與“近看”的各種形態(tài),如比擬為“大船牽杉板”“蜈蜞樣”“橄欖樣”“筆架樣”“香爐樣”“印樣”“船帆樣”“雞籠樣”等等。比較之下,“看山步”的定位與導航技術顯然更為成熟,標志著這一時期傳統(tǒng)航海技術的進步。
過虎頭山行數十里即至蛟門。大抵海中有山對峙,其間有水道可以通舟者,皆謂之門。(22)[宋]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卷34,《海道一》 ,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
(3)“鼻”(p′i7)。
泉州針路簿對“鼻”的記載還細分為鼻頭、鼻尖、鼻兜(鼻的邊緣)、鼻頂、鼻尾、鼻鵠(鼻梁)、大鼻、鼻外、鼻內、鼻下、鼻南、鼻北等,乃指這一物標的某個具體部位,或表示方位。舉凡航道的辨認、泊地的選擇、沉礁的位置、海水的深淺等等,往往以鼻為基點做出判斷,所載皆詳備。如航行于洋隔門一帶海域:
再看直山步,桶盤嶼北面鼻頭耽鐵釘嶼正身。北面鼻頭內可寄流,不可太倚。鼻內淺,都是沙泥地……從北面過者,橫山鼻外有中門礁一塊,不可太倚……再看橫山步,大媽祖宮搭密鼻頭。大媽祖宮大出鼻頭,是內面過。(23)見《源永興寶號航海針簿》。
(4)“改”(kai2)。
閩南話讀kai2,這是個很獨特的借音字。泉州人將人體的腹股溝呼為“改溝”或“改”,在針路簿中被用以指山峰的峽谷或鞍狀坳口?!翱瓷讲健睍r,原被遮蔽的“改”逐漸露出的大小程度,被形容為“開改”或“小開改”“大開改”“開大人字改”,俱是重要的物標。如:
秀涂拋辦,峰山搭白嶼改好拋。
外箬后……北面有大礁一塊,水滿打浪??瓷讲?,鳩鳥頭密門??礄M山步,麒麟山尖小開改正身。
砽嶼……敲船內面過,夜間敲船,礁亦無準。可看黃岐有一大山改??创笊介_大人字改,是內面過者,敲船就不防矣。
(1)“頭起”(t′au5k′i2)。
“頭起”的說法最早見于《指南正法》,但僅有一例:“入港俱是沙壇頭,頭起,沙崙北邊入,妙也?!?160頁。按:沙壇與沙崙俱是隆起的沙汕,不為海水淹沒)泉州針路簿還有“不可太頭起”的說法,即是不能轉太大彎的意思。
(2)“倒船”(to2tsun5)。
此外,在航道狹小處倒船,稱“打短”“短倒”或“小倒船”。因為距離短,必須不斷轉向。
(3)“寄流”(kia3lau5)。
“寄流”一詞不見于《順風相送》,而《指南正法》則出現數例,有寄流、寄椗、寄北風、寄南風等幾種說法。在泉州三種針路簿中,這種記載更見普遍,除“可寄南風”“好寄北風”等外,還有專指“小船可寄南流”,均說明雖是短時間停泊,但與風向、流向及船只大小關系甚大。
(4)“漏船”(lau7tsun5)與“牽舵”(k′an1tu?3)。
“漏船”千萬別誤解為船漏水了,而是順風順水疾駛的意思。漏是借音字,閩南話的讀音與普通話“烙”相同,方言本字無考。針路簿又有“漏落”“漏落船去”的說法,均指向南順風行駛的船舶。
“牽舵”是調整船的航向。針路簿還有“牽落”“牽開”“不可牽舵大落”“小牽落”等詞語,指的都是必須根據具體情況掌控船只變向的幅度。本地航海者還習慣于往北稱“上頭”,往南稱“落頭”,“上落頭”則指稱行駛于南北航線。
“漏船”一詞未見于《順風相送》與《指南正法》。兩書已見有“牽舵”5例,但3例寫作“牽舡”,顯系“牽舵”之筆誤。
(5)“墜洋”(tui3i5)。
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寄流稱“墜洋”,比如遇逆流須短時間停泊。
(6)“在舵”(tsai7tu?3)。
又稱“在門舵”或“在扇舵”,指福船在正常航行中,舵放到最低點。如進入淺水港灣,舵位則必須升高一半,稱“半扇舵”。平底船因結構不同,船過舵就過,不必如此。
繚是系結于帆幕橫桿上的繩索,又稱繚索、帆篙索或帆腳索,用以操縱帆的受風角度。“硬繚”一詞在《指南正法》出現4次,除1次記“船頭認未定硬繚”外,另3次均記“東南風硬繚”“風北硬繚”,其意甚明。
(2)“出一繚”(ts′ut4tsit8liau5)。
又稱“出繚”,即是將繚索略微放松一些。
(3)“八字繚”(pue3li7liau5)。
在正順風的情況下放松所有繚索,使帆與船成90°,此時頭帆與中帆成大八字,稱“八字繚”。
指潮水快退干時的水流。
(3)“春天水大洘干”。
春天下午的水位最低,故稱“大洘干”。俗語“春晡冬早”,指的就是這一天文大潮。晡即下午,早即早上。
(4)“流短”(lau5te2)。
指退潮與漲潮交替之際,流水的時間很短。
(5)流西直”(lau5sai1tit8)。
“直”除了表示直線、垂直及所組成的其他詞匯外,閩南語還保留了古代用以表示了結、終止的詞義。如“官司直了”“事情處理條直了”等。針路簿多處提到水直或不直,便是指潮水已經停止流動或還在流動?!傲魑髦薄奔词窍驏|流的潮水已經處于靜止狀態(tài)。
(6)流北水”(lau5pak4tsui2)。
本地航海者對流向的說法是反向的。如“流北水”即指水由北往南流;“流東”即由東往西流;“流西”即由西往東流;“流南”即由南往北流。
(7)駛出流”(sai2ts′ut4lau5)。
退潮時順流駛出岙口。
(8)“駛入流”(sai2lip8lau5)。
漲潮時順流駛入岙口。
(9)“駛入流尾”(sai2lip8lau5be2)。
快滿潮時,趁著還有水流駛入岙口。
航路中的嶼仔(小島嶼)、礁石或沙汕,凡是沒有看到出水打浪之處,即稱之為“斷水”,這里往往就是航道口。夜間航行,因看不清斷水之處有的是隆起的沙汕,以致誤撞沙汕而擱淺的事故時有發(fā)生。
(11)“株流逆行”(tu1lau5giak8hi5)。
“株流”閩南話讀tu1 lau5,即逆流而行。作為借音字,不該以“株”(zhū)替代,應作“誅”,與普通話的“都”同音。閩南話還有“誅風”一詞,意即頂著迎面而來的風。
(12)“洗南流”(sue2lam5lau5)。
泉州俗語有“洗過去”的說法,意即從邊上迅捷而過。“洗南流”乃是趁著向北流的潮水未結束前,快速駛過去。
船順流、順風行駛。
(14)“大流洘干,大船打柁,小船無礙矣”。
意即大潮退盡時,此處因有沉礁,大船吃水深,容易觸碰船舵,而小船吃水淺則無礙。
(15)“初三十八犯船”。
農歷初三和十八是天文大潮的時間,船只在這兩個日子經過南關尾會有危險,因為鼻尾下礁石的浪比平時大得多,而且礁外還有一塊沉水礁,容易出事。
(16)“宜駛過七八分南流,上接入流”。
所謂七八分南流,指往北流的潮水已過去70%-80%的時間,趁退潮尚未結束(稱“南流尾”),此時駛出積谷門航道,即可接上返潮,順流駛入下一個港口鱟殼。針路簿多處提到的這種“出流接入流”,正是利用潮水的漲退以掌控進出港時間的重要經驗。
(17)“洋山水返,無拋暗時”。
洋山漲潮時,夜晚不能在此泊船?!鞍禃r”即夜晚。
(1)“沙汕”(sua1su?3)。
又作“沙線”。指直線形的沙灘,遠處看似一條線。汕與線閩南話俱讀su?3,故二字時?;煊?。
海底多由碎石成直線形,故又稱“硬汕”,拋船時容易損壞椗索。針路簿有的地方寫做“產”,因舊時代泉州人稱產婦的房間為“產房”(su?2pa5),讀音與汕近似。又有以字代之,均指石汕。
也寫作“白沙堵”,是沙色較白的沙灘。
指東西虎礁分布于海面上的零碎礁石。
(5)“老古”(lau7k2)。
即海底珊瑚礁,一種鋒利的石頭。南宋《諸蕃志》稱此為“鹵股之石”,元代《島夷志略》亦然。明清以來文人的著作和民間針路簿則多異寫為老古、老果、老枯等,文讀與鹵股(l2k2)音同。楊博文先生校注《諸蕃志》中認為,“鹵股石、老古石殆馬來語rongkol之對音,猶曰‘族聚’也,系指一種熱帶海洋植物—珊瑚?!?24)[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三嶼·蒲哩?!?,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43—146頁。其實,我國澎湖列島就有很多,當地居民蓋房子時,常用這種打撈的石頭做建筑材料,稱“撬老古起厝”(25)張捷:《船家寶——澎湖耆老海洋口述史》,澎湖縣政府文化局編印,2010年,第165頁。?!胞u股”(l2k2)之名應即宋代沿用下來的稱呼。
(6)“流礁”(lau5tsiau1)。
又稱“流水礁”,即海底沉礁。潮水退盡仍不見出水,還會打浪,很危險。“礁”字在閩南語中也讀作 ta1。
水下鋒利如劍的老古石。《指南正法》已見記載。
(9)“拳石”(kun5tsio8)。
(10)“冇礁”(p′?3tsiau1)。
指疏松不堅實的礁石?!皟印遍}南語讀如普通話“怕”。《閩方言考》引《戚林八音》:“冇,空虛也,音如胖?!?26)陳瑞熙:《泉州方言詞語類編》,泉州市退離休教育工作者協會編,2002年,第86頁。
(11)“半洋礁”(pu?3i5tsiau1)。
此3部針路簿所記載的“半洋礁”很多,大多無名。北宋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卷34·海道有“半洋焦”條目,據云:“舟行過蓬萊山之后,水深碧色如玻璃,浪勢益大。大洋中有石,曰半洋焦,舟觸焦則覆溺,故篙師最畏之?!?27)[宋]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卷34,《海道一》,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勺C“半洋焦”起碼在北宋已如此稱呼,并一直沿用下來。
(1)“招”(tsiau1)。
在一些淺水港航道邊插上竹子或杉木為航標,稱“插招”,或單稱“招”。有的招還有燈光裝置。這是船舶進出港的重要標志。如福州五虎門“東面汕頭有插招二三枝,正港”(《源永興寶號航海針簿》)。又如要航抵臺灣中港,必須“尋招而入港”。如果中港的“水辦六七分(指滿潮水位的60—70%),好入港。進港時,要先拜舵(即升高舵位,以防觸舵),對(從)外頭招邊(第一根招的邊上)而入,二三根招即拋椗(停泊)。若是滿載出港,暝時(晚上)招點燈,帶頭出招(從第一根招出去)”(《山海明鑒針路》)。又據《石湖郭氏清代針路簿抄本》記載,在臺灣大安港口“有插大花招石柱”,即招尾掛燈,還捆綁樹枝、破衣褲等物。
(2)“打石柱”(p′a3tsio8)。
人工打制的石柱,立于礁石上作為航標。
(3)“水古”(tsui2k2)。
(4)“正路(tsi?3l7)、正航路(tsi?3ha5l7)、正港(tsi?3ka2)、正港溝(tsi?3ka2kau1)、正溝(tsi?3kau1)”。
正路即正確的航道,正港即所欲抵達的港口。這兩個詞語已常見于《順風相送》與《指南正法》。不同的是,泉州針路簿又稱航道為溝,正航道也稱正港溝或正溝。
(5)“點水”(tiam2tsui2)與“打水”(p ′a3tsui2)。
船在淺航道時,用竹篙插到海底測量水深叫“點水”。竹篙長約5—6米,一插到底,簡單便捷,故又稱點篙、打篙、點水篙打辦。這與《指南正法》記載的“用水鉤點”是一回事:“外任山,認毛蟹洲進港,可防淺沙,用水鉤點,南邊進。”(28)向達校注:《兩種海道針經》,第19頁。向達先生對此有詳細考證,他說:“水淺處另用一種點竿打水,《海道經》里就有使用點竿的記載?,F在內河航行的小火輪以及大帆船也有使用點竿打水的,作用和點竿一樣。”(29)向達校注:《兩種海道針經》,“序言”,第7頁。
在深水區(qū)測量水深叫“打水”,使用的工具是“水砣”,又稱繩駝、或寫作掏、石匋、鋾等,用繩索系鉛錘沉入水底,拉上來便可知水的深度;又因鉛錘底部涂有牛油,從粘上來的沙泥碎石便看判知海底的地質情況。
(7)“垵”(u ?1)。
據《辭?!纷?,“垵”是播種時挖的小坑,亦用于地名。但在泉州,“垵”的用法及其概念卻與眾不同:
一是以“垵”為地名極為普遍。僅晉江一縣就有37個(30)乾隆《泉州府志》卷5,《都里》。,而且大多集中于沿海一帶鄉(xiāng)村。從晉江南部至惠安崇武的航線上,見于針路簿的就有磁(圍)頭垵、施厝垵、高厝垵、丘厝垵、糞箕垵、井仔垵、垵頭、西垵、郊垵、后墓垵、前垵、后垵等。這種現象在漳州則很少見(31)劉義杰先生認為“垵”是具有鮮明閩南特色的地名稱謂,應無異議。但以此認定漳州是針路簿的誕生地,則不如泉州更符合這一說法。見劉義杰《〈順風相送〉研究》,第303頁。。
二是沿海一帶鄉(xiāng)村,“垵”往往指的就是岙(小港灣),故垵岙并稱。如圍頭垵又稱圍頭岙、垵頭又稱垵頭岙、后墓垵又稱后墓岙、前垵又稱前垵岙等等。針路簿所謂“拋垵”,即是在這一岙口泊船?!对从琅d寶號針簿》由廈門往北的針路,題為“廈門往北敲垵邊”,就是沿著岙口邊岸逆風北上的意思。
此外,尚需提及的是,筆者在敘述中已注意到,宋元時期的泉州作為世界大港,航海業(yè)高度發(fā)達,當時的一些航海詞語,如“門”“半洋焦”“鹵股(老古)”“放洋”等確實被存續(xù)下來,為后世針路簿所沿用。對于研究針路簿的起源、航海詞語的傳承,這無疑是個重要而有趣的問題。相信今后還會發(fā)現更多的實例來印證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