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松華
父親是位農(nóng)民,又是位做泥匠的手藝人,像父親這樣半工半農(nóng)、身懷一門匠技的人在我那兒鄉(xiāng)下很多??筛赣H給我的感覺又不一樣,在他身上呈現(xiàn)出的一種農(nóng)民式的文化藝術(shù)細胞,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父親與那些同時代的鄉(xiāng)村父親不一樣,他愛閱讀,在生產(chǎn)隊的辛苦勞動之余,我有時見他手捧一張半邊報紙也看得津津有味,更多時候,他是看那些“古董書”。父親看的“古董書”一般都厚如磚頭,后來我才知道,父親那時看的是中國的四大名著。
父親愛閱讀,這個習慣無意中也傳遞給了我。我沒事的時候,也會拿起父親的書,雖然那時剛?cè)胄W的我還識不了幾個字,盡管看得云里霧里,不甚明了,但閱讀文字的快樂和似懂非懂的故事讓我愛不釋手。一次,我正看著書,父親不知什么時候悄然立在我身旁,他說:“你也愛看,能看懂嗎?”我搖頭,羞愧得趕緊將書還給父親。哪知,父親拉著我和他一起坐下,將書端端正正擺在我面前,指著我正看的那頁說:“來,我教你認。”父親的手在紙頁上平移下去,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念不出來的地方,父親趕緊接上來,然后解釋這句話的意思。如今,在我的藏書里,有一套父親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購買的老版本的《三國演義》。就是這套書,開啟了我同父親共看一本書的父子情懷。
從那天開始,只要父親有空,我就會主動拿起這套《三國演義》坐在父親身旁,讓他陪著我讀。我完全被那一幕幕波瀾起伏、氣勢磅礴的故事吸引住了。這是我接觸到的中國第一部長篇章回體歷史演義小說,也是我的第一本課外識字讀物。
父親看書很慢,也因為他空閑時間很少吧,一套“古董書”能被他翻上一年半載。這也是我眼里“農(nóng)民式”的閱讀,不求專注,只是消遣,尋找感興趣的事來打發(fā)空閑。正因為這樣,給我提供了極好的閱讀機會,情形是這樣的:父親晚上得空翻幾頁,再由我白天空閑時,循著他翻過的皺褶又看一遍。待我晚上還書給他時,父親往往會問我這幾頁講的內(nèi)容,我把我的理解告訴他,有時,父親滿意地點頭,說明這幾頁我看進去了;有時,父親點頭又搖頭,說明我講對了一半,又誤解了一半,然后我聽父親的補充解釋……
我曾多次在夢里,夢見一個場景:在鄉(xiāng)下一間老房子里,我面前攤開來一本書,父親坐我身旁,他的手在我面前的書上指指點點,口里還在解釋著什么……這個夢境是真實的,也說明,兒時的記憶非常頑固,它完全鐫刻在了我的記憶里,只待某個夜晚夢境將它投放。
一個傍晚,我從同學那兒借來了一本連環(huán)畫,坐在家門口的石墩上看得津津有味。待看完,抬頭,父親早立在我身后。我猛一驚,以為父親這是要怪我看“野書”,不把心思花在看“正書”上。哪知,父親笑起說:“這本連環(huán)畫是《渡江偵察記》吧?電影我看過,這連環(huán)畫我沒看過,也給我看下吧。”
我懸著的心放下來。連環(huán)畫也叫小人書,想不到父親居然也想看。晚上,我趴在桌子這頭做作業(yè),父親端端正正坐在那頭看我給他的連環(huán)畫。父親依然看得很慢,每一頁都要被他看上兩三分鐘。待我做完作業(yè),回房間睡覺,父親還只看了一半,他讓我放心去睡,說看完了就放在桌子上,好讓我明早帶去學校還給同學。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時,父親也正從房間里出來。他給我說了看完《渡江偵察記》的感受,頓了頓,突然又說:“以后你從同學那兒得來了連環(huán)畫,再給我看下,好嗎?”我一怔,原來,大人的精神世界里,也需要兒童書的撫慰。
從此,我從同學那兒每得來一本連環(huán)畫總要給父親看一遍。有時,我明明在學??赐炅?,卻對同學撒謊說還沒看完,就為著晚上帶回家讓父親看。
漸漸地,我成大男孩了,已不習慣同父親坐在一起看書,也不愿意同父親多說話。這不能說我和父親缺少溝通,我和父親還是有交流的,那就是傳閱書。我從學校出來后,為了生計,在我那兒鄉(xiāng)下創(chuàng)辦了糧食加工坊,為了保障那幾臺動力柴油機的正常運轉(zhuǎn),父親讓我通過郵局訂閱了《柴油機》雜志。每一期到手,都是我翻看幾頁,然后轉(zhuǎn)到父親手上看幾頁。父親在生產(chǎn)隊時,做過柴油機動力機手,這方面他比我懂得多。我看不懂的地方,又讓他解釋給我聽,然后對照加工坊柴油機出現(xiàn)的故障,我們一起動手修理。那些年訂閱的《柴油機》雜志,如今還被我一期期精心保存著,上面有我和父親閱讀后勾畫的痕跡,一種歲月雋永的感覺。
后來,我開始了我的文學作品閱讀,也愛上了寫作。家里的藏書一本本多了起來,而我與父親開始分家過日子了,他與母親住在小弟家。上了年紀的父親性格變得越來越沉默,不只與我,同我的兩個弟弟也極少說話。除非要辦的事,很少與我們有過多言語。我發(fā)現(xiàn)父親每次來我家,先是逗逗我的兩個孩子,跟他們說些話,然后就那么靜立在我的臥室門口,眼睛直視里墻書柜的幾排書,咕噥一句:“有什么好書看嗎?”我讓他自己去找,父親就會迫不及待地走到書柜前。他每次拿走的,都是我新近買來的書。
自此,我也多了一個習慣,每次見父親來,就會偷偷多看他幾眼,果然他又站在我的臥室門口,好像我那書柜里的書已經(jīng)成了我們兩個人之間一個隱秘的連接。一次,父親立在書柜前上下查看時,我將前晚看完仍丟在枕邊的一本新書遞給他,我突然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慢慢劃過他的眼角和兩鬢,父親老了,在歲月的流逝里,父親已不再健壯。
父親那年“去”了,我再也沒有機會同他共看一本書,再沒有經(jīng)歷一本書被他讀后轉(zhuǎn)到我手上、我讀后遞到他手上的時光穿梭。而當年的那些閱讀時光,讓我們父子一場,有書香彌合,更是我們父子別樣的感情連接紐帶。抽出一本,滿滿的父子共閱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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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馬京京