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
他就住在我們這條街的街尾。那是一棟歐式的兩層小樓,從門口看不見院子,蔥郁的樹木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遮擋住了視線。盡管如此,我每次經(jīng)過時,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往里望一下。我想知道,那個老先生還好嗎?
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卻彼此熟識。
那時,我時常推著女兒,從瑪格麗特大街走過?!艾敻覃愄亍笔且粋€女人的名字,至于為什么會把這條街命名為一個女人的名字,我不知道。但是,肯定與一個女人有關(guān)。我試圖查出這其中的故事,但即使是專門負(fù)責(zé)道路管理的部門,也只跟我說抱歉,因?yàn)樗麄円膊磺宄D菚r候的天空,總有大朵大朵的白云,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游蕩。女兒正在牙牙學(xué)語,她指著那浮動的云說:“媽媽,白云,白云在跑步呢?!?/p>
我抬頭望天,正有一大朵白云在頭頂上飛快地奔跑。我收回目光的時候,看到了同樣一個抬頭看云的人。那是一位老人,他頭戴著黑色的禮帽,身穿一件黑色的大衣,腳上的黑色皮鞋閃著亮光。在這樣一個很少有人注重穿著的街道上,他的形象很特殊。他有著歐洲人的高大鼻梁,五官立體。他看完云,對我們笑了笑,他的笑與他那身裝束格格不入。他看到了手指向天空的女兒,又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很溫暖,但他依舊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那樣站著的時候,手中的拐杖杵在地上。他極力地控制著自己的身體,腰背挺得筆直。
他默默地轉(zhuǎn)身,走向那個草木蔥蘢的小院。我隱約可聽到拐杖敲擊到水泥地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那些日子,天氣晴朗,每天都有或濃或淡的云在空中飄著。他又出現(xiàn)在我們散步經(jīng)過的街邊的人行道上,依舊是那身裝束,只是,這一次,他那高高的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鏡。我看不到他眼鏡背后的眼睛。他看到我們,竟然朝我們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用左手從口袋里掏了一下,似乎掏出了一件什么東西。他站在女兒的小推車前,緩慢地蹲下身,動作緩慢地伸開手掌,手心里有兩塊巧克力。他依舊不說話,只把巧克力遞給女兒。女兒沒有接,望著我。我對他說:“謝謝您,孩子平時不吃巧克力的……”
他笑了笑,依舊不說話,就跟沒聽見我的話一樣。他將巧克力放在女兒的推車?yán)?,緩慢地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地走了。難道他耳朵不好?或者是不能說話?為什么他一個字也不說呢?
我對著他的背影說了一聲“謝謝您”,他似乎沒有反應(yīng),只是那樣慢慢地朝著那棟小樓走去,他的背影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失在樹木蔥郁的院子里。大朵的白云,依舊在天空中自由地飄蕩,秋風(fēng)吹在樹上,樹葉便也跟著白云舞蹈。
那是我第二次遇到他,他除了微笑,沒有說過一句話。
在之后的幾天,我每天都會在相同的地方見到他,他每一次都會緩慢地蹲下身,將兩塊巧克力放在女兒的小車?yán)?。他每次都是同樣的裝束,同樣的微笑,同樣拿出兩塊巧克力,同樣一語不發(fā)。后來,在他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可是,他那幾次送的巧克力就放在抽屜里,藍(lán)色的包裝紙就像明亮的天空一樣。我一次次地打開抽屜,看到整齊地躺在抽屜里的巧克力,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他的身影來。
我對那個老人充滿了疑惑。
最后一次見到老人時,他依舊站在原來的位置上,雖然依舊是相同的裝束,但是他明顯消瘦了很多,因?yàn)榇笠麓┰谒纳砩巷@得很肥大,就像是臨時借來的衣服。他臉上的皮膚松弛而下垂,他的眼睛也沒有了以前的那種光澤。他下蹲的動作非常緩慢,要借助拐杖才能完成。我照樣跟他說話,但是他依然沒有說一個字,似乎連笑容也很難露出來了。他就那樣一步又一步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提高了聲音跟他說話,他照例像沒有聽見一樣,沒有回答。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笨,為什么沒能給他寫一張紙條呢?也許他不能說話或者有聽力障礙?回到家之后,我認(rèn)真地寫了一張便箋,認(rèn)真地表達(dá)了對他的感謝,并希望他能健康快樂。
可是,自此之后,一連數(shù)周都沒有見過他。每次路過那棟兩層的小樓,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向里望一眼,可是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直到一個月以后的一天,一個陌生的女人敲開了我的房門。那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她說著帶有歐洲口音的英語,自我介紹說是帕克斯的表妹。
“帕克斯?誰是帕克斯?”我不解地問。
女人說:“就是原來那座房子的主人?!?/p>
她用手指了一下那座歐式小樓,我這才明白:原來那個老人叫帕克斯。
她說:“帕克斯兩周前在醫(yī)院去世了。他八年前就得了喉癌和食道癌,手術(shù)導(dǎo)致他無法說話。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女兒,每當(dāng)天上有白云悠悠飄過時,女孩兒總會喊:‘看啊,爸爸,白云在跑步呢??墒呛⒆釉谌龤q的時候,因意外夭折了。妻子因此與他離婚,并離開了澳洲。帕克斯非常絕望,時常用香煙和酒精來麻痹自己,直到先后被確診了喉癌與食道癌。”
帕克斯的紙條很簡單,看得出他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非常糟糕。他說:“親愛的姑娘,謝謝你曾經(jīng)給過我的那些和善的笑容。對于我這樣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它們價值連城。祝福你們,喜歡白云的孩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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