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還未等立冬,二就把奶奶接到了城里,說是在樓房里給奶奶做了個炕床。
二是奶奶的孫子。奶奶的兒子兒媳沒奶奶長壽,都死了,奶奶的兩個女兒也死了,就剩下三個孫子一個孫女。每年冬天,孫子都要接她去城里過冬。奶奶想起兒子女兒,就氣恨自己老不死,而且還耳不聾眼不花,還能縫衣繡花。有時,奶奶剛說了自己耳聾了,可轉(zhuǎn)眼人家說個啥,她就耐不住自己的急性子,接了人家的話,搞得大家開她的玩笑,奶奶就跟小姑娘做錯了事一樣,臉上飛了兩團紅,不好意思地笑。
奶奶收拾了日常換洗的衣服,二要帶上奶奶的壽衣,說是有個朋友喜歡收藏繡品,想看看奶奶的壽衣。壽衣是奶奶自己裁剪縫制的。這已經(jīng)是她的第四套壽衣了——前面的三套讓她的女兒和兒媳穿走了。奶奶氣恨自己做成一套,就有親人死去,覺得興許是自己的壽衣給媳婦女兒惹來了晦氣,她就不想給自己做壽衣了。可一想到自己死后,孫子手忙腳亂地給她買壽衣,買來的壽衣她又不待見,她就又扯了綢子緞子。只是她再也不敢把壽衣做成,而是在褂子上、褲子上、裙子上都剩下兩針活兒。這次去二的樓里,她就要給孫媳婦吩咐,等她快不行時,把那兩針縫上。
這天,奶奶正給孫媳婦說那壽衣上的最后兩針活兒時,二的朋友來了。二喊那人“胖子”。胖子真是胖,滿臉的肉把眼睛擠得就剩一條縫了。奶奶就開玩笑說胖子不敢再胖了,再胖,眼皮上得撐根棍子了。
胖子笑得身上的肉嘟嚕嚕亂抖,說:“奶奶這么大歲數(shù)了,一點兒也不糊涂,說的話還這么逗,能活二百歲呢?!?/p>
奶奶抖著手里的壽衣,說:“又不是熬膠哩,活那么久干啥?壽衣都準備好咧,就等著穿了上路?!?/p>
胖子抓過奶奶的壽衣,小眼縫里的光倏地亮了。壽衣上面的繡花,粉的、黃的、紅的,一朵一朵,團團簇簇,含苞欲放的、極力盛開的,生長在黑的藍的綢子上,好像風一吹就會搖曳起來,陽光一照就會飄出香味來。就是手帕,也是雪白的一塊綢子,繡了花邊,還在一個角上繡了朵富貴牡丹。胖子說:“這哪是壽衣???是皇后娘娘穿的禮服啊!”
奶奶就笑,夸胖子嘴甜得跟吃了甜甜稈一樣。
胖子將二扯到門外,說:“確實好。”
二問:“有多好?”
胖子舉起一巴掌。
二心下一沉,沒想到奶奶的壽衣這么值錢。他搖搖頭,說:“你看見了,一針一線都是那個百歲老人縫的啊,百歲老人你知道人家怎么叫?人瑞——人之祥瑞。多吉祥多富貴的稱號!還不說那些衣服上她還繡了花盤了扣。”
胖子最后出一萬元買走了奶奶的壽衣。
二悄悄地扯了一堆綢子緞子,叫奶奶另做一套壽衣,說是單位領(lǐng)導的母親八十多了,身體不好,癱在床上好多年,現(xiàn)在就剩一個心愿:死時能穿上手工縫制的壽衣。
奶奶問了那老太太的身高胖瘦。二說:“跟你差不多。”奶奶一聽,就噌噌地飛起了剪刀,捏起了針線。二的臉紅了,勸奶奶別急,慢慢做。奶奶頭也不抬地說:“咋不急?上了歲數(shù)的人,有今個兒沒明個兒的,做好了放手邊,老人孩子都安心?!?/p>
二不敢看奶奶了,他的臉燙得發(fā)燒。
二沒想到第二天領(lǐng)導的母親就去世了。二去吊唁時,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母親穿的竟是他賣給胖子的那套壽衣。原來,胖子聽說領(lǐng)導母親去世后,就把壽衣送了過去,說是他奶奶做的,純粹的手工活兒,市面上根本買不到。胖子讓領(lǐng)導看壽衣的做工看壽衣上的繡花盤扣。領(lǐng)導感激得抹著淚,掏出兩萬元塞給了胖子,說:“以后有什么事,盡管說。”
胖子回頭又要給二一萬元,說是叫奶奶再做一套。這一套,不管怎樣,他都要收藏。
二乜一眼胖子手上的錢,搖頭。
胖子說:“嫌少?”
二不吭聲,只吃煙。
胖子咬咬牙,狠呆呆地說:“再加五千,不少了?!?/p>
二還是不吭聲,只吃煙。
胖子白他一眼:“再加三千,一萬八,你發(fā)我也發(fā)?!?/p>
二噗地吐了煙:“兩萬八。行,你等著取貨;不行,就算了。”
胖子氣得如臉上涂了一層紅油,嗵地捶了二一拳:“行行行,走,喝酒去?!?/p>
二和胖子正喝得火熱,媳婦打來電話,叫他趕緊回家,說奶奶病了。二回到家里,奶奶躺在炕床上,對二說:“昨晚夢見你爺爺了,你爺爺說:‘屋里再好孫子再好,有和我在一起好?你爺爺叫我過去陪他哩。”奶奶說得又歡喜又輕松,好像多年祈盼的事終于實現(xiàn)了一樣。
二聽著,心頭就抽了一下,臉上倏地冒出一層冷汗。
奶奶叫二把她剛做好的壽衣拿出來。
二從柜子里把壽衣取出,當然是二叫奶奶給領(lǐng)導母親做的那套,也是準備賣給胖子的那套。
奶奶叫孫媳婦一件件打開,她看看。
二看著奶奶,心突突亂蹦。
奶奶對二說:“接了人家的錢,就得給人家把事辦好了。奶奶沒錢給你們,也沒氣力再做了,把這個……給胖子吧。”
奶奶說:“人死如燈滅,穿啥都一樣?!?/p>
二的淚水嘩地涌了滿臉,他抓著奶奶的手使勁搖著頭。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